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月老房主發出心滿意足的聲音，用瘦弱的手輕輕搖晃著竹籃。

我恍然大悟，向工房探出頭。在工作台前操著雕刻刀的松月手臂的確比別人長，但並不是長得很離譜，如果沒有人說，或許不會發現。

「當然會擔心，聰一還是孩子。不過，算了，他應該有自己的想法。」

「啊，對了。」

「老房主，你身體怎麼樣？」

走出鬼針草叢，剛好來到階梯窯的正面，有兩個人正慢慢穿越前方。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很陌生，但推著輪椅的正是伊婆嬸。

松月的態度恭敬有禮，不象是對自己的父親說話。這就是所謂的師徒關係嗎？

「啊，原來妳叫姬嬸？」

松月老房主說出這句有點矛盾的話后笑了起來，那是肺活量不足的老年人特有的沙啞笑聲。暫且不論摩耶，他稱岡嶋為聰一，鳥居為伸太，魏澤為良治，卻叫親生兒子「松月」這個名號，的確有點匪夷所思。

「衣婆嬸這個名字——」

「松月小時候，大家就說他絕對會成為優秀的佛像師。每個人看到他的手臂都這麼說。」

我再度看著真備，期待他向我解釋。

「沒錯，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家才說松月可以成為最優秀的佛像師。因為這裏自古以來，就以十一面觀音出名。」

「正——？」

「啊？是啊，其實我第一次見到房主時，就有一種……」

「正立手過膝相，就是指站著的狀態下手長過膝。佛像的外形基本上是依照釋尊的外形而來，釋尊的外形有三十二個大特徵和八十個https://read.99csw.com細微的特徵——在佛教用語中，稱為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佛教用語中合稱為相好。正立手過膝相就是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一。」

唐間木老爹扛著掃帚問道。

唐間木老爹似乎感受到我充滿疑問的眼神，小聲地告訴我，宿房後有一間差不多五坪大的日式房間，松月老房主就住在那裡。由於他腳不方便，幾乎都卧床休息，由衣婆嬸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為什麼——因為我就叫這個名字啊。」

「我們也去看看。」

伊婆嬸一看到我，便露出驚訝的表情。

「手臂長對製作佛像有利嗎？」

聽我這麼問，伊婆嬸納悶地看著我。

唐間木老爹大聲打著招呼，加快了腳步。我們也跟了上去。

真備回答道。於是，一行六個人浩浩蕩蕩地前往工房。

松月老房主的房間在哪裡？和大家一起住在宿房嗎？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向輪椅上的人點了點頭。那個老人滿頭白髮，看起來差不多已經有九十歲了，瘦骨嶙峋的身上穿了一件很合宜的弁慶縞和服。輪椅的輪子剛好架在石子路旁的兩排杉板上。原來那是輪椅的軌道。

「叫我衣婆嬸也沒關係，那個雕像真的和我很像，雖然是巧合，但還滿好玩的。」

「我想去看看松月今年的工作情況。」

「這都是陳年往事了，」松月老房主小聲地說：「不管是他的手臂還是身體——一旦了解原因，就會覺得他很可憐。」

「有客人造訪，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你ｈtｔps://ｒeａｄ.9９csw•ｃｏｍ們慢慢參觀吧。」

松月老房主說：

「老師，『如是我聞』是什麼意思？」

提到名字，我想起來了。

「喔——辛苦了！」

一直閉目誦經的慈庵住持終於發現了松月老房主，向他打招呼。

「為什麼摩耶小姐叫伊婆嬸為姬嬸？」

「他的女性化的特徵和菩薩像、如來像不謀而合……」

「對，沒錯沒錯，他的手臂特別長——」

松月老房主開玩笑地說道，慈庵住持拚命搖手苦笑著說：「雕刻方法我早就忘記了。」上次聽說他大學畢業后，曾經學習當佛像師，後來才進入瑞祥寺擔任僧職。當時他的師傅一定就是松月老房主。

聽到我的發問，松月老房主在輪椅上從容地搖頭，說了「正立手過膝相」這句令人費解的話。

「沒這麼了不起啦，不過，這也的確是事實。而且，他的容貌和身材不是很女性化嗎？這也和菩薩像、如來像不謀而合。他從小就被周圍的人這麼說。」

他的語氣好像在聊水果。

「這是第五代松月房主，是現在的松月房主的父親。」

我還是無法形容。松月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明顯的特徵——？

「嗯，普普通通。只是天氣太冷的時候，關節會那個。」

什麼意思？我探頭看著松月老房主的表情。

年輕人跑向停車場的方向，他身上那件藍色運動衣背後印著白色的「如是我聞」幾個字。那是時下的流行嗎？停車場最前面的位置停了一輛白色小貨車，原本停在那裡的瑞祥房商旅車被移到停車場角落。年輕人跳上小貨車駕駛座后，把車子往前開了一段距離，又下了車，坐上瑞祥房的商旅車，把商旅車停在剛才小貨車停的位置九九藏書，之後再度回到自己車上，駛向出口。他之前似乎為了把小貨車停在靠工房的位置特地移動車子的位置。他是出入這裏的業者嗎？車身上好像印著公司的名字，但因為角度不對，看不清楚。

「嗯……」

唐間木老爹向我們介紹說：

「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啊，你們幾位呢？」

聽到松月老房主的話，我「喔～」地張大了嘴。

真備轉頭看著松月老房主，他點頭說：

唐間木老爹說，是只有唐間木老爹叫的綽號，來自於脫衣婆（Datsueba）的「衣婆」。脫衣婆是在三途川前剝下死人衣服的可怕女鬼。幾年前，松月雕刻的脫衣婆像竟然和她極為相像，唐間木老爹就半開玩笑地這麼叫她。原來是衣服的衣，不是伊人的伊。聽到這番說明，我慌了手腳。上次來這裏時，我在晚餐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這麼叫她，她一定很錯愕吧。當時，我就覺得她的態度有點冷淡，可見並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放置所內，慈庵住持正對著那尊千手觀音誦經。我聽起來覺得和對小佛牌誦的經沒什麼差別。

回答我的是真備。

松月老房主用力點點頭。

「工作優先，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整天關在房間里也不好。」

「啊，久仰久仰……」

聽到老房主的話，松月笑了笑，行了一禮，回到工房。松月老房主目送著他的背影，打趣地說：

「聰一——喔，原來是岡嶋先生的名字。」

「啊哈哈，我來解釋吧。」

我又悄悄回頭看著工房，覺得身穿白色工作服專心雕刻的松月好像散發出一種不九_九_藏_書同凡人的神聖光芒。

彷彿是聽到這裏的說話內容似的，幾名佛像師在工房裡說「您辛苦了。」打招呼的聲音連我都聽得到。此時，木門打開了，松月走了過來，看到我們三個人，顯得有點驚訝。可能看到我們沒有換衣服，連行李也沒有放就又折回來，所以感到很意外吧。

「啊喲，你又來了。」

他從容的聲音有點沙啞，臉頰削瘦，臉色也很蒼白，健康狀況似乎並不太理想。然而，他的眼神銳利，雙眸散發出深沉而鎮定的光芒，不愧是曾經掌管歷史悠久的造佛工房的一房之主。那雙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略帶灰色的眼眸可能是天生的吧。

「可憐？」

「對啊，聰一、伸太、良治、摩耶——他們都象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摩耶小姐的朋友？」

「對不起，我都一直沒去看您。」

「對，老房主說要去看一下小佛牌的情況。老房主，對吧？」

「菩薩像和如來像基本上都採用超越男女的中性外形，觀音像不是看起來像像男人，又像女人嗎？」

「是喔，這麼說，松月房主——」我轉頭看著松月老房主，「天生就具有和釋迦牟尼佛相同的特徵嗎？」

我發現松月老房主在我身旁張大眼睛盯著天花板。他的視線在千手觀音的上方緩緩徘徊，不時停了下來。然後，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他到底在看什麼？我頓時感到坐立難安。

「啊喲啊喲，說到十一面觀音我想起來了，」他似乎發現了自己的失言，立刻改變話題，「唐間木先生，可不可以拿給我看？」

「松月，你回去工作吧，你不在，伸太和良治可能會偷懶。」

「聽說十一面觀音都以女人的身體作為模特兒——」

唐間木老爹拿起裝了https://read.99csw.com小佛牌的竹籃，放在松月老房主的腿上。

「希望他們只是單純的朋友。」

「他的手臂特別長。」

衣婆嬸面帶微笑地說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啊。」

「我們沒有看到那位名叫岡嶋的佛像師，」真備一邊走，一邊問松月老房主，「聽說已經失蹤一個星期了，你會不會擔心？」

「我姓姬乃木。」

「那為什麼叫『伊婆嬸』？」

「對，我來取材。」

「原來是這樣……」

即將走到工房時，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從乾漆房的木門裡走了出來。他回頭看著室內，說話的語氣很開朗。這個外形俊俏的年輕人看起來和摩耶年紀相仿，皮膚很白，整個人感覺很瘦長——松月年輕時，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唐間木老爹插嘴道。

「我想來看看今年的小佛牌的製作情況。」

我們同時向他鞠躬，松月老房主張大嘴巴，打量著我們幾個人後，慢條斯理地將視線移向唐間木老爹問：「他們是誰？」唐間木老爹把我們依次介紹給他，松月老房主頻頻點頭，開心地擠出許多魚尾紋。

「如是我聞——這是佛教經典開頭的一句話，意思是說，釋迦牟尼佛如是說的意思吧。」

我們從後門走進放置所。可能是松月老房主坐輪椅不方便，衣婆嬸特地選擇比較近的入口吧。

「喔，老房主。」

「喔，雕得真不錯嘛。」

「他是不是會讓人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我聽說聰一不在，所以有點擔心。今年摩耶也不能幫忙，只有伸太、良治和松月而已吧。住持，你要不要重操舊業，也去幫一下忙？」

「喔，原來是這個意思。」

「伊婆嬸，現在要去工房嗎？」

「真難得看到您，有什麼事嗎？而且還浩浩蕩蕩，帶了大隊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