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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宅 第二節

凶宅

第二節

那天未時剛過,我信步走在街上,瞥見昌林院前方的樹籬上掛著一件和服。那是件艷紅長袖和服,綉上的銀絲閃閃生輝。
掌柜說著,首次浮現微笑的放鬆神情。那名系紅束衣帶的女侍也吁口氣,眾年輕女侍則始終望向別處。
「那一帶有不少豪宅,我之前也在那邊兒兜轉過。只是,從來沒人開口叫我,一樁生意都沒做成。我還以為就此無緣……」
父親辰二郎以修鎖為業,沒有自己的店面,而是扛著工具箱四處做生意。工作內容主要是門鎖的安裝、拆卸及修理,有時也會幫遺失鑰匙的客人開鎖或重打鑰匙。
那名掌柜就站在門邊。在泥牆顏色的映照下,此人顯得臉色蒼白,不帶一絲血色。加上頂著宛如灑上黑芝麻的花白銀髮,這種感覺更為強烈。
而周遭的女侍也神色怪異。剛才那名系著紅束衣帶的女侍最為年長,其餘皆是年輕姑娘,但都忐忑地面面相覷。辰二郎若無其事地以笑臉相迎,她們卻紛紛別過臉。
掌柜微微皺臉,感覺在責備女侍剛才的多嘴。
辰二郎個性腳踏實地,太陽下山前都會長途跋涉,四處做生意,這晚歸的父親向來總扒著茶泡飯,若無其事地聊起今天走過哪些地方。那全是一時猜不出位在何方的遙遠市街,將要點燈的時刻才回來。一進屋,他便說有話告訴大家,連早入睡的春吉都被喚醒。
門旁一名年輕女侍連忙往後躍開,掌柜欲關上另一扇門時,那綁著束衣帶的女侍才急忙走向前幫忙。倉庫的大門緊緊閉上。
「哦,那個很好吃呢。」
「不,確實屬於這倉庫。門一直是鎖著的。」
總之,正因辰二郎見識過各種場面,所以嗅出掌柜和女侍心神不寧的陰鬱氣氛時,並未大驚小怪。
升屋就位在小石川的安藤坂附近。
她停頓一陣,似乎思索著如何開頭。阿近端正坐好,注視著她那別具風韻的側臉。
果真如此就太悲慘了,但這是做生意,若老將「無法忍受」、「可憐啊」掛在嘴邊,挑三揀四地肯定無法糊口,因而辰二郎始終掛著笑臉。
倉庫雙門敞開,門扉厚度幾乎與辰二郎的手掌同九九藏書寬。雪白泥牆直映眼中。
掌柜馬上驅走辰二郎的擔憂,隨意揮揮手,有禮的說:
阿貴一家人住在日本橋北邊小舟町的長屋。那裡有不少批發商,所以妻子阿三幫人做傘、包裝線香、縫製白布襪,各種副業都做。幾個孩子也常幫忙,姐姐阿密自懂事起,便到附近店家幫著帶小孩。溫柔的阿密總將嬰兒照照顧的無微不至,風評旋即傳遍左鄰右舍。多虧如此,只要哪家店生孩子,一些機靈的熱心鄰居總會叫阿密過去照料。雖只是等同跑腿的一點小錢,也不無小補。
沿街做生意的鎖匠絕不能放過晒衣服的人家,這是做生意的法則。因為像這種需要晒衣服的有錢人家,不論倉庫或金庫大多需要加鎖。
另一方面,哥哥蓑吉未滿十歲便開始學習父親的工作,他也很有天分。儘管生活不豐裕,卻沒餓過肚子或因火災而無家可歸,也沒有受過病痛之苦。
而後,辰二郎道出事情始末。
「對方在庭院里晒衣服。」
不管怎樣,我沒細想,只是重新調整肩上的工具箱說「需要服務的話,請儘管吩咐」,客氣地自薦,並順口問「是這座倉庫的鎖嗎?如有其它要修理的也請吩咐」。那掌柜綁著暗色系的(應該是裁剩的捻線綢製成)束衣帶,露出乾瘦的手臂。他防衛似地交抱雙臂,彷彿在思考些什麼。
「你們應該記得吧,之前不是有天萬里無雲,一早便風和日麗,讓人心曠神怡嗎?就是我從『升屋』糕餅店帶大福回來的那天。」
辰二郎呼喊幾次后,倉庫的白牆邊似乎有人影晃動。不久,一名綁著紅束衣帶的女侍從樹后露出臉,朝他走近。
「什麼?」辰二郎發出一聲憨傻的驚呼。「沒有鑰匙?」
「那麼,千萬別讓老婆和孩子看見這把鎖,你一定要遵守約定。」
辰二郎瞪大雙眼,這次他沒再愣住,隨即應聲「是」。假如只是開鎖,就算缺少鑰匙也能另想法子,可是瑕疵上鎖時希望有鑰匙在手,這便是對方的委託。
「這麼說……」
唯獨那系紅束衣帶的女侍在快步返回庭院時,回望辰二郎。辰二郎沒轉頭,但知九_九_藏_書道她停下腳步。
掌柜將門鎖連同包巾一起遞向辰二郎。辰二郎像捧著貴重物品般,謹慎的模樣不下於拿剛才那件華麗的和服。這鎖相當沉重。
「鑰匙也是木製的吧?」
不料,辰二郎的雙手不由自主的以紫包巾重新裹好門鎖。
此種設計是以上方像把手的部位勾住門,再將其插入母鎖,開鎖時則是在底部鎖孔插|進鑰匙,這便是所謂的西洋鎖。
「其實並非如此。」辰二郎正襟危坐。「『升屋』是大有來頭的御用糕餅店,店頭看板上當然沒寫,但看外觀便知,我這般沿街做買賣的生意人根本逛不起。那大福是別人送的。」
「是嗎?謝謝。你幫了個大忙呢。」
「不,不需要。」掌柜毫不猶豫的應道。「不必擔心。鎖匠先生,我另有件事要拜託你。」
既然從事這行。辰二郎也多次處理過令他不安的門鎖。最讓他覺得不自在的,非監牢的鎖莫屬。為什麼需要這種東西?為何非得做得這般牢固不可?當然,辰二郎在這類場所安裝或修理門鎖時,囚犯不是已移往他處,便是等著被關進裏面,總之都不在鎖匠的視線範圍內。
「嗯,對方說帶回去給孩子吃吧。我便收下了。」
路旁和庭院里都不見人影。辰二郎往宅邸朗聲叫喚:請問有人在嗎?我是一名鎖匠,需不需要替您服務?
為取出倉庫內的衣服和衣帶,勢必得打開門鎖。
以長屋的生活而言,香甜的糕餅店算是奢侈品。辰二郎這麼一提,馬上喚起大家的記憶。
度過一段幸福日子后,事情發生在某年的初冬。
掌柜簡短的應聲「嗯」,隨後單手關上倉庫大門,彷彿要阻擋那綁著束衣帶的女侍凝望的視線。
這工作不僅需要精細的技藝,在走進別人家中時,還必須觀察客戶的經濟狀況,揣度對方是否有不願曝光的隱私,因此不夠悉心的人沒辦法捧這個飯碗,守不住秘密的客人也不成。辰二郎個性忠厚,手藝又好,近鄰都說「辰先生連嘴巴都上了鎖」。他就是這般寡言少語,才適合從事這行。
「那麼,門是怎麼開的?這不是倉庫的鎖嗎?」
九-九-藏-書二郎不禁驚呼。金屬門鎖俯拾皆是,木製門鎖卻僅止於聽說,辰二郎幾乎未在江戶市親眼目睹過。
「小的會代為保管。不過,多方調查后也可能無法處理,到時只好跟您說聲抱歉。」
辰二郎在女侍的引領下,由宅邸旁走進庭院。倉庫旁有扇木門,似乎是供下人出入用。
「小的也從未處理過這種鎖,有點擔心回復得太快,反倒顯得過於隨便。」
辰二郎在掌柜與眾女侍的包圍下,仔細端詳門鎖。這把鎖造的十分牢固,且沒有半點瑕疵,頗為美觀。金屬套環由青銅製成,微微泛著青綠,更添幾分古味。
「接下來要說的,是我年輕時發生的事,但一切要從我兒時講起。」
「這位是鎖匠,果真是受召喚而來。」
外牆雪白刺目的倉庫宛如俯瞰著辰二郎等人。辰二郎猛然回神,發現一行人全站在倉庫的落地黑影中。
掌柜鬆開雙臂、垂落雙肩,長嘆一聲,望著地面低喃「沒辦法」。辰二郎仍舊一頭霧水。
女子名叫阿貴。不過,她有話在先「請容我以這名字相稱」,和松田屋的藤兵衛自稱為藤吉情形相同。
阿三和孩子見狀自然也嚴肅起來。睡眼惺忪的春吉坐在母親膝上,阿密和阿貴則緊偎在母親身側。姐妹倆只差一歲,分別是十三與十二歲,大哥蓑吉今年十五,最近學會不少鎖匠的本事,打算過年後便要跟辰二郎四處做生意。或許是已有身為長男的自覺,蓑吉見父親神色不同平時、母親一臉不安,急忙坐在兩人中間加以安撫。
辰二郎原以為對方多少會感到訝異或佩服,至少會隨口附和「哦,這樣啊」,但掌柜和女侍依然面帶歉疚,神情籠罩著黑霧。
阿貴出生於六人家庭,家中有父母及四個孩子。上面有哥哥蓑吉、姐姐阿密,下方有弟弟春吉,阿貴排行老三。
「沒想到那女侍說,你若是鎖匠,來得正好。坦白講,我喜不自勝。先前在這條路上一直沒做成生意,眼下頭一次有生意上門,這是個大戶。從這女侍舉止看得出這並非武士之家,而是商人之家。一介商人柱這種豪宅,屋主肯定家財萬貫。」
我深受九九藏書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看,籬內有座氣派的大宅。由於不見木板圍牆,也沒大門,推測不是武士住所,但宅邸和庭院皆佔地遼闊,得轉頭才能環視全景。齊整得彷彿剛換新的屋瓦,半掩于繁茂松枝間,透過樹林縫隙音樂可見白牆倉庫。
辰二郎放下工具箱,掀起蓋子,掌柜則命女侍繼續整理衣物。女侍像等候此刻已久般,一鬨而散。
「沒關係,儘力就好,鎖就交給你保管吧。今天你路過此地,也算是種緣分,你可願意接下這工作?」
「一眼便可砍除那些都是值錢的上等好貨,我心想,這戶人家也太隨便了吧。」
「這麼說,得花些時間吧?」
女侍細微的道歉聲傳來。
「到底是什麼事?你這麼晚回來就夠叫人擔心了。」
是有蹊蹺,看來這晒衣服的舉動並不單純,或許是清出倉庫里堆放的物品,改監禁某人。此外,也有連翻修改建的步驟都省略,直接使用現成倉庫的情況。
「別人送的?」
最好拒絕這筆生意,辰二郎的直覺蘇醒,激起他心中一陣動蕩。事實上,「不,小的還是覺得過意不去」的話已來到他嘴邊。
果然不出所料,幫紅束衣帶的女侍稱呼他為掌柜,並指著彎腰問候的辰二郎介紹:
「我告訴女侍,這好像是從樹上掉落的。對方和你差不多年紀。」辰二郎對妻子道。
阿密很感興趣地應著,阿三也頷首道:「原想你怎麼突然慷慨起來,竟然買禮物回家,你說是小賺一筆的緣故。」
不過辰二郎察覺,決定需要牢房和門鎖的人家,總帶著一股鬱悶和歉疚的情緒。為掩飾這樣的尷尬,有些僱主對鎖匠說話極不客氣,更過分的是提出各種複雜的要求,以致鎖匠不斷重做,且常啰嗦地反覆確認「這樣絕對無法打開吧?裡頭的人逃不出來吧?」討價還價之餘,還撂下一句「誰要花那麼多錢買這種不吉利的東西」,吐痰似地把錢扔給辰二郎,就連辰二郎也禁不住發火。那是兩年前發生的事,地點在江戶某知名布莊老闆的外宅,辰二郎終究無從得知牢房裡關的是誰。
掌柜問辰二郎是否有妻兒。辰二郎一答「有」九*九*藏*書,掌柜便朝他走近半步。
倉庫旁站著數名女侍和一個優點年紀的男子。此人負責指揮這群女侍,也許是管家或掌柜吧。
「謝謝,請務必給小的這個機會。木製鎖是金屬鎖問世前的舊時代產物,時至今日已成為極為貴重的物品。」
辰二郎向她行一禮,小心翼翼地拿起樹籬上的那件長袖和服。
掌柜從懷中取出一個紫絹包袱,畢恭畢敬地打開后,出現一個老舊門鎖。那鎖寬八寸、長四寸,是兩邊較寬的長方形,四角設有金屬套環,其餘部分全是木造,通體黝黑。
「能借我看一下嗎?」
面對掌柜的詢問,辰二郎頷首回道:
「鎖匠先生,想和你商量一下,可否幫忙重打一份鑰匙?」
阿三略感不悅。辰二郎叫阿三不必替他準備晚飯,只管在狹長的房裡端正坐好,神情若有所思。
但掌柜緩緩搖著銀絲白頭。「沒有鑰匙。」
「這樣啊,那小的就接下這份工作。」舌頭也不聽使喚的動起來。
女侍們紛紛低頭望著鞋尖,唯獨那名綁著束衣帶的年長女侍注視著敞開的倉庫深處。倉庫里一片漆黑,從辰二郎所在方位無法一窺究竟。
「小的保管這把門鎖的期間,需要其他門鎖代替嗎?」
「無妨。」
「所以……」以生意人態度應對的辰二郎,弄不清楚現場的情況,有種遭到孤立的感覺。
若不一同對比鑰匙,無法了解這把鎖的構造,辰二郎自然如此詢問。
辰二郎再次檢視那把門鎖,他想到也許有人以破壞鎖的方式開門。然而,鑰匙孔完好無缺,沒有切斷或撬開的痕迹。
「那小的先開張借據,鎖今天就能帶走嗎?」
但辰二郎感覺得到,在這般和善的態度背後,隱藏著某個無法明說的幽冷原由。掌柜只在必要時正視辰二郎,這令辰二郎頗為在意,且當掌柜有這樣的舉動,女侍便都面露古怪之色,像在害怕什麼一樣。
那句話確實古怪。受召喚而來,是誰喚來辰二郎?
庭院樹木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和服與腰帶。籬笆上那件長袖和服也是被風吹跑的。
不論是掌柜或管家,身為這座大宅院的管理者,實在沒必要對區區一名生意人如此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