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一對良助懷著一份歉疚。

「我不禁想，糟糕，搞不好這下他改去三島屋。」

自從在黑白之間與人對談后，阿近的回憶方式產生變化。

阿近拚命思考，絞盡腦汁找尋適合的話語。

「他看來有些困惑。」

——有個聲音告訴我，那是我的住處。

「我知道，可是……」

在這過程中，喜一隱約有所感覺。

「一想到你可能被那傢伙的亡靈纏上，我就擔心的坐立不安。」

阿近直率地說。喜一聞言，目光稍稍緩和下來。

「我接連觀察兩、三天，確認阿松會不會又現身。」

「可是他什麼也沒做。每當我一察覺，他便迅速消失。」

喜一擺出從小到大慣有的兄長架勢，在心裏嚴厲地訓斥他，阿松，你沒去打擾阿近吧？要是你已這麼做，馬上停手。我接下來要到江戶找阿近確認，假如阿近對你心生害怕，我就拆了你的墓，給你好看。

「講到欺負弱者，不只你曾這麼做。」

喜一細看才發現，松太郎的衣服上濺有血跡。

她語氣平靜地問道，並取出懷紙塞進喜一手中。喜一如夢初醒，以懷紙擦臉，吁口氣。

「啥事？」

阿近不明白。

喜一頗感詫異。他血色盡失，雙目游移，沒料到阿近會對哥哥講這種話。

而松太郎的亡靈始終不曾出現。喜一和阿近都沒發現他的蹤影。

此後，他便不再出現。

「沒錯，」喜一應道，「畢竟你希望喚來的不是阿松，而是良助吧。」

喜一不安地轉動看似無比沉重的眼珠，望向阿近。

「哥。」

「是關於他的身世吧？」

「這種遊戲會招來鬼怪，你應該曉得吧。」

「像他那樣的孩子，哪有身世可言。」

「我做了那種事，也難怪他會恨我。所以我想，一定要聽他吐露心中的怨恨才行。」

所以我覺得他像迷路的孩子，喜一再次強調。

「某天半夜，就像人們常說的，他來枕邊託夢。」

「哥，真是懷念。」阿近感嘆。

所以我決定遵照指示。松太郎宛如放下心中的牽挂，微微一笑隨即消失。

「明明就是，都怪我說出不該說的話。」

「哥，振作點！」

喜一豎起眉毛，「我要嚴加監視，松太郎要是躲在這裏，看我不把他揪出來。」

「好久沒聽到你這麼潑辣的口吻了。」

阿近驀地脫口而出：「我究竟心歸何方？」

所以她才會向阿島吐露一切。

「他說，有人頻頻呼喚我，我似乎該往那兒去，我走了。」

她懷念過去，懷念起那件事發生前的每個人。

然而，另一方read.99csw.com面，喜一也害怕與阿近相見，他自覺沒臉見阿近。處在兩股思緒的夾縫中，喜一的內心搖擺不定。

「就在半個月前。」許久未見的松太郎來到喜一枕邊，「他頭一次向我開口。」

「之前他出現在丸千時，神情一直像個迷路的孩子？」

到這裏后，發現阿近居然模仿起百物遊戲，難怪喜一嚇得臉色慘白。

松太郎的亡靈出現在丸千。

「想必他是到不了極樂世界而彷徨，不過……」

彷彿在表示，喜一哥擔心的事我沒做。

僅僅聽過三位訪客的故事，阿近內心便有所變化，自良助死後，在阿近心中紮根、開枝散葉的某物日益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樣東西落地生根，逐漸成長。阿近認為這是好現象。所以她愈來愈堅強。

「他並未心懷怨恨，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然，叔叔和嬸嬸正有此意。」

阿近加重語氣，打斷哥哥的自責。

他行一禮，哭喪著臉。

喜一沒點頭，只頹然垂首，忽然浮現疲憊的神色。

心歸何方，這什麼意思？

「不是的，哥。」

「哥，你怎麼啦？」任憑阿近聲聲叫喚，喜一都只呆坐原地，像是失了魂。血色盡褪的臉龐，冷汗直冒。

「不是這樣。」

「擔任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后，我的心境有所轉變。我試著喚起，並勇敢面對過去。」

這下阿近也看不出哥哥這番告白究竟是真是假。

喜一打掃過墓地，擱下一杯酒才返家。不過，當天夜裡松太郎又短暫現身。

——喜一哥。松太郎端正地跪坐。

喜一微微顫抖，抬起頭：「阿松到底在哪裡？」

「但，你之前也應時常想起過往啊。」喜一臉皺成一團，「別說一天，你根本片刻都無法忘卻那件事不是嗎？」

他的體貼，直透阿近心坎。

「他殺死良助，不可能到極樂凈土。我猜他是要前往地獄，頓時替他感到難過。」

「抱歉，剛才是我多嘴，是我不對，你別露出那副神情嘛。」

之後，松太郎仍持續出現，但每當喜一想和他說話，他就消失不見。

「叔叔沒有強迫我，起初我也覺得莫名其妙，還曾氣他趁亂丟來爛攤子，但現下我已不這麼想。」

阿近背後再度湧現寒意，但這次一股覺悟貫穿其中。

「我一直思考著松太郎先生的事，方才提過，我時常想起他的種種。」

「恩。」

喜一睜大雙眼，搖搖頭。

——良助。

誰知道亡靈會去那兒呢。

聽著喜一空洞的詢問，阿近用力搖九-九-藏-書頭否認。「哥，我沒那麼精打細算。」

「松太郎的事你也剛聽到，不是嗎？接連回憶那麼多過往畢竟太勉強。」

但喜一忍耐下來，最後才向父母提議：不如由我代替你們去江戶看看吧，爹娘突然要探望阿近，還不是時候。

「大家都看得見松太郎先生嗎？」

阿近抓住喜一的肩頭使勁搖晃，哥哥的雙眼這才回神，然而阿近看得出，他眸中明顯帶有陰鬱之色。

一時快口說過頭，喜一瞥見阿近的表情，登時臉色發白，「啊，對不起。」

「我心裏完全沒有他。」

阿松這個稱呼，瞬間喚醒阿近胸中那燒灼搬的懷念與悲切之情。她不禁握緊拳頭。

阿近掛記著一件事。「他說有人在呼喚他？」

「我猜他或許是感到寂寞，決定去看看他。」

阿近由推測轉為確信。哥哥並非單純在思念女兒的爹娘催促下，擔心妹妹近況才來到江戶，而是為了其他原因，一個更急迫的原因。

太異想天開了吧，喜一愈說愈小聲，最後低下頭。

「一定有。他不是告訴你當年被拋下懸崖時的真相嗎？他是遭誰拋棄？為什麼要捨棄他？」

那時，丸千的父母提起想上江戶探望阿近，喜一反倒加以阻攔，他勸父母，最好等過一陣子，阿近習慣三島屋的生活再談。

「等等！」喜一打岔，拿起餐盤上的茶碗，喝口冷茶。

嗯，雖然解釋的不甚充分，卻是目前最穩當的說法。

「我沒見過松太郎先生的亡魂啊。」

他的想法似乎成功傳達給松太郎。

他面孔明顯失去生氣，身體也彷彿瞬間縮小。

「別這樣。」喜一說，「我又要哭了。」

喜一仍在撒謊，「我忘了，我不知道，也不記得有這件事。」

但經過六、七天，始終不見他的身影，松太郎離開丸千，明白他徹底消失后，喜一心慌起來。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騙你，松太郎先生不在這裏，沒聽人提過類似的情形，叔叔嬸嬸也不會瞞我才對。」

「在哥哥提起前，我幾乎沒想過他。」

聆聽曼珠沙華的故事，深深受對方的話語吸引，阿近自然地想到松太郎，憶起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往事。

「恩，沒錯，可是……」

「哥，莫非你看見了？」喜一旋即縮起身子，像在閃躲她的問題。

「要是聽到那麼重要的事，怎麼可能會忘。」

她胸中吹起陣陣冷風，身體異常沉重，彷彿快從座位陷下。

然而，阿近不曾緬懷過良助。

起先，喜一隻當那是夢。

阿近靈光一閃。「該不會是九_九_藏_書我的緣故吧？」

他辯解似的小聲補上一句。

「為何對奇異百物語的事如此驚訝？哥，你有什麼在意的地方？」

於是，喜一暫時住在三島屋，跟著伊兵衛和阿民連續參觀幾天名勝后，喜一表示「想學習三島屋做生意的方法」，便勤奮地埋頭工作。阿民也不禁稱讚喜一是個刻苦耐勞的青年。

「是嘛，我早有這種覺悟。」

「松太郎那小子是去什麼地方？」

喜一皺起粗眉低語：

「他受你『呼喚』而迷途，又因聽見『呼喚』得知去處，離開丸千。那他不是該來找你嗎？」

不，不知是可憐。

松太郎的墓位在有交通要道經過的山裡。他的死法並非平常，得妥善安葬，所以供養也毫不馬虎。只是，終究不好葬在驛站附近，於是他孤伶伶地長眠此地。

「可是你……」

這類念頭不斷湧現。

「當然得靠斗。總會有辦法，因為他是贏不過我的。」

果真如此就來不及了，我該儘力留住他才對。松太郎的遺憾與悲傷，絕不能由阿近承擔。

兩人沉默半響。雙方的立場、相互連接的橋樑，及區分彼此領域的小樹籬，彷彿都在這片靜默中重建。

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不曉得該前往何方，不懂自己為何會在此徘徊。

這樣啊……喜一摩挲著脖頸。

喜一搔搔髮際側著頭，已不再冒冷汗。

他這語氣，不像對亡靈，反倒像對活人喊話。

「我大為驚慌，連忙趕來。」

「駭人的東西？」

哥哥的眼神滿是央求，阿近頷首，朝他手肘打了一下。

喜一望著阿近，阿近也回望哥哥。

「我和建材商藤兵衛先生會面，恰巧是那時候。」

喜一說著又微冒冷汗，阿近卻十分冷靜。儘管感覺的到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但那不是因為情緒激動，相反地，是太過安靜坐著的緣故。

父母似乎沒遇上這種事，喜一姑且放心不少。

是嗎？阿近試著凝視內心，真如哥哥所說的嗎？

接著，松太郎的亡靈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倏然消失。那模樣既不可怕，也不惹人生氣，反倒讓人覺得有些悲哀。

聽喜一的口吻，恍如松太郎仍活在世上，還在丸千工作，只是外出后一直沒回家，他才出言訓斥。他會在哪兒遊盪？

「只有我看得到，阿松似乎只讓我看見他，爹娘和其他夥計都沒發現。」

「他的穿著和那天一樣。」

喜一猛然驚醒，發現松太郎一臉蒼白地低頭看著他，正想開口，松太郎便倏然消失。

那就如同遭受痛苦的往事襲擊。

「那傢伙消失后，我出htｔｐs://ｒeａd.９９cｓｗ.coｍ聲問：松，你有話想告訴我嗎？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嗎？假如辦得到，我會聽你說的。你出來吧，別再躲了。」

「那時候……他只是向我道歉，一直向我磕頭謝罪。我邊聽著，就決定不再欺負弱者。」

我只是聽故事而已……阿近正要開口，又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看得出喜一的慌張，現下他不僅眼神飄忽，連身體都晃動起來。

打開老舊的行李箱，發現底端放著一個令人懷念的玩具。不記得何時放進裡頭，但確定是自己的東西，只消一眼便能馬上認出，啊，這很重要。儘管一度遺忘，卻真的非常重要，之前甚至沒想過它是如此寶貴。

喜一頷首。「有什麼不對勁嗎？」

彷彿在表示：只要喜一能看到我就好。

「可是，阿松仍不發一語。他老望著我，明顯有話說，但就是不開口。」

「那他究竟是被召喚到什麼地方？」

「丸千有事對吧？」她益發溫柔地輕撫哥哥的肩。

「爹娘托你傳話，是嗎？」

「這倒也是。」阿近讓步。

「不曉得怎麼形容才好……應該說，我想藉由聽別人不幸的遭遇，了解自己真正恐懼的是什麼。與其一直處在不明不白的狀況下，害怕的東躲西藏，不如試著面對。」

「你只為良助感到悲傷，就你而言，他遭到殺害根本是禍從天降，好比天上掉下一塊巨石將他活活壓死。你無能為力，才會什麼也沒想。無法像待松太郎那樣，思考當初怎麼做不對，怎麼做才好。」

喜一唇畔流露一抹苦澀，隨即應句「我忘了」，明顯地言不由衷。

「困惑？」

話一出口，阿近益發確信這番推測，不由得緊握雙手。

相同情況接連發生兩三次。由於一直憋在心裏難受，喜一拐彎抹角地向雙親打聽：最近是否夢見過松太郎？

「當時有人目睹松太郎先生頭抵倉庫大門，向你說了些話。哥，你聽到什麼？你是聽進松太郎先生的話，才離開倉庫的吧？之後，你對松太郎先生的態度就和善許多。」

——之前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一時迷路，讓您擔心了。

松太郎恨我。喜一淡聲道，並未提高音調。

你沒給我添麻煩，如果你不想去那地方，就別去。倘若只有我看得見你，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你可以永遠待在這裏。喜一夢囈般的說一大串話。

松太郎現身丸千時，阿近剛開始收集奇異百物語。

「恩，像個迷路的孩子。」

她腦中掠過一個念頭，背後一陣寒意遊走。

阿近鬆開拳頭，按著嘴。喜一朗聲而笑九-九-藏-書。

豈料，答案來自意想不到之處。

「然而，看到松太郎那副神情，我不禁擔心他也會在你面前現身。」

喜一應道，像要說服自己般猛點頭。

喜一下定決心，若真是那樣，便要抓著松太郎的後頸，將他帶回川崎驛站。

阿近閉上嘴，注視著哥哥。喜一擺出「我的推論比較合理」的神態回望她。

有人呼喚？

「家裡發生異狀，你放不下心。所以急忙跑來找我？」

「因此，每回見到他，我總會試著和他交談。你有話想告訴我吧？我會仔細聽的，你就好好跟我講吧。」

喜一問道，你要去哪兒？黃泉嗎？

「阿近。」喜一依舊兀自冒著冷汗。「你做這麼可怕的事，在這個家裡沒遇見什麼駭人的東西吧？」

「哥，請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到這裏的半個月後……」

「你覺得不該將良助與松太郎混為一談，你對良助多一份珍惜之情。」

「我能暫時叨擾一陣子嗎？」

「你發覺自己並非唯一不幸的人，從中獲得了些許救贖是嗎？」

「他若是不在這裏……」喜一環視房內，吃剩的早飯、傾照的陽光、掛袖上惠比壽的富態笑臉映入眼帘。

阿近的聲音無比空洞。

「先前的情況與其說是想起，更像突然浮現腦中，讓我既難過又悲傷。我總是急忙壓抑，不會主動憶起或思索。」

「松太郎先生到我們家滿一年的時候，你曾和爹吵架，在倉庫里關了三天之久。你還記得吧？」

是這樣嗎？

就這樣，隔天起，松太郎大白天也出現在丸千。以兩天一次的頻率，突然現身走廊轉角、房間角落及後院柴堆旁。甚至有次待喜一步出茅房時，站在他面前。

喜一也同樣百忙纏身，不可能立刻動身。當他為工作四處奔波時，松太郎再度出現。

「你、你怎會說出這麼奇怪的話？」

「是啊。」

「果真如此，為何阿松不在這裏？」

喜一面如白蠟，唯獨表情還在逞強，重複一次「我不知道」后，突然虛脫道：

——但我終於知道去處，今後將前往哪裡，不會再給您添麻煩。

阿近胸口一緊，這很像哥哥會做的事，也很像松太郎的作風。

「因此，松太郎先生會出現在丸千，可能是我呼喚他過來的。」

喜一以另一雙手比著他和阿近之間。

「他不停搖頭。」

「伊兵衛叔叔讓你聽這些可怕的故事，未免……」

阿近撲哧一笑，應道：「恩，沒錯。」她覺得哥哥和松太郎一樣可憐。

「松太郎先生怎麼回答？」

「真的？」

「你打算怎麼揪住亡魂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