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為晉武會直接開車掉頭回返，誰知聽見「哐」的一聲，晉武也下了車。

可是那個名叫芊芊的女孩，卻有著那麼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

「沒事……」馬海偉勉強地笑笑說，「我還是留下來吧，瞧你帶的這幫子警察，就我臉上掛相最少。」

「地上那張照片，是從你的背包里掉出來的吧？」林鳳沖說。小夥子一看，趕緊把照片撿了起來，吹了吹上面的灰土，放回背包，對林鳳沖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往縣城的方向去了。

透過寬闊的車窗看著遺留在身後的那座縣城，什麼也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大團灰濛濛的東西浮動在陰鬱的半空，也許是醞釀著暴雨的烏雲，也許是焚屍爐煙囪里冒出的黑煙……

林鳳沖走了過來問她：「怎麼，哪裡不對嗎？」

林鳳沖喘著粗氣從床上，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酸痛的。

「嚓嚓嚓嚓」，收音機還在嘈雜著，馬海偉伸手要去關掉它，但指尖一碰，那收音機撲落到床下去了！

林鳳沖大怒，他有一個老娘卧病在床多年，就他這麼一個兒子，這事兒馬海偉知道啊！他正要開罵，只覺得掌中一空，接著聽到巨大的一聲——

林鳳沖說：「你挺大個人，講點禮貌好不好，我幫你指了條路，你連聲謝謝也不說嗎？」

「好吧，有時間我一定讓你見識見識頂級推理高手的厲害！」林鳳沖說，「可是現在，我真的得趕緊走了，謝謝你送我一程。」

「呀……」

晉武大怒，我又不是百度，憑啥什麼都得知道啊？正要開口罵人，小夥子「呼啦」一下子把肩上的背包扯到了胸前，連翻帶拽的，弄出一張皺巴巴的地圖來，指著上面一片藍色說：「那這個漁陽水庫，你總知道在哪裡吧？」

這是什麼？

「他馬海偉和我溝通了嗎？就知道滿世界造謠誣衊我！」晉武憤憤地說，「不就是塌方埋了幾個人嗎？中國13億人口，埋幾個人有什麼了不起，還他媽能給政府減負呢！」

果不其然，晉武把吸了一半的煙在橋欄上摁滅，看了看腕上的那塊手錶說：「好吧，林處，不早了，我就不多耽誤您的時間了，您趕緊啟程上路吧！」

晉武這才怒氣沖沖地把吸頂燈收回。

終於，他邁出一隻腳，跨過了門檻。

林鳳沖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幾步。

瓢潑大雨。

「砰！」

還有，就是那黑漆漆的烏盆，就放在這張床下。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刀砍斧剁，那腹破腸流，那斷肢殘臂，那遍地血污——

馬海偉瞪圓了眼睛看著黑暗，但是虛空中什麼也看不到。

「對啊，所以，不管是種子、花肥、花藥，數量都很少，迷你盆栽那麼幾盆，與其說是賣的，還不如說是裝飾房間用的。」馬海偉插話道。

「沙沙沙沙」……

一樣的夜，一樣的雨，一樣的黑暗，有三載……

是馬海偉，他一把攥住了林鳳沖的手腕，疼得習武多年的林鳳沖也不由得「啊」地一叫。

我的頭被砍下，骨碌骨碌滾落在床下，脖頸已經斷了，眼珠子卻依舊圓睜：

林鳳沖看了那女警一眼，又從剛才那一摞里拿起了第二個花盆——

哪裡來的如此凄惻的叫聲？

馬海偉喘著粗氣躺在床上，瞪圓了眼睛望著虛空，他感到天花板上似乎浮動著什麼，一個比所有的黑暗都更加黑暗一些的條狀物，就那麼在不可名狀的深處黏稠著、蠕動著，漸漸滋生出比軀幹更長更細的四肢，活像是水面上一具泡久了的浮屍。

馬海偉依然逼視著他。

「我跟你說，你又發現什麼了嗎？」馬海偉厚著臉皮接著跟她搭訕。

他連忙撥轉收音機的頻道旋鈕，逃跑似的，又一陣沙沙響聲之後，傳來一陣萎靡不振的歌聲，聽了沒半分鐘就產生了尿意，卻又懶得動，於是繼續撥轉旋鈕，這回是一男一女兩個主持人一邊說著挑逗的話，一邊介紹一款提高性能力的保健品，馬海偉趕緊又調整頻道，午夜新聞正在播報，他罵了一句「扯淡」繼續調頻——

林鳳衝心里一沉道：「怎麼了？喘口氣，你慢慢說。」

《江南style》的音樂瞬間在車廂內響起，驚得所有正在打盹兒的警察瞬間都綳直了身子，跟要騎馬似的。

一個人站在門口，渾身上下都已經被澆透，濕漉漉的黑暗徹底掩沒了容貌，只能看到雨水順著發梢和衣角往下流淌，暗紅色的，流血一般。

對了，林鳳衝突然想起，今早問了一個手下，花房那邊沒有什麼動靜吧？手下說沒有，而且縣局已經派人接班了，繼續蹲守。那麼，昨天夜裡蹲守在那裡的馬海偉咋樣了，他要不要搭車一起回北京啊，剛才出發時好像沒有看到他……要知道他可是在這次案件偵破中幫了大忙、立了大功的啊，今早暈頭漲腦的竟把他忘了個一乾二淨，說出去可太不地道了。

「一個刑偵人員，如果只會找物證、取口供，而不具備邏輯推理的能力，那他就永遠是『低配』而不是『頂配』。」林鳳沖搖著頭說，「比如昨天夜裡咱們尋找『第二窩點』以及藏毒位置，如果不是那個名叫田穎的女警及時運用推理能力，恐怕咱們現在還滿腦子問號地在東哥的屋子裡打轉呢。」

「這個花房，應該只是毒販用來掩飾的窩點吧？」女警察說。

「你到底怎麼了？」林鳳沖說，「芊芊的同夥大都已經落網，她應該清楚，這個『第二窩點』肯定已經被警方抄了，所以不可能再回來了，留下一個留守警員只是常規工作，隨便找個人就行，你跟我喝酒去！」

林鳳沖馬上又給另外一處的警員打電話，查問那個原來在花房賣花的老頭兒現在的情況，得到的卻是一個壞消息，因為一開始安排這老頭兒離開花房換個臨時住所，只是請他「配合警方工作」，根本沒有想到他可能就是埋伏在「第二窩點」的毒販，因此沒對他採取任何監控措施，所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溜之大吉了！

林鳳沖聽得臉色一變，一個縣公安局刑警隊隊長，居然把埋了幾個人當成「沒什麼了不起、可以給政府減負」的事情，這裏面暴露出的可就不是小問題了！他不禁嚴肅地說：「老晉，你剛才的話，不是一個多年在公安戰線上工作的同志應該說出來的！你對馬海偉的指責也是沒有道理的，作為一位媒體記者，他有權力也有責任把一切真相公之於眾！」

林鳳沖盯著他，神色嚴峻，而晉武也瞪著他，目光中充滿了狡黠。

提起田穎，晉武一臉不屑的樣子道：「那只是她湊巧蒙出來的罷了……」

不可能再交談下去了，儘管明明知道晉武剛才的話語中一定「埋伏」著什麼重大的案情，但是這裏畢竟不是自己的轄區，公安系統內部做異地調查必須得到上級的批准，否則就是嚴重的違紀行為。林鳳衝突然有些擔心起來，馬海偉如果沒有上車，而是留在了這座縣城裡，會不會面臨著不可預知的危險？

「呵呵，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推理啊。」林鳳沖說，「這不是一個推理就能解決的問題嗎？」

「老馬你在啊！」林鳳沖十分歡喜。

小夥子沒有看林鳳沖，徑直走到晉武面前問道：「大池塘在什麼地方，你知道不？」

林鳳沖興奮不已，對那個女警說：「我要給你請功，我要給你請功……」他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噼啪噼啪……沙沙沙……嚓嚓嚓！」

「見習」兩個字說得很重，是一種刻意的強調。

馬海偉沒有說話，仍舊獃獃的，像是沒聽見一般。

一個壓縮餅乾似的扁平真空塑料袋，從一地黏土和碎片中裸|露出來，裏面裝滿了白色的粉末。

歡喜了不到半秒，林鳳沖就發現，馬海偉有點不大對勁。這個總是很開朗的傢伙，此時此刻卻目光獃滯，鼻子、眼睛、口唇、下巴都鬆懈了一般耷拉著，像個剛剛吃過安定葯的傻子。

馬海偉把手槍塞進枕頭下面，拉滅了燈，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眯瞪一覺，誰知那雨聲越來越大，像把他的五臟六腑放在竹篩子上篩似的……他從床上爬起，坐在黑暗中瞪著兩隻眼睛發獃。很久很久，他覺得雨水聲已經嘈雜到讓他發瘋的程度了，必須得趕緊找個什麼東西遮蔽一下，於是他拿起旁邊桌子上的一卷衛生紙，撕了兩節，捻成紙團，一邊耳朵里塞一隻，還是沒用。正焦躁不安的時候，忽然看見了那台髒兮兮的收音機……

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有一個辦法——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是戳到了晉武的死穴，他的面孔剎那間漲得通紅：「林處，您是上面下來的領導，可不能偏聽偏信啊，當年我們縣裡的那樁案子，盤根錯節，一言難盡，您要想全面了解，我可以給您做一個詳細的彙報——他馬海偉一個外省人，亂放什麼狗屁！」

猛地，一陣刺耳的「嚓嚓」聲，驚醒了夢魔中的馬海偉，他觸電般狠狠一哆嗦，「噝溜」一聲吸了一下垂落於嘴角的口水，本來就睜開的卻是蒙了白翳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漸漸地恢復了一點兒神采，已經舉得酸痛的胳膊「哐」的一聲撂下。

好不容易闖過了這道關，一路上順暢了許多，晉武也就把車開得飛快，兩旁倏忽而過的一棵棵筆直的白楊樹，就像道路與田野之間的隔欄，田野上，玉米、麥子和其他農作物都在隨風起伏，隱隱露出幾個或新或舊的墳包，不時閃現的防風林都歪向一邊，像一個個只有一邊而無法把大地收攏的綠色括弧。

隨著花盆的一個個打碎，更多的毒品呈現在了眼前，這標志著一起罕見的販毒大案成功告破！

三載，三載，三載，三載……

林鳳沖也疑惑起來：如果花房真的是「第二窩點」，那麼為什麼當警方將花房「徵用」為監控點之後，老頭兒沒有向東哥發出警報，讓他和同夥趕緊逃跑呢？

那個藍色的粗布包裹里很可能裝著一顆剛剛砍下的頭顱——林鳳沖想。

「啪啦！」

媽的，老子被騙了！九*九*藏*書

林鳳沖他們有兩輛車：一輛是專用押送車，還有一輛是豐田公務車。既然局長下令要晉武送，林鳳沖就坐在了晉武那輛帕薩特的副駕位置。

晉武拿起紅藍雙閃吸頂燈就要往車頂上擱。

打碎的花盆，只是一地的碎片和黏土，什麼都沒有。

晉武皺緊了眉頭道：「林處，你咋也相信福爾摩斯那一套了，刑偵重在找物證、取口供，推理算個什麼——頂多一腦筋急轉彎！」

在林鳳沖的指揮下，大家把柜子拆了，床板掀了，自行車卸了……在短短十分鐘以後，這棟房子像2012之後的地球一般被徹底顛覆！然而毒品卻蹤跡全無。

「走，一起回縣局去。晉武剛才打電話過來，說那邊的酒菜都準備好啦，慶功宴還是要吃他一頓的！」林鳳沖笑呵呵馬海偉說。

那警員撐著一把雨傘離去后，林鳳衝著手繳獲毒品的統計工作，忙碌了沒多大會兒，突然見他的警員傘也沒打地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林處，壞了菜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又粗又悶的聲音像是從炮筒子里發出來的。

「主犯不是東哥！」那警員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原來毒販將毒品封藏在了厚厚的花盆盆壁之中。

真的……真的僅僅是聽京劇選段聽魔怔了嗎？

逼仄的小屋裡，彷彿還有另外一個人，而且就坐在床的另一頭，只是沉默著、死寂著、緊鎖眉頭無盡地哀傷著，一直沒有為他所發現，剛剛才發出了一聲嘆息。

毫無徵兆地，猝不及防地，我被殺害了。

屋子裡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跟著一起搜查的馬海偉又開始搔他那毛髮稀疏的腦袋，眼角一斜，看見那個女警察正斜靠著門框看著外間，就走上去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

林鳳沖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無論是聲音還是神情都有些「逐客」的意味，笑了一笑，說了句「好」，就拉開車門下了車。

「操！」他氣得罵出髒話來。

收音機居然響了，像一個肺結核患者在暗夜中突然咳血！

動不得，就不動了。

「老馬你怎麼了？」林鳳沖問。

我聽著，聽著，聽著兇手獰笑著商量毀屍滅跡的最好辦法，他們用臉盆盛去了我的肉骨，和著泥土在窯中燒製成烏盆，他們用水沖洗地上的血跡，然後用抹布擦凈，就像在清洗一塊宰過魚的砧板。

他拿出手機，正想給馬海偉打個電話，發現車子緩緩地停下了。

我嗅著，嗅著，嗅著一個被塞進床下的黑漆漆的烏盆，鼻腔中充溢著自己被殺戮那一刻的血腥氣，這血腥氣從烏盆中散發而出，任憑窯中烈火怎樣灼燒也不能祛除——

「喂！」

手腕被狼叼住一般死死卡住！

晉武走到他的身邊，從懷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林鳳沖。林鳳沖很詫異，接過來夾在指間，晉武給他點燃，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支，指指橋欄那邊說：「林處，聊聊？」林鳳沖點了點頭。

縣公安局局長來給他們送行，抱拳拱手，連說招待不周，並竭力挽留他們吃過午飯再走，林鳳沖說北京還有好多緊急的公務等他去處理，一刻都不能耽擱，見諒見諒……彼此客氣了幾個來回，於是局長委託晉武開車送林鳳沖一程，大家這才作別。

馬海偉二二乎乎地走了過來，拿起一個花盆塞在林鳳沖手裡說：「堅持就是勝利……你接著摔！」

田穎看了那警察一眼，默默地走出了花房。

收音機摔成了一地破爛的殘片。

「我就送你們到這裏吧，再往前就出了漁陽縣的縣界了。」晉武說。

三輛車排成一列，向縣城外面駛去。

收音機不是壞了嗎？怎麼還在響？難道，難道是那個不安的鬼魂在反覆調試著已經破碎的收音機旋鈕，想重新找回讓他哭訴的頻道……「沙沙沙沙」……哦，是了，這回是雨聲，連綿不絕而且越來越大的雨聲，雨聲，雨聲，「嘩嘩嘩嘩」……行至在漁陽縣地界，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燒作了烏盆窯中埋，可憐我冤讎有三載，有三載……

「他最後一個上車，上來之後倒在最後一排就睡，失魂落魄的樣子。」坐在前排的一個警員說。

終於喑啞無聲。

「嚓嚓」聲依然在耳畔迴響，他慢慢地低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床板邊緣有個一閃一閃的物什，分辨了很久的形狀，才想起是那台破舊的收音機……

林鳳沖最先反應過來，將腦門狠狠拍了兩下，抓起步話機就給蹲守花房的那兩個警察下命令道：「你們馬上把手槍的保險打開，除了我親自帶隊過去之外，任何試圖接近花房的人，立即拘捕，如遇反抗，可以當場擊斃！」

「可是——」女警把手指往牆根一指，「你們不覺得這裏的花盆多了一些嗎？」

宛宛轉轉之後，是從地底或牆縫中飄出的慘慘悲悲的唱腔：

林鳳沖https://read.99csw.com有點想笑，可是偏偏又板住臉，真的擺出一副「朝廷命官」的樣子道：「老晉，工作上的事情，犯不著這麼劍拔弩張的，有矛盾、有不同意見，可以溝通解決嘛！」

馬海偉嚇了一跳！

「我們老家規矩，爹媽死了，長子才摔花盆呢！」馬海偉理直氣壯地說。

他想把手伸到枕頭下面摸槍，但僵硬的胳膊怎麼也不會向後拐了，只能平直地抬起，指尖儘力向前觸碰著，也許，能碰到那個人的手臂、衣服、肌膚……或者頭髮？

一如我不瞑的雙眸，一如我不安的冤魂。

不堪到竟讓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可怖至極的一幕：三年前，一個人就在這間低矮陰森的花房裡被殘忍地殺害，兇手將他剁成肉醬，摻在黏土中燒製成了一個烏盆。

林鳳沖和晉武一回頭，見是一個穿著凡客休閑裝、腳踩雙星休閑鞋的男青年，高個子，略瘦，但是從胸膛的輪廓和手臂的肌肉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傢伙，他留著一頭短髮，臉膛猶如拿著尺子畫出來一般方方正正，鼻高嘴闊，兩隻大眼珠子瞪得溜圓，患了甲亢一般顯得愣愣呵呵的。

馬海偉一雙渾濁的眼珠子放射出異常兇惡的光芒！

一聲肝腸寸斷的哀鳴，讓馬海偉不禁渾身一哆嗦。

這話從何說起？林鳳沖聽得一愣，但做久了刑偵工作的他，別有一番「套話」的本事，回了一句道：「都是些陳年往事，誤不了你的前程。」

和所有的縣城一樣，漁陽縣的街景也是逐級遞減的，縣局附近莊嚴整潔的機關街區，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就是由銀行、郵局、藥店、電影院和百貨商場共同組成的喧鬧而混亂的場面，五顏六色而又神情晦暗的人們蚊群般蠕動著，其間夾雜著幾個婚紗攝影的店面，搭起的白色帳篷和粉色花環活像是超短裙上不倫不類的褶兒。再過幾個路口，就變成了一排排單調的灰色居民樓，越往外走，就越低矮破舊，直到變成平房時，地面就坑窪得猶如長滿青春痘的臉，由於剛剛下過雨的緣故，到處都是積水，彷彿幾百個人在這裏隨地小便過，拖拉機、手推車、摩托車和電動車橫七豎八地行駛，讓前行的每一步都困難重重。

的確，跟為數不多的種子、花肥、花藥相比，堆在外間的花盆確實太多了一些！林鳳沖走過去拿起疊成一摞的最上面一個花盆，端詳了半天，看不出這粗糙而灰不溜秋的東西有什麼異樣，於是手一松，「啪」的一聲將它摔碎在地！

「我唯一沒有想明白的是，他帶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做什麼。」林鳳沖皺著眉頭自言自語，「照片上似乎是一個男人……或者我沒有看清楚也說不定。」

「你咋不摔？」林鳳沖有些不解。

「小商販嘛，看見城管都要逃，更別說碰上警察了！」

三載之前——

晉武很驚訝地看著他說：「窮學生，你怎麼知道的？」

唱腔若有若無，只把一腔冤苦從馬海偉的耳際灌入，直滲到骨頭縫裡，馬海偉被這唱腔徹底攝住了魂魄，任憑他悲聲陣陣，竟動不得一分，兩隻胳膊就這麼抬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口水順著嘴角淌了半尺來長。

可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就在那裡。

那警員道：「毒品往東哥面前一甩，他就癱了，什麼都招了——關鍵是他們販毒集團的主犯跑了！」

這是什麼劇目，緣何唱得如此凄慘不堪？

嚇得林鳳沖差點跳起來，轉頭一看才發現是那個女警奪了他掌中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接著他聽到了一片欣喜若狂的喊聲：「林處！發現毒品啦！」

一屋子的人，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

晉武眯起眼睛看著林鳳沖，眼珠子里放射出異樣的光芒。

死寂來得異常突然，突然到彷彿是瞬間把一個人的五臟六腑抽空！

昨天夜裡為了案子的收尾工作，他一直忙到今天凌晨3點半，才疲憊不堪地在縣公安局招待所睡下。他摸出枕頭下面的手機看了看，已經是上午10點了，得趕緊準備一下把人犯押解回京了。

「我跟你說」是馬海偉的口頭禪，用河南口音說出來像燴面一樣熱乎又筋道。

不妙，似乎剛才情急之下說的某一句話不合適，讓晉武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釣他的話——林鳳沖想。

雨水在他抬起腳后的腳印中，積成一個血泊似的小水窪。

「咔！」

屋子裡外的警察聽得動靜，都涌了過來，見林鳳沖好端端地摔花盆，不知道鬧的哪一出，一時間面面相覷。

禍災，謀害，屍骨，烏盆，窖中埋，有三載……

在15瓦燈泡的照耀下，這棟普普通通的磚瓦房，彷彿是由無數被剪碎的影子拼接成的。花房分成裡外兩間，外間很大，沿著牆根擺著許多花盆，一袋袋的花肥、花藥、種子什麼的，分散成一堆一堆碼放著，還有一些迷你盆栽擱在簡陋的花架上，空氣中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早春剛剛走過耕牛的田埂。

猛地，他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透過車窗望去，車子停在一座大橋上，橋下是很寬闊的一個大湖，遠處是一座莽莽的大山，湖面不知倒映的是天還是山，一俱沉九_九_藏_書沉的鉛灰色，深不可測。

晉武的臉皮漲成了紫色，林鳳沖趕緊拉了一把小夥子說：「看見橋頭旁邊那塊石碑沒有？上面是不是寫著『漁陽水庫』四個大字啊——橋下面這個大湖，就是你要找的漁陽水庫吧！」

睜開惺忪的眼皮，窗戶外面的白楊樹上，一粒雨滴正順著碧綠的葉脈滑落。

一般來說，留守警員主要是在刑偵工作結束后，防止漏網的犯罪分子「殺他個回馬槍」而設置的。為了迷惑犯罪分子，所以越不像警察越好，從這個意義上講，早就改行做記者的馬海偉倒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人選。

「早就壞了吧？」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來撥弄了兩下。

暫時管不了那老頭兒了，林鳳沖讓晉武等人留下來繼續審訊東哥，自己帶著一班幹警還有馬海偉，風風火火地衝進了土坡上的花房，然後馬上對這裏展開細緻的搜索。

「老馬，老馬！」林鳳衝上前撥拉他的手兩下，才發現他的手背和手指都寒冷得像剛從太平間里運出來似的。

「不是東哥，那是誰？」

他想這不是真的，不是，這和剛才看到的殺戮和血腥的場景一樣，都是夢境，儘管我睜著眼睛，但我依然是在夢境中……

他百無聊賴地在外屋慢慢地踱著步子，想到一時糊塗放走了芊芊，想到暗訪製造偽劣滴眼液葯企的稿子還沒有寫，想到身懷六甲的老婆和京城越來越昂貴的房租，不由得心情煩躁。外面的雨點「噼里啪啦」打在房頂和外牆上，猶如在他的心上敲鼓，而腳下不時傳來踩到瓦片的「嚓嚓」聲，更像是把外面的雨搬進了屋子裡。「見鬼！見鬼！」他不停地咒罵著，掀開門帘走進了裡屋，一屁股坐在那張老式的木頭床上，也許是用力過大的緣故，床發出「吱」的一聲尖叫，活像踩死了一隻耗子！

警員們走進裡屋，這裏很簡陋，傢具除了一張老式的木頭床，一個關不嚴門的衣櫃，就是一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台髒兮兮的收音機，還有一輛漆掉得差不多可以當文物的永久牌自行車，也很不般配地停靠在這間卧室里。

他稍微洗漱了一下，就走出門去，同來的幾個刑警早已經把東哥等幾個罪犯囚鎖在押運車裡，相關證據、材料亦已裝車完畢，就等他一聲令下出發了。

馬海偉還是沒有說話。

林鳳沖餘光一瞥，發現馬海偉的座位里側放著一個藍色的粗布包裹，圓圓的，包裹下面，一片不知黑色還是暗紅色的污漬，似乎還在從里往外滲。

花房裡的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而馬海偉更是感到從頭涼到腳！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心慈手軟，竟然放掉了罪大惡極的販毒集團主犯！

「老馬別沮喪，她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咱們早晚會抓住她。今天查獲了這麼多毒品，販毒集團分子大部分落網，已經是了不起的勝利了！」林鳳沖拍著馬海偉的肩膀安慰道，然後對著一屋子的警員說：「大伙兒都辛苦了，咱們留下一個留守人員，其餘同志就先撒吧，到縣局去稍事休息，然後還有很多掃尾的工作要做呢！」

晉武點點頭，上了車，一個掉頭，向縣城回返去了。

沒有馬海偉的身影。

林鳳沖望著他的帕薩特漸漸遠去，忽然想起什麼，快步走上豐田公務車，往裡面仔細望了望。

身穿黑色警服的晉武有點發矇，在這座縣城裡，大部分老百姓見到警察都是繞著走的，更不要提用「喂」來打招呼問路了。他本來想把這個小夥子熊一頓，後來想到林鳳沖就在身邊，鬧不好又惹來他關於警民關係的教訓，忍住火氣說：「不知道！」

「林處，你咋能一下子看出那麼多東西呢？」晉武說，口吻里第一次流露出欽佩之意。

「哦，對了！」小夥子羞赧地一笑，雙手抱拳道了兩句「謝謝」，拔腿又要走，卻又被林鳳沖一把拉住了。

林鳳沖又看了那女警一眼，她目光中漂浮著一種對與錯都無所謂的淡然，這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在一些地方的警局裡，老手瞧不起新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林鳳沖也不好多說什麼，不由自主地跟了幾步，彷彿是送田穎一般跨出了門檻，看她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良久，他忽然感到周身彷彿浸在河水中一般濕漉漉的，伸手一接，掌心頃刻間便被雨水積成了一個小窪……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淅淅瀝瀝的夜雨已如漲潮一般，漫漶了目力所及的一切，於是有形的化作無形，清晰的變得叵測，明亮的沒入黑暗，黑暗的更加黑暗……

有個漁陽縣公安局的警察說：「她叫田穎，是警校畢業后在我們這裏見習的。」

林鳳沖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道：「怎麼可能？東哥怎麼會跑掉了呢？」

馬海偉扶了扶眼鏡，低聲說：「我不去了，我在這裏留守吧！」

受害人的面貌看不清晰了，兇手似乎是兩個人，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面貌。

警員們只當他是為功虧一簣而生氣，哪裡知道他是一肚子怒火，卻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就放在這張床下……

我看著，看著，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刀砍斧剁中化為一團血肉模糊的肉泥，稀爛的肉醬、稀碎的骨殖，漂浮在厚厚的鮮血之上，像浮著一層白色的屍油。

斜躺在裡屋地板上的東哥，喉嚨里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嘶吼……

「不知道？」小夥子嘀咕了一句，「九*九*藏*書你當警察的，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

兩個人並肩靠在橋欄上，望著橋下寬闊、深沉而又水波不興的湖面，沉默了許久，直到一陣潮乎乎的湖風刮過，像是揭開了帷幕一般，晉武抽了一下鼻子開了腔：「林處，您可別聽馬海偉那小子胡說八道。」

大家綳得緊緊的面孔，這才鬆弛了下來，唯獨馬海偉還是怏怏不樂。

林鳳沖和馬海偉一看，不約而同地如夢初醒般地「哦」了一聲。

搜檢結束，林鳳沖讓一個警員拿一袋粘著黏土的毒品給東哥送去：「什麼也不用說，把這個甩在他眼前，讓他自己講，看看他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后，還能告訴我們什麼。」

「嚓嚓嚓嚓……」

老馬，你到底去哪裡了？

小夥子張著嘴巴看了那石碑半晌，突然「呵呵」傻樂起來：「還真的是啊，總算找到啦！」然後把地圖往背包里一塞，甩開膀子就要走，卻被林鳳沖一把拉住了。

那兩個警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都嚇了一大跳，沒想到監視點突然變成了主戰場，趕忙拔出手槍隨時準備射擊。

「啪！」

可憐我冤讎有三載，有三載……

「別是那個女的推理錯了吧？這裏壓根兒就不是什麼『第二窩點』。」

林鳳沖瞪圓了眼睛，循著聲音尋去，竟是在最後一排。他往前走了兩步，只見馬海偉從座位上爬了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困惑地看著唱個不停的手機。

「又怎麼了？」小夥子有點生氣了。

林鳳沖等眾警員把裝有繳獲毒品的證物箱抬上一輛豐田警用車，然後一併駛離花房。馬海偉站在門口，目送著車子消失在土坡的轉彎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再呼吸時，口鼻中溢滿了雨水的腥氣，他很不喜歡這種氣味，轉過身關上了門，覺得肚子有點餓，身上有點冷，就打開櫥櫃找有沒有吃喝的東西，終於發現了一瓶衡水老白乾和半袋五香花生米，先灌了幾大口酒，身子略暖了一暖，然後拈了幾顆花生米，剝了皮放進嘴裏，嚼了一口就立刻吐了出來——滿舌頭的霉味兒。

「一個叫芊芊的女孩，聽說她只有17歲，但毒品的運輸、販售、人員調配、隱藏方式，甚至『第二窩點』的布置，都是她直接指揮的！」那警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口吻說，「除了東哥，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一直跟她住在同一個宿舍的那幾個女孩偶爾還經常欺負她，哪裡知道她竟是整個販毒網路的龍頭！」

他果斷地拿出手機，撥打了馬海偉的電話。

就在他的指尖感到觸碰到了什麼的一瞬間，黑黢黢的房間里乍然響起了一陣猶如幽咽般的京胡。

女警察還是沉默不語，只把眉頭皺得更緊了。

「不是『第二窩點』，那老頭兒為什麼要逃跑？」

「這個人不像個好人，我得追上去查問查問！」晉武剛要追過去，被林鳳沖攔住了：「一個隨便來玩玩兒的窮學生，你難為他做什麼？」

晉武目瞪口呆！

原來，是廣播電台播放的京劇選段。

心，狠狠一墜。

一隻手，推開了花房外屋的門。

女警察看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林鳳沖使了好大力氣才抽出手腕，他感覺到馬海偉身上有一種令人骨寒的陰森煞氣，這煞氣令他在這車廂里彷彿置身於古墓之中，一具從土裡鑽出的白色骸骨一點點逼近了他。

林鳳沖好奇地上前去要摸一摸——

忽然，田野像被橡皮抹過一樣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光禿禿的黃土地，接著就看到了昨天對東哥實施抓捕的小區，幾座破樓孤零零地矗立著，白天比晚上顯得更頹敗，遠遠地還能看到土坡上兀立的那座花房，昨晚的大雨沒把它澆垮塌了可真是個奇迹……

「拉倒吧，騾子聽不懂，趕騾子的聽懂了也沒用。」林鳳沖在旁邊淡淡地說了一句。

「幹啥？」小夥子把眼珠子一瞪。

久久地，這個人一直佇立在門口，任雨水不斷地淋打。

馬海偉想下床，但稍一動彈就發現，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極酸軟，也極疲憊，貼身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濕透了……童年時，晚上聽多了鬼故事，夜裡便會如此，媽媽說這是鬼上身，「鬼要找替代，先鑽進你的腦殼弄昏了你，然後鑽進你的身子里開始試，跟試新衣服一樣，胳膊腿兒的大小合適不合適啊，它就撐啊撐的，最後一看不合適，就走了。等你醒過來了，莫名其妙地一身大汗，不知道這是鬼折騰的，這還算好的，要是它試合適了，那你才要遭殃呢……」

「他包里露出的學生證你沒看到嗎？」林鳳沖說，「況且，現在90后外出旅遊哪兒有帶地圖的，直接用手機自帶GPS查不好嗎？所以，我估計他的手機沒有GPS功能，是最廉價的那種，當然如果他是登山族，會考慮GPS沒有信號，問題是他穿的衣服和鞋都是休閑款，如果爬沒有信號的野山，沒幾步衣裳和鞋就得被荊棘撕爛了，因此只是隨便來玩玩兒。」

「好吧，那你留下吧，給你一支手槍，有什麼情況第一時間招呼我。」林鳳沖說，然後加重語氣叮囑了一句，「注意安全！」

氣得晉武直摁喇叭，嘀嘀了半天也沒有用，反倒惹急了一頭騾子，回過頭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依然是一地的瓦片和渣土，這一回，林鳳沖還特地用腳底板去搓了搓，但除了把黏土搓成了齏粉，沒有任何新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