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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

畫像

他徹底愣住了,他想起那天羅洛焦急地看著自己生病的妹妹,口中還不斷地念著妹妹的名字,但是現在佳佳去哪兒了?那天在歌劇公演后,羅洛很明顯地絕口不提佳佳的事,佳佳到底怎麼了?
當天他便發現自己的肩膀確實存在瘀傷,於是他便塗了些那位陳醫生給他的創傷葯,但是他塗了葯之後反而覺得搔癢難耐,並且患處開始紅腫,這令他連穿脫衣服都感到極端不適。
老包站起身,抱著拉拉的屍體走了出去。當門關上時,他又看了一眼門內的那個人,而那人還在細心地查看著他的寶貝畫像,他沒有覺察到門外那聲極輕的嘆息。
「孤兒院的人說,媽媽一生下我就死掉了,她們說,當時我媽媽因為海難被衝到海邊,一直撐到生下我才去世,後來是一個老爺爺在照顧我。但是有一天,爺爺睡著了,」她停下在水中攪拌的手,神色悲傷地說,「再也沒有醒過來。」
「我叫陳林楓,楓樹林的林,楓樹林的楓。是畫廊的李老闆介紹的。」
羅洛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哭,他記得以前當莎莎還小的時候,每當看到她哭他都心疼不已,但是現在看著她哭泣的模樣卻只能讓他感到一陣陣厭惡,因為他知道哭泣總是女人慣常使用的手段之一。
怎麼會這樣?
照片中的人是羅洛的母親杜莉莎,他看著這兩張相片,發現羅洛長得跟他的母親十分相像。他想起那幅莉莉的畫像,那幅畫中的女孩就有著跟這母子倆一模一樣的長相。但是他查過了,羅家並沒有女兒,只有羅洛一個獨子。

1

辛欣
陳林楓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翻閱著父親留下的關於羅氏家族的病歷資料。其中特別讓他注意到的是,羅洛已故的母親杜莉莎有著很嚴重的歇斯底里症的病史,似乎她的家族中還有一種十分古怪的遺傳病——間歇性失憶症。
良久,他終於恢復了平靜,但是他的臉上仍不斷變換著表情。
陳林楓苦笑了一下,說道:「當初我被那位老畫家的瘋癲模樣給誤導了,他才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為什麼他會認為後來的女孩們都無法跟『莉莉』相比?為什麼會說只有『莉莉』才擁有曖昧不明的『神性』?那是因為『莉莉』根本就不是女孩,是一個被裝扮成小女孩的男孩!所以為什麼沒有一個女孩能完全像『莉莉』一樣,因為她們都是真正的女人!她們沒有『莉莉』那種造作的假象,她們的本質就如同她們的外表一樣單純。她們沒有那麼複雜的偽裝,所以你沒有辦法愛她們,你愛的是那個假扮成女孩,跟你有著同樣容貌、同樣性別的『莉莉』!你所愛的人是你自己,羅洛!」
「別說話,我現在立刻去叫救護車。其他人呢?」
他無法忘懷身為「莉莉」時的那段快樂時光——儘管他已認知到性別之分,不再記得他就是「莉莉」,但「莉莉」與「記憶中的美好」這兩者已在他的認知中密不可分,所以他不斷找尋與「莉莉」——其實是與他自己——相像的女孩,對她們做當初母親同樣對他做的事——照顧與自己相像的孩子從而達到某種自我滿足。
一股心疼的感覺頓時從他胸中湧上來,一個那麼年幼的孩子,竟然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死,而且還是那種可怕的死法,這會是多麼殘酷的事啊!
他相信這個世上必然還存在著像莉莉那般完美的女孩,他相信若是真正擁有像她那般美麗與純潔的女孩,就算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成長也絕對不會像莎莎那樣,變成一個令人作嘔的女人,她會永遠保持著那份純潔。
一切都忽然靜止了。
良久,他停止了動作。
管家老包曾經有個女兒,但在十年前,她就因為一場海難而下落不明。
他想起那天他卧病時,那人輕拂過他額頭的手。他此時突然想起來,當時的自己似乎還期待著什麼事情,只是他現在想不起他當時到底期待些什麼,他只記得那時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流過胸口,而他並不討厭。
當羅洛回到家中時,陳醫生剛剛離開,而他很快便得知妹妹方才接待了一位他最不歡迎的客人。
這人如他所料,是個典型的目中無人型的傢伙,他想。然後他注意到對方身旁牽著的小女孩。
但那卻是小羅洛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儘管那只是建立在假象之上。
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嚇得他差點將畫掉在地上。
她又是誰?他想起佳佳與拉拉,頓時就明白了——她們其實都是這個女孩的替代品,因為她們都跟畫中這個叫羅莉莉的女孩長得頗為神似。
他的話音未落,拉拉便伸出手去抓那幅畫,但是只觸碰到畫框的邊緣。
說是這樣說,但他幾乎是一把就抓住羅洛的肩膀並將他挪開,粗魯的力道讓羅洛不由得輕叫了一聲。
他究竟在為什麼哀傷?
他清楚地記得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午後,莉莉在庭院里唱歌、玩耍的模樣,他也記得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洋裝——他甚至摸過那件衣服,他知道它的材質跟摸起來的觸感——但他是在什麼時候摸到那件洋裝的呢?當莉莉在庭院里的時候,他又在做什麼呢?
「乖孩子!」他欣慰地摸了摸女孩的頭。
老人的笑戛然而止,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不,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他不曾有過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而已……那幢陰森的大宅內藏著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壓得他喘不過去來,壓得所有住在那裡面的人,也包括我和你,都喘不過氣來……」
這樣說著,他的嘴角再次勾起了一抹殘忍的笑容。
忽然,在對街的一家畫廊,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羅洛,他不會認錯的。他站在店門前,似乎在跟店家的老闆叮囑些什麼,然後便離開了。
羅洛檢查著那幅已被重新裝好畫框的畫像,直到他確定這幅畫沒有遭到任何損壞時才鬆了口氣。
「小子,」老人啜了一口茶,「你曾經見過所謂的『神性』嗎?」
今天對他來說很幸運,因為他沒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還會再次來到這幢大宅。他原本以為他可以儘快忘掉的——只要短期內他不再來這裏的話,他就能很快專註于自己的工作,但偏偏他今天不得不來。
思忖良久,他繼續分析著。
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整理腦海中紛亂的思緒。「莉莉」這個名字其實跟「杜莉莎」很像,這隻是普通的巧合嗎?還是意味著什麼?他直覺感到莉莉與羅洛的母親之間必然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關聯,只是他還不知道那是什麼。
「要去哪裡才能再找到像你一樣完美的女孩呢……莉莉……」他對著畫像喃喃地說著。
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額,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睡了多久,只記得他似乎在吃過那個人拿給他的葯后,便昏昏沉沉地進入睡眠狀態了。他此時分外地清醒,覺得自己似乎好多了,不過,他暫時還沒有起床的打算。
女孩眨著那雙灰褐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問:「佳佳是誰?」
「呃……羅洛少爺很疼愛蕾蕾小姐,這點老包都看在眼裡。」但他知道這句話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拉拉……」
他緩緩合上了筆記……
今天就跟那天一樣,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
他在黑暗裡無助地看著她們在畫中的笑容,然後轉而望著牆上的莉莉。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痛苦,聲音也充滿了苦澀。「我還以為……這一次真的找到了……」他喃喃地說著,語氣卻像是要哭出來一般。
「這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可是就算日子過得再辛苦,我還是不想賣掉它,因為這是我媽媽留給我唯一的禮物……」
「夠了!住手!」他大力一揮,然後拉拉便被甩在地板上。
羅洛的母親是在他十歲那年過世的,所以他可以理解為何這張照片中的羅洛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他坐到身後的椅子上,將自己往後埋進寬大的椅背里。
這天,當他經過一家舊書行時,一本童話繪本吸引住他的目光,於是他將它拿起來翻了一下。
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了?
她穿著一件滾著綠色荷葉邊的洋裝,烏黑的綣發編成辮子斜搭在肩膀上,而她童稚的歌聲如同天籟。
這個恐怖的猜測沒有在他腦海中盤旋太久,因為他馬上就為該如何救出玻璃棺中的女孩而焦慮。他看到她雙眼緊閉,看來似乎已經沒有了意識。
莎莎曾經一度令他感到她與莉莉是如此的相像,但如今那種純粹的美麗已然自她的身上褪去,她不再擁有像莉莉那般的美麗,而逐漸變成一個無趣的、庸俗的女人,他對這樣的轉變感到痛心與失望,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無力阻止。
「佳佳的情況怎麼樣?」他放下手,不安地問道。
「我要去找羅洛,他還在這幢房子里對吧?」他知道那個人不會逃走,他一定在某個地方守著他的「莉莉」——那幅美得讓他背脊發涼的肖像畫。
「你說什麼?」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包紮結束后他滿意地說道,「這樣就可以了,等到該換藥的時候我會再來的。」
是什麼呢?
「答應我,」他灰褐色的眼眸此時透著一股悲傷,「永遠都不要改變……永遠保持現在這樣好嗎?」
事後他很明確地肯定,那葯根本沒用。
「不……不要!哥哥!不要這樣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羅洛看著她,然後露出了一個自嘲般的苦笑,「不,現在我們不用去想這些,」他雙手輕輕握住佳佳嬌小的肩膀,「就當我什麼都沒說,佳佳。」
在那幅畫的右下角寫著一些字:「羅莉莉,繪於十歲。」
「拉拉,乖,聽哥哥說……」
他立刻轉過頭去,看見了那架拉拉曾經彈奏過的鋼琴,而鋼琴旁邊躺著一個人。他吃了一驚,馬上跑過去將那人扶了起來。
她喜歡哥哥,與哥哥相處的時候,是她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窗外,一道粗大的閃電劃過,緊接著巨大的雷聲在半空中炸響。
雖然陳林楓知道他只是在虛與委蛇,不過能聽到他能這樣講還是有點高興。
「那就是你,羅洛,你就是『莉莉』!」

9

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子,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
「很快,過幾天就可以痊癒了。」他給了羅洛一個保證性的微笑,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變得舒緩些才轉身走了出去。
此時已是傍晚,不知何時,城市上空開始陰雲密布,空氣潮濕而悶熱,遠方有隱隱的雷聲傳來。羅公館——這幢老式花園別墅在烏雲翻滾的天空下陰森而又恐怖地矗立著,彷彿藏匿了數不清的黑暗的秘密。
「不會的,不會有那種事發生的。」老包的心在滴血。

3

一輛氣派的法國雷諾轎車駛進了羅公館外圍那寬敞的花園,駛過清幽的林蔭大道,最後停在一座典雅的大宅前。僕人有禮地上前將車門打開,然後這家的主人便帶著一名稚齡的女孩走下車來。
一踏進屋內他就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氣,他定眼一看,房間里到處都懸挂著經過乾燥處理過的花草以及蝴蝶的標本,然後,他赫然看見眼前橫放著一隻巨大的玻璃棺,裏面躺著的正是可憐的蕾蕾!
他不斷叫喊著她的名字:「蕾蕾!蕾蕾!」
老畫家的話再一次在他的耳畔轟鳴著:「……他太過信賴他錯亂的記憶了,他將她藏了起來,自己卻不記得了……」同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資料上的那段文字:杜莉莎的家族中似乎有著一種古怪的遺傳病——間歇性失憶……
當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問道:「對了,最後我想再請教您幾個問題,那幅畫是多久以前畫的?」
「夠了!你們一個一個都要這樣無止境地問下去嗎?為什麼你們這些女人永遠都有這麼多的問題?」
羅洛沒有回答。
「老包,你可以當我的爺爺嗎?」在中庭的噴水池旁,蕾蕾眨著漂亮的灰褐色眼睛對老管家這麼問著,將他從那些久遠的、不堪的回憶中喚回現實。
說罷,她便輕靈地在長廊上舞了起來,那舞姿就如同一個在森林里穿梭的小妖精,她的長發隨著每一次轉圈而甩動,輕薄的連身短裙隨著她的跳躍而揚起,她修長的雙腿宣告著她正要從少女蛻變為女人,而她已開始發育的胸部則在每一次的彎腰、轉身中,從她略微張開的領口中展示著它們的存在。
他為那個孩子犯下的錯誤收拾殘局,為他抹去一切犯罪的證據。他知道自己這麼做只能讓那個孩子在罪惡中愈陷愈深,但是一旦要他想象著那個孩子遭到法律制裁時的情景,他就難以狠心揭發那孩子的罪行。
「咦?」
「之前那些女孩都醜陋得腐爛掉了,就連她們唯一可取的外表也無法長久,我只好叫老包幫我將她們埋了,這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為了讓你那與莉莉相似的容貌再多留一陣子,我要將你保存在玻璃棺材里,就像……」他退後一步,望著這房間內到處掛著的蝴蝶與花草標本,「就像這些漂亮的標本一樣!」
他的視線不再落在九九藏書那幅畫上,只是安靜地注視著它——那張照片,思考著許許多多的事情。
歌劇公演那天後過了三天,他就接到羅洛生病的消息,而理所當然他這個當醫生自然得去探視他的病況。
「當然,這次我把那幅作品看得很清楚,而且我認為……」他停了一下,忽然提高了聲音,「我認為那才是拙劣的複製品,羅先生!」
蕾蕾走進書房,但並沒有看到哥哥。她注意到哥哥的桌子上頗為凌亂,於是她走過去,將那些雜亂的文件與書本整理好,然後她便看到一隻被揉得皺皺的小包裹斜躺在書桌的一角。她覺得那個包裝紙圖案似乎有些眼熟,於是便將它拿起,突然,裏面的東西滑了出來,落在桌子上。
於是他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只不過是一點小感冒而已,你也可以虛弱成這個樣子?」他露出了一絲笑容,但那並非嘲笑,「你真的是個很嬌貴的男人,羅先生。」
她將髮帶從桌上拿起來,那髮帶上頭綉著相當精緻的花紋,而邊緣則有著可愛的蕾絲滾邊。她十分喜歡這髮帶,於是便開始把玩起來,並纏在自己的長辮子上。
「那麼請問,那個時候你在哪裡?」陳林楓直視著對方,「當莉莉在玩耍的時候,你在哪裡?你那時候又在做什麼?」
「哥哥……討厭那位陳醫生嗎?」
羅洛就像那個身披綵衣的吹笛者,他吹奏著美妙的笛聲,將那些小女孩一個個帶走,從此她們便消失在這個世上,再也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而綵衣的吹笛人不但帶走了孩子們,也帶走了他自己的行蹤,他們全都消失在那個黑壓壓的山洞之中,而山洞通往何處,沒有人知道。
他撫摸著畫架上的那幅畫,深情卻又有些悵然若失地看著畫中的女孩,畫中的一角寫著女孩的名字:「羅莎莎,繪於十歲」。
他已經放縱那個孩子太久,他明知那孩子根本不正常,但他卻沒有阻止。為此,他每天都生活在自責和恐懼之中,每天晚上他都會從噩夢中驚醒,莎莎、佳佳、拉拉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晃動,好像在向他索要著什麼。
「呃,這個……」
莉莉?
陳林楓出了大宅,坐進自己的車內發動它並駛出庭院。
如果說「莉莉」是羅洛的母親一手造成的,那麼後來的那個冷酷、完美主義、暴君般的羅洛就是他的父親所造就的。他的人生被一分為二,一半屬於母親,而另一半則屬於父親,但這兩者加起來卻沒有讓他的人生變得完滿,反而更加支離破碎。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子?」
「因為那個老頭太啰唆了,他應該聽我的話幫我處理好一切事情的,但是這次他卻不肯幫我,他斷然拒絕了我,還勸我……所以,留他也沒用。」
拉拉正站在門口看著他。
這種轉變,真是讓人心痛。
梳著馬尾辮的男子站在高聳的牆外發著呆。
佳佳背叛了他,她沒有如他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個乖巧、順從的女孩。佳佳背叛了他的愛,因為她終究沒能成為像莉莉那般完美的存在。她與莉莉相差太遠!
在宅邸某處,傳來一陣十分悠揚的琴聲,於是他往發出琴聲的房間快步走去。
陳林楓現在終於可以確定,眼前的這個人只不過是個無藥可救的藝術狂熱者,並且他顯然已經開始接近瘋癲的邊緣。
他獨自蹲坐在閣樓的一角,躲在陰影之中。
他愣了一下,他認為自己剛才的力道根本不是很大,但她居然就跌倒了,並且繼續坐在地上嚶嚶地哭泣著。他立刻從錯愕轉變為厭惡,他覺得她根本就是在矯揉作態,而她此時在地上哭泣的委屈模樣更讓他從心底生起一股噁心的感覺。
拉拉與蕾蕾儘管都有著一頭烏黑的綣發和灰褐色的眼睛,但是她們的性格卻完全不同。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羅洛時他那副暴君般的模樣,他有一種不合他意就全盤否定、丟棄的傾向,與羅洛朝夕相處的蕾蕾也支持此一說法,所以他可以大胆推測:也許羅洛會對那些女孩做一樣的事——逐一將她們「丟棄」!
這是一個許多人都很熟悉的童話,但他此時看到這段故事卻格外地有所感觸。
這時,那位老畫家說過的話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走廊上很靜,這間大宅子此時宛如鬼屋,尤其窗外時而閃過的電光,更增添了這裏詭異的氣氛。
他默默地接過了槍,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的波動,「你知道他在哪裡嗎,老包?」
羅洛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不客氣地說道:「陳醫生,我認為這跟你並沒有什麼關係吧?」
「陳醫生很關心哥哥。」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羅洛眯著眼睛盯著對方,「莉莉已經死了,她的時間永遠只停留在她十歲的時候,只有那幅畫記錄著她的存在,對我來說,那才是真實的,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它真實!」
如果要給這樣的情況下一個結論,他可能會說這叫做「命運」,當然,他知道羅洛絕不會這麼想,他搞不好會覺得這叫做「倒霉」或是「詛咒」什麼的。
老包安靜地看著她。
「沒什麼大礙,燒已經退了,等一下我再開些葯給她就行了。」年輕的陳醫生說道,「對了,你的肩膀沒事吧?」
他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羅洛臉上正不斷變換著表情。
陳林楓獨自漫步在城市的街頭,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
「你為什麼要讓那傢伙進來?」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盯著眼前面無表情的蕾蕾。
當女孩開心地跑進大宅時,她那一頭烏黑光亮的長發愉快地飄揚著,她穿著一身紫羅蘭色的洋裝,頭髮上的髮帶隨著她的奔跑而飄動,她轉過身,一雙灰褐色的美麗眼眸注視著站在門口的羅洛,彷彿在問:「這是真的嗎?」
「哥哥!」
「她其實還活著,」陳林楓直視著對方的額眼睛,說道,「她並沒有死去,她自始至終都存在於你我的身邊,只是,她離你太近了,導致你無法看見她。」
他的心猛地一沉,因為遇害者居然比他所知道的還要多。他抬起頭,看見鋼琴后那頭烏黑的短髮,而琴聲也在此時戛然而止。
這佛像就跟蕾蕾的那尊一模一樣。
當她從昏迷中醒來時,羅洛正站在她的身旁,而看見她醒時,他的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微笑,「你醒啦,蕾蕾。」
拉拉一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面部朝下,而她的頭部正滲出鮮紅色的血液,染紅了純白色的地毯。
良久,她丟下手中的皮球,飛也似的逃出了那個房間。而當她跑到走廊的轉角處時,她撞上了某樣東西。她覺得那是個人。
「但是這次他不是哥哥的客人,他是以我的客人的身份來的。」她抬起頭,用那雙堅毅的灰褐色眼眸看著羅洛。
羅洛伸出手,將金絲邊眼鏡摘下來,灰褐色的眸子不解地打量著對方。
年輕醫生的心不知為何忽然抽搐了一下。「這在我聽來……那不像是神,倒像是能迷惑人的魔鬼。」
不知他從哪裡摘來了那麼多梔子花,他把那些花撕碎拋灑在畫像周圍,濃郁的花香立刻充滿了斗室。他盡情地呼吸著、拋灑著,像是在完成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他的表情十分莊嚴,近乎于神聖。
忽然,他感到身上冒出了一股寒意,胸中沒來由地浮起一絲不安。
「你在做什麼,拉拉!你會弄壞它的!」他大吼道。
「沒事。」
蕾蕾獨自一人在房間里做著自己的事,然後突然被鬼魂一般站在自己身後的羅洛嚇了一跳。
「我要叫人來了!」
「佳佳,」羅洛附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家了。」
他愣了一下,「我以為她應該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她也是你哥哥的妹妹吧?」
一踏進店門,一幅肖像畫吸引住他的目光。
就在十三年前,杜莉莎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卧房內,警方判定是自殺,但卻也有人說,夫人是被她的丈夫謀殺的,原因是她與人有了私情。
而兇手——現年二十三歲的羅洛尚未被緝捕到案。
他曾經以為這樣的幸福會永遠持續下去。
「那、那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在那個房間里,有個姐姐,很可怕……」她稚嫩的小手指向長廊盡頭,那個半開著門的房間。
他的唇邊不由得漾起了一抹戰慄的笑意。
「佳佳,答應我一件事好嗎?」他說。
「她是舍妹拉拉。」羅洛說。
「你在老李的店裡看過那幅畫了吧?」老人替客人倒了杯茶。
「陳醫生?」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把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看見站在那裡的蕾蕾跟老管家。
「陳醫生……」
羅洛正愉快地彈著鋼琴,而一旁的蕾蕾在合聲唱著。
他至今仍無法忘記幾年前的那一天,那個陽光普照的日子,他在租界教會開設的孤兒院中見到莎莎的那一天。
他將書放回原處,然後轉身離開。
她轉過身,盯著眼前看來似乎不太對勁的羅洛。
「羅先生,我只想請你明白一件事,」陳林楓一臉嚴肅地說道,「不管怎麼樣,我是相信你的,請你不要讓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可是,哥哥有時也很神秘。
「蕾蕾小姐!對不起……對不起……都是老包不好!」
「我只是接待一位友善的客人,如此而已。」
「哦,那可真是太遺憾了,希望下次咱們還有機會見面,一起好好聊聊。」他露出了一個由衷的微笑。
他頓時有種泄氣的感覺,如果羅洛已不在這間屋裡的話,那大概也無法再找到他了吧,他這樣想著,然後喪氣地將槍收了起來。
這樣看來,羅洛很有可能是在逃亡的過程中被人謀財害命。
「蕾蕾小姐,那麼,您知道您親生母親的名字嗎?」
那雙黑色的眼眸眨了一下,「神性?」
「蕾蕾小姐,我們走吧。」
「很遺憾,」羅洛露出了一個禮貌的笑容,「她現在並不在這裏。」
然後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很快便翻出了另一張照片。
「你是特意在這裏等的?」老管家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警惕。
「葯本身沒問題,我給別人用過都沒事的,就你這樣而已。」然後他接著又加了一句,「我還從沒見過皮膚像你這樣嬌貴的男人。」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莉莉並不在那幅畫上,她活生生地存在於這個世上。」他走近羅洛,「就像你我一樣呼吸著……為什麼你要忽視她的存在,為什麼你要拘泥於她的過去呢?拘泥在那幅虛幻的肖像畫上?」
「您說什麼,蕾蕾小姐?」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從老闆的口中,得知這幅油畫的主人想為它裝個新畫框,但他更想知道的是這幅畫的作者是誰,還有這畫畫於何時。他很幸運,因為老闆剛好認識這幅畫的作者,而且那位藝術家就住在離這條街不遠的地方。他以想委託這位畫家作畫為由,順利地得到了這位畫家的地址以及他的名字。
他將畫放下,對那塊顏色不協調的地方產生了興趣。他環顧四周,終於在雜物堆放的角落裡看見了它,它被一塊厚重的粗布捆住,令人不太容易注意到它的存在。他走過去,將它搬出來,解開那塊滿是灰塵的粗布,然後將它重新掛回到那個原本屬於它的地方。
房門是半開著的,這次他沒有拿出手槍,而是徑自走了進去。他一進門便看見地上擺著四幅女孩的肖像畫,而那些畫作全被某種尖銳物品給劃破了。那些畫上的人他多半見過,有佳佳、拉拉、蕾蕾,還有一個他沒見過的女孩。
有那麼一刻,羅洛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然後,他看到手上的那條紫紅色髮帶。
「喔,那當然,我來就是為了這個。」他走近床邊,然後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將他的手提袋打開,取出聽診器,開始察看佳佳的病況。
「因為大家都沒有爸爸媽媽啊,所以阿姨跟叔叔就當我們的爸爸媽媽了,有的時候,一些小朋友會被新的爸爸媽媽帶走,到新的家裡去……雖然我現在還是沒有爸爸媽媽,可是沒關係,我有哥哥就好了。」
蕾蕾笑了笑,將佛像收起來。

7

「你總是這麼說!」她突然氣憤地爆出一連串的抗議,「你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以前你總是喜歡我做的任何事情,可是……可是現在……」她開始哽咽,「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是一副冷淡的樣子,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討厭我了?你就不能告訴我嗎?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她開始垂下頭哭泣。
她順從地點點頭,然後乖巧地走了出去,將門關上。
他匆匆離開羅公館,並且暗自祈禱他心中的那股不安不要成為事實。可是他內心深處卻隱隱覺得那就是事實。
老包的眼神此時變得十分深邃,他很清楚那個人從不會趕走任何他深愛的人,他只會將她們「留」在這裏,永遠永遠……
她跑過去將球拾起來,然後看著那個開了一條縫的房門。她從不曾進入過這個房間,因為這幢宅第很大,她沒看過的房間還多著呢。她走近房門,看見裏面似乎有人,她走了進去,看到裏面有個穿著白色連身洋裝的少女正背對著她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而她烏黑的綣發像波濤一樣披散在白色的枕頭上。
「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這個女生是誰?」
這些事陳林楓都是從報紙上看到的。他將身體埋進厚實、柔軟的椅背里。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筆記本,這是他那天奇迹般蘇醒過來準備離開羅宅時,無意中在門口的信箱里發現的,應該九_九_藏_書是老包臨走時所留下的,上面記述著羅洛的童年。
幾天後,在一場歌劇的公演中,他在觀眾席上再次看到了那個人,那人一如往常地戴著金絲邊眼鏡,身旁站著一個有著烏黑頭髮的小淑女。
經歷過那短短的半年後,也許是母親家族中的遺傳病所致,羅洛失去了所有關於他十歲前的記憶,他不再記得他曾經是個女孩,也不再記得他母親死時的那天午後,更不記得那暗無天日、噩夢般的半年……
他也想過離開這裏,可是一看到那個孩子蒼白的臉和孤獨的身影,他的心腸一下子就軟了。
「啊!」
「你別開玩笑了!」他忽然大吼起來,「我曾經親眼看過莉莉在庭園裡,在這幢房子里玩耍,你這個從沒來見過她的人憑什麼這麼說?太荒謬了!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不……不要!管家爺爺!管家爺爺!」她驚恐地大喊。
「還在疼嗎?」
「不……為什麼……」淚水湧上了女孩的眼眶。
很多時候,她會在半夜裡驚醒,被噩夢驚醒。她很想逃出這裏,回到原來那個簡陋但還算溫暖的家。可是當她看到身旁熟睡的哥哥時,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深愛著自己的哥哥,正如哥哥也深愛著她一樣。
「我會好的,拉拉。」他欣慰地摸了摸拉拉的頭,「好了,別靠得太近,你會被傳染的。」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多年以後,幾乎沒有人認識或是記得她,只因為她在這世上停留的時間實在太過短暫。
羅洛的臉色變了變,內心中忽然湧起了一絲怪異而又恐懼的感覺,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他整理著那些病歷以及他從各處收集到的剪報資料。突然,一些文件從某本筆記本里滑落到地上,他立刻蹲在地上撿拾。突然,一張照片吸引了他。
一個溫和的聲音喚醒了他,他抬起頭,無助地看著眼前的陳林楓。
「我會的,陳醫生。」
陳林楓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進去,但他知道那個人醒著。他彎下身子,伸手將羅洛披散在額上的髮絲輕輕地往一旁撥去,然後轉身走出了房間。

8

不久后,警方在黃埔江畔發現了一具屍體,一具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的男屍,不過根據羅家老僕的指認,屍體上殘缺的衣服正是羅洛消失那天所穿的,而身上的值錢物品皆不翼而飛。
他站在大門前,按下門鈴。過了一會兒,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打開門。
是他!
女孩點點頭。
他知道自己一定也待在庭院里,不然他不可能看見她。但他卻沒有跟莉莉一起玩耍或者跟她說過話的印象——關於莉莉的回憶此時就像一部無聲電影,而且有著太多不完整的片段,除了那幅畫之外,他一點也想不起來有任何能證明莉莉存在過的證據,他甚至沒有她的照片,而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
拉拉極不情願地讓一旁的老管家領著她走出去,陳林楓則尾隨在後,但當他正要踏出房門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羅洛。
「哥哥……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是我……我們都不知道的?為什麼你連我都要隱瞞?為什麼你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
「我要知道,羅先生!」他逼近羅洛,臉上不再是輕浮的笑容,而是充滿了嚴肅的神情,「因為在我看來,那些女孩都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
哦!我究竟在想什麼?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裡再次蹲下去,他哭泣著,任窗外的冷風灌進他的浴袍下,讓他單薄的身軀更加冰冷。
他皺了皺眉,在大門前下了車,此時雨勢極大,他很快地跑到門邊,當他正準備伸手敲門時,卻發現門並未上鎖。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突然聽到這一番小女孩牛頭不對馬嘴的自白,他一時有些搞不清楚狀況。「那……你本來待在哪裡?我是說,你在來這裏之前?」他追問著。
杜莉莎是一個精神狀況並不穩定的女性,至於這是她先天使然,還是自從嫁進這幢陰森的大宅后才變成如此,不得而知。羅老爺很少在家,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事業,對他的妻小則很少關心。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於是杜莉莎開始變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只在乎她自己的外貌。
「可是我聽李老闆說,您至今還在為羅家作畫不是嗎?」
看來,羅洛患上的是一種十分罕見的心理疾病。
但是不管杜莉莎到底是因為長期歇斯底里症而厭世,還是因外遇曝光而羞憤自殺,或者被人謀害致死,這些事都已經過去很久了,她早已不在這個世上,而羅老爺也已經過世。他唯一在意的是,根據他打聽到的這些說法,在杜莉莎自殺的當天,唯一待在家裡的只有當時年僅十歲的羅洛。
那是一幢很古舊的小洋房,因為它有著尖尖的、暗藍色的屋頂,所以很好辨認。
他的雙親儘管愛他,但卻是以自己的方式,他們其實很少傾聽那孩子微弱的聲音。
「哦,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他的兒子,我父親去年就已經過世了,羅先生。」他不以為然地看著羅洛,「我的名字叫陳林楓,楓樹林的林,楓樹林的楓。請借過一下好嗎?我要看看病人的狀況。」
「羅洛。」
「怎麼了,佳佳?」
他剛剛洗過澡,身上僅僅穿著一件白色的浴袍,濕淋淋的頭髮滴著水,從他的頸間流到衣領敞開的胸前。
他反覆咀嚼著老畫家說過的話,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詭異的念頭:羅洛也許有著極端的戀母情結……哦不!他可能因為目睹母親遭受父親的虐待並親眼看著母親在自己面前自殺,於是他覺得像母親這般柔弱的女性,應該有個哥哥之類的人來保護,於是他把自己幻想成母親的「哥哥」,然後尋找和母親相像的人,以滿足自己「保護」的慾望……一定是這樣的!
這是一棟清幽的房子,庭前種了幾株紫藤,園內整理得十分乾淨,與西洋式的外表十分不符的是,屋子裡都是採用中式的裝潢,邊邊角角鑲嵌著木料,上頭鏤刻著典雅的花紋,廳堂的一角擺放著一面巨大的屏風,並且牆壁上掛滿了水墨畫,而西洋油畫少之又少,卻張張堪稱經典。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將那隻手揮打開,而莎莎卻因此跌倒在地。
老管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打開一旁上鎖的抽屜,取出一把手槍,鄭重其事地將它交給年輕的醫生。
他居然忘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殺了三個小女孩(還意圖殺害第四個)的殺人魔,居然一時因為他那無助的模樣而生起了一股憐憫。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
自己真的可以找到一個完全跟莉莉一樣的女孩嗎?他原本深信不疑的內心開始有些動搖,他以前怎麼會如此相信他可以找得到呢?他質疑,如果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夠像莉莉一樣呢?他曾經找到了三個他當初認為與莉莉極為相像的女孩,但最後她們總是讓他失望。如今,他找到了蕾蕾,但誰能夠保證她能永遠不背叛他的期望呢?
那年,她只有十歲。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羅洛偏偏選中她來到這座被詛咒的大宅?他想起他的女兒也有著一頭烏黑的綣發和灰褐色的眼睛……他忽然緊緊地握住那尊佛像,無論如何,他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羅洛看著那個跟莉莉一樣,有著一頭烏黑長發與灰褐色雙眸的小女孩在陽光普照的庭院里玩耍,不禁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對,神性,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阿佛洛狄忒、猶太神話的拉斐爾……」見陳林楓仍然一臉的茫然,他搖了搖頭,然後繼續說下去,「在那些古老的神話中,最崇高、最美好的存在都是無性,或是兩性並有。你不明白的,在我初次看到莉莉的時候,我便深深地被她的神性給迷住了!那是只有像她那樣有著曖昧分野的年紀,不!不只是年紀,那是只有她才辦得到的!只有她才能將那樣的神性完美地呈現出來!之後我再也不曾看過任何一個孩子能像她那般美麗……再也沒有了!」
那是一張鑲嵌在橢圓形相框里的老照片。
失去了母親,小羅洛很快便被引導到一個正常小男孩的道路上去。剛開始他無法習慣,但羅老爺嚴厲、強硬的矯正態度迫使他不得不在短短的半年多時間里就回歸到一個男孩應該有的樣子。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錯。」
「啊!抱歉,其實我有點事……」
那人正是管家老包,他的額頭受了傷,正在往外流血。
「呵呵,我在歐洲留學時旁聽過幾節外科學,處理一些瘀傷之類的倒還過得去。」他輕鬆地說著,然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從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小罐東西,將它放到羅洛手上。「這是創傷葯,我想它會對你有用的。如果還有什麼問題的話就請通知我,我隨時恭候,羅先生。」他很有禮貌地說道。
「這是什麼?」
「我……」羅洛一時語塞。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哥!」她推開羅洛,「你別想用這種敷衍的態度騙過我!」她淘氣地對羅洛眨了眨眼睛,童稚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女人的性感。
「是你不會感興趣的東西,莎莎。」羅洛哄小孩似的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外面不知何時竟開始下起雨來,遠處響著隆隆的雷聲,看來這場雨不會小。陳林楓開著車,臉上是憂心忡忡的神情,他粗暴地撞開那扇上了鎖的鐵門,然後駛進那條熟悉的林蔭大道,前往羅家宅邸。
「因為你實在是太吵了,所以我不得不先讓你睡一下。」他拿起一條沾有藥物的手帕,在蕾蕾眼前晃了晃,繼續道:「我本來想讓你就這麼在睡夢中死去的,但是既然你醒了,那就沒辦法了。」
「不要逼我,蕾蕾,」他吞了吞口水,惡狠狠地說道,「我還不想那麼快就必須討厭你,你懂嗎?」
「夠了!」
羅洛臉上猙獰的笑意此時變得更濃了,他走到玻璃棺槨的另一邊,彎下身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老包不會來的,他現在正躺在樓下睡覺,而且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了。」
「那麼畫里的人——莉莉,是羅先生的親生妹妹,沒錯吧?」
他果然沒有逃走。
幾天之後,陳林楓從繁華的大上海搬到了鄉下。他改了行,不再為人看病,而是教鄉下的孩童彈奏鋼琴。
那是一尊精巧的佛像。
他翻到照片的背面,上面寫著「羅洛,十一歲時攝於家中花園」。
想到這裏,他感覺到心中豁然開朗。然而下一刻,另一個謎團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那幢陰森的大宅內藏著太多的秘密?
突然,琴聲戛然而止。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玉石項鏈,那上面也鑲著一尊精緻的佛像,這佛像已經跟著他多年,是他女兒買給他的,而自從她死後,這尊佛像他更是從未離身。
一道粗大的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陰森的大宅,緊接著巨大的雷聲滾過。
羅洛愣在原地,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話。「你說什麼?」
老人笑了,「那是十三年前,從我的手中所誕生的作品。」
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子,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
他看起來有二十多歲的年紀,此時佇立於一間位於閣樓的斗室內,陽光從小窗外灑進來,灑在他同樣烏黑的短髮上。他的頭髮末端有著些許捲曲,就像那畫中綣發的女孩一般。他那雙金絲框眼鏡後面的灰褐色眼眸柔情地望著那幅女孩的肖像。
陳林楓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那麼,希望後會有期,陸先生。」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一條真絲髮帶,我想這顏色會很適合她的發色。」他笑道,態度看起來有些輕浮,「很適合……烏黑光亮的卷頭。」他刻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蕾蕾。
「……哥,你說話啊……」她走近羅洛,滿臉是淚的抬頭仰望著他,而羅洛注意到她竟然還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那女孩看起來有些怯生,她茫然地看著眼前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一切,無措地抬起頭看向身旁牽著她的手——那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年輕男子,而男子只是溫柔地對她笑了笑,然後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他在想,那個人是不是在他入睡前,輕輕撥了一下他前額的頭髮。
有時候,哥哥會無緣無故地憑空消失,她確定哥哥沒有離開這幢房子,因為她不敢在陰暗的地方待太久,她喜歡在靠近門口陽光照得進來的地方玩耍。她沒有看到哥哥出去,可是他就這樣消失了,不是一次,而是好多次。更奇怪的是,在她疑惑和感到害怕的時候,哥哥會忽然從某個陰暗的地方冒出來,嚇她一跳。可她每次問哥哥躲到哪裡去了,哥哥從不回答,而且臉色變得很陰沉。
於是他上前詢問老闆。
他奔出了房門,衝下樓梯,留下閣樓里那幅孤單的「莉莉」以及掛在牆上的那張有著細緻雕琢的橢圓形邊框的老照片。
究竟是什麼樣的秘密呢?
「羅先生!」他一把抓住羅洛細瘦的手腕,大聲道,「她們都是莉莉的替代品對吧?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羅洛注意到他的眼神,於是便走到蕾蕾面前,柔聲說:「蕾蕾,乖,你先九-九-藏-書出去吧,哥哥跟這位先生有些話要談。」
「我要帶小姐離開這裏。過去,我被錯誤的感情左右著,導致我差點就要失去更重要的東西。」他難過地看了看虛弱的蕾蕾一眼,他因為對羅洛的憐愛而害了她。他已經失去過他的親生女兒,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孫女——不管那是不是他的孫女。羅洛所做的是錯事,他再清楚不過,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終究不忍看到羅洛最終的下場,所以他自私地將這個重擔交給了眼前這個男人。
當時,他的女兒跟著新婚不久的丈夫上了那艘開往異國的船,腹中還懷著身孕,不幸發生后,女婿的屍首跟船上其他人一起被找到,唯有他的女兒始終杳無音訊。
羅公館內究竟藏著什麼秘密呢?
他獨自站在她的畫像前,看著她畫中甜美的微笑,那頭烏黑亮澤的長發披散在畫中人嬌小的肩牓上,灰褐色的澄澈雙眸充滿了無邪與天真。他想念她,但他也明白自己無法再見到她了。
這樣的幸福將會永遠持續下去——他執著地相信著。
「是過敏反應,這很正常。」陳林楓查看著那處紅腫的外傷,簡明扼要地下了這麼一個輕鬆的結論。
那扇門的鑰匙,只有他才有,任何人都不能侵犯這個房間的私密——只有他才能永遠保有在這扇門后莉莉那不變的笑容。那是只有他才能獨佔的美好往事,而那些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莉莉也是。
「……我以為你是內科醫生,陳醫生!」羅洛的語氣充滿了戒備。
「好啊,」佳佳眨著那雙無邪的眼睛問,「什麼事?」
她獨自在長長的走廊上拍著皮球。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個乍看上去有些瘋癲的老畫家真是料事如神,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此時,他倒在鋼琴旁邊,側腹不斷地流著血,他被捅了一刀,而兇器就被扔在他旁邊的地毯上。他早該察覺的,當他看到地上那些被利器劃破的畫時,他就該想到羅洛身上可能藏著刀的。
他實在不願這麼想,但是看到羅洛對那些女孩的下落交代不清,而且一副完全當她們不存在過的樣子,他就會感到極不舒服。羅洛正在做錯誤的事,他非得阻止不可。
「我這不是來了嗎?羅先生。」
蕾蕾轉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停止彈奏的哥哥,然後她注意到哥哥警惕的眼神正盯著門外。她順著哥哥的目光往門外看去,一個有著黑色眼眸、一頭黑色長發在腦後束成馬尾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門口,而他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和羅洛。
他的神情極為悲憤,怒吼道:「你們沒有一個人比得上莉莉!沒有一個人能像莉莉那樣可愛、完美!我看清楚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再也不要你們這些可憎的女人靠近我一步!我只要永遠抱著對莉莉的懷念活下去就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走上前觀察著那幅畫,然後在畫的一角看到了一小行字:「羅莉莉,繪於十歲。」
「你好,陳醫生……怎麼這麼突然,也沒提前通知一下就來了?」羅洛站起身,並保持禮貌地問道。
「你到底跟那個傢伙說了些什麼,蕾蕾?」他的聲音很低沉,充滿了陰鬱。
他為此感到心煩、焦慮,急於找出這樣的改變是因為什麼——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深信不疑的想法發生了改變呢?
當老包將屍體包裹起來時,他聽到一旁的年輕主人說了這句話。他抬起頭,看見羅洛正拿著那幅肖像畫,並舒適地坐在椅子上欣賞。
那幅油畫畫的是一個年約十歲,有著一頭烏黑綣發以及灰褐色的雙眸,而且正展露著甜美笑容的小女孩。而當他看到這幅畫時,他愣住了,並非因為那精湛的畫技,也並非那女孩美麗的容顏,而是圖中的女孩與他知道的某個人實在相像到了一種毛骨悚然的地步!
陳林楓並不明白為什麼老管家這麼說,他只是觀察了一下蕾蕾的狀況,看來她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了。她被放到玻璃棺中的時間並不長,要是再晚些的話,恐怕她真的就會被活活悶死——想到這裏,他的後背再一次冒出冷汗。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眼前這個似乎在熟睡的少女,她為什麼會在她家?她是哥哥認識的人嗎?種種疑問浮現在她小小的腦袋裡,於是她忍不住好奇,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少女的手臂,「你是誰?」
他一直認為所謂的「莉莉」是個不存在的人物,是羅洛幻想出來以代替他母親的存在,用來填補他內心那段失去的美好童年,所以「莉莉」應該是個小女孩,而羅洛把自己幻想成小女孩的哥哥,以滿足自己的保護欲——其實是對受到非人虐待的母親的同情和迷戀。
那半年裡,哭叫聲、毆打聲與咒罵聲沒有一天停止過。終於,最後小羅洛不再有那些女孩的習氣,而完全像是變了個人,變成了男孩。他的父親當然極為高興,感謝上蒼幫他找回了一個正常的兒子,卻不知道,羅洛的殺戮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就連你也比不上?」
「是陸先生吧?」
但是,他真的就此將「莉莉」殺死了嗎?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他沒有妹妹……那幢陰森的大宅內藏著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壓得他喘不過去來,壓得所有住在那裡面的人,還有我和你,都喘不過氣來……他太過信賴他錯亂的記憶了,他將她藏了起來,自己卻不記得了……」
羅洛十分不悅,想反唇相譏,但他並不想打擾一個正在專心為自己處理傷口的人,於是乖乖地閉了嘴。
那張照片上是十多年前年幼的羅洛,他童稚的臉上沒有那個年紀該有的天真和無邪,照片上的他面無表情,一雙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看起來十分陰沉。
他盯著自己的手腕,被那隻厚實的大手緊抓住的痛感到現在似乎還殘留著,但這次他很清楚自己沒被捏傷,這隻是錯覺罷了。他記得當他被抓住手腕時,他的胸中還有一種緊張的感覺,緊張到想吐,像是胃裡有千百隻蝴蝶在狂飛,令他感到很不舒服。
「咦……這麼說來,另一位佳佳小姐沒有來嗎?」然後他便注意到羅洛的臉色起了變化,很微小,小到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變化,只有他才看得出來。
陳林楓這才鬆開羅洛的手,而羅洛則是撫著手腕,憤怒地看著眼前的無禮之徒。
「拉拉呢?」陳林楓開門見山地問。
他無法遏止自己初次看到莎莎時那股強烈的懷念以及愛戀!
也許這就是事實。
而當他懷中的女孩漸漸恢復意識時,老管家也拖著踉蹌的步伐走了進來。「蕾蕾小姐!」看來他的傷勢的確不嚴重。
「那幅肖像畫是在她十歲那年畫的,完成於十三年前,所以她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就跟你一樣大,羅洛。」
如此而已。
他看著那髮帶,臉上流露著複雜的神情。即使當蕾蕾來到這個家后,他也不再能感受到像從前那樣單純的幸福。以往,他只要看著像莉莉的女孩待在自己的身邊,只要那樣看著,就能讓他感到一種心靈上的滿足。儘管最後她們總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像莉莉那樣完美,但是他始終深信,他絕對可以找到像莉莉一般完美的女孩。
他依戀不舍地將畫像用布簾蓋起,走出閣樓,將那個房間的門牢牢地鎖上。
沒有人知道。
那本書的名稱叫《斑衣吹笛人》,他隨手翻到最後幾頁,上面畫著一輪明月,還有黑漆漆的夜色跟黑壓壓的山頭,一列長長的孩童隊伍往山的方向前進,前頭則是一個身穿綵衣,吹著笛子的男人——在漆黑的背景中,他彷彿閃爍著光輝,而在道路盡頭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
「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去。」評估過老管家的傷勢后,他認為對方應該沒什麼大礙,「你等著,我一定會將她救出來的。」說完他馬上奔往西側的走廊。
「關心?」他怪異地笑了起來,「那傢伙只是搞想破壞——破壞我的小小的幸福,我的願望!」
女孩的五官與他驚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神情有著一絲畫中人沒有的悲傷。
直到說這句話的人站在他面前時,他才發現他剛才一直都在發獃,而自己的手仍然揉搓著肩膀。
那個有著一頭烏黑綣發的小女孩正歌唱著,在陽光灑下的碧綠庭院里轉著圈,她淺藍色的洋裝有著精巧的蕾絲滾邊,藍色的髮帶與蝴蝶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可愛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飄動,毫無邪氣地露出那包裹在白色長筒襪下的稚嫩雙腿。
他奇怪地看了羅洛一眼,「抱歉,羅先生,弄痛你了?」
羅洛走到一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然後一隻手又無意識地開始揉著那剛才被弄疼的肩膀。
她讓他彈琴、唱歌,不讓他走出門戶一步,把他當作一個精巧的洋娃娃般一樣愛護,在小羅洛懵懂的認知中,根本不明白什麼性別之分,他只知道母親極為疼愛自己,卻不了解母親只是透過他裝扮成女孩的外表在愛著自己。
然後,他看到羅洛幾乎逃一般地帶著拉拉離開了歌劇院。
「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拜託你了!」
下一刻,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畫框的一角。「我好想你,莉莉。」
但最近他的心卻變得不安起來。
「陸……學……敏……」他手中拿著寫有畫家地址的紙片,喃喃地念著對方的名字,很快便來到了那幢小洋房跟前。
他猛地抬起頭,看見那雙黑色眼眸正注視著自己……
「呃……算是吧。」雖然很不情願,但他還是承認了。
他拉下那塊純白色的布幔,他注視著那幅畫,在昏黃的燈光下,那畫中人有種令人著迷的美。他後退一步,突然發現在她的美麗之下暗藏著某種東西,而那是他曾經很熟悉的!

5

「我本來住在一個有很多很多小朋友的地方,還有修女阿姨跟牧師叔叔……阿姨跟叔叔就是我們的爸爸媽媽。」
老人點點頭。
「是的!」羅洛大聲道,「在她面前,我只是個幻影!」
「我覺得是你的葯有問題。」羅洛不快地說著——他的不快有一部分包括他現在必須脫掉衣服給這個他不怎麼喜歡的傢伙檢視瘀傷這件事。
他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躺在床上受著病痛之苦的佳佳,他會因此而失去她嗎?不,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他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一個如同莉莉一般完美的女孩,他還沒有好好地愛她,還沒有見到她成長為自己理想中的女性,他絕對不要就這樣失去她!
他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看著對方,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但對方卻正在靠近他,觸摸他的臉。那隻手仍然像他印象中的一樣厚實、溫暖,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腰也被同樣厚實的另一隻手環住,他現在在他的手掌心裏,就像一隻貓般順從。
當他正要離開時,剛好看見拉拉在大廳里彈鋼琴。
他不是那孩子的什麼人,所以他只能在一旁註視著。他無法干涉,也無權干涉,所以他只能看著那個孩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而他卻無力阻止。
在他正式接手成為羅家的家庭醫師這個職務前,他就曾經聽說過有關羅家的一些流言飛語,只是當時他並沒有特別去注意這些罷了。
他記得他當時似乎完全沒有抗拒,也不想抗拒,除了他當時真的很困之外,他也有點感謝上帝,在他生病的時候,有個人能幫他把披在前額上的髮絲撥開,因為那些散亂的髮絲的確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
「我是說,我希望老包當我的爺爺。」蕾蕾走近老包,仰著頭說道。
「那傢伙很想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嗎?」他慢慢走近她。
小女孩乖巧地上前,「您好,陳醫生。」
最重要的是,那傢伙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他甚至知道莉莉的存在,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查到的。
他很想說服自己,既然沒有被找到,那麼她或許還活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或許,有一天她會回來,回到自己的身邊。
「可是你以前明明很喜歡看我跳舞的……」莎莎有些失望地嘟著嘴。
「是,少爺……」老包順從地說著,然後開始處理拉拉仍溫熱的屍體。

引子

莎莎背叛了他,她沒有如他所期望地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女子,而是任自己墮落得任性、嬌蠻。他告訴自己,是莎莎背叛了他的愛,而一定還有其他的女孩符合他的期望——莎莎不會是唯一的,他一定能再次找到跟莉莉一樣完美的女孩。
「你還不明白嗎?她的歲數跟你一樣大,所以她並不是你的妹妹!」
他急匆匆地奔往管家所說的第五個房間,然後用那把鑰匙打開了緊鎖的房門。
「關於她們的事,我沒必要告訴你。」
當陳林楓倒在血泊中時,他想的是那位老畫家說過的話:「她會像那樣安靜、乖巧地看著你,而當你發現她的魔性時,你已將自己的心臟刨出來雙手為她奉上!」
那孩子跟他非親非故,只不過是生活在他工作的那幢大宅里的小孩而已,他有愛他的雙親,良好的教養,家庭環境也很富裕,他看起來像是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但是他卻明白,那孩子其實很寂寞,他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缺。
老人突然雙眼一張,眼神中露出異樣的光彩:「她能夠同時擁有神性,但卻又具有讓所有人甘心為她而死的魔性!你難道沒有看清楚那幅畫——我最引以為傲的那幅畫作中,read.99csw.com我在她嘴邊勾勒的蛇蝎微笑嗎?她會像那樣安靜、乖巧地看著你,而當你發現她的魔性時,你已將自己的心臟刨出來雙手為她奉上!」

2

羅洛不以為然地抬了一下眉毛,「你看過閣樓上那幅畫了嗎?」
那個……看起來有些輕浮的男人……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做?他在想什麼?
他看了一眼上面寫的文字:
蕾蕾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她沒有開口,而是轉身跑了出去。
警察在羅公館的花園裡發現了三具女屍,其中一具年約十三歲上下,另兩位死者的年紀在十歲左右,她們的姓名分別是羅莎莎、羅佳佳以及羅拉拉,她們原本都是不同孤兒院的孤兒,而從約莫五年前開始,她們才陸續住進羅家,併入了羅家的戶籍。
然後他冷不防地碰了羅洛的肩膀一下,而羅洛幾乎是立刻就叫出聲來。
他看到羅洛遲疑了一下,接著才冷淡地說道:「哦,你好,陳醫生,好久不見。」
「我跟我的客人聊什麼,似乎跟哥哥沒有什麼關係吧?」她挺直了脊背,但是嬌小的身軀卻在微微地顫抖著。
「我將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就讀了,當然……」他仍然笑著,「佳佳也是。」
「我就是陳醫生。」男子收回目光說道。
唯獨這個時候,她覺得哥哥是個可怕的人。
難道那個可惡的傢伙想把這女孩也作成標本嗎?
這幢大房子的確如那個陳醫生所說,充滿了陰森之感,而且異常冰冷,所以她並不喜歡這裏,更不願意獨自一人在空曠的走廊里玩耍。要不是溫柔的哥哥住在這裏,她死都不願意留下來——留在這個令人恐懼的地方。
陳林楓這才發現她的儀態和說話方式都顯得有些早熟。他有些慌亂地說道:「啊……那倒不是……事實上,是我有事想請問兩位。」
他輕嘆了一聲,他懷念這幅畫中的美好時光,他懷戀著當莎莎仍是個小女孩,仍像個純潔的小天使般時的時光。
她鬆了口氣,原來她是做了一個噩夢。也對,哥哥怎麼可能會那麼粗暴地對待自己呢?她不禁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當她想要坐起身時,卻發現自己完全動彈不得——她的雙手和雙腳都被綁住了,並被放在一具玻璃製成的棺槨里,而羅洛正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也開始變得難以捉摸,令人不寒而慄。
「你弄疼我了,陳醫生!」羅洛以一種不甘示弱的眼神抬頭看著對方。
「不聽話的小孩,要好好懲罰。」
看起來像是所有的僕人都同時辭職了一樣,偌大的房子里一個人影都沒有,冷冷清清的,如同一座墳墓。他想起了那位老管家,但是他此時並不知道他在哪裡,只能在大廳內亂晃,口中叫著:「有人在嗎?」
蕾蕾懵懂地看著他,「真的嗎?」
對於這幢陰森的、掩埋著許多秘密的大宅,他是沒有任何感情可言的,他甚至對它有些恐懼,他總是覺得在漆黑的樓道或是某個房間里,有可怕的幽靈存在。這幢房子是受到詛咒的!要不然,曾經的女主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自殺,男主人在一夜之間變得瘋癲,然後抽搐而死?而現在輪到年輕的男主人了。
在她還沒有迎接她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她忽然消失了。
女孩無助地哭著,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而且,哥哥還為她制訂了許多古怪的規矩,比如……
「她的確死了。」
正當他還在想要怎麼解釋時,拉拉已走到他身邊,並盯著那幅畫看。「哥哥,莉莉是誰?」她不解地抬起那雙灰褐色的眼睛看著羅洛,而那逼問的眼神則令人感到渾身不自在。
羅洛對她點了點頭,而女孩臉上立刻露出了可愛的笑容。
「不會的,因為老包……因為爺爺會保護你,爺爺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那一定是因為自己對那個叫陳林楓的人厭惡到極點的原因,他想。
畫架上那幅畫像中的女孩,雖然也有著漂亮的烏黑綣發和灰褐色的雙眸,但與牆上的那幅卻並非同一人。

4

可是沒人發現,這笑容裏面還帶著一絲殘忍。
那一天,莎莎消失了。
歌劇結束后,他主動上前打招呼。
「我最喜歡哥哥了,」當陳林楓正沉浸在茫然中時,拉拉突然開口,並停下彈奏,「因為他把我帶來當他的妹妹。」
她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向階梯。
「帶來?」
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從黑暗的某處傳來。
他完全摸不透那個傢伙究竟在想什麼,他痛恨這樣,因為他認為所有事情都應該在自己的掌控之內,一旦事情變得令他無法控制,或是變得跟他原先的期望不同,他就會全盤否定掉並丟棄,但是對那傢伙他無法這麼做,他不可能像哄小女孩一樣把他瞞騙過去,也不可能想個辦法把他丟得遠遠的。
他在桌旁坐下,將髮帶隨手扔到桌上,輕嘆了口氣。
羅洛仍然疑惑地看著他。
「是嗎?」
「你在做什麼,蕾蕾?」
「哥哥?」
「你說什麼?」羅洛臉上現出憤怒的表情。
當然,不管這是不是真的,羅氏夫婦時常爭吵是事實,一些對羅家熟悉的人總是會說,羅老爺對於夫人宛如永無止境的歇斯底里十分頭痛。
他痛苦地翻過身去,強迫自己繼續入睡。
「你為什麼要丟掉它,哥哥?」她一臉惶然。
「我只有哥哥一個人,我不認識什麼佳佳。」拉拉誠實地說著,「哥哥說過,他只有我這麼一個妹妹。」
「不!天哪!這怎麼可能?」他發出了歇斯底里般的驚呼。
他究竟看到了什麼?
他望著羅洛,而後者正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當然,現實不像童話故事那樣浪漫,也不像童話故事那樣不負責任,羅洛帶走的那些女孩,她們的屍體都在羅公館的花園中被找到,而蕾蕾是那個差點進入山洞的小孩,那麼吹笛者——羅洛本人去了哪裡呢?他去了哪個屬於他的山洞呢?
「哪裡的寄宿學校?」
「……這樣是哪樣?」這個問題顯然困擾著小女孩,她並不了解羅洛想說的是什麼。
他嚇了一跳,然後惱怒起來,「你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幹什麼?看到這情形了吧!快點把這噁心的東西處理掉!」
這時羅洛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把她嚇了一跳,她立刻轉過身來,但手上還拿著那條紫紅色的髮帶。羅洛當然看見了它,他一個箭步上前將蕾蕾手中的髮帶奪下來,並扔到一旁的紙簍中。
「他們全都被少爺遣散了……陳醫生,我不要緊,快拿上這個……」他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並挑出其中一把交給陳林楓,「西邊走廊第五個房間……小姐就在那裡……快去救她……」他老淚縱橫地說著,臉上充滿了悔恨。
他看著拉拉烏黑的綣發,他記得佳佳也有著一頭這樣的頭髮,而那雙灰褐色的雙眸更是與佳佳相似極了。是因為拉拉與佳佳如此的相像,所以羅洛才會收養她的嗎?或者佳佳跟拉拉其實都是某個人的替代品呢?
「她去哪兒了?」
「哥哥,你還不明白哪些人是真心對你好的嗎?」她這樣說著,然後徑自走上樓去,留下一臉惱怒的羅洛獨自站在那裡。
而每當這時,他只會越發覺得她噁心,而她絲毫沒有覺察自己想討他喜歡的行為本身就令他作嘔。她這種因為愚蠢所造成的惡性循環已經讓他無法再跟她相處了,甚至連跟她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他覺得不快。
杜莉莎是自殺的!
他很清楚,那女孩的年紀剛好是十歲。
「請問,你是來找我哥哥的嗎?」蕾蕾上前一步問道。
那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子站起身,斜倚在鋼琴邊,淡淡地說道:「那些畫我不要了,最好的只要一幅就夠了,這些全都是拙劣的複製品。」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說。
然後他看見老管家正站在門口。
他忽然咯咯地笑起來,「而你,我的小可憐兒,你知道你什麼地方做錯了嗎?你自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你太自作聰明了!如果你不是那麼叛逆的話,沒有在那個陳醫生面前亂講話的話,或許你還可以在我身邊多留幾年!」
「我就是要把它弄壞!只要沒有這個女生,哥哥你就會只看著我一個人了!我不要有別人來搶走哥哥!誰都不可以!」她尖叫著,然後不死心地試圖要搶走羅洛手中的畫,她沒有成功。她緊抓住羅洛的袖子,頑固地亂抓亂揮,為的是要他鬆開拿著畫的手。
他走上那陰暗的階梯,抬頭看到盡頭處透著一絲詭異的微光。他拿出手槍,小心翼翼地走上樓去。
房門是半掩著的,昏黃的光線從門縫裡透出來,他一腳將門踹開,然後衝進去將槍口試圖瞄準其實不存在的敵人——狹小的房間里沒有任何人,這讓他愣了一下,難道自己想錯了,其實羅洛早就逃離這幢屋子了?
「我應該跟你說過我討厭那傢伙!」羅洛憤怒了。
莎莎不以為然地對羅洛吐了吐舌頭,「我就算一天不練習也不會怎麼樣的,我的舞技可是全年級中最優秀的呢!」
她變了,變得愈來愈像個女人,她不再是那個單純又可愛的小女孩,而漸漸地變得工於心計,喜歡賣弄風情,並且矯揉造作。尤其是當她察覺到自己正逐漸失寵后,就變得更加想要討好他,想讓自己繼續在這個家裡像個公主一般備受呵護。
羅公館的僕人從前年開始就被遣散了大半,而那個時間大致符合第一位死者羅莎莎被害的時間。當羅蕾蕾來到羅公館時,整幢大宅的僕人已減少到五人,而這些人都是服侍羅家超過二十年以上的老僕人,有著絕對的忠誠。
少女沒有反應。
「可是你不聽話……你為什麼不聽哥哥的話呢?佳佳!」羅洛仍然面無表情,可聲音異常冷酷。
「醫生呢?為什麼這麼久了還沒有來?」他猛地站起身,憤怒地對著門外大吼,然後他便看見一個陌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不對,」蕾蕾說著,「哥哥雖然很疼我,但是,他看的不是我……有的時候……我覺得哥哥很可怕……就像這幢大房子一樣可怕……哥哥好像是把我當成了誰一樣……我好怕,我怕……一旦哪天我不再像那個人了……哥哥說不定會將我趕出去……」
「莉莉」就是羅洛的憧憬,是他曾經想要卻沒能得到的東西。
蕾蕾並不知道有拉拉這個人,就像當初拉拉也不知道有過佳佳這個人一樣。這讓他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戰慄感,因為這越來越讓他感到自己當初的猜測是可能的。
「等……等一下,拉拉,」陳林楓必須承認他有些聽不懂,他需要讓拉拉說出讓他能夠理解的語言,「為什麼修女阿姨跟牧師叔叔會是你們的爸爸媽媽呢?」
羅洛將門關上,走回桌前,彎腰將紙簍中的髮帶拾了起來。
他正驅車開往回家的路上,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拐過一個街角,往來時的路開了回去。
他想照顧她,將她放在手掌心上好好地疼愛。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收養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小天使,而他也確實達成了他的願望——他順利地將莎莎接到了羅公館,給她一切最好的,將自己所有的愛放在她的身上——為了補償他來不及給莉莉的那份愛,也為了他對莎莎所燃起的那份熱情——無關情慾,只是單純地想照顧她,看著她陪在自己的身邊。
羅洛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男子,「陳醫生呢?」他謹慎地問道。
當時,莎莎還是個十歲的孩子,而她烏黑的綣發和那雙灰褐色的雙眸讓他驚異不已,因為她與莉莉是如此相似!
他抬起頭再次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畫像,他知道他還是忘不了莉莉,他沒辦法使自己不覺得莉莉的形象是最完美的——只因為她會永遠停留在她十歲的那個午後,所以她的美麗永遠不會改變。
「來,拉拉,跟陳醫生說聲好。」
「不……不要……哥哥……求求你……」
「我現在沒有這個心情,可以嗎?去別的地方跳吧,莎莎,這裏太窄了。」
「……你先去看佳佳的情況吧。」羅洛不悅地說道,並立刻放下自己揉著肩膀的手。
他寧願那是一場夢,一場噩夢,但是如果夢到這種情景反而會讓他更難以接受(夢是自我潛意識的產物——弗洛伊德),但那如果是事實的,那他為什麼沒有當場就推開對方的手呢?
他呆立在原地,腦海中滿是紛亂的思緒。
她愣住了,臉上充滿了驚懼,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獰笑著彎下腰,右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最後落在胸前,「晚安,我可愛的小蝴蝶。」然後他掩上了玻璃棺蓋。
孤苦伶仃的他,深愛著那個孩子,他覺得他是他唯一的親人。
他愣了一下,然後看著他剛剛揮開拉拉的那隻手——他的手此時正拿著那幅畫,而畫框堅硬的一角正滴落著鮮血。
1938年,上海,法租界,羅公館。
「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從來都沒有……從來都沒有……那幢陰森的大宅內藏著太多的秘密……他將她藏了起來……」
終於,他在角落裡發現了一把椅子。他立刻拿起椅子敲破柜子上鎖的那部分,將柜子打開,拉出不省人事的蕾蕾。還好,她還有呼吸,只是已經陷入了昏迷。
「我是說陳文波醫生。」他滿含敵意地盯著眼前這個不過二十多歲,面容英俊,並且腦後還綁了個馬尾的輕浮男子。
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
但是,那個孩子的無助,卻始終令他放不下心。
老包的眼皮跳動了一下,黑色的瞳仁突然閃過一絲動搖:海難?
「你好啊,羅先生九_九_藏_書。」
他沒有追上去打招呼,而是直接走進了那家畫廊。
「不是他的妹妹!那是他的什麼人?」
哥哥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的時候整個下午他都會坐在壁爐前的躺椅上,一動不動,彷彿整個人都融入到了這幢古老的大房子里。
「你將她們視為複製品是嗎?她們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陳林楓憤慨地看著他。
他走下樓梯,看見一名同樣有著烏黑髮色,年約十三四歲的女孩開心地向他跑來。「羅洛哥哥!樓上的房間里是什麼好東西啊?」
他眯著眼,想找出他剛才察覺到的東西。他下意識地將畫從牆上取下來,想將她仔細看個清楚,但後來他並沒有找到他在這幅畫上意圖捕捉的東西。當他想再次將畫掛上時,突然注意到牆上原本掛畫的地方有一塊顏色跟其他範圍不一樣的部分。
「這位小姐是……」他有些困惑地看向對方。
他小心翼翼地將畫放在一旁,上前察看拉拉的情況——她已然斷氣了。
那是一個橢圓形的範圍,只有那個地方比牆的其他部分白一些,不是很明顯,但仔細看確實有那樣的輪廓存在著,看起來,就像是曾經有什麼東西掛在那裡,但現在被取下了的樣子。
「閣樓上最裡面的房間……那是他唯一深愛的地方。」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到舍下吧,我們可以在花園裡邊喝茶邊聊天。」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就像莉莉一樣。
羅洛抖了抖睫毛,他痛恨這個年紀的曖昧不明。「行了,你該去練舞了,莎莎。」他的語氣冷淡,「疏於練習會讓你變得遲鈍的。」
某個早晨,佳佳發起高燒,這讓羅洛嚇壞了,他明明是那麼小心地呵護她,將她照顧得好好的,怎麼就生病了呢?他怒罵所有服侍佳佳的僕人,並且在等待醫生前來的期間不斷地抱怨著醫生行動遲緩——儘管距離通知醫生的時候才過了五分鐘。
「那個女生是誰?」她指著那幅畫問道。
「老包!」
「為什麼?你就跟她們一樣,永遠也不可能像莉莉那樣完美。比如莎莎,她放任自己成為一個嬌橫、可憎的女人,我實在看不慣她再這麼墮落下去,所以我了結了她。佳佳則是因為愚蠢的好奇心害了她,而拉拉是因為她那醜陋而又自私的佔有慾——可笑的是,正是由於她那愚昧的心理令她永遠失去了我!」
「最棒是指……『莉莉』嗎?」陳林楓問道。
然而他知道,大海一旦奪去了人的摯愛,就總是不願歸還,就算是令人心碎的、死透的屍首,也不願歸還。

6

「爺……爺……」那稚嫩的小手緩緩地伸向來人。
但是他錯了,隨著莎莎一天天成長,他發現莉莉的形象正不斷地在莎莎的身上急速地消失!
以下是陳林楓根據筆記本上的內容,查閱弗洛伊德的著作后所作的分析:
他必須這麼做!
「佳佳,我應該跟你說過不準跑到這邊來玩的,對不對?」
因為,當他第一次看到佳佳那雙清澈的灰褐色雙眸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而且完蛋得很徹底。
陳林楓突然明白了,這個小女孩來自教會開設的孤兒院,而羅洛領養了她,將她當做自己的妹妹一般照顧。這麼說來,佳佳也跟這個女孩一樣是領養來的嗎?或者佳佳是羅洛親生的妹妹呢?
一股不耐煩的情緒從他的胸口噴湧上來,他想將眼前這種令他作嘔的景象立刻逐出他的世界,並且永遠不要再看到。他一個箭步走上前,揪起莎莎的頭髮——那頭他曾經由衷喜愛的烏黑長發,不顧她的拚命掙扎以及尖叫哭喊,將她拖過長長的走廊,直至盡頭的那個陰森的房間……
「佳佳,你為什麼要背叛我?……還有莎莎……」他的嘴角抽搐著。
突然,她一時手滑,就讓皮球脫離了她那雙小手的控制,皮球彈啊彈,彈離了她伸出手可以碰觸到的範圍,然後撞到一扇沒有關好的門上,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隙,而球則滾到了一旁的牆邊。
「可是你說她死了。」
不久之後,入夏以來的第一場暴雨終於降臨了。
「非常抱歉,陸先生,我還有事,得回去了。」
她抬起頭來,哥哥溫柔的笑臉此時正看著她。
她對美麗的執著已經到了近乎病態的地步,而她的自戀也間接影響到與她相關的一切,她認為她應該有個能夠延續她美麗的女兒,而不是兒子,於是她將年幼的羅洛裝扮成女孩,並用自己的小名「莉莉」為他取名。
沒人想到,震驚法租界甚至整個上海灘的「羅宅兇案」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真是莫大的諷刺。
那人有些慵懶地回答道,然後看了一眼自己的懷錶,「才過了十分鐘而已,你是不是有點太心急了?」說著,他的視線像是被什麼吸引了,抬起頭盯著那高高的、雕刻著細膩花紋,並懸挂著巨大水晶吊燈的穹頂,感嘆道:「哇,這裏簡直太棒了!我曾在歐洲留學,見識過一些有名的莊園,說實話,能與羅公館相比的,只有少數幾座具有上百年歷史的莊園……不過,這裏看起來很陰森,倒更像是一座古堡!」
他走了過去,「拉拉……我可以叫你拉拉吧?」
老包顫抖著雙手,緊握著那尊佛像:「當然……當然……這是您親生母親唯一留給您的東西啊……」
「為什麼呢?」
牆上掛著一幅用白布蓋起來的畫,他想那應該就是莉莉了。他對羅洛的估計是錯誤的,他甚至沒有帶走這幅他心愛的畫,他為了保命狼狽地逃走了——當然,任何一個罪犯都會這麼做,他憑什麼認為羅洛不會呢?
的確,自從那個輕浮的年輕醫生闖進他的世界后,一切就全都變調了!
「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羅洛!」
老人露出一絲獰笑,「什麼人?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他太過於信賴他錯亂的記憶了,他將她藏了起來,自己卻不記得了。」
她再次試圖將少女叫醒,但是少女仍然睡得很沉,於是她大力地搖著少女的肩膀,直到少女被她搖得翻過身來。
羅洛不耐煩地打斷莎莎的舞蹈,「我應該說過很多次了,不要跳給我看,我不喜歡。」他端正的眉毛緊皺著。
原本溫文爾雅的哥哥此刻看起來像個惡魔!
「你聽起來不像是沒事,羅先生。」陳林楓收回了手,並且嚴肅地說,「要不要我給你看看,說不定比你想像中的嚴重。」
「真是的……幸好這幅畫沒怎麼樣。」
她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弄壞了哥哥的東西就不妙了,但當她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從包裝紙中掉出來的並不是易碎物品,而是兩條紫紅色的髮帶。
他走近雀躍的女孩,蹲下並握住她的雙手,女孩則是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他無力地望向那昏暗的天花板,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和這幢陰森的大宅漸漸融為了一體……
「啪!」
「你知道佳佳在哪裡嗎?我都沒看到她,她去哪兒了?」
「正是我。」老人大笑,「你能見到那幅畫可真是幸運啊!小子!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作品,我再也畫不出像那樣的畫了,遺憾啊!」
「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羅公館就像古堡一樣陰森,這樣的環境對你和你的妹妹很不利,我曾經看過幾本弗洛伊德有關心理學方面的著作,人長時間生活在陰鬱、壓力的環境中,很容易造成心理扭曲。」他一邊走一邊說。
一直到剛才,他都認為自己的推論沒有錯,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也有過類似病例的描寫。但是當他看見這張照片時,他發現一個更簡單明了的解釋正擺在自己的眼前。
雨過天晴。
陳林楓正以一種關切的眼神注視著他,那種眼神讓他突然想起了他的母親,而此時似乎有某種東西正在他的胸中開始瓦解。
「佳佳是壞孩子……哥哥不要佳佳了。」
跟蕾蕾談過後他更加確定內心的想法:羅洛可能對那些收養來的女孩下毒手了。雖然他極不願相信,但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為羅洛有動機,那就是「莉莉」。他收養跟莉莉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孩,但也許她們都不完全符合羅洛心中莉莉的形象。
「這樣看來,第一個被羅洛殺死的並不是莎莎,而是他內心深處的『莉莉』。」他放下筆記本,輕聲嘆息著。
「羅洛!」他粗暴地打斷對方,「就算是雙胞胎兄妹,也很少有人會長得那麼像的,那幅畫上的女孩長得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而且我調查過,羅家那年出生的孩子只有一個,而自始至終也只有一個……」
她是如此快樂,如此無邪,當她眨著那雙灰褐色的漂亮眼睛,注視一朵跟她同樣美麗的花,或是接著唱起下一首童謠的時候,幾乎要讓人以為這世上所有的罪惡與黑暗都掩蓋不了她的純粹。
他拿起純白色的布簾,蓋起畫架上的那幅畫,也將牆上的畫掩蓋起來,然後他步出閣樓,將那個房間的門牢牢地鎖上。
他真的死了嗎?
「等等,老包,」女孩不急不徐地走向眼前的男子,說道,「我想知道,陳醫生要問我們什麼。」她對陳林楓露出了一個友善的微笑。
「是的,你說得一點不錯!」
聽到這個名字,老人露出了一種不可解的笑意,「呵!你叫陳林楓是吧!進來吧,年輕人。」他高興地招呼來人進入門內。
窗外下著大雨。
「嗯……」女孩即便沒能理解他的話,但還是順從地點點頭。
老人沒有理會他,而是激昂地站起身,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你還沒有理解你會如何走入她的陷阱里!你、那小子,還有他那群小丫頭也是!你最後將會發現我們全部都被她耍弄,我們全都是在她手掌心跳著舞的可憐人!」
「52號……就是這裏了。」
此時,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沒有什麼事比得上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至少對他來說確實如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讓自己沉浸在無止境的哀傷中,沒有任何事情再讓他感到重要。他自覺年歲也高了,也許他該早點追隨他的女兒而去。
然而,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羅老爺一向對家裡的事不聞不問,他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兒子被他的妻子搞成那副德性,等到他發現時,羅洛已然十歲,長久以來他像個女孩般生活著,羅老爺這才驚覺茲事體大。之後,理所當然的,他與妻子發生了劇烈的爭吵,甚至動手毆打,而後來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杜莉莎因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午後上吊自殺了,而小羅洛是唯一的目擊者。
「我突然很想看看拉拉小姐,所以就來了。」他眯著眼睛笑了一下,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隻小包裹,並將它交給了羅洛。
他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獨自站在那個閣樓上的小房間里,在他的面前,掛著那幅莉莉的肖像畫,而在他的身旁則立著一個畫架,上頭同樣擺著一幅女孩的畫像。
陳林楓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我就是為了那幅畫而來的。」他接過老人遞給他的茶,「那幅畫的作者是您,沒錯吧?」
他非常擔心蕾蕾的安危,他知道以羅洛的性格,蕾蕾今天的所作所為一定會激怒他,現在她很有可能已經受到了某種威脅。他急得焦頭爛額,但除了在空曠的屋子裡亂撞亂繞,他別無他法。
蕾蕾被一巴掌打在臉上,而她嬌小的身軀也因為這一掌跌倒在地。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孤兒院的人也不知道。不過,我身上一直戴著這個……這是我媽媽當時身上戴著的東西。」
「因為這是討厭的人送來的東西。」他頭也不抬地說道。
「是啊!那蠢小子不知從哪兒找了一堆無趣的小模特兒來,堅持要我為她們畫肖像畫!那小子根本就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藝術,他找的那些小丫頭沒有一個能夠比得過那最棒的傑作、最棒的模特兒!」
「……抱歉,我想我們得告辭了,陳醫生。」羅洛緊握著那隻牽著拉拉的手。
她親愛的哥哥不在家裡,所以她只能無聊地在家裡玩,等待著哥哥回來。
蕾蕾走向水池,坐在池畔邊,將手放進冰涼的水中,輕輕地說:「因為老包,跟我死去的爺爺很像。」
這似乎是一個謎!
「傷什麼時候會好?」羅洛無助地望著正打算走出房門的陳林楓。
「只是有一點感冒而已,吃點葯過些天就會痊癒的。」在看過羅洛的病情后,他這麼對一旁的老管家說著,而拉拉則在床邊擔憂地看著羅洛,「要趕快好起來啊,哥哥,拉拉不想失去你。」
當蕾蕾還來不及思考「莉莉」這個陌生的名字意味著什麼時,她就感到自己的長辮子被一把抓住,然後被粗暴地拖向門外。
是生命!寶貴的生命啊!
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扇門。
牆上仍然掛著莉莉的畫像,而一旁的畫架上則擺放著莎莎以及佳佳的畫像。
「老包,你覺得哥哥愛我嗎?」
「佳佳是誰?」一旁的拉拉發出了疑問。
他走進總管室,深深地嘆了口氣。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那個女孩……那個叫蕾蕾的女孩真的是他的……
他走近床邊,此時羅洛因為吃過葯而有些昏昏沉沉地躺著,但是陳林楓知道他還沒有睡著。
那半年時光消去了他身為「莉莉」的記憶,但卻沒有完全消去他腦海深處那些與他母親度過的美好時光。他記得母親對他的疼愛,於是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也想去照顧他人的心態,就像他母親當初對他所做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