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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

味道

墨林木木地望著我,不語,突然彎下腰,「哇」的一聲吐了,邊吐邊瑟瑟發抖地說:「我……我真的吃了孫岩!」
「孫岩?」他看都不看我,「這些照片可比她珍貴多了!」
巷口的汽車一輛一輛靜靜地消失,天漸漸黑了,烏雲籠著月亮,巷子里又沒有燈,真的有點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在我困得不行的時候,巷子里亮起了光,是手電筒,一晃一閃,一閃一晃。墨林捅了捅我,我繃緊了神經。
我得意洋洋地說:「老爸,我們是不是該開分館了,館名就叫花心館。」
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忙說:「不說這些了,那個老闆,你打算怎麼處理?報警嗎?」
我聽了,胃裡一陣難受,墨林的話任憑誰聽了都會不舒服。
真的應了那句老話,好酒不怕巷子深。
旅館的老闆娘見我和墨林是一起住進來的,又經常一起出去,便斷定我是他女朋友。她幾次三番找上門來催我交住宿費。真是白痴,女朋友能和他分房住嗎?可我也好幾天沒見墨林了,所以我打算去樓上看一看他。
人群自動閃開,那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緩緩走了進來。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我說:「老爸,你真有點變態。」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又扭過頭來望了望這個小院子。
男人坐下后,開始自我介紹。他說他叫墨林,是一家美食雜誌的編輯,他的工作就是到各地採風,品嘗各種食物的味道,然後洋洋洒洒地寫一篇報道。他吃過很多東西,複雜而精緻的糕點,離奇而古怪的動物,甚至恐怖而聞所未聞的秘餚。
院子里的光比剛才明亮了,長凳上的人又增加了不少,東、南、西屋門邊掛著的小木牌,被風吹得晃了晃。
上面各自寫著幾個字——親人館、朋友館、仇人館。
「是啊!」我贊同地點點頭,「這小子也真夠花的,在車上還跟我套近乎呢,不過,他做夢也想不到,我已經跟蹤他快半年了,其實,不用他跟我套近乎,我也會主動找他的。」
桌子上擺滿了菜,清炒蘿蔔、素佛跳牆、辣子油菜……
我和老爸迫不及待地摘了幾個想嘗嘗味道,可惜,誰也沒想到,它結出的果實,竟然是酸澀苦楚的味道,實在讓人難以下咽。老爸很生氣,他一邊叫嚷著「不可能!不可能」一邊把整個大瓮都翻了過來。
墨林毫不在意地望了我一眼,從包里拿出一塊熟牛肉遞給我,「餓了嗎?嘗嘗牛肉的味道?」
只有我和墨林成雙成對,走進巷子的時候,兩個人並排走,還有些擁擠。
墨林睜開眼,望了望我和老爸,獃獃地趴在那裡。我和老爸笑得格外開心。他知道上當了,開始爬起來跪在地上求饒,可惜嘴被捂著,手和腳都被捆著,動作不好看,像一隻大粽子。
「你……沒事吧?」我跟在他後面。
他們來了,會特意點一道他們最記憶猶新的菜,只需要大概把味道說出來就能吃到。我老爸是個非常厲害的廚子,他能做出他們想要的味道,不管你信不信,這些人一般都很滿意,品著菜的味道,傷感著,懷念著,痛恨著……
翻過牆是黑漆漆的房子和黑漆漆的土地,好像是個菜園子。只是這個菜園子有點古怪,菜不種在地上,而是種在一個一個的大瓮里,那些瓮足有半人高,一個人抱不過來,挺著一個一個圓滾滾的肚子。翁里就是菜,長著各色時令蔬菜。
我吃得口水直流,說:「老爸,你打算怎麼替姐姐報仇?」
他貼住我的耳朵,發神經似的說:「你那天沒嘗出什麼怪味道來嗎?我可是嘗出來了,那菜里有一股……人味!」
墨林突然一把抓住我,四下望了望,謹慎地跑到門口,關上大門,做賊般輕輕地把我按在床上,說:「那家好味道有問題!我懷疑,老闆做菜用了不該用的東西!」
果然是老闆,他正騎著一輛三輪車,緩緩駛出巷子口。三輪車的速度很慢,我倆跟蹤得非常順利。三輪車停下來的時候,我和墨林四下看了看,這裏似乎是郊區。
墨林被我的「聰明」嚇傻了,冷汗流了一腦門。老爸興高采烈地拍了拍他。
我彎下腰,終於忍不住一陣噁心,還好早飯沒有吃,只是一陣乾嘔。
肚子咕咕叫,口水流滿地,眼睛通紅通紅……
墨林被丟進了大瓮里。我和老爸開始往翁里埋土。
「蔬菜怎麼會種在翁里?」他回頭瞪了我一眼,「咔嚓咔嚓」地照著相,照完后,把一隻手就近伸到了旁邊的一個瓮罐里。
院外等待的食客們都扒拉著腦袋往裡看,大家擁擠在門口,竊竊私語。
九九藏書我推開他,怒喝道:「別胡說八道!那菜你和我都吃了,也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是普通的土豆絲和白菜做的,而且,我吃著挺好吃,也沒吃出什麼人味來,一盤是小肚味,一盤是酸辣魚而已。」
我吁了口氣,說:「這回死心了吧?」
「你沒事吧?」我走過去,輕輕拍打他的背,「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剛剛吃了太多小吃,把肚子吃壞了?」
墨林獃獃地把腦袋轉向我,像個機器人一般伸出了右手,他的手裡,死死攥著一張照片。
「你幹什麼呢?」我走過去,望了望桌子上琳琅滿目的香水,笑了,「怎麼不研究美食,又開始研究這東西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墨林,更不好意思拿筷子。
我氣喘吁吁地跑回旅館,推開墨林房門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發獃,應該說是顫抖。地上散落一地的全是照片。我蹲下來仔細看,沒什麼,照片很普通,鹽罐子、辣椒、亂七八糟的鍋碗瓢盆和蔬菜果品,和別人家的廚房沒什麼區別。
我愣了一下,真的猜不透他的想法了,一會兒是偏執狂,一會兒又無所謂。這讓我不得不懷疑他的動機。
墨林已經三天沒出房門了,精神有點崩潰。
他說:「那兩道菜,是一個人的味道,我認識那個人,她叫孫岩……」
「你嘗嘗啊!」又換成了我招呼他,「肯定不後悔!」
老闆正在採摘,他拿著個籃子,在一排排士兵似的大瓮間穿梭。他很快就摘完了,三輪車上堆得滿滿的,打開門,滿意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北屋的窗上映出一個人影,一陣菜香撲鼻而來。墨林指點著告訴我,那裡就是好味道最神秘誘人的地方——廚房。
「涼拌!」
那裡面種著一株黃瓜,嫩嫩的小黃瓜結滿枝頭,很水靈。土倒是出奇的鬆軟,墨林的手很輕鬆地伸了進去。他在裏面摸了又摸、攪了又攪,身子就顫了一下,直勾勾地盯著我,喊我過來。
我說:「墨林,你那是什麼表情?」

6

「你什麼意思?」
我說:「墨林,你那些食物跑到哪裡去了?」
「不管了,來都來了!」墨林率先拿起了筷子,招呼我,「吃!吃啊!別客氣啊!」
花布
我和他同時尖叫了一聲,骨頭掉在地上,散發著一股腐蝕的臭味。我愣了一下,跑到了旁邊的大瓮前,也伸手在裏面翻了半天,不一會兒就又翻出一根骨頭,不過,這次是一顆頭骨,黑洞洞的眼睛里還爬著小蟲子。
我打開門,就看見一臉興奮的墨林站在門外,衣裝整齊,沖我揚了揚手,神秘地說:「走!帶你去吃好東西!」
墨林就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那一刻,我總覺得,他吃的不是牛肉,或者說,味道不是牛肉的味道。
「大城市?」墨林搖了搖腦袋,「大城市大館子不一定有我要找的東西,真正的美味佳肴就好像埋在地下的古董,不在繁華鬧市,而在荒野陋巷之中。」
我夾起土豆絲,放在嘴裏,確實很奇妙,嘴巴中竟然有一股醬爆小肚的味道。再仔細扒拉了一下盤中菜,除了發現幾顆花椒、辣子尖,也沒發現有什麼特殊的配料。我又夾了一筷子酸辣白菜,好香,是酸辣魚的味道。
「什麼味道?我沒吃出來。」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墨林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
「你說,要真是把人當肥料種菜,能不能真的種出人味啊?」
我有些無奈地說:「你一會兒還打算吃飯嗎?」
老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丫頭,還是你聰明的,讓我在菜里撒了香水,還想出在瓮里埋人骨頭這麼一個辦法來嚇唬這小子。」
一隻手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手裡有一張面巾紙,我愣了一下,抬頭望去,是個挺好看的男人,皮膚白裡透紅,眉毛彎彎濃濃的,眼睛細長,臉型很圓潤,像一顆熟透了的西紅柿,讓人有一種想一口吞掉他的慾望。
「是個不錯的主意!」
老爸在擦拭一個新瓮,擦完之後,開始往裡面裝土,一捧一捧地小心翼翼地裝著。

2

「吃東西?」我有些不情願,「你知道我吃素的。」
我咬了咬牙,非常不舍地舉起了一盤菜,手一松、眼一閉,盤子就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菜可惜地撒了一地,盤子碎裂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小院子里迴響起來九九藏書,像突然炸了個雷。
「那是。」墨林揚了揚眉毛,突然又嘆了口氣,「其實,我是來尋找記憶的。不瞞你說,我前女友的家鄉就在這裏,她做得一手好菜,再簡單的食材,到了她手裡,都能變成珍饈美味。不過,後來我們還是分開了。人我是忘掉了,那菜的味道卻總也揮之不去,真是可笑。」
趁著他發傻的時候,我向窗外瞟了一眼,墨林賊一般閃到了北屋門口,身上背著照相機,在北屋門口,沖我伸了伸拇指,一閃就進了屋。
老爸把一顆西紅柿種子塞進土裡,澆了點水,拍了拍手,攬住我的肩膀說:「丫頭,明年你就能吃到花心味道的西紅柿了!」
桌上只擺著兩道菜,一道是炒土豆絲,一道是酸辣白菜,一道是我點的,一道是墨林點的。這裏的菜實在是太貴了,墨林本來是想和我大大地飽餐一頓的,可看了看菜單上的價格,嚇得一哆嗦,最後,我們只好一人點了一道菜。別看只有兩盤菜,卻價值240元!
吃東西有什麼好擔心的,又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
幾天後,我們關了餐館,去公安局自首了。
我們比他還要可惡,因為恨,失去了一個正常人應有的「人味」。
剛剛墨林說吃,其實他一直捨不得動筷子,一盤菜120啊,都快趕上吃鮑魚了!
墨林繼續神侃,他指了指他的鼻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鼻子可是很靈的,能聞出每一個人的味道來。當然,都是關於食物的,比如這個人喜歡吃雞肉,身上就有一股雞味,喜歡吃蘑菇,就有一股蘑菇的味道。」
我有些洋洋得意地把筷子拍到桌上,說:「你看怎麼辦?」
我吁了口長氣,更來勁了,把桌子拍得山響:「老闆,你說怎麼辦吧?」
墨林氣得直跺腳,嘆著氣說:「我就說我的味覺要比一般人發達嘛!你沒吃出來,我可吃出來了。」他說著,指了指桌上的香水瓶子,「你知道我剛才在幹什麼嗎?我就是在找那種……人味兒!」
我起身要走,說:「你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睡一覺吧。」
他嚇傻了——那個人,竟然是孫岩!
什麼意思?拿親人、朋友、仇人開刀嗎?這個問題,太深邃也太恐怖了。
老闆像見了鬼似的,低著腦袋看了那蒼蠅半天,喃喃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墨林拉著我,一閃來到了牆頭。

5

老爸搖了搖頭,望著旁邊的大瓮,還在正做美夢被我一記悶棍打暈后的墨林,說:「反正我肯定不會輕饒了這小子的。他害得你姐姐自殺,唉!我真不知道那丫頭看上他哪裡了,不就是長得好看點嗎?能當飯吃啊!況且,還是個花|花|公|子。」
老闆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打開門,騎車進去了。
我不解地問墨林:「既然是尋找美食,為什麼不去大城市大館子,偏偏跑到這個小村子里?」
車廂里有異味,那味道是我聞過最複雜而讓人作嘔的一種味道:腳臭味、汗臭味還有食物和小孩尿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難以形容。
春去秋來,我和老爸細心照顧著墨林這顆西紅柿,它漸漸長高、開花、結果了,比大瓮里那些用豬骨頭、雞骨頭種出來的菜要健壯許多,只是結出的果實卻又小又干扁,可憐巴巴的。
我開始陷入了深思,我在想,墨林會是一種什麼味道,這個問題糾結在我大腦里,趕都趕不走。
他夾起了第二道菜,剛放到嘴裏,一下就捂住了嘴,來不及往外跑,就地開始嘔吐起來,黃的、綠的、紅的、軟的、硬的、稀的,一股腦地從他嘴裏噴了出來……
墨林欲說還休,看那樣子他似乎真的有什麼嚇人的事情,似乎是怕我聽了之後,也像他一樣連膽汁都吐出來。所以,他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拉著我走了。
墨林的房間里有一股怪味道,是香水味,又混合著一絲淡淡的體香。
地上黏糊糊的一大片,我自然也沒了食慾。
我說:「你不想查出孫岩的死因了嗎?」
老爸一拍大腿,在我面前比劃出一根大拇指,說:「丫頭,你真是聰明。」
門外響起敲門聲的時候,我愣了半天才聽見。
瓮里的茄子,味道不錯,生吃都有一股淡淡的魚肉香。
食物能吃出……人的味道!
我吃了一驚,說:「你說的是……什麼地方?」

3

那兩道菜,就是這種味道,以至於他吃的時候,感九_九_藏_書覺就像是在吃孫岩。
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明白恐懼是什麼?也許,它就是一種味道,美妙而富有吸引力,讓人不顧一切地追尋。
老爸捂著嘴,想了半天,說:「要不把他活活餓死?」
電視里正在上演《動物世界》,趙老師的聲音,多少年都沒變過,渾厚低沉的嗓音,正在敘述蓋倫賽地大草原的獅群生活:「每一隻獅子,都會在領地邊緣留下尿液,這是一種特殊的身份證,外來的獅子,可以根據尿液的味道,判斷出對方的年齡、體重、性別,甚至攻擊力……」
「我當然知道。」他說著,已經不容分說地把我拉出了大門。
我冷笑道:「菜出了問題,當然要拿菜撒脾氣了!」說著,我轉身拿筷子在菜里撥拉了半天,夾起一隻綠頭大蒼蠅,「你看看,你看看,這菜里怎麼會有蒼蠅!叫人怎麼吃?」
但我還是點了點頭,說:「我答應你。」
夜風襲來,我突然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冷顫,感到冷,還有鑽心的恐怖。不是這一口一口的大瓮嚇倒了我,也不是瓮里一根一根的白骨,而是墨林,他那模樣就像個瘋子一般,似乎是許久沒有吃到東西的乞丐,忽然聞到了飯館里飄來的香氣。
「沒事!」他放下照相機,又跑到一個大瓮前挖起來,這次他挖出了一根完整的脊椎骨,有點興奮地對我說,「你沒看見嗎,這老闆竟然用人骨頭種菜,這可是大新聞啊,不不不!是爆炸性新聞。我只要得到這些素材就能成名了!」
我和墨林一直躲在巷子面垃圾桶後面,墨林說,好味道每天來那麼多食客,食材一定也消耗得多,所以,他斷定老闆一定會在關門後去進貨的。
巷子很深,逼仄得像人的喉嚨,大概有二百米,卻沒有燈,只有遠處門面上紅亮亮的兩盞大紅燈籠,燈籠的光也是紅色的,牌匾上古色古香的「好味道」三個大字也被映照得紅艷艷的,有點詭異。
我湊上去,把茄子丟到墨林臉上,意味深長地說:「不過,祖宗有規定,外人是不能知道的!」扭回頭,我問老爸:「老爸,究竟怎麼處理他?」
我說:「喂,這就是你說的真相?不過是把蔬菜種在翁里而已。」
墨林的眼神,突然變得詭異非常,他說:「暫時不,我們明天再去一次,我要徹底查清楚!」
這個詭異的地方,終於成了我和墨林的天堂。他像只狗一樣,東聞聞、西嗅嗅。在大瓮邊看了又看,我跟在他後面,有點無聊。
我冷笑,等著他繼續說。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往事可以如浮雲一般忘得一乾二淨,卻又因為一點小事而記憶猶新,甚至欲罷不能。比如,一個兒時的玩具,一段曾經的對白,或者,一種故去的味道。

1

「沒錯!就是這味兒!」他大叫一聲,嚇了我一跳。
我扶起墨林,卻發現他在顫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麼,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桌子上的兩道菜,像見了鬼似的。
那個影子,就是老闆。
墨林不看我,還是盯著北屋,一字一頓地說:「這菜有問題!」
「那你覺得,天下最美味的菜是什麼菜,什麼菜的味道最香?」我問。
「不!」墨林猛地搖了搖頭,「我總覺得,我的肚子里真的有個什麼東西,我總能聞見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那是孫岩的味道。錯不了!」
墨林咬牙切齒地說:「我覺得秘密一定就在北屋的廚房裡,我得想辦法進去看看。如果真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就拍下來,告發那個老闆。如果,沒有……」他說著,又笑了,「也可以發回雜誌社做稿子用!」
我過去扶他,他一下子又挺了起來,拿起照相機,「咔嚓咔嚓」照個沒完,一邊照一邊哆嗦,一邊哆嗦一邊笑。
我拿過來看了一眼,渾身的汗毛立刻都豎了起來——那是一張廚房垃圾筒的照片,菜根子、瓜果皮混雜在一起,其中,赫然有一隻斷指,是人的斷指!斷指上還有一枚戒指,裹上了污垢,沒有了往日的光彩。
我嚇壞了,丟下照片跑了出去。
「扔了。」墨林把手指放在嘴前,悄悄說,「我聽說這家老闆很自負,若是發現客人拿了其他家的食物進門,會當場把對方轟出去!」
墨林說:「那只是片面的說法,有時候,哪怕是一模一樣的食物,地方換了,味道也會跟著變。比如,你在火車站吃饅頭,會吃出離別的味道;在家裡吃,會吃出溫馨的味道;在銀行吃,會吃出銅臭的味道。所以,在這裏,我說不定就能吃到九_九_藏_書以前那種美味,哪怕,只是一個饅頭。」
我跑過去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土裡伸出來了,手裡抓著一根白色的骨頭。
「什麼東西?」我謹慎地問。
「不過也不虧待他啦。」老爸說著,踢了踢墨林。
動物能夠從味道中判斷出對方的身份,甚至一切,人類為什麼就不能?人類也是動物。
生意真是不錯。
「好像叫什麼好味道餐館。」他嘟囔著,一串羊蝎子又進了嘴,吧唧吧唧吃得滿嘴流油。
我進去的時候,他正捧著一瓶香水,精神緊張地聞了又聞。
外面的世界有點黑,天空很渾濁。這個小村子雖然看上去不怎麼樣,可附近風景秀麗,遊客如織,確實是個旅遊消遣的好地方。
我被墨林篤定的眼神吸住了,好奇地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男人望了望我身旁的空位置,很有禮貌地說:「能坐在這裏嗎?」
我目瞪口呆地問墨林:「這……這老闆真的……」後面的話,我沒說出口,也不敢說出口。許久,我們兩個都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我輕輕捅了捅墨林,「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他似乎把之前的恐懼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當然不打算吃了。」他囫圇不清地說,「我主要是為了你嘛,不過,我是肯定要嘗嘗的。聽說,那家餐館做的東西非常特別,雖說是全素,但可以烹制出肉食的香味,而且,去那裡吃飯的人,只要能說出想要的味道,老闆就能做出來!」
我手一松,和墨林一起癱在了地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和老爸在品嘗了那些西紅柿后,都哭了。那一刻,我們才知道把墨林種在瓮里是錯誤的。
他被我誇得洋洋得意,又賣弄起來:「有時候,食物的味道,能讓你吃出媽媽的感覺、爸爸的感覺、哥哥、弟弟甚至未出世的胎兒的感覺。」
「沒意思。」我搖了搖頭,突然靈機一動,「老爸,祖宗的秘方是不是也該改進一下?」
雖然地處偏僻,但來吃飯的人仍舊絡繹不絕,陋巷外還停了不少車,那些衣著光鮮的人看樣子也是特意來這裏尋找美妙的味道的,只是,來者大部分都是孤身一人,而且,神情有點鬼祟。
墨林恨恨地說:「我要尋找的是孫岩做的食物的味道,而不是孫岩的味道!懂嗎?」
可惜的是,墨林卻吃出了恐懼,這也是我的目的。
他猶豫著夾起幾根土豆絲,放到嘴裏,吧唧了一會兒,突然,他臉色大變,沉得像個鍋底一般。他愣了一下,又夾起了第二道菜,剛放到嘴裏,他一下就捂住了嘴,來不及往外跑,就地開始嘔吐起來。黃的、綠的、紅的、軟的、硬的、稀的,那些小吃一股腦地從他嘴裏噴了出來。到最後,他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實在吐不出來了,卻還是一陣乾嘔。腦袋上的青筋暴突,那模樣好像吃了毒藥。
我笑道:「人都走了,就算你到了這裏,也不能找回那味道啊。」
……
老爸吸了吸鼻子,很配合地說:「我真的有點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地想嘗嘗這花心西紅柿是什麼味道了!」
大門突然開了,是老闆,一個中年男人。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墨林,還有地上的污物,並沒有什麼表情,他很直接地問我們:「你們吃完了嗎?後面的客人已經等了很久了。」
昏昏沉沉中,他突然發現,腳下的那灘黃水在變化。
我點了點頭,他說的還真有那麼點道理。
我被墨林的夢攪亂了意志,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勸慰他:「你別胡思亂想了,那只是個夢。」
這可是墨林鐵了心掏一千塊錢換來的。我先一樣吃了一大口,好久沒吃過這麼地道、這麼多的素菜了,真是奢侈。
夜裡,我輾轉難眠,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墨林大半夜地敲開了我的房門,我打開一條門縫,謹慎地望著他,還是被他嚇了一跳。他只穿了一身秋衣,光著腳丫子,西紅柿似的臉被走廊昏暗的燈光照得白花花,抖動不止。
我推開,笑道:「不了,我吃素。」
這話太深奧了,也挺有哲理,我禁不住誇獎起他來:「你不愧是個美食編輯!」
終於走到盡頭時,我們總算看清了好味道餐館的廬山真面目。門臉不大,大門更小,微微開著一條縫,如同一張微啟的大嘴。若不仔細看,還以為已經歇業。走進去,我們才發現,這不過就是一個小四合院,典型的北京建築,東南西北各有一間屋子。除了北屋門口無人外,其他的屋子前都有一條長凳,長凳上坐著人,看樣子是在等空位。
老闆抓了抓頭,伸長脖子問我:「那你說怎麼辦?」
「小姐,您有什麼事嗎?https://read.99csw•com」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看到地上撒的菜,臉色立刻沉了下來,「您這是幹什麼?有什麼事您好好說,拿菜撒什麼氣?」
他不假思索地說:「這要看個人感覺,一個人的需求會隨著時間或者事情的改變而變化。比如,母親死了之後,你最想吃的就是媽媽做的菜;離家索居時間過長之後,你最想吃的是家鄉的菜;功成名就之後,也許,你最想吃的反而是困難時期常吃的窩窩頭,現在不是就有好多人,懷念1960年的食物嗎?」
種下善,結出善,種下惡,也必定要結出惡。無論人們多麼神通廣大,始終難逃這句老話。
墨林說,孫岩就是她以前的女朋友,很久很久以前的。如果不是偶然吃到那兩道菜,他說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想起有這樣一個人的味道來。這次他說得具體了一點,很久很久之前,他把她甩了,後來,他聽說她來到了這個偏遠小鎮,兩人便再無聯絡了。
「有什麼問題?」我不解地望著他,「是太咸了還是太辣了?還是食物過期了?我吃著挺好吃啊,說實話,我還從來沒吃過這麼神奇的素菜呢……」
土撒了一地,墨林的屍骨露了出來,他四肢緊緊蜷縮在一起,西紅柿的根莖密密麻麻地纏繞著他的骨頭,將他緊緊包裹,如同一個身處母親腹內的嬰兒。我和老爸望著眼前的景象,愣住了。也許,老祖宗的秘方也有疏漏吧,它唯一的例外,就是不能用人骨來種植。
巷子口的風很大,到了晚上,風刮過時的聲音像狼嚎。
我忙把他拉進了屋,給他倒了杯水,說:「你這是怎麼了?見鬼了?」
墨林拉我坐在一條長凳上,我發現他手裡的小吃已經不知去向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他這句話,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車一顛,我差一點真的嘔出一團胃液。
我點了點頭,說:「你小子不俗!」
墨林掙扎著,漸漸不動了。最後,土面上只露出一顆腦袋來,奄奄一息地望著我。我把一捧土塞進他嘴裏,他微微掙扎了一下,終於一動不動了。
我不解地說:「你不就是來這裏尋找那種久違的味道嗎?」
我鬱悶地說:「本以為真會嚇到他,誰知道,他見了骨頭興奮得像個瘋子似的。」
好味道里的親人館、仇人館、朋友館,不過是為了滿足一些變態之人心理和味覺上的滿足。
「你要我怎麼幫你?」我問。
「這菜……」墨林咬了咬牙,靜悄悄地從嘴裏吐出一句話,「這菜,有一股味道,特殊的味道!你沒吃出來嗎?」
夢中,他在好味道餐館吃飯,吃一口,吐一口,吃一口,又吐一口。他很難受,可手和嘴好像不聽使喚了,仍舊不管不顧地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塞食物。他吐的那些食物,爛在地上,一攤黃水。最後,食物終於吃完了,他癱在地上,沒了一點力氣。
墨林顫了一下,似乎是被我那句「見鬼了」嚇住了,牙齒和杯子碰得乒乓亂響,他一字一頓地說:「真——的——見——鬼——了!」
老爸蹲在他旁邊,望著天空,說:「小子,你死也死得不冤,現在我告訴你,我就是孫岩的父親,你的合作夥伴就是孫岩的妹妹。不好意思,騙了你啊。不過……」老爸站起來,指了指大瓮,「你看到的倒是真的,我的確用骨頭種菜,不過,不是人骨頭,而是牛骨頭、羊骨頭、豬骨頭等等。這可是我好味道的祖傳秘方啊!你可是第一個知道的外人。」
圍觀的食客立刻議論紛紛,老闆的臉色也變了。
我站在門口,把腰一叉,喊道:「老闆!老闆呢!」
夜市上,搖搖晃晃、明明亮亮的燈,好像一隻只妖精的眼睛,空氣里充斥著一股食物的味道,鼻子若是不尖,還真是會被搞昏頭。麻辣雞、炸羊蝎子,川味的辣,東北菜的香,陝西菜的酸,應有盡有。墨林的鼻子很靈,確實有警犬的潛質,隔著幾百米,他就能嗅到前方賣的是什麼小吃。一路走下來,他手裡和嘴裏都是滿滿了。
墨林總算是不吐了,坐直了,閉著眼睛,喘著粗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先是翻滾,出現了微微波紋,接著,一隻手突然從裏面伸了出來,然後,是另一隻手、腦袋、脖子,身體……漸漸,從裏面鑽出了一個完整的人。那個人對他微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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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幫我!」墨林說。
他說,孫岩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是體味和香水融合之後的味道。
墨林又拉住我,說:「我沒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的!那家餐館一定有問題,我要調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