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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戀 第二節

邪戀

第二節

「拜託,這樣反而討厭。」她皺眉不屑道。
阿近的父母常說,像他這樣的美男子,真想讓他去當演員。
他原本緊閉的雙唇輕啟。阿近彷彿著了迷,定定地望著他。
阿近對阿島強顏歡笑。
「大小姐……今後也會……遇到很多好事,屆時再好好把握。」
「是啊,但爹娘並不打算拿他當夥計使喚。事實上,我有個出生不久即夭折的二哥,所以是懷著補償的心情收養他的吧。」
阿島以衣袖使勁地擤著鼻涕。
商人也有個早夭的孩子。據說他和妻子討論過,欲將松太郎當成那孩子養育。
或許是缺少幾根腳趾的緣故,松太郎的步伐不太穩,站立時一定要扶著牆壁。但眼前他垂著雙手,無精打采地低頭望著阿近。
「……對不起。」阿近頭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我的直覺沒錯。真後悔,要是早點將那傢伙趕出丸千就好了。
阿近貼在二樓走廊窗上,從窗子可望見驛站出入口那扇大木門。由於寒風刺骨,她只將窗戶打開一個手掌寬,伸長脖子遠眺。
「沒錯,您別在發愣了。」
松太郎面頰上的擦傷微微滲血,想必是剛才喜一造成的吧。那為他毫無血色的臉龐染上過去未有的生氣。
「自松太郎先生獲救,到得知他保住一命前,商人一直留在丸千,甚至代付醫藥和住宿費,事後也常來看他。」
「那麼,或許是雪女。」
「提到松太郎先生啊。」
「你爹力大無窮,而馬車屋的原先生動作輕盈利落,猴子都自嘆不如,不會有問題的。一定很快就能找出那名男孩,就他脫困。」
阿近睜大眼睛注視著松太郎。此刻,傳來喜一夾著哭聲的怒吼。
「雙親打一開始就打算收留松太郎。家父還故意帶勁的說,孩子是大難不死,運勢過人,日後肯定是個大人物,大哥聽了又妒又氣。」
「妖怪很可怕嗎?」
「倒不如說,我喜歡他。」
「沒錯。像你這樣的小鬼,小心他從腦袋一口吃掉你。」
阿島輕咳一聲,略顯躊躇地咽口唾沫后,看著阿近。
「那傢伙搞不好是妖怪,你別在他身旁鬼混!」
這時九_九_藏_書傳來一陣抽噎聲,阿近眨眨眼,猛然回神。定睛一看,只見阿島紅著眼,手按住鼻子。
「你不覺得松太郎很可憐嗎?難道你沒半點男子氣概?」
此人是丸千的熟客,品行可靠,憑著老練的經商手段走遍大江南北,見多識廣。他連滾帶爬地衝進店內通報這個消息,絕不會是疏忽看錯。丸千立即召集人馬,前往搜尋那名男孩。
阿近聽見他們的談話,非常擔心父親的安危。母親應該也很擔心,只是不行於色,不斷地忙進忙出。這時,母親吩咐喜一辦事,喜一忿忿應道:
「他們回來啦!」阿近以響徹整棟旅館的音量大喊,迅速衝下樓梯。
「這才是真正的阿近大小姐。」
「阿島姐應該也明白,我大哥是在嫉妒松太郎先生。」
母親手搭在阿近頭上安慰道。喜一的力氣不及大人,卻比大人伶牙俐齒。他惱怒的說「就算就上來,也早凍死啦」,惹的母親重重打他一記屁股。
明明是自己提議要說給阿島聽的,但隨著良助的模樣從腦中消失,阿近彷彿也失去了什麼。阿島的淚水令她感到心痛。
松太郎能下床走路后,商人每兩個月都會到店裡談這件事。雙方互不相讓,不願妥協。阿近的父親相當堅持,他尊敬商人有這份心,但商人常為生意奔波不在家,松太郎交給老闆娘撫養,他會備感拘束而過的不快樂。
「希望前往救援的大伙兒別因此受傷才好。」
這詞倒算新鮮,阿近總認為是失去。
「我最討厭那傢伙啦!」
正值愛唱反調的年紀的喜一,嘟嘴應聲「知道啦」。
「那就沒辦法了,只好由松太郎決定。」
那是大哥成年沒多久所講的話,也就是松太郎做出那件可怕的事前。
這回換喜一遭人一把抓住後頸。
不過,另有一人提出領養松太郎的要求。那名商人認為,既然當初自己未能解救的男孩,幸得驛站眾人出手相救,就該由他照料這孩子的未來。
孩子要是沒親戚,或像松太郎這樣身世不明,則會幫他尋覓養父母。
「既然如此,好吧。我在男孩掉落處附近的松九九藏書樹上綁了條手巾,你們可以這為記號展開搜尋。」
「他和良助不同,有張優秀的面孔。」
這時,她察覺背後有人。
說是影子,其實更像樹蔭。自六歲到十七歲間,阿近確實常到這樹蔭下休息。
前方濃密的雪雨中,透著搖搖欲墜的燈籠火光。一盞、兩盞、三盞地,自大路接近大門。
「您剛才的神情……」阿島拚命揉眼說道。「是那麼美麗,那麼幸福滿溢,我之前從未見過。」
剛才聊到良助的長相時,阿島有如小姑娘般興奮,此刻卻頻頻後退,彷彿有人將死蟲推至鼻尖。
喜一被帶進父母房裡訓斥,阿近躲在廊邊偷看。只見喜一大聲頂嘴,父母朝他咆哮,他便哭泣起來。父親的罵聲響若洪鐘,喜一也不遑多讓,母親則語帶哽咽。
雖不知他的歲數,但看來介於喜一與阿近之間,大概是十歲左右。由於沒有稱呼相當不便,阿近的父親替男孩取名為「松太郎」。
阿近即刻搖頭。該如何措詞,才能傳達這股心焦?
這商人早已凍僵。由於發現男孩時,他猶豫著能否獨立救援,白白浪費些許時間。在這惡劣的天候下,路上沒別的行人,說來也算運氣不好。
阿近六歲那年的正月初一,那男孩來到『丸千』。初春只是徒具虛名,那天風強雨急,還夾雜著冰雪,天寒地凍。
自從與阿近說話后,松太郎漸漸願意開口,只是除回應和打招呼外,依舊少言寡語。面對喜一父子的爭吵,他既無尷尬的表情,也不會勸阿近的父親別生氣。不論喜一怎麼毆打、衝撞,他都不還嘴也不還手。
「奪走?」
松太郎能起身行走後,見面的機會自然也增多。旅館眾人親切地和他打招呼,對他多有關照。阿近見狀,便忘記大哥的訓斥,逐漸和松太郎親近起來,最後又挨喜一責罵。
這真可謂是「撿回一條命」。男孩躺在丸千裡間床上,徘徊鬼門關外三天後,第四天早上終於清醒。
原來是這個意思。阿近憶起無法重拾的過往時,看上去比任何時刻都開心,阿島不禁心生憐惜。
「因為他長得跟人偶一九-九-藏-書樣。」
不論誰和男孩攀談問話,他都不開口。他會點頭、搖頭,所以不算痴獃。喝過米湯后,他的眼中恢復元氣和光芒,也會仔細回望身旁的人,但似乎仍無法言語。
「你身為丸千的繼承人,不可對有緣路過驛站的旅客講這種冷漠無情的話。一旦有誰遭遇困難,決不能見死不救。」
「大哥長大后也曾反省自己不對。」
正值愛插嘴年紀的喜一說:「這麼講起來,得感謝那條手巾吧。不過,其實要算是那名商人的功勞。」
「我看根本不是什麼男孩墜落,而是狐狸或狸貓的惡作劇吧。」
過去阿近未能領悟這個道理。不,就算明白,也不願承認。為逃避現實,她不斷自責。她始終沒察覺松太郎的心意,還對外言稱這完全出乎意料。既然決定好要走的道路,她便不會分心注意歧路,儘管那或許才是正道。
所幸男孩從路面跌落斜坡時沒受重傷,不過,或許是寒氣直透筋骨,使得手腳前端血路阻滯,他雙腳的小趾、右手食指和中指、左手小指皆萎縮泛黑,有腐壞之虞。
這撼動了阿近。某個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可怕的罪惡名詞,在阿近心中揮之不去。她張口欲言:「他叫松……」
喜一亂插嘴,討了頓罵。他似乎對這集丸千及四周旅館業者的同情與關心於一身的松太郎,怎麼都看不順眼。
商人連舌頭都不聽使喚,卻堅持要帶路,丸千眾人趕緊阻止他。
抬頭一看,松太郎就站在她身旁,差點害她跌一跤。
「方才也聽您這樣說過。」
完全不顧臉面的對話一路傳至外頭。丸千的夥計相視苦笑,裝沒聽見。阿近覺得哥哥很可憐,胸中填滿這些難以負荷的情感,阿近不由得縮起身子。
阿島順勢接道:「這也難怪,家裡撿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父母又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令兄當時才十三歲左右吧?還處於無法理性思考的年紀,不嫉妒才有問題。」
而今,她在黑白之間回顧過往,才明了她聽到松太郎聲音時流露的眼神,也在松太郎心底投下具有自己形體的樹蔭。
「在驛站町里,一起出外旅行的父read.99csw•com母病倒、孩子與父母走失,或被父母拋下的事,一點都不稀奇。這時候,通常會先向孩子問出住處,送回雙親身邊。假如住得遠,便請人傳口信,在對方派人來接前,暫且代為照顧。這種情況下,旅館工會明文規定,得由各家旅館輪流照料。」
「我明白令尊令堂的心意,他們真的很善良。況且旅館里多的是工作。」
阿近頷首,莞爾一笑。阿島這句「住著不走」,表示打一開始她便站在喜一這邊。
而後,她體悟到坦然是最好的方法。
阿島像在鼓勵她似的,頻頻點頭:「松太郎。」
男人們出門后遲遲未歸。由於剛過新年,客人不多。此時住店的都是有急事待辦,不巧遇上壞天氣受困此地,心有不甘的旅人。這些旅客擔憂著男人們的安危,邊閑聊邊打發時間。不少人認為,要是時間拉長,那男孩肯定沒救。
這孩子還活著,他尚有一口氣,快去燒熱水啊。男人們的大呼小叫摻雜在風聲中,清楚地傳來。
「大小姐,如今您還講這麼善良的話……」
阿島拋開身為夥計的矜持,忍不住焦急起來。「可是大小姐,絕不是您下手殺害良助先生。您得振作一點啊,先告訴我兇手是誰吧。」
在孩子的好奇心驅使下,松太郎還沒能下床,阿近便常去看他。事實上,阿近去了也沒幫上忙,畢竟她只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孩,而松太郎又不開口。可是,每回喜一撞見就會臭罵阿近,還曾抓著她後頸,一把拖出房間。
「姑且不談越后屋的阿貴小姐,告訴我曼珠沙華故事的藤兵衛先生,實在是個堅強的人。」
「但那是我造成的。」
只不過,事情發生后,大哥亦改變說法。
「真抱歉啊,大小姐。」心中實在不舍,忍不住就哭了出來,阿島低語。
因此,他的名字、年齡、出生地,欲前往何處,又為什麼在那裡遭遇事故,以及當時和誰在一起等,詳情一概不知。他就在重重迷霧中恢復健康,不到半個月已能下床,雖像老頭般踩著蹣跚的步履,至少能扶著牆壁,緩緩在丸千周遭行走。
阿近一臉歉疚的低著頭。
最早聽見read•99csw•com他話聲的是阿近。一句「對不起」,在年僅六歲的小女孩心中投下別人未曾給予的影子。不過,那絕非可怕的陰影。
「抱歉,我沒把故事的順序弄好,否則您也不會有這種感覺。不過,阿島姐,其實我不討厭松太郎先生。」
松太郎說想留在丸千。
「是的,他明明能中途停止、隱藏重要的部分,或改變故事內容……」
出川崎驛站順東海道而下,四公里遠的大路旁有個小孩跌落斜坡,不知是岩石或向外伸出的枯枝勾住他——一名商人冒著風雨到丸千告知此事,這便是那件事的開端。
這情形反覆上演,儘管小心翼翼不讓大人發現,依舊會穿幫,松太郎來丸千一個月後,喜一在後院砍柴處使勁撞向松太郎,路旁的母親恰巧看見。
不僅丸千的人,其他旅館的年輕夥計也來幫忙,轉眼便已聚集十人左右,大夥分別拿著繩索和梯子衝進冰凍大雨中。屋檐下,阿近站在母親與大哥喜一之間,目送男人們低頭緊依彼此,像蓑衣斗笠塑成的大丸子般前進。
「驛站附近哪來的狐狸和狸貓啊。」
男孩的手腳終究少了五根直透。他總不說話,旁人也不清楚他是否覺得悲傷。他不時在陽光下望著雙手,阿近的母親每次發現,總會噙著淚安慰他,只是他都未做回應。
「多虧有松樹為標記,他才撿回一條命。」
這番話如同用柴刀劈柴地直接了當。阿島雖是女流之輩,卻孔武有力,是個劈柴高手。
阿近突然怯弱起來,沮喪地垂下頭。「我恐怕辦不到。」
「因為他堅持說完痛苦的回憶嗎?」
阿島驀地朝纏在胸部下方的衣帶使勁一拍。「無妨,到時候我會主動提問。」而後好似要著手進行大掃除般,幹勁十足地說:「到底是誰從如此幸福的大小姐身邊奪走良助先生?是誰殺害良助先生?」
兇手,阿島毫不猶豫地斷然到處此語。
「於是,那男孩就在丸千住著不走?」
「喜一,這話又是哪裡聽來的?首先,外頭正下著雪雨,聽說雪女也不喜歡淋濕衣袖,豈會在這種天氣外出遊盪?你別再凈講這種沒意義的話,快幫客人的火盆添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