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滿屋作響 第六節

滿屋作響

第六節

棲宿在阿貴心中的安藤坂宅邸,曾幾何時,竟落得如此凄慘的田地。
「您……」與其說從驚訝中清醒,不如說是衝破了驚訝,阿近茫然地癱坐地上。
藤兵衛說著,再次執起阿近的手,緊緊握住。
「為什麼大家願意幫我?」
人偶般眉目清秀的五官,容貌有些相似,這麼說……
「你休想抓到我。」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近暗自點頭,雙手緊貼身側繼續前行。
「只要躲在曼珠沙華里就不會有事,這座宅邸不會馬上找到您。」
「是石倉屋的阿彩小姐與市太郎先生。」
「您也來啦。」
阿近緩緩眨眼,接著眯起瞳眸。安藤坂的宅邸得到阿貴這名女主人後,不是該穩定下來嗎?
一旦逼得它出手,連像清六這麼有膽識的老人也莫可奈何。
「沒錯,我早已不在人世。」
阿近不禁看傻眼,是阿貴!
她絕不會聽錯,是松太郎那令人懷念的聲音。他雙手搭在倉庫門上,目光彷彿要穿透樹枝似地,微微偏頭喚道,「阿近小姐。」
此處為安藤坂宅邸的前庭。然而,這冷清的景象是怎麼回事?無法想象這是充滿四季變換之美、令年幼的阿貴心蕩神馳的宅院。
藤兵衛從容地承認。
傾聽我們心中的悲痛,及對生前犯下愚蠢過錯的種種悔恨。
阿近再度轉頭望向庭院。從玄關的格局來看,這是武士宅邸。果真如此,好歹會設個有守衛的長屋門,可惜此處只有樹籬。
曼珠沙華是我的花。
沒關係啦,阿貴說。她躲回樹后,這次只出聲。
然而,光憑阿貴之力,無法滿足宅邸的饑渴。
「她是……」
「能幫忙解救他嗎?」
「三島屋的小姐。」
「怎麼啦?」
「咦?」
阿近繞過庭院的樹木,穿越草木間的縫隙,欲前往宅邸正面。途中,樹枝纏住她的衣袖。她想抬手揮除,另一根枯枝旋即調皮彈起,打向阿近手臂。儘管不覺得痛,被打中的地方卻微微滲血。阿近馬上把嘴湊向傷口。
話聲不帶半點邪氣,不https://read.99csw.com顯一絲沉痛或悲傷。發生那起慘事前,他在丸千天天都是如此。兩人理所當然地一同生活、一起工作,事實呼喚著彼此。這就是松太郎當時的聲音。
藤兵衛笑了起來,微微頷首,透露更令人吃驚的事,「不只我,還有其他人。就是小姐用心聆聽的故事里,所有出現過的不幸亡靈。」
「所以我們這群亡靈能助小姐一臂之力,讓我們幫助您帶阿貴小姐離開此地。」
「我們的罪業化為小姐靈魂的一部分。因您的淚水而洗乾淨,從此獲得解脫。」
女人和小孩應走玄關和後門中間的入口,阿近卻刻意踏進玄關。我是受這座宅邸邀請的客人,何必顧慮那麼多?
他鬆開阿近的臂膀,接著安撫似地輕輕執她的手。
「你不想要和服嗎?」
屏風旁伸出一雙小手。有人在後頭。
見倉庫里出現一道人影,阿近駐足,對方也靜立不動。
它早已遺忘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亡靈的形體,不過是團凝聚不散的怨念……
儘管心裏明白,阿近仍不自主地為從原本緊閉的倉庫陸續取出展示的無數服裝著迷,猛然回神才發覺,宅邸上方的白霧不知不覺已散去,晴空乍現。陽光下,金絲銀絲誇耀似的閃閃生輝。
女孩躲在黑長袖和服後面,從樹木另一側探頭,這年紀的孩子向來怕生,總半帶靦腆、半帶提防,似乎不假。此刻,一個真正的小孩就站在眼前。
「我的……過去……」
從這間房通往另一間房,從這條走廊接向另一條走廊,阿近在寬闊的宅邸奔波找尋阿貴的身影。她不斷叫喚著:阿貴小姐,您在哪裡?出來好不好?
阿近準備單槍匹馬深入此地,心情反倒出奇平靜。
面對那張可愛迷人的笑臉,任誰看了都會跟著露出微笑。少女阿貴身形單薄,打著赤腳的小腿骨瘦如柴,不過阿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就在庭院樹林的最前端,剛才那名女孩從一件綉有鳳凰的黑絹長袖和服后露臉。
阿近詫異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清新悅耳。在這片空蕩冷清,不見一絲塵埃飛舞的寧靜中,唯有阿近的話聲傳響。
阿近拿定主意,由外廊躍進庭院。白布https://read.99csw.com襪踩著庭院的泥土,感覺極為鬆軟,之前那干硬龜裂的地面彷彿根本不存在。
謎團長期封印其中,持續矗立於同一場所。沒人敢輕舉妄動,誰都束手無策。
走上階梯后,眼前出現一座褪色的屏風。儘管已老舊泛黃,但上頭繪著竹林和猛虎,給人沉穩之感。
此人油亮的黑髮綁成髮髻,身穿有梅花圖樣的直筒紅元祿袖和服,圓睜著烏溜溜的大眼,跪立在屏風後方。
阿近開玩笑地捲起衣袖,作勢欲追。阿貴朗聲而笑,撥亂鮮紅的杜鵑花準備跑開……
真不敢相信,阿近從曼珠沙華葉間悄悄回望,遠方高空中,數件和服隨風搖曳。
「阿貴!」不管再怎麼追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好快的速度,根本不像人,猶如鬼魅。
「這次輪到我們幫您走出心酸的故去。」
阿近雙手抵在胸前,感受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我還活著。雖被吸入阿貴心底,進入她的身軀,但保住了性命,得先牢記這點。
昔日受清太郎的外公清六之託前來調查的捕快,曾提到這裏建於一百五十年前,原本是座武家宅邸。「原本」這種說法,彷彿意味著之後便不同以往。難不成,有段時期的屋主是富商或地主,因而拆除象徵武家的長屋門?
這突如其來的憤恨視線與口吻,令阿近大為困惑,背後爬過一陣寒意。
「你是阿貴吧。你獨自待在這裏嗎?一直都只有你一個人?」
我不屬於塵世,才能到這裏,就和松太郎一樣……
近距離與阿近重逢,藤兵衛和在黑白之間時一樣面帶愁容,掛著淡淡微笑。假如此刻他臉上不帶一絲笑意,阿近恐怕會放聲尖叫,甩開他的手。
滿開的鮮紅花朵接住阿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藤兵衛的雙手溫熱,一點都不像亡靈。他眼中熠熠生輝,若是對過去感到懊悔的死者,不可能有如此耀眼的光芒。
阿貴轉頭望著她,白凈小臉浮現慍容,雙瞳燃著怒火。
「只是以往一直沒人將這件事告訴倉庫里的那個傢伙罷了。」
「這裏多的是美麗的東西。你不想要嗎?」
所以新的客人到來,宅邸相當開心。
「所以,不僅讓小姐受苦,松太郎先生也痛苦得無法自九九藏書拔。這座宅邸便在尋求這樣的靈魂,果真如此,決不能放著松太郎先生不管。」
放眼望去,凈是斑駁的牆、歪斜的屋頂,及多處紅瓦缺損。防雨門已脫落,門上的糊紙破裂,難看地垂下。
突然間,有人握住阿近在空中揮舞的手臂,用力往後拉。她差點沒一屁股跌坐地上,踉蹌地側身倒向某個柔軟的物體。
「因為您聽過我們的故事。」
阿近靜靜深呼吸,接著反問,「可是,這些衣服都有主人吧?我不能擅自佔為己有。」
雖然感受得到他們話語中的熱情,但阿近仍難以置信,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
被拋下的阿近信步朝庭院深處走去,周圍的樹枝上掛滿點綴枝頭的無數衣服和腰帶,一起隨風飛舞飄揚。她耳中滿是衣料摩擦聲。
阿近猛然想起,「剛才阿貴提到,我不是一個人。她的意思是,有藤兵衛先生陪著我嗎?」
這時該問……對了,要問原由。
「您仔細聆聽,感同身受,在心中為我們流淚,沒以不關己的態度看待這些殘酷的事,也沒視為不詳而別過臉,或以愚蠢無聊加以斥責,甚至當成自身的事,為我們哀悼。」
「在身上比比看如何?看襯不襯得出你俏麗的小臉蛋?試過後,你一定會很想要。」
「您應該已經過世。」
不,事實的確如此。此地的阿貴,並非現實世界里的阿貴。
猛然回神,阿近已佇立在蕭瑟的樹林間。阿貴、喜一、清太郎全不見蹤影,只有阿近隻身一人。而這個地方……
那是吸引阿貴一家踏上可怕命運的入口。
「藤,藤,藤……」
小姐,您一定能打敗它。
「阿貴。」終於喊出她的名字,阿近迅速走向外廊。
「我是為此尾隨您過來,我不能眼睜睜將您拱手讓給這座宅邸。」
還沒來得及發話,少女阿貴已起身走向走廊深處。她打著赤腳,在廊上跑的啪嗒作響。因意外相遇一時怯縮的阿近,也急忙脫去鞋子,由玄關跳進屋裡。
藤兵衛宛如要教訓某個愛欺負人的孩子般捲起袖子,以手指在鼻頭下摩挲。調皮地說了句:「我們上。」之前在黑白之間聽到的故事中,他從未展露這樣的一面。
抬頭一看,枯枝前端忽然冒九-九-藏-書出一朵紅山茶花。
「很漂亮吧?」她問阿近。
庭院的樹木盡皆枯萎。阿近才移動半步,鞋底下便發出枯枝斷折的清響。種植的草葉全數凋零,僅剩稀疏的細枝凄涼地隨風飄搖。黃土也水汽盡失,處處龜裂。
這時,阿貴卻像忽然看到蛇似地停下腳步。阿近一時也為之卻步。
阿近心中一陣激動,不顧一切地奔向松太郎。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若有什麼想說的話,就只有這句了。
「你明明非常想要。」阿貴低語。
——晒衣服。
這時傳來一陣活潑的笑聲,阿近心頭一驚。在哪裡?在阿近後面那從花草中。阿貴倏地從盛開的杜鵑花中站起身。
她快步跑向掛著那件黑長袖和服的樹木後方,可是阿貴不在那裡。
這裏不屬於人世,也非陰間,而是在阿貴體內。
不知已多深入屋內,待阿近駐足喘息時,眼前出現一個約八張榻榻米大、附有緣廊的房間。防雨門和拉門完全敞開,庭院景緻盡收眼底。
是松太郎,他受宅邸召喚,現下就在那座倉庫里。
「阿貴,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小姐。」
「請問有人在嗎?」
阿近一時無法回答,只能呆立原地。在眾多和服的奔放色彩包圍下,小女孩的黑瞳中棲宿著唯一一顆堅硬樹果的光芒。
底下有女子身影橫越而過,纏在她髮髻上的發圈清晰可見。
阿近重新環視周遭,宅邸屋頂的外頭、包圍庭院的樹籬外側,全遭白霧封鎖。迷霧無聲無息地悠悠流動,此外別無他物。不論道路,鄰家屋頂,或市街上必備的火警瞭望台都遍尋不著。
堅固厚實的漆色木門左右對開,內側格子窗也都大廠。阿近宛如受到引誘,連步朝那裡走去。
花朵吸收阿近的鮮血后,獲得生命而綻放。
「你好詐!」阿貴尖聲撂下這句話,風也似的飛奔而去,轉眼不見人影。她所經之處,衣服和腰帶翻飛。
阿近不自主地以求助的口吻問道,腦中一片混亂。這道理上行得通嗎?我到底在講些什麼?
「放心吧,躲在倉庫里的,並不是什麼厲害角色。」
「您叫我藤兵衛或者滕吉都行,我仍是當初在黑白之間里說故事的那個我。」
這座宅邸是亡靈的居所,藤兵衛嚴肅說道。九九藏書
眼前聳立著一幢鋪著紅瓦屋頂,感覺相當沉重的大宅邸。宅邸的左側盡頭,可清楚看見一座白牆倉庫。
阿近游移不定的雙眸,終於恢復鎮定。伊兵衛這番話滲入她心中。
「一直折磨您的那個人,被呼喚來此。」
「不過,松太郎先生所作的事,卻讓您倍感煎熬。即使換個立場想,他犯下的罪也無法抹減。」
「鎖匠清六先生應該也在附近,我們都是來保護小姐的。」
阿近邊問邊伸長脖子細看。一名年輕男子與那女子同行,兩人轉頭望向她。
她環視四周,極力以開朗的語氣喊道。「既然這樣,我來當鬼。」
「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藤兵衛語氣堅定的回應,「然後將此地凈空。這座宅邸貢獻的時刻到了。」
「我一定會抓到你。」
那並非荒涼的景象。庭院里綠意盎然,花草五彩繽紛。片片飄落的不是枯葉,而是花瓣。櫻花、梅花、山茶花、茶梅、紅白相間的杜鵑花一起綻放,爭奇鬥豔。
長廊一側連接著鄰房及書齋。隨處可見脫落的紙門及晒黑的榻榻米,實在慘不忍睹。這條長廊延伸到前方遠處才右轉,一眨眼的工夫,憑小女孩的速度應該跑不了那麼遠,然而眼下阿貴已消失無蹤。
藤兵衛再度抬眼望向倉庫。
花瓣之所以漫天紛飛,是掛滿和服與腰帶的樹枝隨風徐徐搖曳的緣故。染布、紡織品、刺繡放眼望去皆是極盡奢華、窮究美學的精品,為綠景點綴絢爛色彩。
「阿貴小姐!等一下!」
「可是松太郎先生沒有錯,他沒有折磨我的意思。」
接著,她赫然發現倉庫的門開著。
松太郎神色柔和許多,眼角因哭笑難分的表情而下垂。
少女阿貴微微低頭望向腳下,再次問道。
走到鋪有木板地的氣派正門玄關前,當然還是空無一人。不知是否為潮濕腐朽的緣故,木板地微微鼓起,玄關旁的另一入口前,設有平緩的台階,不過得留意第二階的中央凹陷部分。
即阿福的哥哥和姐姐。阿近曾親耳聽聞、用心感受他們的悲慘故事。
可是,捕快也說,那座宅邸有許多內情不是我們町人打聽得到的,若是這樣,便意味著即使屋主換人,宅邸本身也不會有所改變。不論何者持有宅邸,真正的主人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