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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商店

木偶商店

他的心徒然一驚:那是什麼?
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皎潔如星。
老陳離開商店,緩步朝街道盡頭的煎餅攤走去。
「張亞麗?我不認識她,她是誰?怎麼了?」
「早!」
老陳轉身進了屋,男人緊跟在他的身後。
「居然來得這麼快?不過……一切都晚了,呵呵……」他輕笑了幾聲,快步來到那具木偶前,舉起了雙手……
之後,門「咣」的一聲被緊鎖。
男人彎腰仔細觀察了一陣,隨即挺直了腰板說:「陳師傅,就要這兩對了。」
被濃葯毒死的瓢蟲。
這時,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出現在他的視野里。
「你怎麼不睡?」
良久,他悄悄從後門繞到庭院,來到裙角消失的地方。那裡有著很大的陰影,陰影里的一切都是模糊不堪的,像是藏著一個恐怖的秘密。
老陳仔細看了看,他猜想發簡訊的一定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不會再有其他的可能了。
其中的一個中年男人將布滿血絲的眼睛從望遠鏡上移開,轉頭盯了一眼身後那個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一支接著一支抽煙的男人。
良久——他緩慢地抬起頭。他的眼神變得詭異起來,他的嘴角帶著令人恐怖的弧度。這一刻,似乎有什麼東西佔據了他的大腦。他不知道,那是他積壓已久的憤怒所幻化出的另一個他。
他忽然看到那個男人並沒有走遠,而是站在十幾米外看著他,目光冰冷。
那個夢境,哦不,應該是那個幻覺,幾乎每晚都折磨著他。
東明披衣下地,走到窗前伸手去關窗戶。
「啊,你好,我是鎮木偶劇團的,劇團里正在排演木偶劇,我想到您這兒看看木偶,有合適的買幾件回去。這是我的名片。」
一瞬間,老陳像是衰老了十歲。
血跡在一座垃圾堆前面消失了。
「媽,您就別瞎操心了,沒人……敢欺負我……」
事情是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生的。
沿著道路往下走就是鎮中心。
被鐮刀腰斬的麥子。
那人走後,老陳將店門反鎖,來到商店裡間,那裡是他的木偶製作室。
老陳曾是遠近聞名的巧手木匠,早年打得一手好傢具,左鄰右舍有哪一戶家裡沒有一兩件他打的傢具呢?
「媽媽回來了。」
老陳怔怔地望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心裏不住地在想:他明白什麼了?他明白什麼了?……難道……
老陳走到房間中央,伸手打開一盞燈。
她還沒睡?
東明的嘴角露出晦澀的笑意。他撫摩著兒子的頭髮,輕聲說:「媽媽遲早會回來的,我保證。」
男人只好走到另外一些木偶跟前,但眼睛的餘光始終離不開窗口。
東明回到家,闊別已久的家。推開門,一個活潑的身影跑過來拉住他的衣角。是他的兒子:「爸爸,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
他撥通了上面的號碼,緊接著電話里傳出應答: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那是一間陰暗、骯髒、雜亂的小酒吧,一切顯得那麼頹廢。
來人不禁嘆了口氣。
身後的男人扶了下眼鏡,將煙蒂掐滅在煙灰缸中,站起身道:「我敢保證,就是他,肯定錯不了!」
「我決定留下來。」
那一瞬間,東明覺得腳下的地板被瞬間抽走,一種失重的感覺遍及全身……
他終於看清楚她了,她的雙眸帶著淡淡的憂鬱,清澈如水,就如同一幅水墨畫……剎那間,他的心碎了一地。
「叮咚……叮咚……」
說是老陳,其實他並不老,剛剛四十齣頭,但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迹卻格外深刻,使他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多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滿意地走開。
老劉擺擺手:「客氣什麼?明天一塊兒算。」
只是,這個新家還缺少一位女主人。
在製作室的一角,是一張特製的木頭大床,上面並排躺著四具木偶,分別是小男孩、女人、老頭、老太太,在燈光的照耀下,它們的眼睛炯炯有神。
十分鐘后,來人沮喪地出門,她本來相中了一個真人大小、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可惜磨破了嘴皮子,老陳死活都不賣。
記憶中的女人又是誰呢?
「沒有哇?怎麼了?」
晚上,東明拖著一身疲憊走進家門,兒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拉住他的衣角:「爸爸,你今天回來晚了,我和媽媽,還有奶奶爺爺都等急了!」
老陳索性蹲在地上抽起了煙。煙霧在他面前氤氳成一片,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就是陳師傅?」
「沒什麼,可能是我聽錯了……哎,最近鎮子上不太平,隔三差五有人失蹤,昨天晚上怕不是……」
他在她的疑問中變得潮濕,望著那雙充滿哀愁的眸子不知所措。
老陳抬頭望去,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陌生女人,手中舉著一張報紙,眼睛不住地在四周打轉。
來人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哎……我說,我是鎮木偶劇團的。」
一個面孔稚嫩的男青年急忙遞過來一個檔案夾,那裡面是老陳的所有資料。
「一https://read.99csw.com切都要結束了,到那時候,一家五口才算是真正的團圓……」
男人在屋裡轉了一圈,最後停在玻璃窗前。窗前擺放著四具木偶,一個是可愛的小男孩,一個是美麗的女人,還有一對老年夫婦。男孩和女人的距離不遠也不近,這使他們看起來既像是一對母子,又像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
可是,那險惡、詭異的幻覺始終折磨著東明,糾纏著他,使他幾近崩潰。
老陳像平常一樣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打開店門,早早地將「平凡木偶商店」的牌子掛在門旁的挂鉤上。他眯著眼端詳著那塊牌子,就像端詳身後的歲月一樣。
東明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像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兒子度過漫漫長夜。
偶爾,會有一片死去的樹葉飄落,超過他。
老陳接過名片:張亞力,××鎮木偶劇團導演,1386500×××。
「和我走吧,我知道這裏讓你傷心。」
「……你看……我這沒零錢……」老陳面露難色。
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消失。
「你咋還不走?那兩對木偶我不賣!」

1

小鎮在霧氣中顯得很神秘,原本尚算繁華的街道,此時此刻卻一個人都沒有。不過時間還早,現如今,快節奏的生活使人們都變得懶惰了。
她是誰?
「你們來晚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一家五口總算是團圓了!呵呵呵……」
老張站起身,將手機連同那張名片揣進兜里。這時,他看到遠處走過來一個人,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
她就靜靜地站在陰影里,就像是長久以來一直就站在這裏,從未離開過一樣。她仍穿著她消失那晚穿的白色長裙。
老陳在門口的板凳上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放在乾裂的嘴唇上舔了舔,然後划著一根火柴,點燃。此時沒有風,白白的煙霧自他的手指緩緩上升,在頭頂匯聚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
要不要告訴那人,他要找的女人已經死了?要不要打110報警?老陳尋思了一陣,將按在回撥鍵上的大拇指縮了回來。
老劉麻利地將一份煎餅果子用塑料袋裝好,送到老陳手中。
漸漸地,她的輪廓在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
老陳的眉毛聳動了一下。
很顯然,她與記憶中的女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相比而言,眼前的女人多了幾分嫵媚、風韻,卻少了點清新和純潔。
木偶不就是丟失了靈魂的活物嗎?
夏天,她喜歡穿白色的長裙,喜歡長發垂腰。她的右肩長著一顆血紅色的痣。那時他喜歡去鎮上的小廣場,那裡有一座小小的教堂,那漆黑的外表使它看上去像一座中世紀的古堡。她喜歡在教堂前面的噴泉旁一圈一圈地走,有時會發獃。
他一個健步衝過去,從垃圾堆里揀起一部手機。手機看起來還很新。誰會把它給扔掉呢?正想著,他突然看到了一具沒有眼珠的屍體。
深知生活真諦的他,為自己起的筆名,正是「平凡」二字。
中年男人被噎住了,他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不光是他,身後的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那些驚恐的瞳仁里都印著同一幅血淋淋的畫面。
櫥窗里,活潑的小男孩旁立著一個端麗的女人,它是他數十個晚上的心血,它與男孩一樣,有著一雙明亮的眼睛。
臨走前,她再次回頭望向櫥窗里那個小男孩。它的眼睛可真亮啊……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覺得有點冷。
雖然懷揣著恐懼,但更多的卻是好奇,他決定沿著那條血跡走過去看看。
東明回答得有些勉強。
老劉住了口,繼續攤他的煎餅。
「不賣?不賣為什麼擺在這裏?」
第二天果然起霧了。
他的消失微不足道,跟高麗飯館後院的樹杈上勒斷了氣的狗沒什麼兩樣。
「對了,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老劉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顯得很詭異。
東明掙脫兒子的小手,走向客廳沙發的一角,頹然坐倒。另一角坐著他的母親和父親,她們總是挨得很緊,像是生怕觸摸不到對方似的。
以上是女人手機上的一條簡訊,「叮咚」聲便源自於此。同時,還有十幾個未接電話。簡訊和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
那一刻,他一點也不像個硬朗的男人,倒像個怕疼的女人。

4

母親身邊的父親似乎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什麼,「東明,你……是不是犯事兒了?」
他永遠都那麼深沉。
不過,他還是看到了她。
這時,兒子掙脫父親的懷抱,蹦跳著拿起茶几上的報紙,指著廣告說:「爸,這家木偶商店我知道,就在咱們家附近,我每天放學都路過的,櫥窗里的木偶可好看呢!」

7

「不走了。」
九*九*藏*書來人晃了晃手中的報紙,說:「我在鎮木偶劇團工作,是看到廣告特意找來的。可真不好找哇,這一帶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呢?……聽說,這一代經常有人失蹤?」
黑暗中,什麼都沒有,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一切都彷彿回到了從前,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他的鼻子對花香異常敏感。
男人看著看著,眼神忽然變得神秘莫測起來,臉色也變得煞白。他連忙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小傢伙被驚醒,清澈如水的雙眸閃動著令人心疼的光。
一個多月間,小鎮上接二連三地發生離奇命案,先是一個男孩的屍體在公園的假山裡被發現,接著是一對早起晨練的老夫婦。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雙眼都被殘忍地挖去。而與此同時,陳東明有了一個新家。
東明搖搖頭,也許是自己眼花了吧。
老劉的煎餅攤很快隱入霧中。
這是小男孩早上聽到的第一句話。他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爸爸,然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他長長的睫毛不由得抖動了幾下。
男人以同樣疑惑的眼神回敬老陳。
東明忍無可忍地起身朝卧室走去。
東明想起他與她的相遇,在某年某月的某日。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他看見她穿著粉紅色的羽絨服擠上公共汽車。第一眼,便覺得她是一個需要自己保護的女孩,就像個易碎的工藝品。
「你是陳師傅?」
老陳接過名片,看也不看就揣進兜里。
木偶商店對面300米處,是一幢五層高的居民樓,頂層的房間里,幾個神色緊張的人正聚攏在窗前,藉助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平凡木偶商店。
他們兩個人忽然沒有了距離,像是相識了很久的知己,彼此沒有陌生的氣味……
在這個的午後,東明緩緩放下手中的報紙,緩緩點上一支煙,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細細回味著報紙上的那段蹩腳的廣告。他動作從容、緩慢、熟練,就如同一幕上演了一百年的默片。
「爸,我想媽。」
四具木偶的眼睛都很有神。
「在我無盡的夢中,我看到了那家木偶商店,你答應我有一天會帶我去的……但是你沒有……現在我一個人在那裡,在那個地方等著你……」
「可以請你喝一杯嗎?」他說。
「是啊,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女人問道,臉上寫滿了關切。
就在他再次拉上窗帘的一剎那,那個東西又出現了。這次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截拖在地上的白色裙角,在漆黑的灌木叢中轉眼就不見了。
忽然,他似乎聽到外面傳來某種響動,眼神中蘊涵的笑意頃刻間便消失無蹤。
說完,男人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一個人走在秋天的馬路上,這種感覺很奇特。
她緩緩地抬起頭,向他微笑。
「你不要問了。總之,等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將結束。到那時候,咱們一家五口才算是真正的團圓。」
「什麼問題?」

9

夕陽里,站著東明的父母,他們彼此挨得很近,他們的身上被鍍上一層燦爛的金色,他們的眼睛同樣明亮。
老陳奇怪地看著他,心想:早晨這麼冷,哪來的汗?
妻子一夜未歸,他連續撥打電話卻無人接聽,發簡訊也不回。敏銳多疑的天性使他立刻感覺到可能出事了。於是他來到平凡木偶商店調查妻子的行蹤。那張印有「張亞力」字樣的名片,其實是張亞麗印製名片時故意錯印的。
黑暗中,女人忽然開口說話。
「哦,沒什麼,你進來吧。」
忽然,另外一組畫面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東明的眼前。
老陳像每天那樣,坐在「平凡木偶商店」門口的小板凳上,抽煙、發獃、欣賞空曠的街道。只不過,此時此刻他的手中多了一部手機。
可是時代變了,沒人再找他打傢具了,於是他開了一家木偶商店。不光商店裡的木偶是他親手製作的,就連整座商店也是他一點一點堆積木般堆積起來的,百分之百木質結構,外形很像童話故事里的城堡,框角上鏤刻著華麗的花紋,那些木偶便是住在城堡里的王子和公主。
鮮血在虛空中飄浮,蔓延到身後,消逝在永恆的黑暗中。接著,她也消失了。
他抬起頭,疑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2

這時,遠處響起了一陣高跟鞋聲。
老陳站起身,拍拍屁股轉身進了屋,「進來看看吧。」
中年男人合上檔案夾,率先朝門口走去,眾人跟在他身後紛紛出了門。
製作室里十分陰森,那是因為窗戶被厚厚的黑色窗帘遮擋的緣故。房間四周擺放著一些未完工的木偶,有小孩,有大人,有男人,有女人……它們栩栩如生,逼真極了,只是缺少一對眼睛。唯獨有兩具,它們是一對老夫婦,它們各有一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隨時會眨動。
「可是……我有九*九*藏*書家。」
東明想要拉住她,忽然看見她猛地將自己的眼睛挖出!
「早,還和昨天一樣。」
看著兒子跳脫的身影,坐在陰影里的東明站起身狠狠地伸了個懶腰,轉身進了一扇門。
他恨透了那個肇事後逃逸的司機,恨透了那些無為的警察,恨透了那一個一個幸福而又美滿的家庭——如果不是那起該死的車禍,此時此刻,他也應該是某個的幸福家庭的男主人。
接下來的三天,老陳一直把自己反鎖在木偶製作室內趕製一具木偶,一具真人大小的男性木偶。此時此刻,製作已經到了收尾階段,木偶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開著兩個半球形的窟窿——他還缺少一對鮮活的眼珠做點綴。
那個男人手中同樣握著一張報紙,邊走邊向兩旁的店鋪打量——這動作多像那個被挖去雙眼的女人?老陳心想。同時,他的心中出現了那個女人生前鮮活的影像。
他忽然跪倒在地,垂著頭,雙手掩面抽泣起來。
女人不再說話。
「媽媽!」
「那,這是我的名片,如果回心轉意的話,記得聯繫我。」
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消失,被鐮刀腰斬的麥子,被濃葯毒死的瓢蟲。他的消失微不足道,跟高麗飯館後院的樹杈上勒斷了氣的狗沒什麼兩樣……
「既然這樣,就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反正案子拖到現在一點眉目都沒有,上頭逼得凶,咱就死馬當活馬醫吧!立即破門而入,實施抓捕!……小吳,把那人的資料拿過來,我再看一遍。」
那血跡向遠處延伸——
說完,她遁入黑暗。
東明不再說話,轉身回屋。他的身後跟著她。
老陳將掃帚放回原位,也出了商店。
「無可奉告!」
「媽媽,你還走嗎?」
剛才碰到的那具屍體,準確地說,應該是女屍,正是自稱是鎮木偶劇團的那個女人。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她的眼睛……是怎麼回事?此時此刻,老陳的腦子裡好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在廝殺。他聽到了刀鋒的聲音。
他為兒子掖了掖被角,抬頭望向窗外。窗外漆黑一團,沒有星月,天空和大地一片混沌。這時候,一陣風吹過,將窗帘輕輕捲起,又落下。
這些眼睛……
「不為什麼。」
「爸……」
老太太開始絮叨:「我說東明,你怎麼這麼憔悴?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單位有人欺負你?」
「這兩對不賣。」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

6

以上這個細節,發生在秋日午後的夕陽下。夕陽金燦燦的,有些凄涼的美感,黑白色的老陳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他的動作緩慢而僵硬,比櫥窗里的那些木偶更像木偶。
「就像我當初決定要走那樣……決定留下來。」
王力放下筆,深深地吸了口氣。
辛欣
所有的交通燈都沒有亮,不過沒有關係,因為時間尚早,街道上沒有車。街道兩旁的商店是陳舊的,一切都好像許久沒有人使用過。老陳走著,地上的血跡竟成了他在濃霧中唯一的路標。
「爸!……」
東明在黑暗之中掙扎著,他看著她遠遠地向自己走來,默默地,不帶任何表情。他不住地冒著虛汗,聽著她乾枯的聲音。她說:「你總是對我說你喜歡我的眼睛,它透明、清澈、天真,現在為什麼不喜歡了?」
「嗯。」
圍著粗藍布圍裙的老陳伸手扶了扶掛歪的木牌,木牌上寫著「平凡木偶商店」。沒錯,老陳就是這家木偶商店的老闆兼木偶製作師。
至於張亞力,他的真名叫王力,是張亞麗的丈夫。與妻子一樣同是鎮木偶劇團的導演,不過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懸疑小說家。只不過,他已經江郎才盡,一年多沒有新作品問世了。
兒子的話讓東明的心驟然緊縮,他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向掛在牆壁上的那張全家福。照片里,他在中間,左邊是兒子,右邊是個面容端麗嘴角永遠掛著笑容的女人。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意味深長……
她為什麼沒有睡?難道是因為剛才的聲音?還是因為和自己一樣……睡不著?
沒錯,真實的生活中不會出現懸疑小說中那樣懸念迭起的情節和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尾。生活就是生活,它是真實的。你我都知道,當你合上一本懸疑小說后,興奮和刺|激都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平凡的生活……
老陳搖了搖頭,返身回走。
東明默默地看著,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感動了,甚至帶著點嫉妒。這不正是自己當初夢寐以求的生活嗎?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是啊,一切灰暗的日子都過去了,久違的妻子使這個家重新充滿了暖色調。
「砰」的一聲,厚重的大門被硬生生地撞開,中年男子一馬當先沖了進來:「陳東明,你涉嫌四起謀殺,呃……https://read•99csw.com
「嗯。」
「就像你當初決定要走那樣?」
東明坐起身,點了根煙,仔細觀察著她。他記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在黑夜中偷偷觀察她。這就好像在玩探險遊戲,透著好奇又透著恐懼。
黑暗中,她的雙眼如星般閃爍著。
老陳看到樹葉慢慢地變黃,而天空像是被濃濃的霧氣包裹著,顯得分外悠遠、寧靜,即使孕育著一場風暴也絲毫不露聲色。看著這一切,他略微有了些觸動。但是他的腳步一直都沒有停下,他一直在樹下走著,顯得很孤獨。
窗外那有限的陽光向西移動著,他的臉很快融入到陰影中。他將半截香煙插入盛水的煙缸,紅色的火頭在淡藍色的水面上掙扎了一下,發出「嗤」的一聲嘆息。
幾天前,當陳東明見到前來買木偶的張亞麗時,他知道他的新家將變得完整。晚上,他照著名片上的號碼,給張亞麗打了個電話,約她到鎮上唯一的一家酒吧見面……
「又要起霧了!」
老陳忽然停住了,他的腳下是一攤乾涸的血跡。
那個女人就是媽媽?他有些不相信,他努力回憶著腦海深處媽媽的樣子。
……
於是,他開始製作木偶,他覺得只有這些沒有知覺的「人」才不會傷害他。
「兒子,媽回來了!」
男人走了過來,看了看「平凡木偶商店」的牌子,又看了看老陳。
因絕望而存在,因希望而消逝,就算得到永恆那又如何呢?仍逃不過生死離別的殘酷……
夜半,男人毫無困意,女人也一樣。
街上終於有了些行人,使這座鎮子有了一絲活氣。
王力站起身走出室內,走到陽光下,狠狠地伸了個懶腰。
「我可以再給你一個家……」
儘管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木材、油漆以及膠水的味道,但老陳工作的時候卻從不戴口罩,對於那些刺鼻的味道,他的鼻子早已麻木了。他已習慣了這一切,無意改變。
東明笨拙地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打翻的玻璃杯發出尖銳的聲音。他乾裂的嘴唇滲透著血腥味,並枯萎著。
偌大的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寬大的工作台,檯面上平放著一具真人大小、基本完工的女性木偶,只是……少了一對眼珠。

10

「不走了?」
老陳看看她,沒吱聲,把目光投向了遠處。
「叮咚……叮咚……叮咚……」
他的頭頂上方掛著一塊木頭牌子,上書:平凡木偶商店。左側身後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裏面整齊地擺放著四具木偶,分別是小男孩、女人、老頭和老太太,他們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路過花壇時,他忽然低頭嗅了嗅,那是一壇紫紅色的雞冠花,十月開放,十一月凋零,現在正是花期,香味近乎神聖。
女人摟著兒子靜靜地躺在他身旁。
東明已經很久沒有在晚上睡覺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天一黑他就有種莫名的恐懼,他害怕一旦閉上眼睛,就會失去對周圍事物的控制。有時候他一夜要喝光五大杯濃茶,抽掉三包煙。
他被女人那充滿魔幻式的眼神折服了,徹底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他曾有過一次婚姻,可就在幾年前,他老婆和兒子死於一場交通意外。之後,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變得沉默寡言,變得不近人情。他沒再結婚,就這樣孤獨地活著,像《巴離聖母院》里那個孤獨的敲鐘人。
「你看啊,」男人指著一具男性木偶的眼睛說,「它的眼睛暗淡無光,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再看看他們,」他快步走到窗戶前,指著那四具木偶說,「它們的眼睛就像真的一樣,這是為什麼?」
東名明渾身顫抖了一下,從幻覺中驚醒過來。他慢慢地將臉轉向女人,緊接著,臉上露出無比驚訝的神色。
燈光「唰」地照下來,很刺眼,他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3

當張力進入木偶商店,看到那些形態各異、惟妙惟肖的木偶時,他那長時間處於休眠狀態的創作細胞被激活了。然而下一秒,他的視線卻被櫥窗里擺放的那四具木偶牢牢地吸引住了,他們都有著與其他木偶不同的異常逼真的眼睛,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女人忽然問:「你有心事?」
夜,又深了。
兒子斜躺在身旁,靜靜地睡著,小嘴微張,似乎有話要說,枕頭落在床邊,好像一個被遺棄的布娃娃。
夜,更深了。
木偶製作室內,老陳一邊用酒精洗著粘滿油漆的雙手,一邊欣賞著那具即將完成的木偶。對他來說,那是他最後的傑作。他眯著眼看著他,眼神中蘊涵著古怪的笑意。
他笑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家……
很快,他便找到了。
他伸手抱起熟睡的兒子仔細端詳著。
「……你……你回來了?」東明戰慄著問。
煎餅老劉揮了揮他那通紅的手掌。
他猛然想起一個月前報紙上登出的那一系列命https://read.99csw.com案,死者都被殘忍地挖出了雙眼!他們分別是一對老夫婦和一個男孩。而眼前……卻多了一個女人。他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無比……
他伸手迅速將窗帘拉開。

5

「我明白了!」
突然,窗外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跳躍了一下,刺疼了他的眼睛。
兒子拿起心愛的玩具手槍,歡叫著跑出房間,來到夕陽里。
對,就是平凡。
她笑了。她笑的時候眼睛里閃動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光。
「這麼晚了你到哪裡去了?快回電話!」
「我要離開家幾天。」東明淡淡地說道,聲音極其深邃,引人遐想。
好一會兒,男人忽然問:「陳師傅,我發現你的這些木偶有問題。」
一個特殊的新家。
小男孩撲入女人的懷抱。女人微笑著在男孩好看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老陳點了點頭。
——老陳的臉上,原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此時卻有著兩個血肉模糊的黑窟窿,鮮血正從裏面大量地湧出,流淌下來。鮮血漫過他的臉頰,有一些流進了他的衣領,有一些落到地上。然而他的臉上卻完全看不出痛苦,反而有著一種解脫般的快慰。而他手中所拿的東西,分明是一對新鮮的眼球,他正摸索著放入木偶的眼眶中……

8

老張苦笑了一下,他意識到自己辦了一件蠢事。
幾個月前的傍晚,老陳走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街道上人流稀少,他看到街道兩旁的居民樓里無不透出溫暖幸福的燈光。那一瞬間,他的憤怒到達了頂點,他覺得那一扇扇透出燈光的窗戶是命運向他翻起的白眼。
黑暗中,東明「嗷」的一聲從床上坐起,大滴大滴的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流滿了面頰。
霧氣終於散凈。
世界上,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自從老婆孩子因車禍去世后,陳東明徹底變了。他變得與世隔絕、沉默寡言、深沉內斂。其實,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那看不見的地方卻隱藏著一些東西。那是一團火,一團憤世嫉俗、不顧一切的怒火。
「你叫張亞力?張亞麗……美麗的『麗』,她是你什麼人?」
此時,遠遠近近傳來嬰兒弱弱的啼哭聲,真真切切、飄飄忽忽……他向前走。在前方他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兒,被人挖去雙眼,渾身沾滿粘稠的血!他拚命衝過去,卻一腳踏空……從此萬劫不復。
漸漸地,媽媽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與眼前的女人逐漸吻合。
「去哪裡?」
老陳回答得斬釘截鐵。
「嗯。」
此時此刻,妻子、母親還有父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笑盈盈地看著他,那一雙雙期盼的眼睛里,無不閃動著幸福溫暖的光輝。一瞬間,東明淚流滿面:「是啊!我回來了,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
此時他的心裏充滿著苦澀。這孩子似乎天生就是讓人疼的,可是在他內心的深處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嫉妒。他是真的嫉妒兒子的雙眼,因為那裡面有著他沒有的純凈,純凈得不容任何雜質。而他,已是塵世遺留下的灰塵,蒼老、醜陋,充滿了俗氣。
中年男人的眼睛眨動了兩下,似乎是在為某件事猶豫不決。最終,他舉在半空的手猛地落下。
老陳不耐煩地起身,拿起門后的掃帚,彎腰清掃並不算髒的地面——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是在趕人。男人識趣地朝門口走去。經過窗口時他停了下來,對著那四具木偶看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了商店。
「平凡木偶商店,讓你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平凡木偶商店,帶給你的並不平凡。」
老陳向四周看了看,想尋找這奇怪聲音的源頭。
東明用手指輕輕壓住兒子的嘴唇。
憤怒的頂點,就是極度的悲傷。
街道兩側所有的商店都關著門。不知為什麼,老陳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死一般的寂靜。這裏沒有一點生的氣息,所有的東西彷彿就是濃霧中的擺設,就像——他的木偶世界。
然後,眾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前,那裡插著一把刀。
她坐在角落裡,把頭深深地埋藏在暗影中,長發就那樣披散下去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她不曾脫離過他的視線,直到他拿起酒杯走過去,儘管還帶著嗆人的煙味。
他就是三天前找到老陳,自稱是「鎮木偶劇團導演」的張亞力。
「這是人血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想,但他極力遏制住那些不好的念頭。
他感到一陣心驚肉跳,突然想起了老劉說的話……
「你能保證你的猜測沒錯?就是他?」
他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掏出女人留下的名片:張亞麗,××鎮木偶劇團導演,1385500×××。
「用的材料不一樣?」
「沒什麼,活兒比較多,忙得晚了點。」
「不賣就是不賣,你看看別的吧,有相中的半價買給你。」老陳轉過身,又補充了一句,「除了這兩對。」
「我也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