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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多管閑事

36、多管閑事

「我很擔心,在辦公室里坐不住啊!」
「我跟蹤你,看著你的樣子,突然有一種感覺。讓你在那裡工作的,應該是你的自卑感吧。因為自卑感,你拋棄了自尊,做起勒索的工作。」
冬繪一臉遺憾。
「興趣……什麼興趣?」
她的墨鏡在四菱商社被摔壞了,現在臉上什麼也沒戴,那雙我最喜歡的可愛眼睛,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是啊,大家都非常……」冬繪花了數秒尋找形容詞,「堅強。」
「這個嘛……」
「簡單……」
「一切都結束了,我採取和平方式解決了,你想知道細節嗎?」冬繪搖搖頭。
「對了,你還記得我一開始問的問題嗎?」
當時,我對於自己的外貌及聽力抱著強烈的自卑感,所以下定決心改造,讓自己的耳朵勝過任何人。我自學音頻線路及助聽器的構造,使用卡式錄音機改造的自製擴音器,在市售助聽器上動手腳,不知不覺……做出了這副耳機。
「等你想聽的時候,我再說吧。」
我忍不住笑出聲。
我握著方向盤,嘟嚷著說道。天空中飄浮著霞光美麗的雲朵。我從靖國大道轉進小巷子,一靠近玫瑰公寓,就看到冬繪站在一樓大門前。傑克在她腳邊嬉戲,用它健康的那邊臉磨蹭著冬繪的膝蓋。我把車停好,走向冬繪。
冬繪回頭看我,一臉不解。
冬繪在眼前輕輕抬起一隻手。
我在安裝竊聽器的時候,沒想到居然能幫到她。今天早上與她失去聯繫時,我賭上些微可能性,將耳機調到與這個竊聽器相同的頻道。結果,只有一瞬間,我聽到冬繪在四菱商社的休旅車上求救的聲音,就在休旅車經過我身旁的那一瞬間。
「你說我們是猴子?」
「我怎麼知道!」
「可以告訴我嗎?」
這時候,冬繪才第一次露出不安的表情。
「廣播和電影啊!你還在四菱商社工作時,總是在上下班的電車上聽廣播吧?就是那個星期五早上播的狂熱問答節目。」
「可是,你怎麼知道?」
也不知道他們怎麼解讀,一起「哇」的發出歡呼聲。
我想起冬繪以前讓我看過她頭髮下的小傷口,自殺未遂留下的痛苦傷口。
「狗的鼻子很大。狗這種動物,鼻子佔了臉部的一半哦。」
我跟蹤冬繪時所看到的背影、側臉、動作,甚至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全都對我坦白著她的內心世界。
「你裝在黑井樂器大樓的竊聽器回收了嗎?」
我直盯著冬繪。深呼吸,吐氣。不知道為何,突然有點緊張。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冬繪輕鬆說道,「要是有這麼一天,我打算將以前做過的壞事全部向警方坦白,包括七年前害人自殺的事。反正,我一定要為自己做過的事贖罪,到時候應該會坐牢吧。要是真有這一天,等我出獄以後,會再來幻象找工作。」
「廣播的信號不佳,我聽成《開膛手https://read.99csw.com傑克》,弗爾茲的作品里,那部最恐怖。」
「秋繪也是獨眼猴。」我接著說,「那傢伙也是因為心靈與身體不一致,因此失去了自尊心,最後走上絕路。所以,我看到像你這樣的人,就會覺得很哀傷,很不安。也許我只是多管閑事。」
「還沒,我打算等警方不再進出時再去回收。」
「結果我偏偏挑中那一盒。」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或許有一天,警方會來問你有關黑井樂器命案的事。當然,我已握有洗清你殺人嫌疑的證據了。」
「或許你這麼認為,不過秋繪一定很喜歡你,跟你同居的那一年,他一直愛著你。」
「對,但是你以為是盧西奧·弗爾茲(Lucio Fulci)。」
「但是,如果想要洗清你的嫌疑,必須把你做過的那件事告訴警方吧!也就是勒索刈田的事。」
「嗯啵!」
我只是把一般的箱型電波接收器改小,方便戴在頭上。簡單的按鍵操作,就可以切換頻道,改變接收信號的四電波頻率。竊聽器採用「服頻率」,每一個都能利用專屬頻率,將聲音傳送回來。所以,只要在建築物裏面裝上竊聽器,什麼地方發出什麼聲音,都能用這個耳機聽得一清二楚,其構造與電器街及郵購商品中販賣的竊聽系統沒什麼兩樣。
「啊,我記得,正確答案是戈爾·維賓斯基!」
冬繪微微地笑了。
「你好壞,把大家比喻成猴子。」
「小學時期,因為我的姓氏及這個特徵,被大家嘲笑『沒耳朵』。國文課講到《無耳芳一》時,有個同學發現我的名字可以拿來玩。那對我的打擊比『孤兒一郎』還嚴重。」
「真的是……很無趣的理由啊。」
冬繪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小的方塊,那正是我裝在借她的弗爾茲錄像帶里的竊聽器。
「美男子,你終於成功了。」
「這棟玫瑰公寓相當老舊,隔壁鄰居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誰站在門口一眼就看出來了。然而這裏的歡笑,不輸給任何高級大樓,你如果搬過來住就知道了。在這裏,沒有人在意自己或對方的身體缺陷,他們是一群很棒的人,不是獨眼,也不是雙眼,是一群不在乎眼睛數量的猴子,一群很棒的猴子。」
我抓住欲轉身的冬繪。
「嗯,你問『為什麼狗鼻子比人類靈敏幾萬倍』,對吧?」
「三梨先生、冬繪小姐,我知道很多很棒的約會地點哦。」
「救我的耳機也摔壞了。」
「無關緊要的謎啦!」
「對,那隻毀掉自尊心的猴子。」
「也不是完全沒有,腦袋兩邊還是有兩個洞啊,只是沒有耳殼而已。就耳朵的功能來講,雖然比一般人差一點,不過沒什麼大礙。」
「我會盡量待在你聽得到的地方,你就不必做那種事了。」冬繪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下定決心再度開口https://read.99csw.com,「三梨先生……你說你和秋繪是朋友,但我覺得不是。」
「答案很簡單。」
不知道冬繪聽到這些會有什麼感受,她只是低頭不語,偶爾咬著下唇。
我慌了,她在說什麼啊!
「為什麼你懂?」
——拍過恐怖電影、名字倒過來念剛好是日文的導演是誰?提示是《The Ring》(《美版午夜凶鈴》)。
「秋繪?怎麼可能。」
「那當然,我會好好反省。」
「答案就在臉部的構造。」
那棟大樓里裝滿了我的竊聽器——走廊上的通風管內、日光燈箱內、保險箱下方、插頭裡……還有樓頂的長椅底下。那些都是我偽裝成清潔工混進大樓時,逐步安裝的,連電池我都會定期更換。竊聽器的體積很小,小到連放在招財貓裏面都不會被發現。
我握著Mini Cooper的方向盤,想起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我在谷口樂器大樓樓頂聽到的對話。
我看著摔壞的耳機。
「謎底向來很簡單。」
「你不是討厭自己的眼睛嗎?所以老是戴著墨鏡。」
「電影呢?對了,之前玫瑰公寓的鄰居在你的事務所聚會時,你問過我是不是喜歡弗爾茲的電影,你怎麼知道這種事?」
「很無趣的理由。我覺得跟你……興趣相投。」
但是,冬繪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謊言。
「真的只有那樣嗎?只因為廣播和電影的興趣一樣,你就來找我?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吧……」
「我懂他的心情。」
「沒錯……多管閑事!」
「不知道……完全沒頭緒。」
「那也是因為那個廣播節目。某個星期五一就是飛機撞上阿蘇山的那天早上,你在電車上挑戰節目中的謎題吧!就是關於那個電影導演的題目。」
「冬繪,你在這裏做什麼?」
「這麼一來,就能跟我們一起吃晚餐了。」
——Gore Verbinski!哈哈哈,他的名字倒過來就變成了「下巴」,對吧?
「我想也是。不過,我因此知道你也喜歡弗爾茲,對你產生興趣。這種瘋狂的興趣,遇到同好比什麼都重要呢。所以,我才偷偷跟蹤你。可是,你居然在四菱商社上班,我真是太驚訝了,根本沒想過你是偵探,當時有點高興,決定邀請你加入幻象。如果能跟興趣相投的人一起工作,一定很愉快。」
「我剛才就說了啊。」我笑道。
面對我的問題,冬繪只是搖搖頭。我告訴她正確答案。
聽說格拉漢姆·貝爾(Alexander Graham Bell)是在研究助聽器時,偶然發明了電話,如果一不小心,或許他也會當起偵探,被捲入命案呢。
「一開始!」
「不是跟你說過,我不是『那個』嗎?」
「三梨先生……可以問你一下嗎?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冬繪垂著臉,低聲表示https://read.99csw•com贊同。
「還是……這裏不用有前科的人?」
「那件事我很抱歉。」
「我們貼在牆上偷聽,呼吸急促,可是你完全沒發現。你那對耳朵還是一樣不靈光,少了竊聽器就不行。」
看似開玩笑的那句話,應該有兩種意義吧。一種是失去雙腳,另一種是背井離鄉。帆坂在父親突然辭世時,不顧周遭人的強烈反對,獨自從北陸鄉下來到東京。他不想成為母親及兩個弟弟的負擔。他之所以會選擇到我的偵探事務所工作,據說是因為很喜歡玫瑰公寓罕見的設計——只有兩層樓,卻有電梯。
世人看到鴿子,只覺得那是「鴿子」,並不在乎公母。我想,這應該是相同的道理。這棟公寓里的人,看到人只覺得是「人」,如此而已。他們本身都具有這種看似簡單,實則難以擁有的感覺。
「你們從什麼時候躲在那裡偷聽的?」
「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
聽說帆坂的雙腿是因為先天性疾病,在嬰兒時期就被截肢了。
「不,只有你帶走的《生人迴避》。其實,我也不太想竊聽你家的動靜,然而,我一直在煩惱你究竟跟那起命案有沒有關係……所以,我打算聽天由命。那麼多盒錄像帶,我只選了一盒裝設竊聽器。」
「冬繪姐姐乾脆搬過來住就好了嘛。」
冬繪把當時受欺負的具體內容告訴我,情況相常悲慘。我想那些小小的加害者,並不是真心覺得冬繪的眼睛怎麼樣,她只是湊巧被選為他們宣洩的對象而己吧。小孩子是很殘忍的,根本不知道玩笑式的攻擊可能會改變他人的一生。
「那她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在車上傻笑呢?墜機的那個時間點,她為什麼會說出『掉落』?」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堅強嗎?」
下次,我打算做成毛線帽,在某些場所戴毛線帽比戴耳機自然。
「沒錯,就是這個問題。我再問一次,你知道為什麼嗎?」
冬繪抬起頭,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聲音微微發抖。
「想想這棟公寓里的人吧,大家總是快快樂樂地生活。算命、做叉燒肉、喝點小酒,互相嬉鬧……」
所以,她才會在電車上喃喃自語:「掉落!」
「呃,那……」我又嘆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認真回答很麻煩,「那只是一種比喻啦。」
「你們兩個,別再講那些讓人臉紅的情話啦。」
「我總是很在意……獨眼猴。」
接著,頭頂上的幾扇窗戶同時被拉開。
「所以……你開始做那種工作?」
我笑道。
糖美和舞美各失去了一隻手,那是發生在她們念幼兒園的時候的事。姐妹倆感情很好,走路時總是手牽著手。有一天,一輛狂飆的摩托車從她們倆中間沖揸過去。我到現read.99csw.com在還記得很清楚,當時,她們的母親在醫院里嚎啕大哭的模樣。不過,糖美和舞美都很堅強,堅強到令入難以置信。她們不久就適應了缺少一隻手的新生活,對母親、我,還有鄰居們展露開朗的笑容。
「看到你平安回來,我現在很滿足。」
「我無意間聽到的,」我隨便矇混過去,「總之,我也喜歡那個節目,都在收聽的,雖然收音機是隔壁鄰居的。」
「人生真的不可預期。我也覺得你那個接收器很棒,乍看之下,還以為是一副超大型耳機呢。」
「我怎麼可能在意那種事。」
「因為我就像幽靈一樣——」
我忘不了失去耳朵以後,第一次照鏡子的瞬間感受。我知道,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無法回到照鏡子以前的世界了;那個盯視自己的少年再也恢復不了以前的模樣了。到現在一聽到「恐怖」這兩個字,還是會想起那一瞬間。
剎那間的空白——
牧子阿婆突然探出頭,露出很生氣的表情。
「野原大叔的鼻子、牧子阿婆的眼睛、糖美與舞美的手臂、帆坂的雙腳,還有東平被老天爺惡整的腦袋,都已經無葯可醫了,不過你心裏的傷還有救。受傷的自尊心隨時都能恢複原狀。其實,人類的心永遠不會受傷,只是最初的傷快結疤時,又被語言、尖銳的指甲抓傷,再度出現新的傷口。我看到那些治得好,卻不肯接受治療的人——索性放棄的人,真的很難過,我們真的很難過。」
「我會找時間再做一個。」
「臉部的構造……」
「結果還是謎。」
我抬頭瞪視著那群鄰居。
我從大衣口袋裡拿出斷裂的單邊耳機,剛才與刈田的對話就錄在裏面。
「不過,我從沒想過做出這種東西以後,居然還開了一間專門竊聽的偵探事務所。」
「我身上的竊聽器也還你。」
「對啊,整天戴墨鏡的粉領族,很奇怪吧?」
我從冬繪手中拿回那個小小的方塊。
「什麼嘛,開玩笑啊?」
「你是說那個節目啊,對啊,我是在聽,都是邊聽邊笑。」
「從那時候起,我總是低著頭過日子,不肯拍照。長大以後,我決定在人前永遠戴著墨鏡。」
兩名襯衫男的對話造成了我與冬繪的相識。從那時候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月,真是不可思議。
「但是,我不認輸。」
「在我被四菱商社的人抓走之前。那些人來到我家樓下,我心想萬一遇到什麼狀況,該怎麼跟你聯絡。於是我突然想到,你一直很在意我的行蹤,而且在玫瑰公寓住戶聚會的那一天,你還建議我挑一盒錄像帶。我覺得你或許會在裏面裝竊聽器,回家后立刻拆開錄像帶,果真被我發現了。」
「怎麼可能有這種怪談嘛,你可別當真……」
因為她的一頭長發在臉頰兩側垂落,所以黑井樂器那個襯衫男才沒發現她的耳機吧。
「就是那個弄瞎右眼的……」
「其實也不是什麼九_九_藏_書了不起的東西。」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實話,再騙下去也沒什麼意義。
「不過——」
這個耳機型接收器的構造非常單純。
「沒錯。」
野原大叔沒有鼻子,因為以前嫖妓感染了梅毒,沒有接受治療,鼻樑因細菌感染導致塌陷腐爛。這是梅毒特有的癥狀。
「沒那回事,我剛才只是……講話太專心了。」
「因為他們毫不在意。不論是我,還是他們,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缺陷,所以這麼堅強。野原大叔沒有鼻子、牧子阿婆沒有雙眼、糖美沒有右手、舞美沒有左手、帆坂沒有雙腳,總是坐輪椅……東平會玩撲克牌娛樂大家,但是他無法思考艱深的問題。然而,這裏沒有人因為自己的缺陷而煩惱,所以大家都很開朗堅強。」
「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小時候,大家都會嘲笑我的眼睛,在黑板上畫我的臉。我本來不在乎,那時候突然開始在意,同學們察覺到這一點,竟然變本加厲,罵了很多很難聽的話,做了很過分的事,譬如……」
「當然是開玩笑啊。那女人有一雙單眼皮的小眼睛,不過五官很可愛就是了。」
「是啊……」
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為什麼你沒有耳朵?」
「對了,帆坂和大家都很擔心你,快點上樓……」
「辦公室那個箱子里的錄像帶,全都裝有竊聽器嗎?」
牧子阿婆代大家答道。
「我和秋繪……」
「我不是說過,小時候家裡被積雪壓垮的意外嗎?那時候,我被埋在雪堆里長達半天,所以耳朵凍傷了,整個耳殼脫落。」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不過,別再竊聽我啰。」
「是啊,你全都知道了呀。」冬繪淡淡一笑,臉上露出非常後悔的表情,「為什麼找我?你明知我在四菱商社這種黑道偵探事務所工作,為什麼還來找我?」
牧子阿婆跟我提過,她的雙眼因重傷而失明,那是一起追尾車禍造成的。當時,她坐在副駕駛座,正在用望遠鏡觀察東西。當初,聽到她這麼說,我還很訝異怎麼會發生這麼離奇的車禍,不過現在想一想,一定是在野原偵探事務所時,因為工作所受的傷吧。我是不敢問啦,不過我懷疑開車的人是野原大叔。
一陣沉默后,他突然大笑。
「我還是要重申,你的眼睛很漂亮,我真的這麼認為,不是客套,我也不打算隨便找些話來增加你的自信。我想說的是……自卑感只是你這麼認定,如果要說你有什麼缺點,那就是你過著沒有自尊心的生活。」
冬繪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發自內心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想說這種話。我不認為自己有說服他人的力量,而且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類話題有時候反而會擴大對方內心的傷。然而,我的嘴還是自顧自地說了。
「你說得沒錯。反正要低頭過日子,那我就要做壞事,做壞事賺大錢,比那些嘲笑我的人賺更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