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他們靠古玉「加工」起家。

為什麼這個神秘包揪會落到梁儉的背上？

不搭話便走了。

「有話要說總得找機會說的。」

但他不動聲色：

吾當言之？幾千年前被一塊玉壓著舌頭的一個死者，有話要說？

太巧了吧？自己前腳未邁出門，忽地來了個陌生異性。直呼丈夫的姓。

「你們有所不知了。真的古玉，色水好的，必定由屍汁浸成，紅黃藍綠，佩戴身上很肉麻——真要挑，還是素色無雜滲。」

轉身向妻子示意：

一轉身便走，怕自己捨不得。

她白他一眼：

「不，」女人慌張地解釋，「只是有朋友介紹我來你們店子。」

「有何指教？想要些什麼？」

梁太太的高興是附加的——女人根本不打算留下聯絡線索。貨銀兩訖，一刀兩斷。等錢用的來客，總是這樣，為了三分自尊，傲然地走。

梁儉連忙招呼：

「用蟬來壓舌？」她們奇怪，「這蟲子最吵了，整個夏天都在叫。」

「我做完這單生意才上鋪。不如你先去，在八樓玉蘭廳，說我馬上來。」

哼，果然寬鬆了！

「梁先生，電話不方便，我三天後再來吧——唉，只因等錢用。」

「你看，有字！」https://read.99csw.com

一看，是只面目模糊的蟬。

「嗚——當——耶——吱——」

梁儉留在港，繼續他的營生。

玉蟬是含玉。

「阿梁，阿梁，那玉——那玉變了！」

到了溫哥華，一進家門，便把兒子推開，喝道：

「這可能是店裡最貴重的一塊古玉。白玉是中上品。」他交給妻子，「我也不賣，你帶去傍身——不過也許日後在外國拍賣得好價錢。」

移民手續又已辦妥。

在這方面，梁儉頭腦靈活。他甚至有一份詳盡的研究心得，加以遵循。

「不。」

「你叫我有空便摩捏它，沾些人氣，使玉色更好。阿梁，我不知道為什麼是這樣的？這東西——我扔掉它好不好？」

她及時趕到：

梁儉連忙整頓行裝，一看究竟。

那是一句話，憑肉眼看不分明。梁儉把它放到大鏡下。它道——

女人有點心焦，忙把一塊玉遞上。

「梁先生。等一等——」

他著女人留下聯絡電話待估價。

「不想女人太多話。耳根清靜。」

女人來了，梁儉說了很多，她都不大人耳。她是對一切買賣瞭然而冷淡，心裡有數，只關心到玉蟬淪落到什麼地步。

梁儉才喜形於色。

女人嘆一httｐs://ｒeａd•9９cｓｗ•coｍ口氣：

妻子中學畢業，略懂英語，可以應付洋顧客，公一份婆一份，依時間表辦事。

「若是女屍，等於雙重長舌。」

他也捨不得親愛的香港，畢竟是他的出身寶地。但他自小已習慣逃難，賈其餘勇再次避秦。當晚，香港旗滑落，英國國旗撤走，他來看上最後一眼，便安分認命到異鄉度其餘生。

一晚。電話震天地響，一聽，傳來驚栗的哭音：

「玉呢？」

但梁儉非常有遠見有計劃。到他把店裡玩藝竅門學得差不多了，按部就班，便也自立門戶，娶妻生子。

梁太太問梁儉：

真的，她有二三十件玉鐲、玉墜、玉環、戒指，但她很少佩在身上。假的反而不拘。

梁儉五十四歲。大半生都是自己一手鋪排，過得在意料之中。首先他恪守父親賜予的名兒，克勤克檢，任勞任怨。原是個古玩店的小職員，等於是在包食宿兼晚上看鋪的制度下成長的學徒了。

梁太太在店中，還再三道：

——他不要知道！他情願根據自己的意願安排他的下半生。梁儉拎著恐怖的含蟬，他明白這是奇異的寶物，無價的預言。

近曰他「發明」了一種方法，便是好好利用最新科技：用微波爐「煱九_九_藏_書色」。只要控制得宜，比電爐電煲奏效。

遠慮近憂，機關算盡，誰知驀地發生什麼意外，措手不及？他彷彿聽到遠古飄忽的蟬鳴，或那含糊的舌音：

「我那邊住下來，每隔兩三天打電話Cheek你。你還是不能耳根清靜。」

「這是塊舌頭嗎？」黃太太問。

梁儉知道最好的玉，除開避邪之外，還帶來運氣。只要沾上人的手澤、體溫、氣息，就更滋潤通透，雲開見月。這塊起碼是漢或之前的白玉……

他笑道：

是晚老友們約了餞行。正要上鋪，來了個衣著樸素的女人，臉色蒼白，略帶病容，像正在萎謝的花——卻在強撐著。

「舌頭為什麼要壓住？」

晚飯時她把那玉蟬拎出來招搖。

妻對其本性瞭然，一切都逃不過他鐵算盤。

「梁太太，你是會家子，何以不大喜歡佩玉？」

加拿大的屋子早已買好。

梁儉的手微抖，拈起它，先審視背面，沒事呀。

梁儉拎上手。

席間只談些身外事：

「別給她超過三萬。當然可減則減。」

梁太太有點不悅。

根據他的經驗，玉各有色，而色各有因緣。墓中有石灰侵蝕，玉是桃花色。棺木為銅製，把葬玉滲成鸚哥綠。棗紅色的，當受死血所潤。還有褐色、黑九-九-藏-書色、粉色、青色……只要了解它「根據」什麼原理而成色，便可科學化地做手腳加工加色了。

——不過，還得花一筆冤枉的血汗錢到外國重頭來過。

十多年下來，他的身形膨脹，肚滿腸肥，臉上也泛了油潤——好似一塊「拋光」的玉。

梁氏夫婦都很高興，這正是移民前夕上佳禮物。

「坊間也見玉蟬，多是舊玉新工，看你這塊，不錯是白玉，也古，但有點枯槁，且不大見色。」

「這是我家傳貴重的玉，想在你店裡寄賣，或你看看值多少？」

一看——咦？又發了！跟上次又不一樣！

如何「冤枉」？為誰「相思」？

妻和兒子下星期落腳。

一知道香港有大酒店接受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那晚的房間預定計劃，梁儉馬上去報名。特惠房租是一九九七元，相當值回票價。

冤枉相思，吾當言之。

說的是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抑個人冤屈？

要不要保留住？等它揭盅？誰知到時要付出什麼代價？關乎人命嗎？這回連鐵算盤也算不了。

「若非大限，等錢用，也不會……」

但他說這值得便是值得。

要等一年後、十年後、廿年後……

真假的玉，經他過手，也就無分真假了。

再在燈下細看玉蟬，雖已摩挲過幾百遍。九_九_藏_書只見它渾身如羊脂白，不透明，光素，文飾古樸，蟬翼難辨，長約一寸，只在腹部，有一抹嫣紅的暈，如血所化。

大家笑起來。

她越趄著，終不願先去。

「不。」梁太太指點著，「這是蟬。為了避邪，放在死者口中壓舌用。」

末了她細了聲音：

梁太太是放進手袋貼身上機去的。

末了又叮囑：

最初，來貨由相熟的友人自內地帶來。改革開放之時，民間忽然湧出大量藏品，賤價批發，當然，真真假假都有——即使是假的，也太便宜了。何況間中遇上寶貝，後來他們索性自行採購。不必回佣。

「給她三萬五也值。」他自語。

梁太太自密封的匣子取出，她已經一個月沒敢碰它。像引爆定時炸彈地打開了。

「什麼？」

「什麼事？」梁太太狐疑地看住她，「你們認識嗎？」

她知道他一定鼓其如簧之舌，壓低價錢，付個二三萬元，據為己有——問題是女人楚楚可憐，他可能多給一點，不過也不盡然，她不是有移民之意嗎？男人才不肯多花冤枉錢。

是腹部一抹嫣紅。玉質出來了嗎？抑或那紅暈更頑皮了？它像一根手指，在逐日逐日地加添色彩，書成奇怪的字，原始而稚氣，如女人所寫，如女童所寫。

女人收下支票，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