「我一再警告她，不可能斗得過燈庵老爺爺，但愈是這樣說，她就益發認真起來。」

在阿近的客氣反問下，女子柳眉輕挑，露出兩排皓齒，微微一笑。她眉毛未拔除，牙齒也未塗黑，足見她尚未嫁作婦。

伊兵衛裝蒜回應。阿近很想像之前阿島對新太那樣，啪的一聲，用力賞叔叔額頭一拳。

不過，幾名客人來訪后，那熟識的人力中介商終於也上門。他是個在神田神社下開店的光頭老翁，和伊兵衛熟絡地商談約一個時辰后，便準備告辭。三島屋的掌柜八十助在脫鞋處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伊兵衛絲毫不為所動，「只要不知道是假的，還不都一樣？」

「看來，一切已安排妥當。」

阿近應聲「是」。請她繼續說下去。就近看見對方容貌，細聽其嗓音后，阿近才發現原先推測對方長自己十歲似乎有誤，她和嬸嬸阿民年齡相仿。

阿近應完，噗嗤一笑。新太很疼似的按著挨揍的地方，表情和動作既可愛又好笑。阿島的手勁十足，就算只是輕敲一下也非常痛，這是經驗老道使然。

「所以啊，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我會交代阿島，她心裏應該很明白，絕不會拒絕。」

首先，他們大多是人力中介商，登門時都會自報名號，表明是應三島屋老闆之邀而來，然後畢恭畢敬地隨夥計前往內間。得知這些中介商都是老爺主動邀約，夥計紛紛感到疑惑，因為三島屋一向只與熟食的中介商往來。

「可是……」

「您未免太過大意，搞不好會有為獲得賞金而捏造故事的人。」

「為什麼您找來那麼多人？三島屋可是間提袋店哪。」

「燈庵老闆。」八十助以老翁的店名稱呼他。

帶領客人進屋的八十助，摸不著頭緒的心情全部寫在臉上，而跟在他身後的美麗訪客也一副局促的模樣，惴惴不安地不斷朝屋內打量，一會兒摸摸髮髻，一會兒整理衣襟。

「從今天起，約莫五天就會有一名客人造訪這裏，對方會講故事給你聽，至於是內容如何，我也不清楚。」

「哦，你知道啊？」

「對了，我會派人送來你喜歡的茶點。」

「安排什麼九九藏書？」阿近不由自主的撅起嘴，伊兵衛則氣定神閑地雙手交抱。

伊兵衛輕拍手掌說：看吧，這也是個例子。

伊兵衛張口便這麼說。阿近想到先前八十助的愁容，及剛強的阿島著急的模樣，眼前伊兵衛的泰然自若，實在叫人生氣。

伊兵衛依舊面帶微笑，卻倏地從叔叔對侄女的神情，轉為主人對夥計的態度。眉間皺紋、兩頰彈性、嘴角線條，明明看似無異，但氣氛不知不覺緊繃起來。

「你分得出對方故事的真偽嗎？」

「聽聞店主是位風雅人士，要舉辦一種別出心裁的活動，是真的嗎？」

「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老頭。」阿島凌厲的望著燈庵老人消失的方向，撅起嘴。

耗費這麼多金錢和時間，一時好奇也該有個限度。

「請、請等一等。」

由於不便拉著叔叔的袖子挽留，阿近只好朗聲道：「既然是您的吩咐，阿近明白，會照做的。」

「你偷聽，且被他發現對不對？大家都做同樣的事。」

「啊，被發現了。」新太稚聲驚呼，阿島敲他一記腦袋。

「叔叔，您到處宣傳只要對方帶來奇聞軼事，就給賞金是嗎？」

「三島屋老闆似乎無法悠哉地一次召集上百人，但認為一次找一個人來也不錯。他想收集奇聞軼事，而負責聆聽的，則是三島屋的一位大小姐。」

伊兵衛以逗她開心般的口吻說著，悄聲關上拉門。阿近望著拉門半響，使勁吐舌，扮了鬼臉。

「順便給個忠告吧，八十先生。你若是再不鍛煉辨認客人人品的眼力，日後三島屋愈來愈有規模，你恐怕就當不了這個大掌柜嘍。」

「偷聽時得留意影子，藏住身體卻沒藏住影子。」

當然，對方確實是個美女。秀髮濃密、烏黑柔亮，不見一絲白髮；柔美的雙眸、挺直的鼻樑、美麗的唇形，彷彿有人偶爾精雕細琢而成。加上一襲格子圖案的漂亮和服、島田崩髮髻及雕工華麗的龜甲髮髻，散發著一股嫵媚風情。

這種詢問方式，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在評估衡量些什麼。

「那我就不客氣了。」女子以阿近奉上的茶水潤口，眼神突然一陣飄忽，陷入思索，過一會兒才開口。

燈庵老人此刻猶如潛伏于沼澤的巨鯉，轉動骨碌碌的大眼回句：

「我與https://read.99csw.com棋友對弈時，確實是黑白勝負的爭奪，但以你的情況來說，則意味著細看世上事物的黑與白。未必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只要換個想法，顏色便會改變，也有所謂的中間色。……恩，沒錯。」

阿近不由得重新坐好，驚詫之餘，她領略一件事。她之所以看得出叔叔的轉變，是因體內有部分已成為真正的夥計。身為夥計，她養成觀察伊兵衛顏色的眼力。

八十助及躲在暗處偷聽兩人對話的阿島、阿近、童工新太，一聽他這麼說，紛紛豎起耳朵。

燈庵老人丟下困惑的八十助，套上扁鞋啪嗒作響地跨過大門門檻時，隔著八十助落下一句：

阿近驚呼一聲，手捂著嘴。

「我說……」燈庵老人露出貧瘠的牙齦冷笑。「你就好好看著吧。放心，別慌，伊兵衛先生不會虧待自傢伙計的。」

「以前的人可真有閒情逸緻。時至今日，大夥都鮮有這般空暇。富裕的大爺多是商賈，儘管成為有錢人還是一樣忙碌。看來，世上每個人都得勞碌一生啊。」

伊兵衛輕浮的口吻彷彿在戲弄阿近。

伊兵衛得意洋洋的露出微笑，「這就是我的精心安排啊。我透過眾多人力中介商、印報業者、捕快手下四處宣傳，筋違橋的三島屋正在收集各種奇聞軼事，有此經歷者請前往接洽，將奉上薄禮。」

「有項工作要交給你去辦。」伊兵衛透露他一直在為這事做準備。

伊兵衛故意擺出「我正在奸笑」的模樣。

「叔叔，您在講什麼啊？我怎麼聽的一頭霧水？」

「只要像先前你對松田屋老闆那樣便行。」

「我帶來的故事，是這全新百物語的開端吧。雖不曉得適不適合，但這故事不會太突兀，或許挺恰當的。」

「難不成是最近上門的那些古怪客人？您找來人力中介商、印報商，及捕快的手下。」

「既然這樣，請您自己來吧。」

「以陰謀形容太過分啦。」

這下阿島也學到教訓吧，伊兵衛低語。

「叔叔，這怎麼回事？您一會兒說約定，一會兒說找人來，是什麼意思？」

「沒問題吧。第一位客人未時會來，還有半個時辰，你快去換件衣服，我會命人張羅茶水及甜點，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

「以前很流行這種活動呢。一百個人聚九*九*藏*書在一起，各說一則異聞。每講完一則，便自一百根蠟燭中熄去一根，待輪過所有人後，妖怪你就會現身，小姐應該也知道吧？」

阿近聽的莫名其妙，不禁雙目圓睜，伊兵衛微笑以對。

「都老交情了，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你今天到底是來和我們家老爺談些什麼啊？」

「不過老爺也真實的，到底有何陰謀？」

松田屋的藤兵衛過世后，阿近留下先前與他交談時的回憶，恢複原本平穩的生活。

光這話聲就讓人覺得胃裡一陣糾結。資深女侍阿島會皺著眉，以獨門大嗓說道。

燈庵老人受伊兵衛之託找來的那些訪客，並非全是人力中介商。當中有讀書頭子們也有小廝。讀書是指印報業者，小廝則是替捕快跑腿的小弟。

再怎麼任性也該適可而止，阿近不禁傻眼，伊兵衛趁勢站起身。

「這太強人所難！」

不過，三島屋的主人伊兵衛身邊，自接獲藤兵衛的死訊后便起了些變化，不久即演變成令家人和夥計們面面相覷、深感納悶的情況。

眼看再這樣下去，便會被叔叔給矇混過去。為挽回劣勢，阿近移膝靠向伊兵衛。

某日，一整天都沒訪客，阿近再次被喚至「黑白之間」。

「可是，初次見面就要引對方侃侃而談，實在太困難。我既非捕快，也不是房屋管理人，不懂如何套話，才能巧妙討對方吐露故事。」

「您究竟打算要我做什麼？」

「叔叔，我還有女侍的工作，沒辦法像您說的那樣，每五天一次在這裏悠哉地聽客人講故事。」

「這個……我明白。」

「只是要你聽故事而已。」全江戶——不，或許也包含附近的居民，人民由四面八方帶來不可思議的軼事。你就像先前接待松田屋老闆那樣，仔細傾聽便行。

提到「百物語」三個字時，對方咬字緩慢而清楚，幾乎從唇形便看得出語意。

阿近連忙思索該如何回復，伊兵衛並未多交代細節。換言之，與初次見面的客人妥善應答，正是阿近被賦予的工作。

「若聽得出，便是你的功勞。不過阿近，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有其他任務。為什麼這名客人要編故事？只是想撈賞金嗎？要是你沒能看穿這點，這項工作就不能結束。」

「每個人都有一、兩個壞習慣，我並非指責阿島品行不端。」九-九-藏-書

「我很忙，沒辦法花整天逐一接見訪客，可是又想聽他們的故事，所以你得代替我。當店裡休息，我也得空時，你再重新歸納，轉述給我聽。」

她朝阿近嫣然一笑，阿近微笑頷首。

「從燈庵先生那裡聽來的。」

「店裡會發生什麼事？老爺會要我嗎捲鋪蓋走路嗎？」唯獨八十助打從心裏感到不安。

「嗯，有這心思很好。」

伊兵衛不予理會，徑自繼續道，「聽眾只有你一個，由於是在這前提下找來的客人，不能違反約定。聽完后，你要仔細回味對方的故事，在下一位客人上門前，換你向我轉述。到時候，也希望你聊聊感想。你的聽眾只有我，不過，要是你願意，也可找阿民或其他人一起聆聽。」

「才不要。」伊兵衛頑童般地吐舌扮鬼臉。什麼嘛！連新太也不會這麼做。

之後又過了四、五天，來路不明的陌生客人仍不斷上門。接著，這種現象突然中斷。

阿近想起，母親常說人的話聲會透露年紀。一思及此，頓覺無比懷念。

「謝謝您的關心。因為我家老爺生性吝嗇，難以忍受一晚便用百根蠟燭，讓蠟燭商大賺一筆。」

「什麼？」

「據說是要收集現代版的百物語。」

「這次同樣順其自然不就得了。」

隨著未時的鐘聲響起，一名身材苗條，約莫比阿近十歲的美女，在八十助的引領下來到黑白之間。搭著她那引人注目的雪白粉頸，粗格子圖案的和服與深色褂顯得分外好看。

果真如伊兵衛所言，在阿近換裝打扮的這段時間，黑白之間已備妥小火盆、鐵壺、一組茶具及放著兩種茶點的漆器。庭院里的曼珠沙華凋謝后，秋天突然加快腳步，早晚都覺得腳尖發冷，所以火盆雖小，但對背後吹著晚秋寒風、專程前來三島屋的訪客而言，這溫熱或許是貼心的款待之一。

「叔叔，請等一下！」

他朗聲大笑，緩步離去。阿島與阿近互望一眼，同時望向腳下，原來如此。

講白一點，人力中介商做的是活人的買賣。只要從事著行業多年，便會累積一身其他行業所沒有的污垢，甚至是髒油。燈庵老人皺紋密布仍滿面油光，站姿精悍背卻有點駝，舉止雖謙恭客氣，可看女人和小孩時不像這年紀該有的眼神，看男人的目光則似打量芋頭的分量，帶有一股冷ｈｔｔpｓ://ｒeａd•９９cｓｗ.cｏm峻之氣。總而言之，他是個教夥計很不舒服的人物。

「沒錯。」阿近朝榻榻米上一拍。以代替伊兵衛的額頭。

「她是個可靠的女侍，怎會……」

任務愈來愈難，此事談何容易。伊兵衛留下無言以對的阿近，迅速起身。

「什麼是白，什麼是黑，其實模糊難辨。」

「不會啊。」燈庵老人笑道。「因為就是我安排那些人到這裏來。」

要說究竟有什麼改變，那就是訪客頻頻上門。

「此外，故事如明顯是杜撰的，倒還簡單。有時是故事中的某個部分與實情有出入，或遭省略，甚至是加油添醋。在這種情況下，在看出謊言與真實后，你得進一步思考對方這舉動背後的原因，並告訴我你的想法。」

伊兵衛滔滔不絕的說個沒完，阿近心中一慌。

因為這是則關於鬼屋的故事，美女說道。

美女聞言一笑。「哎呀，好個風趣的小姐。」

伊兵衛對阿近的抗議置若罔聞。

阿近頓時無言以對，伊兵衛又露出奸笑。

「若這是出嫁前的學習課程，實在有點古怪，辛苦您了。」

從一開始，阿近就沒有退路。

近距離與阿近會面后，她立刻道出來意。「我是人力中介商燈庵先生介紹的。」

「哦，原來你們什麼也沒聽說啊。」

的確，當時阿島輕戳阿近側腹，邀她一起聽兩人對話。可是，之前阿島也都這樣偷聽嗎？阿近內心頗為驚訝，不願正視這個問題。

原來如此，阿近終於弄明白，但仍不能接受。

「從今天起，這裏就是屬於你的『黑白之間』。」

他開心地低語，自顧自地點頭。

八十助聽的目瞪口呆。「老爺到底想透過那些人做什麼啊？」

那是打一開始便敞懷暢談，爽朗豪邁的口吻。她雙肩交抱，猶如身處酒店或茶店。

「叔叔，這是為什麼？難道是您的新嗜好？」

由於家中經商，原本便時常有人進出，若只是這樣根本不足為奇，可是新訪客明顯不同以往。

「沒錯，是我的新嗜好。」

「既然三島屋老闆沒透露，我也不能告訴你們。」

「燈庵先生可曾告訴您是哪種活動嗎？」

「是的。」

女子趨身向前，像要仔細端詳阿近的表情。

「那是順其自然的結果。」

八十助纏住他不放。「不過，最近老爺找來許多你的同行呢。老爺在打什麼算盤，難道你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