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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殺佛 第一節

第三章 殺佛

第一節

凜移動身邊,慈庵住持慢慢走向房間角落,那裡放著裝了小佛牌的竹籃。慈庵住持背對著我們正襟危坐后,點了一支長香,開始誦經。他左掌豎在臉前,右手從竹籃里拿起一個小佛牌,舉到頭上,放進旁邊另一個竹籃里。雖然步驟和上次看到時相同,但速度快了許多,也更有節奏,有如是剝海瓜子肉的漁女。
他的舉止穩重,聲音低沉,但五官集中在臉部中央的奇特相貌和他嚴肅的態度實在很不相襯。
「因為人手不足,沒辦法好好招待,你們慢慢參觀。」
「怎樣的——啊,剛好這裡有。」
「前幾天不是才見過,下次我還會再去看不動明王。」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聒雜訊。我隔著擋風玻璃,定睛往外一看,發現許多黑影聚集在前方杉木林中的某一個地方,原來是成群的烏鴉。比在東京垃圾場聽到的烏鴉叫聲更低沉,外形也有微妙的差異。
「我有聽道尾提過你,你一個人要為所有的小佛牌和這個房間里的佛像入魂,一定忙壞了吧。」
「老師,准胝觀音是怎樣的觀音?」
「本工房從開房當時就以製作十一面觀音出名。」
「照理說,當雕像從造佛工房送去寺院后才會開光——但小佛牌無法這麼做,所以事先統一開光。」
相隔一星期再度看到的這尊千手觀音籠罩著詭譎的氣氛——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詭譎氣氛,正包圍著我們,令我忍不住聯想到「鬼」。韮澤隆三最後的作品、二十年前,因為不明理由遭到退貨的事實,或許更加深了我的這種印象。在平靜的表情下,隱藏著瘋狂和殘虐的妖魔——
計程車就從旁邊經過。果然不出所料,在無數烏鴉中,有一個黑紅色的物體,有一半被埋在樹葉下。露出的一小塊毛皮的確象是狐狸。
真備指著房間的角落,就是那尊千手觀音的右側,排列了許多小佛像的架子中間的位置。
「這條路幾乎沒有車輛通行,所以政府懶得花錢整修。暮宮不是觀光勝地,想要去後山的市區時,通常都會從山下的路繞過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車子會經過這裏——https://read.99csw.com啊,我上次好像也說過這些話。」
「我聽說了,其實,我也很喜歡十一面觀音,尤其是九世紀初雕刻的大胆構圖——」
「啊,松月房主偶爾會叫我的車子。」司機一隻手操控著方向盤,很驕傲地插嘴說道,「他都是從瑞祥房搭車到S車站。」
「啊,真對不起。」
「嗯,我透過我表弟媳再次拜託他們,無論如何,都要讓我再去採訪一次,而且還答應絕對不影響他們工作。松月房主也同意了,我相信應該沒有問題——啊,對了,真備,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松月房主應該是你的勁敵。」
慈庵住持笑著對我說,然後瞥了一眼真備和凜,最後又把視線移回我身上,臉上帶著問號。
走進內側的木門,眼前呈現出熟悉的光景——大、中、小的佛像、佛像、佛像。從我上次造訪到現在,似乎已經出過一些貨,也有新作品完成,佛像和上次稍有不同,但數量仍然多得驚人。真備也被眼前的佛像嚇到了,一走進那個房間,就停下了腳步,在喉嚨深處輕輕嘆了一聲。凜用手掩著嘴巴,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自己也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了。
我上次的確聽過相同的話。
「太壯觀了,道尾——哇噢,簡直難以置信。多聞天和毘沙門天放在一起,這簡直就像傑柯博士(Dr.Jekyll)和海德先生同時出現了。」
「幾年前,曾經計劃為這座山開一條隧道,結果好像經濟效益不佳之類的,中途停工了,只挖了前面一點就停了下來,是不是很過分?」
司機從駕駛座探出頭問道。
「這次你們三個人睡九*九*藏*書一個房間,沒問題嗎?」
然而——
真備說著這番莫名其妙的話,雙眼發亮,在佛像之間走來走去。不一會兒,他終於看到了放在木架旁的千手觀音像,大叫著:「原來是這個!」
「摩耶,好久不見。妳最近好嗎?」
「老師,入魂是什麼?」
計程車在鋪著石子的停車場停了下來。
「他經常搭電車。雖然每個月差不多隻搭我的車一次而已,但我聽其他同事說,他好像每兩個星期就會去車站。我不知道他搭電車去哪裡,他沒開工房的車,應該是私事吧。」
我們閑聊著,走向工房的方向。
「好好好,那就拜託啦,改天見。」
「他剛才說是寄木造,不是一木造,所以是雕刻好各個部分后,再黏合起來的——可能是黏手腕時沒有黏牢吧。」
「手?」
目送計程車遠去后,我們相互自我介紹。正如之前商量好的那樣,真備自我介紹說是民間佛像研究人員,凜是他的助理。
我想起上次來這個房間時,曾經看到一尊很大的木雕座像——那尊佛像的外形和眼前的相同,當時唐間木老爹還說,那尊座像即將送去京都的寺院——
「沒事沒事。」
「哇,雕工真細膩,十一張臉都雕刻得這麼仔細。」
司機把名片連同找的錢一起交給凜。
「喔,你又來了。」披著紫色和黃色袈裟的巨大達摩像從工房那裡走來,「你還真熱中啊。」
隨著司機的一聲吆喝,計程車用力彈了一下。只有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事先做好準備,把行李緊壓在腿上,真備的長方形皮包重重地撞到我的座椅頭枕,凜的手提包也直擊司機的頭。
「這是上次來過的道尾老師,這位是——」
摩耶向我們鞠了一躬,和松月聊了兩、三句工作上的事,就走出工房,跑向隔壁的乾漆房。
計程車行駛在路況不佳的道路上,車輪碾起不少小石頭。這是十一月三十日——真備決定去瑞祥房的兩天後,下午三點的事。
這時,工房響起電話鈴聲。有人接起電話,用低沉而陰森的態度說著話。似乎是鳥居接的電話。他一開始輕聲說著什麼,中途https://read.99csw.com開始變得很慌張。
我擔心影響他們的工作,所以在松月還沒有發火之前,趕快把真備帶離現場。凜也和我們一起離開了工房。
「我來聽,你繼續幹活——喂?」
「對,手腕的地方斷了。剛好是拿著斧頭的左手,地板的損傷也很嚴重——呃,該怎麼辦?」
從他身穿白色工作服站在工作台前的感覺,很難想象他搭電車的樣子。
松月笑了笑,悠然地向我們欠了欠身。
「我叫北見凜,請多指教。」凜恭敬地鞠了一躬。
「如果你喜歡,可以送你一個。」
「回程的時候再叫我的車子吧,拜託囉。」
「你們可以隨便參觀,但參觀工房和階梯窯時,必須有人陪同。如果要看乾漆房,只要對我說一聲就好,三餐姬嬸會負責。」
「就是開光,把具有菩薩外形的雕像變成佛像。」
「沒錯。」
「勁敵——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一帶有很多烏鴉,只要發現動物的屍體,就會像這樣聚集。那是——啊,果然是狐狸。」
我擔心他們會認為是我在參觀時動了手腳,開始有點不安。
「原來佛像的手也會掉。」
工房的景象和我日前造訪時看到的幾乎沒什麼變。松月房主站在工作台的這一側,對面是瘦巴巴的鳥居伸太和皮膚很白、戴著眼鏡的魏澤良治。他們都專心致志地雕刻著木片,沒有人發現我們走進去。
「我叫真備,吉備真備的真備。」
「啊,原來她就是北見的勁敵。」
「啊,可能是狐狸。」
「我是房主松月,請多指教。他們是鳥居和魏澤,還有一個岡嶋。道尾先生應該已經和園丁唐間木先生很熟了。」
「嘿嘿,這位先生,你已經熟門熟路了嘛。」
「這種事,不用放在心上。有作家來取材,或許可以增加工房的知名度。當然,小說里應該不會提到真實的名字吧。」
真備似乎沒有解釋得很透徹。
「可以參觀著名的瑞祥房,簡直是夢寐以求,北見,是不是?」
「然後,這位是——」
一頭花白短髮的司機摸著頭頂,笑嘻嘻地對我說道。凜在後車座不停地道歉。
松月這個人果九-九-藏-書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特徵,不是因為他很女性化,而是更具體的某種東西——
「真備,後面有一個放置所,就是放了很多佛像的地方,我們去那裡看一下吧。」
計程車在杉木林的入口左轉,開了大約一分鐘左右,出現了壯觀的建仁寺圍籬。我看了一眼入口兩側的黑松,發現樹葉中也停了一隻烏鴉。
之前消失的岡嶋似乎安全回來了。他那時候到底去哪裡、幹什麼了?
摩耶轉頭看著我們。
「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師傅,參觀的客人到了。」
松月拿起一個小佛牌遞給真備。真備接了過來,拿到眼前仔細打量。
「道尾老師,我正在恭候你呢。」
慈庵住持在誦經的同時,舉起右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他應該想表達「說得沒錯」吧。
摩耶叫了一聲,三個人同時驀地抬起頭。站在我身旁的凜一看到松月轉過頭,立刻輕嘆了一聲。
「是啊,如果提到真實名字,恐怕……」
「——啊,廁所在外面,有需要時請自便。剛才我已經告訴唐間木先生道尾老師會來,可以找他帶你們參觀。」
凜小聲地問真備。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讓我過去?」
後半句話變成了他的自言自語,然後,他對凜露出微笑:
「希望可以對你們的研究有幫助,但不能給工房的人添麻煩。」
我隨便敷衍著,內心隱隱作痛。因為這次的造訪目的根本和小說取材毫無關係。
「你們如果從東京來,應該很少看到那種烏鴉吧?城市的烏鴉是大嘴烏鴉,喙嘴很寬,叫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這一帶的烏鴉都是小嘴烏鴉,叫起來發出呱、呱的聲音——喔喔,就在這裏。」
司機小聲嘀咕。我頓時以為這一帶的人把烏鴉叫成狐狸,但結果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對,完全沒問題。不好意思,給妳添了很多麻煩。」
「三、四——跳!」
姬嬸——原來就是那個『伊婆嬸』。
真備好像在唸咒語般快速說完后,向松月伸出一隻手。他們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擔心他們會不耐煩,沒想到松月出乎意料地把雕刻刀放在工作台上,起身和真備握手。
「喔,原https://read.99csw•com來這就是傳聞中的小佛牌——」
我向摩耶鞠了一躬。上次才被用那種方式趕出去,馬上又提出要參觀工房的要求,聽忍說,是摩耶盡了很大的心力,再三拜託松月,松月才點頭答應的。
「只有這個時期比較忙,今天也是從一大早就開始了,剛才離席去如廁……如果工房內有廁所,就不會發生這種麻煩事……」
凜問。
然而,當時的我仍然無法查覺到底是什麼。
我壓低嗓門對真備說:
真備探頭看著工作台,興奮地叫了起來。
「這就是准胝觀音,可以保佑生子,也稱為佛母,也就是所有菩薩之母的意思。總共有十八隻手,但完全沒有合掌的佛像,是不是很少看到?有兩對以上的手,卻沒有合掌手的觀音像,應該都是准胝觀音。」
「啊,我來為你們介紹——」
「車站?原來他也會搭電車啊。」
我不知道真備自己知不知道,在第一次見面會被誤認為是女人這件事上,真備和松月應該勢均力敵。因為真備的中性容貌也會讓人聯想到歐美的女明星。因為他經常被誤認為是女人,所以在學生時代,我都暗地裡叫他「小野妹子」揶揄他。當然,其中有一半是出於嫉妒。
「是……喔,是……呃,可不可以請你稍等一下?——師傅,京都的寺院來電抱怨,說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准胝觀音的一隻手掉了。」
我把真備和凜介紹給慈庵住持,慈庵住持緩緩拉直搭在脖子上的白色紡綢的縐褶,對著他們深深低下大光頭。
「啊,對,上次他很照顧我。」
一下車,就聽到一個很有精神的聲音。身穿工作服的野方摩耶滿面笑容地從工房旁的乾漆房跑了過來。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原來是那尊佛像的手掉了……」
司機用好像歌舞伎演員般的口吻說完最後一句話,獨自張開大口笑了起來。
「我也要去工作了。」
真備很明顯地會錯意了,幸好凜沒有聽到。
「道尾先生,你有和瑞祥房的人聯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