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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夜舔著自己的傷口

在黑夜舔著自己的傷口

她忙得差不多了,就坐一旁,笑著看著我們。
他們已經分別給上海和福建的家裡打過電話報了平安,也給關心我的人們發了簡訊報了平安。
她還給我弟弟找了張床,讓他睡。我弟弟和娉都很累了,他們倒頭就睡,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不知道這次災難中的其他倖存者會不會像我一樣被噩夢纏繞,我會想起四川的那些同胞,尤其是那些孩子,或許他們比我堅強,但是我相信他們和我一樣,被噩夢或者現實中的疼痛折磨,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平復創傷。只能夠在每向前一步時,告訴自己,你是一個幸運的生命,你還活著,還可以吃飯,還可以喝水,還可以看到高遠的天空和人間景象,還可以向別人伸出手和別人相握,九九藏書感覺到人體的溫暖和無聲的愛……
很晚了,一個長得小巧清秀的姑娘來到了我的病床邊,用甜美的嗓音問我:「你要吃稀飯嗎?」
我其實不感到餓,娉給我要了一份稀飯,一口一口地餵給我吃。
我閉上了眼睛。我的眼睛又干又澀又痛,一閉上眼睛,淚水就自動地流了出來。過了老大一會兒,我才沉沉地睡去。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好睡一覺了,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呀!可是,我沒睡多久,就被噩夢驚醒了。我夢見自還埋在廢墟之中,拚命地呼救。我驚醒過來后,又看到了大姐充滿笑容的臉。
娉也被我吵醒了,她一醒過來就給我按摩。
……
她坐在了我旁邊,輕聲對我說:「是不是做噩夢了?」九*九*藏*書
我獲救后的第一個晚上,躺在成都武警醫院的病床上,疼痛使我冷汗直冒。娉和弟弟李希鋒就守在我的身邊,他們輪換著給我按摩麻木的手腳。他們是我的親人,悉心照顧我按理也是應該的事情,可我內心總是覺得對不住他們,讓他們受了那麼多折磨。
醫院里的一個心理醫生告訴我,要學會放鬆。我知道要讓自己放鬆,問題是我怎麼才能放鬆得了?我盡量讓自己想些美好的事情,想著李小壞童真的笑臉……小壞在我回上海后的第二天就來看我了,是她媽媽抱她來的。她看到我時,臉上沒有笑容,沉重的樣子,這麼小的一個孩子,難道知道什麼?她認真而又嚴肅地看了我一會兒后,伸出小手,在我右膝蓋的傷read.99csw.com疤上輕輕地摸了一下,然後輕聲地叫了一聲:「爸爸——」
我如何才能拒絕噩夢?
大姐就陪我們一起聊天。
那個送稀飯的姑娘是個志願者,她說她和媽媽都是從外地趕來照顧病人的。她走了后,又來了個志願者,她的年紀大約五十歲,原來是成都一家醫院的護士長,退休在家。地震后,她就主動來這裏做義工。她性格開朗,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我叫她阿姨,她笑著說應該叫她大姐。這個大姐來了后就一直忙著照顧病人,我看她幫助我對面的那個傷員擦屁股倒屎盆子。
這也是災后很多人的想法。
我對她說:「你睡吧——」
娉告訴我,小壞自從我被埋的那天起,每個晚上都會驚醒過來,坐在床上大哭,https://read.99csw.com邊哭邊喊著:「爸爸——」自從她出生到我出事前,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她每天晚上都是九點多睡,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醒來。我不知道她今天晚上還會不會驚醒過來……我想象著小壞的樣子,心裏對她說:「孩子,你真的和爸爸心連著心呀!爸爸再也不會讓你擔驚受怕了!」
我說:「是的,我夢見自己還埋在廢墟里。」
她說:「這是正常的,時間長了,你就會好的,你不要想那麼多,一切都會過去的。」
或者遺忘是最好的葯。可這是一句不切實際的話。
每天晚上,只要我一入睡,就會夢見自己還埋在廢墟之中。
這個大姐又對我說:「你也睡吧,我給你看著吊瓶,滴完后我會處理的。」
5月17日下午,我被用擔架抬九-九-藏-書上飛機,在深夜回到上海,住進第六人民醫院。那天晚上,弟弟和娉回家住去了,我睡下后不久,又在噩夢中大叫一聲醒過來,渾身的冷汗。我的驚叫把同室的病友也吵醒了。醒過來后,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身體上傷口的疼痛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擺脫噩夢!如果噩夢長期做下去,也許我會崩潰。
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內心安寧,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是那麼的困難。
聽到這一聲「爸爸」,我的心柔軟起來。
她對娉說:「你睡一會兒吧,否則受不了的。」
我只有在漫長的黑夜裡舔著自己的傷口,直到它愈合……
她說她睡不著了。
我想只有自己才能解救自己。
我在黑夜裡舔著自己的傷口,心靈的傷口。
噩夢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