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是一盞怪異的燈。

——其實黃安最會吃。

當初愛她，是圖她活潑嬌燒。

銀嬰漸漸人世了。再絕色的美女，一旦無後顧之憂，養尊處優起來，肯定一「發」不可收拾：發胖。

那魚醬，以好魚破縷切絲去骨，和以調料，藏翁子中，泥密封，勿漏氣。日曝后熟了，再加好酒解之，非常美味。他們也把魚販梢來的小魚腌製作鮓，或風乾。

休妻的男人還是休妻。

一夜夫妻百日恩。但黃安只覺功德圓滿。互不拖欠。

你看她，整個都滾圓肥滿，白肉中幾乎淌下油脂。臉兒紅彤彤粉團似的，俏麗依然，但不再輕盈了。

「這麼好吃懶做的妻，白養活她一年。你看你看，連皺眉也懶得費勁。」

然後黃安娶了她……

他檢視魚料。除了慣見的以外，有個木盆子，盛著一尾鮮蹦活跳，一身晶亮閃光的銀魚，無限焦灼地搖頭擺尾。但困囿在一個網中。

黃安的妻不是人。

它比當日所見更肥美更笨重，一身是脂肪。咦？也不是全無用處呀。

「看，有九*九*藏*書尾胖魚！體態遲鈍，泳術荒疏，痴獃不懂逃生。信手一撈，即可擒獲。原來已遭浪擊，昏死過去。」

過了幾天，阿順又送魚料來。他掂起其一。

是這樣的：每當家中請客，造飲食，或親友喜慶，送上婚嫁禮餅甜食時，這燈饞了，照得分外光明燦爛，芳心躍動。

這是黃安的寡母，她的婆婆，在米已成炊之後方才知曉的。

「銀嬰，你來自江湖，便回江湖去吧。我等比較營役自苦，高攀不起。添你一口，以為多雙手做工，可惜見不到實際用處。」銀嬰淌下滾圓的淚珠：

當初，她一身細皮白肉，敏感多淚，仿似水造。上身輕軟，下身裊娜，擺動時多彩多姿。還有一雙美麗的圓眼珠，燦燦閃光。男人見到這樣的素白佳人，莫不垂誕欲滴。

銀嬰一生至大成就，是把自己供養得白白胖胖。生命苦短，歡娛有限，理應多作享樂，放開懷抱，方不枉來世上一趟。

黃安一聽，她長命，我折福！深恐此乃無底深潭。

銀嬰的眼珠子圓ｒｅａd•9９csw•cｏｍ瞪著，即使她睡著了，也從不闔上——如此一來，沒有人發覺她仍沉醉在夢鄉里。

他與寡母賴以維生的是一手好魚藝。他們不賣活潑的生鮮，而是各種加工魚食製品，遠近馳名。

「不是怪魚，是好魚。黃安哥，特地捎來與你。看，白肉，上品呀！」

京城繁華而規模，單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已叫人眼花繚亂。有賣頭巾的、腰帶的、絨線的，有賣字畫的、裱褙的，有賣丹砂熟葯的、生葯的、眼藥的，當然少不了吃食。

自她跟了黃安，作歸家娘，以報不啖之恩后，他確曾迷戀過好一陣子。一尾銀魚，簡直是魚水之歡。

銀魚更加煩躁。尾巴一擰，企圖濺起水花，但使不出力氣。黃安端起木盆子到店鋪後進的廚房中，笑道：

「橫豎來歷不明，說是魚，不如休了她，放逐到水邊便了。也算對得起她，要不終有一日她把你也給吃掉！」

才四更時分，曙色尚朦朧，官士們已經開始上早朝，馬蹄嗒嗒響過京城。不久，敲著木魚，念著read.99csw.com梵經的和尚，也上街「報曉」。

化作人身，一時之間改不了習性。對比而言，人類非常不幸，得花盡心思力氣，換來兩餐一宿。稍具名利之心，更加處身戰場刀劍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

黃安認出這懶得逃生的銀魚。

老人家的話日益難聽：

她的名兒喚銀嬰。

銀嬰最初人門，決計不是如今這副情狀。

有算卦先生路過，他們都是會寫字讀書的人，唱道：

他回家去了。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觀天文，明地理。決吉凶，斷禍福。」

黃安懂魚。他娘親一向以此為榮。

整日施朱敷白，打扮俊眉俏眼的，豐|滿得惹黃安的嫌。

黃安謝過阿順。

對，好吃的魚是白身，通透。刮鱗去臟后，一刀分飛，再切成薄片，蘸醬油活吃——吃時它嫵媚的嘴唇猶在一張一合……

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他慌亂得放下屠刀，反引頸以待。

還是娘親說得對。一日，引領她至水邊，情至義盡道：

記得那日初遇——

好逸惡勞，死性不改。只願永生永世懶下九九藏書去……

店鋪都打開了大門，等待做買賣。

「我不是陪你睡了？」

他認為最美味可口的是活魚切片生吃。只有魂斷歸西、難以久擱的魚才作種種加工。用火、用料、用技術，不過因著它最好吃的階段過去了。

她不沾店鋪中同胞的屍體。最愛吃餅。香炸酥甜的糖餅、薄撒椒鹽的坎餅，還有燒餅、蒸餅，和肉餡兒包子。撐著了還吃。又嗜甜，用生蜜調的烏梅湯、桂花糖。甜得整個人都膩掉了。

熬肉、海鮮、蜜餞、饅頭……都有。

她翹著胖屁股一扭一扭的，又掏蜜李子吃了。吃完到市集看百戲。

一見銀嬰，嘖嘖稱奇：

每當三更作醬作膾，清洗衣物，或婆婆踩動機抒織布時，它不樂意，便懶洋洋，一燈如豆，昏暗不明。

「這是什麼名堂的怪魚？」

「時也，運也，命也。這位娘子，是福相，壽命忒長……」

娘親慫恿兒子：

黃安的友人咸表驚詫，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

日子久了，黃安對她的懶惰忍無可忍。

想想也是。魚的肚子填不飽。

他把其脂膏刮下，煉為油rｅａd.９９csw.ｃom，正好用來燃燈。

除了吃，銀嬰對什麼也不感興趣。

銀嬰不知背地有陰謀。

婆婆也不滿：「門不開，店不守，油瓶推倒了也不扶！」

「起來！」他推推這太陽曬得滿房，卻連身子也懶得轉動的妻，「店鋪客人多，快出去幫忙。」

早市熱鬧起來。

但，那麼懶！家當早晚被她吃光。人家的媳婦料理店務，晚上還挑燈紡織呢。

一尾尾風魚尾朝上頭朝下，掛滿在鋪前，不失為城中景緻。

黃安是這兒比較獨特之一家。

他順勢一推，她跌身水中。撲通——

當晚，黃安把它提起，仔細欣賞，它拼儘力氣扭動，掙紮下地，現出原形來。

說真的倒沒有不是之處。河海天然，都是天生天養。幾時聽過魚要做工為稻粱謀？還不是張口就吃？

銀魚用大眼睛瞪他一下。

銀嬰是一尾魚。

她天真無邪，胸無城府。

「讓你在人間多耽一陣，晚上我……」

「黃安哥你早！」阿順又捎來兩大桶的魚了，「一焚香，借點神力，幸一網半滿。」

她不想他吃了她，唯有施展渾身解數，要吃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