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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作響 第五節

滿屋作響

第五節

「我是三島屋的阿近,因奇異百物語一事與您有過一面之緣,您應該還記得才對。我終於能來拜訪您。」
經過一夜,隨即又將與清太郎見面,喜一純粹是擔心阿近尷尬。但阿近過度解讀,登時莫名光火。
喜一頗感意外地稍微退後,「現下紙面是白色的。」
這時,跟在清太郎身後的阿近注意到,窗邊的木地板上擺著一隻微冒青煙的香爐,剛才傳來的檀香便源於此。
「你,你看到裡頭有人了嗎?」
「不過,針線盒是空的,因為姐姐不懂裁縫。」
阿近確實聽見他的聲音,感覺身子輕盈地浮起。
清太郎慘白著臉低語,彎腰行一禮后,促請阿近與喜一進屋。
——那座宅邸的力量覺醒,或許我也助了一臂之力。
清太郎的父親氣質穩重,頗有大批發商老闆的威儀,母親則有張開朗和善的面容。聽見兩人的聲音,明白其說話態度后,阿近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松太郎出現在阿貴眼底。
不管棲宿在阿貴體內的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為何,肯定是會蠱惑人心之物。
阿近迅速轉頭望向清太郎。「清太郎先生看得到嗎?」
阿貴眼中有東西閃動。
鼻端傳來阿貴的髮油味。
阿近看得出那是一道小小的人影。那是個綁著包包頭,身穿直筒元綠袖和服的女孩。
「請別放在心上。」喜一制止清太郎呼喚店內的夥計,撕破手巾迅速纏好鞋帶。
清太郎取下門鎖,手搭上門把。
「不,不行啊,阿近!」
右側是間正面寬約三公尺的小型手巾店,後院想必是作業用的工房。一名裁下鮮艷絞染紋布專註縫製的工匠,瞥見出轎的阿近與喜一時,不禁瞪大眼睛。他旋即以肘輕撞身旁拿尺的同伴,附耳低語。對方聽完也露出驚奇的表情,轉頭望向阿近他們。
「哥,你也看見了吧?是個小女孩。」
「你……」喜一口沫噴飛,張著嘴說不出話。他牢握阿近的手,一幅腿軟的模樣。
那座宅邸和您很相配。
那是拂過安藤坂宅邸的庭院,吹得樹木嘎嘎作響的風聲。
阿近打扮樸素,穿著向阿民借來的烙菊文小碎花和服,搭配銀灰縱紋衣帶,髮髻上插著塗漆發梳。由於read.99csw.com她連褂領和帶扣都挑暗色系,伊兵衛乍看嚇一大跳。
而身為清太郎的雙親,見兒子意外帶給阿近麻煩,更是難掩憂慮。夫婦倆一再低頭道歉,阿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阿近心頭湧起一股衝動,腳下的白布襪踩出一聲清響,奔向阿貴身旁。她跪在地上,執起阿貴的雙手。
阿近倒抽一口冷氣。突然間,紙門又恢復素麵,風聲也戛然而止。
驀地,阿近與阿貴緊握的手被硬生生扯開。喜一抓住阿近的手腕使勁往後拉,差點將阿近整個人拉倒在地。
「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是會做夢。」
看來,清太郎雖告訴父母奇異百物語的事,對阿近不尋常的痛苦遭遇卻隻字未提。端坐一旁的喜一也有所察覺,瞄了清太郎一眼,似乎想表達些什麼。清太郎微微頷首、緊閉雙唇,彷彿透露著:阿近小姐那段悲慘的過往,我豈會隨便亂說?
然而,在阿近心中盤旋不去的諸多擔憂,全是杞人憂天。
多年來,沉睡于阿貴體內的安藤坂宅邸,因阿貴前往三島屋與阿近見面,道出封印的來歷,就此蘇醒。
難道這話的意思是,阿近正適合當安藤坂宅邸的新主人?
清太郎放慢腳步,「我?」
阿近將阿貴摟在懷中,緩緩撫著她的背。她比之前在三島屋初次見面時更顯清瘦。
「夢中還會聽見鏗鏗鏘鏘的金屬聲,起初我不曉得那是什麼聲音,眼下似乎懂了。」
微微傳來鏗鏘的金屬聲,仔細一看,是清太郎手中的門鎖與鑰匙觸碰的聲音。他坐在拉門前,全身顫抖。
「不過,我聽到聲音。」
「聲音?」
窗外伸手可及處,立著一道白牆。在白牆的反照下,阿貴的房間才會如此明亮。
喜一發出近似悲鳴的吶喊,疾奔過來。阿近沒理會一旁清太郎的呼喚,只緊緊抱住阿貴,抬起她的臉,與她四目交接。
清太郎低頭不語,阿近早已察覺。
「你沒問題吧?」臨行前,喜一叮問。
清太郎踏進柵欄,阿近也攢入門內,她移向一旁,好方便身材高大的喜一進入,接著走近阿貴。
喜一寬厚的背膀一震。哥哥肯定聽見了,阿近把手貼向耳畔。沒錯,https://read.99csw.com我也聽得到,風吹過荒涼的宅邸庭院……
「其實當時的事,我幾乎都不記得。」
伯母年輕時,想必是個嬌柔猶勝美貌、倍受眾人疼愛的姑娘,能嫁入豪門並非偶然,阿近深有所感。越后屋老闆願意收容阿貴這名非親非故的少女,視為親人照顧至今,肯定也是愛妻央求的緣故。
「就是這裏。」他在一道白紙門前停步。
剛才她看向阿近,難道不是知道阿近來訪的緣故?即使拉起阿貴的手,臉貼向她面頰,她仍凝視著同樣的方向,若握著阿貴的手搖晃,她的身體也跟著搖晃,而後依舊對著空氣微笑。
阿近抬起右手,輕輕撫上阿貴的面頰,溫柔地轉動她的頭,兩人四目交接。
「哥,你幹嘛!」喜一雙目圓睜,嘴巴像金魚般一開一合。
一旦快被追上,我便會驚醒。
清太郎緊握鑰匙,搖搖頭。「宅邸、倉庫、外公、姐姐都沒出現。只是,我常夢到一股宛如呼吸急促、饑渴兇猛的野獸鼻息緊追著我不放。」
房裡到處潔凈明亮。柵欄內擺著小衣櫃、小抽屜、梳妝台、衣架、針線盒、裁縫機,應有盡有。寢具折得整整齊齊,上頭披著一塊漂亮的印花布。為讓阿貴住的舒服,屋內整理得一塵不染,看得出越后屋人們的用心。
阿近注視著阿貴。她下巴到頸項的線條優美,背脊挺直,淡紫色衣服上系著繡球花圖案的腰帶,髮髻梳理得極為講究。
「阿近,不能這麼粗魯啦。」
其實喜一沒擔憂到那種地步,只是有些在意,所以聽得目瞪口呆。他轉身悄悄眨眼,咦,阿近幹嘛那麼生氣?
因為發現紙門上的圖案不時變幻。
阿近才要追問是何種聲響,清太郎已繞過最後的廊角。
封存在阿近心底的染血記憶撼動安藤坂的宅邸,所以宅邸才召喚阿近。
「應該是從窗外傳來的吧。」
「這情形從何時開始?」
這時,清太郎帶著一名像掌柜的老人前來迎接。他望著呆立原地的阿近腳下,不由得發出驚呼,臉龐逐漸蒙上陰霾。
「造好牢房后,我們儘可能將姐姐常用的器具放在她身邊。」
他與兩兄妹隔著一個人身的距離。門鎖與鑰read•99csw•com匙持續撞擊,他像配合那個聲響般不停顫抖,搖著頭說:
「什麼?」
阿貴緩緩轉頭望向她。
「不過,選烙菊文或許不錯。」阿民頷首。「受到迷惑前,最好保持主動迷惑對方的心態。」
「是阿貴小姐來三島屋之後吧?」
喜一忘了禮貌,粗魯地說完后,爬也似的站起身,東碰西撞地擠出柵欄的門,沖向格子窗,以幾欲打破窗戶的力道推開。
若是針和剪刀擺在手邊,難保會有什麼萬一。
「哥,我對清太郎先生沒有特別的看法,不管他怎麼想,我都不在乎。」
「您在吧?您待在裡頭對吧?阿貴小姐,是我阿近,和宅邸很相配的阿近來了,請您出來迎接我。」
轎子平安抵達堀江町越后屋門。雖然聽得見大路上的喧鬧聲,後頭巷弄卻十分安靜,隔著樹籬可望見庭院里的艷紅楓葉。
接下來,勢必得先向越后屋的店主夫婦,即清太郎的父母問候一聲,阿近的心情相當沉重。對方或許會明顯流露出厭惡,那也沒辦法。搞不好為請她到越后屋,清太郎還惹來父母一頓臭罵。
「您小時候不是曾遭門鎖的邪祟纏身?就是安藤坂種種異象源頭的那把倉庫門鎖。」
清太郎調勻呼吸,接著道:「我夢中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
「這應該是在暗示我,別那麼快回去。」阿近莞爾笑道。
閃失?難道會出狀況嗎?喜一側頭不解,阿近也因聽了這話,內心更加不安。
此刻,兩人和稱呼阿貴「姐姐」的清太郎一樣,很替阿貴擔心。
喜一欲言又止,清清喉嚨后開口,「清太郎先生不害怕嗎?」
莫非沒盯著瞳孔就瞧不見?
「這並非我的錯覺,家母及照料姐姐的女侍總管也有同感。所以,為清楚看出變化,特意改成素麵的紙門。」
她側著臉掛著微笑,眼中空無一人,只有柵欄。連阿近三人走進房內,她也渾然未覺。
喜一慌張地抓住阿近的手肘,想將她拉回,她卻更貼近阿貴。
「您想見阿貴的這份溫情,我們很高興,但這樣真的好嗎?」
越后屋雖是生意興隆的批發商,卻少有訪客。難道是阿貴的緣故?阿近心頭一寒,穿上轎夫擺好的鞋站起身,不料鞋https://read.99csw•com帶突然斷裂。
那是少女時代的阿貴,與父母、弟弟們一起住在安藤坂宅邸的阿貴,為那座宅邸及圍繞宅邸四季之美心醉神迷的阿貴。
那座宅邸想要阿近。
「宛如寒風吹起……」
「那是越后屋的倉庫,共有兩座並排。這一側既沒庭院,也沒樹木。」清太郎捂著耳朵,語帶顫抖地快速說著,彷彿在逃避什麼。「現在還聽得到。風拂過寬闊的庭院,落葉發出沙沙聲,在空中飛舞。」
阿近哄孩子般,溫柔得低聲訴說。
據說是色彩鮮艷的華麗牡丹圖樣。
喜一快步奔來,「怎麼了?」
「所以,她更為阿貴姐難過。我外公清六捨命救出的阿貴姐,如今仍被囚禁在那座宅邸里,教人既焦急又不甘心。」
來到江戶后,阿近第一次造訪別人家,自認對衣裝,甚至鞋子都相當講究,阿民也幫忙仔細檢查過。然而,這剛換過的鞋帶竟遭風刀切斷似的從腳背,即接近正中央的地方綻裂。
阿近微微挪腳,喜一見狀,頰面微微抽|動。
「前面便是阿貴姐的房間,原本是扇繪有圖案的紙門,但後來重新換過。」
「我帶客人來了。」
不知不覺間,三人靠在一起。阿近與清太郎並肩而立,喜一緊貼在阿近背後。
小姐。
「像是要去守靈。」
咔嚓。
不,也許因她的父母在宅邸里工作,身為他們的孩子,她謹守分寸,喊的是「主人」。主人,您等候多時的客人已駕臨。
清太郎望著阿近,點點頭。「沒錯,我猜是變得與安藤坂宅邸所用的相同。」
「你不是第一次向外人坦白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嗎?」
阿貴望著空中微笑,放鬆地側坐,雙目微張。
阿近一直認為聽過良助和松太郎的事後,清太郎會一改先前的表情,流露出冰冷或疏遠之色。她早有覺悟,且自認這覺悟不會輕易鬆動,但現下心緒仍晃蕩不已。不過,她並未感到不快。
「阿貴姐。」他出聲呼喚。語氣極為平靜,沒有顫抖、沒有提防,更沒有半點氣勢。
「在您返家前,在下會幫您換新。」
大的那扇門上掛著鎖,清太郎將鑰匙插|進鎖內。
三人踏進狹窄的木板地后,阿近回頭關上紙門。她擔心眼前會出現艷麗的https://read.99csw.com牡丹,早有防備,但紙面仍是一片雪白。
這時,隱約傳來一陣檀香。
「將小姐卷進這樣的怪事,非常過意不去。」
清太郎悄聲繞到阿貴面前,那裡設有大小兩扇門,右邊那扇大人只要微微低頭便能輕鬆進出,左邊那扇則緊貼地面,約莫一尺正方大,想必是供送飯菜之用。
清太郎微微轉頭,皮笑肉不笑。
在這般悉心保護下,阿貴獨自坐在柵欄內,雙手擺在膝上,睜著雙眼,猶如沉睡般安靜。
阿貴的房間位於這座大宅的最深處。由清太郎帶路,喜一守在後頭,阿近走在漫漫長廊上,隨處可見的屋舍擴增改建痕迹,如實反映出越后屋的繁盛。儘管不是富麗堂皇的建築,從厚實的樑柱、建材、榻榻米的色澤,不難想象越后屋富裕的背景,及不以此為傲的謙沖家風。
紙門正變化成華麗的牡丹花圖樣。
「前往堀江町的路上,您要有閃失,可萬萬不行。還是請您乘轎吧。」
「對家母而言,安藤坂宅邸是她的殺父仇人。」
「我來看您了,阿貴小姐。請讓我進宅邸吧。」
長到某個年紀后,他才從父母口中得知詳情。
阿近不禁屏息。「紙門的圖案……」
阿近雙手輕輕搭在阿貴肩上,讓她重新坐好,阿貴的腦袋搖搖晃晃,像快掉下來似的教人擔心。
「我,我沒有看到什麼小女孩。」
默默繞過一個走廊轉角時,清太郎自懷中小包袱中取出一把鑰匙說道。
「是的,變化往往瞬間發生。」
清太郎打開紙門,裡頭是約莫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只有牆邊約六疊的空間鋪著榻榻米,其餘三面都是木板地。而榻榻米外都圍著堅固的柵欄,牆上的拉門內應該是廁所。
此刻幾乎能聽見她那尖細、可愛的嗓音,娘,有客人。
「我是阿近,您認得我嗎?」
隔天,于約定好的巳時(上午十點),阿近坐進清太郎派來迎接的驕子。後面另一頂轎子坐著喜一。阿近原本覺得坐轎子太誇張,步行前往拜訪較不引人注意,清太郎卻懇求道:
「然而,家母還是將那樣東西擺在她身旁,期望她某日能恢復正常。」
這一剎那,女孩望向阿近,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不對。阿貴是說,您和那座宅邸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