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藥水中的男人

藥水中的男人

回想在車禍之前,孤兒馬益森仍是個非常靦腆的青年。在工廠上班。與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園玩兒,相識了好久才敢牽她的手。
馬益森告訴他,在衛生間對過,後門側,雖是堆了垃圾,但這處陰氣重,院方不鼓勵帶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點了一炷香。
馬益森找來半瓶牛奶。他用一雙手扶抵著刁伙的半邊頭顱,然後朝那個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貪婪地饑渴地快快喝掉,發出咕咕的聲音。點滴不剩。吸血似的。
這處是南京中醫藥學校,六年制「推拿專科」的實習室。
馬益森三年來,一星期兩次,來此摸屍體。
「嚇!」刁伙湊近一瞧,模模糊糊,「媽的!真認不出來,死的好慘啊!這是我嗎?」
助教從注滿防腐藥水的大池中,攜起浸泡著的屍體,摘與實驗桌上,大家輪流去摸捏頭、頸、背、脊、手、腳……
「我名喚馬益森。」
「刁伙,」馬益森說,「就這兒。」
馬益森和另一位同學常歧,略可視物,雖不大中用,但仍負責衛生。很勤https://read.99csw•com快,殘而不廢。
到了一個大池。
推拿專科學生可用分寸折量法、指寸法取穴,也可根據五官、肋骨、脊椎骨、乳|頭等標誌來取穴。
因為一般屍體浸泡在藥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後鼻軟骨也沒了。雖然身體內臟能保持,不變硬,有感覺。但骨頭被這樣的集體「蹂躪」,學習之後,很快報銷。
馬益森摸索著,熟練地用掃帚打掃衛生。
最初,他聞到藥水的味道,會嘔吐,因為那是一種刺鼻、不甘心、死亡的味道。但漸漸他習慣了一如同他習慣了一切靠嗅覺、觸覺,如同他不再怕黑,也不怕鬼一樣。這是生活的一部分。
馬益森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學習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無人認領的屍體。也靠人家捐出來——不過自某些器官黑市有價,這種捐獻也少了。有,也先給大學醫學院。
刁伙想象得美美的。饞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是在南京火車站附近的一場撞車意外中,九*九*藏*書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對象。
「餓慘了,同志。」聲音尖寒,毫無生氣,還待嚇唬人,「很久沒吃了。快拿……」
為什麼學生那麼高興?
「別鬧。」馬益森緩緩地打掃,「這裏根本不需要燈。人人都看不清楚。再噁心也不怕。」
馬益森也感謝天恩——否則,他早已是浸泡在藥水中供人實習的屍體了。
見沒回答,又捏著嗓子怪叫:
想不到自此,有一頓沒一頓。從牢房到刑場,都餓著。
「怪不得,好餓!」
「你老家是西安——」
臨走,還朝他一鞠躬。
「你想吃什麼?」
刁伙沒有回頭。他是無頭可回。只道:
盲人心眼清明,對經絡、臟腑的人體組織心裡有數。因為不管男女肥瘦高矮,骨頭的數目都是二百零六。而分佈全身,左右對稱,包括經外奇穴的穴位,共六百五十處。這是一個既定的結構——人間有定數。
「同志,」實習室的牆角傳來一陣悲凄的怨嘆,「有吃的嗎?好餓!」
「馬兄,你能幫九-九-藏-書幫我嗎?」刁伙虛弱地,「我餓得癟了,連上路都沒力氣。」
從屍體脖子后正中往下,先摸到一個突起最高的第七頸椎,再往下摸為第一胸椎。很容易,大家先定了「大抒」穴。接著是「風門」、「肺俞」、「膏盲俞」、「心俞」……摸多了,拿捏得准……全靠屍體相助。
「你往這邊走。」
他已「面目全非」了。
「馬兄,謝你大恩!」
他右眼已瞎,只剩一個洞。左眼嚴重弱視,看東西得湊近,湊近得像用鼻子去聞聞是什麼味道。
「這樣吧,」他向刁伙說,「我給你弄點牛奶,吃了也有力氣,你就往前奔,投個好人家,以後吃得飽飽的。」
他頹然。
「唉,也不過想吃頓好的而已。」
便是被槍斃的刁伙。他沒有親人,也不殮葬。雖半個頭被轟掉,身體湊合著仍是有用的。
「你居然不怕鬼?」那影兒泄氣,「我眼睛也不方便。同志,帶我一帶。」
「可你連一半嘴巴也沒有。」
「同志——」
刁伙的頭,半邊被轟掉,半個嘴巴不見了,槍彈九*九*藏*書自脖子後面大概是「風池」或「乳突」之處穿過。不致命,但足以摧毀了頭臉。之後再補一槍,在背心——定是刁伙行刑時亂動,掙扎,所以多吃一重苦頭。
這天,送來了一個賊。
「呀!好想來碗羊肉泡饃。碗盆分不開,都比頭還大。掰了饃,泡在又濃又爛的羊肉湯里。蹲在板発上,呼嚕嘩啦地吃。一臉汗,一手油,熱得滾燙,糖蒜辣醬一口一口地送……」
她握著他的手——而這已是最後的肉體接觸。後來她另找對象嫁人了……想不到他日後的營生卻是「肉體接觸」。
「沒有。」他淡淡地應著。
池中浸泡著一件物體。
這是他們的一種黑色幽默。都過來同屍體握手,打個招呼。希望原諒日後摸頭捏臉按遍全身的「不敬」。
女朋友小范到醫院去看他,一看到變了形的頭臉,目瞪口呆。
專科學生,好些是失明或弱視人士。雖看不見,但「推拿」是他們最合適不過的一門絕活。
「來了一件新貨色,」一個同學陳照林向大家宣布,「大家先握握手。」
「今read.99csw.com天沿後面的督脈定穴。」丁教授說,「大家來摸椎骨,一節一節地數……」
「馬兄,你知道我什麼罪名?——老家待不下去了,我隨盲流到大城市,你們南京。我餓慘了,搶了一個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頓好的。公安來抓,我架了人質,就在火車站附近給打中了腿,逮住了。招了,當然是個死……」
「是。」馬益森木然,如常地道,「來時是這個樣了。」
——不過刁伙認不出自己來。
「嘿嘿!」刁伙怪笑,「我們西安,『麵條像褲帶,辣子一道菜,泡饃大碗賣,唱戲吼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不亮燈?來看看我是什麼鬼東西!」
馬益森眯著他弱視的左眼。用神了,會痛。淌淚。他想:哦,也是在火車站。好像親了點。而小范,她是西安人呢。又親了點。
「下一生別偷別搶了。不要回頭了I」
馬益森用掃帯的把子領他。
「媽的!這個牛奶可是……唉,從來不發覺,實在太美味了!」
刁伙說來有氣無力,含糊不清。
死後還只能天天喝防腐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