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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人

洗人

林木說完就走了,頭也不回。
我打了個冷顫,說:「為什麼?」
所以,今天在看到林木后,我特意偷偷去洗手間梳妝打扮了一番。
我喜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把每一個毛細孔里的污垢都清除得一絲不剩。為此,我要一天洗八次手、三次澡,家中的地板要拖無數次,衣服、床單也要洗了又洗。偶爾,夜裡醒來的時候,我會神經病似的穿上厚厚的冬衣,捂上口罩、帽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老闆娘嘆了口氣,望著我說:「你看看你,參加人家的婚禮,這是什麼樣子嗎?」她說著開始給我一一介紹鋼絲繩上的賓客,「這幾位都是洗衣店的熟客啦,這位是拋棄妻子的張先生,這位是做假古董買賣的李先生,還有這位,喜歡罵人的張女士。」
我卻突然打了個冷顫,好像小紅的舌頭不是在吃瓜子,而是在吃我,粘粘的,熱熱的,臟而噁心的唾液流了我一身似的。
我害怕空氣中的灰塵。
「參加我和林木的婚禮啊!」她回答道,「林木和所有賓客都到了,就差你了。」
我大笑起來,說:「那麼這場婚禮,難道新娘一個人參加嗎?」
她的臉在陽光下很蒼白,卻面無表情。她問我:「你是不是很得意?」
老闆娘命令我換上她買來的一次性拖鞋,才准許我走進她的卧室。
「鬼知道!」女人「砰」的一聲關上了窗戶。
我受不了了,我說:「小紅,別再吃了,讓老闆娘看見了,你一定會被炒的。」
當地下室的門打開的時候,那股怪味道更濃郁了。
「好啊,想談什麼?」
我醒來的時候,又聞到了那股怪味道,臟臭且夾雜著一股洗滌劑的清香味道。
我慢慢靠過去,說:「小紅,你不是很愛乾淨的嗎?怎麼……」
我坐在櫃檯前,繼續經營洗衣店的生意。很多時候,我會想起老闆娘,雖然,她已經被我晾在地下室里。我知道,其實這個世界對於我們來說,本就是病態的,我們瘋狂地索取的,只不過是一份純潔乾淨的感情而已。
他開門的聲音響起時,我像被雷劈了一下一樣,我不能讓他看到這麼狼狽不堪、骯髒不堪的我。我站起來,望著地上那一攤綠綠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我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些嘔吐物清理乾淨。
老闆娘索性站了起來,貼著我的身體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繼續打量,然後,她開口了,很突兀地問:「你乾淨嗎?」我愣了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她笑道:「我是說,你愛乾淨嗎?」
那一刻,我驀然間感到了恐懼,原來,愛乾淨會將人折磨得不人不鬼。
她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笑道:「你很乾凈,很漂亮。可你明白嗎,我不想放棄林木,我也愛他。而你,我不會解僱你的,我要讓你看看,我是怎麼乾淨透明、一絲不苟地去愛林木的。你還是放手吧,我不想你變成一個骯髒的人。」
我心裏猛烈地顫了一下。
每一天早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店裡比家裡的衛浴高級,有陶瓷做成的浴缸,水溫可以自動調控為人體最適合的溫度。泡在水裡,你會感覺自己好像脫胎換骨了似的,泡泡的香氣,好像可以把所有煩惱都擠掉似的。每一次,我從水裡走出來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洗掉了很多東西。
二樓的走廊很黑,沒有燈。
在我沒來得及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時,小紅突然驚喜地叫了一聲,「大帥哥,又來找我們老闆娘啊?啊!不對,應該叫你老闆了!」
他們活在自我世界中,活在別人不知也不懂的恐懼中。這就像你看到了一顆沒有嘴巴的大臉,它遠比血盆大口恐怖得多。血盆大口只是赤|裸裸的外在刺|激,而沒有嘴、沒有眼睛的光禿禿的腦瓜會讓你感到毛骨悚然。
可我錯了。
林木是在早上突然來的。
我再沒有一絲力氣了,任憑她拖著我前進。
小紅在旁邊望著焦急的我,搖頭嘆氣地說:「羅可,別打了,你沒來的時候,我已經打過很多次了,依舊沒人接。」
我不依不饒地說:「結婚?你別騙我了,你是不是因為昨晚我吐了沙發、地板上許多嘔吐物,你是不是覺得我臟?林木,那只是一個巧合,你別離開我!我以後會很乾凈的,好不好?」
清晨柔和的陽光照過窗子時,我才疲憊地走下床,然後read.99csw.com,我大叫。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那個大夏天捂著厚冬衣,一夜之間起了無數熱疹的女人,簡直像個女鬼。
他像沒看見我一樣,徑直跑到了二樓。我聽見他和老闆娘爭吵的聲音,細細碎碎地,卻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些什麼。只不過一會兒功夫,林木又跑了出來,滿臉得意之色。老闆娘隨後追了下來。
於是,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地板上,腳踝被人狠狠地抓著,像拖死狗一樣拖著向前走。我用力掙扎了一下,可渾身無力,軟綿綿的。我用勁力氣,向前方看,是老闆娘,她呼呼地喘著粗氣,正用力地把我往地下室拉。
她竟然哭了,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淚,向洗衣機走去。
她說完,繼續吃,白靜的指尖上粘了一層透明的唾液。
小紅在後面喊:「要是老闆娘問起來,我怎麼說啊?」
她半天沒說話,直勾勾地盯著我,突然說:「你猜?」
他說:「不為什麼,緣分到了。我可能……可能要結婚了。」
而我,是個天生對美沒有抵抗力的女人。
我冷笑著說:「好吧,隨你便!」
從某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這是我一貫用來比喻林木的詞語。
樓下的洗衣店裡,隱隱約約能聽見說話聲,還有洗衣機的轟鳴。這是一幢小樓,一樓是洗衣店,二樓是老闆娘吃飯、睡覺的地方。
他半天沒說話,最後,他壓低聲音說:「你別胡思亂想了。」
我詫異地說:「什麼意思?是她房間里的味道嗎?」
「送衣服?」老闆娘笑了,露出黑黃的牙齒,原來再乾淨的人,也有隱藏起來的骯髒之處。我不想看,感到一陣反胃。她繼續說,「是去見人了吧?而且,還是個很帥的男人,名叫林木對嗎?」我打了個哆嗦,沒有說話。她又笑了,「我想,有些事情是該告訴你了,沒錯,林木以前是我這兒的員工,而且,我想林木也告訴你了,他要結婚了,要娶我。」
林木笑了笑,說:「沒關係,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談談。」
她卻突然恢復了正常的語氣,她說:「羅可,你知道嗎?這個世界對於我們這些喜愛乾淨的人來說,總是骯髒不堪的。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嗎?我不是在害他們,而是在幫助他們,死亡便是一個人最乾淨的時候。」
「她去哪了,您知道嗎?」
「老地方」是一間乾淨的咖啡館,那裡的杯子很乾凈,服務很乾凈,連地板都被工作人員擦拭得一塵不染。這是我和林木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也是個愛乾淨的男人,第一次見他時,他穿著潔白短衫,頭髮隨風飄揚,白凈的臉上掛著醉人的笑容。
她只要乾淨。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很陰森,她說:「當然不,所以,婚禮日期要提前了。就在明晚,到時候你一定要來捧場啊!我介紹你認識我的一些老朋友,都是洗衣店以前的熟客,對了,還有小紅,我也請她來了。他們好久沒出現了,該讓他們和你見見面了。」
林木意外地出現在店裡,他望著小紅笑了笑,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望我。走進了二樓。
我驚叫:「好臟啊!」
那一夜,我一直蜷縮在床頭,一動不動。
就像我一樣。
我感到一陣噁心。
那個人冷冷地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不臟來你們洗衣店幹什麼?」他說完,丟下衣服走了,路邊一個小男孩向他乞討食物,他一腳把男孩踹到了路邊,男孩哇哇大哭。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記得,那夜他打來電話時,正好是我剛剛得了潔癖的時候。
小紅說著,用腳使勁捅了捅櫃檯縫隙里露出腦袋的瓜子皮,繼續吃她的瓜子。
「對!」老闆娘坐在椅子上,「你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有真正乾淨的人,所以,我才開了這家洗衣店。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開這家洗衣店嗎?我要把所有的髒東西通通洗乾淨!」
是老闆娘,她好像就躲在黑暗裡等著我,她說:「你怎麼還沒睡?」
甚至,不需要任何洗滌用品,只是簡簡單單的水而已。
電視中的那個女孩長得很漂亮,她的皮膚光潔乾淨,可是,她每天還是無法控制地要去洗。她洗一切東西,洗手、洗臉、洗衣服。她把衣服洗到退色了還不罷休,她把自己的手和臉用毛巾搓得出了血九-九-藏-書,卻仍舊不停地洗。
我跑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冰涼刺骨地冷水澆在了我身上。我瘋狂地洗,用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擦拭身上的嘔吐物,直到皮膚發紅、疼痛麻木,仍舊瘋狂地洗,瘋狂地洗……
這是一句廢話,所以,她根本沒理我,繼續說:「沒錯,我是瘋了,你也一樣,從你得了潔癖那一刻起,你和我都是瘋子,你和我都受不了髒東西!」
這個時候,旁邊的袋子突然倒在了地上。
我要洗手,迫不及待地衝到了樓上。水澆在我手上時,我長長地吁了口氣。這個時候,我聽見了老闆娘興高采烈的歌聲。我懷疑她的腦子一定壞了,剛剛和林木吵了一架,現在居然還這麼高興!
那件皮草露出了腦袋,傻乎乎地對著我笑,好像在對我說:你看吧,我們都一樣臟。我們只不過是為人類遮風擋土的一件衣服!
門開著,她正坐在窗前,捧著一堆請柬,不知道在寫什麼。
為了照顧店裡的生意,老闆娘讓我住在了店裡。
我乾脆用雙手捧起了嘔吐物,瘋狂地向廁所跑去。
我開始打顫,因為老闆娘陰森森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那台洗衣機。
我冷笑道:「好啊!我一定準時參加!」
小紅瞪了我一眼,把手指頭放在嘴巴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很氣憤地埋怨道:「你喊什麼喊,想讓老闆娘聽到是不是?」她說完,繼續沒事似的吃著瓜子。她把瓜子殼嗑開,用粘粘的舌頭一舔,果實便進了喉嚨,瓜子皮則被她塞進了櫃檯下的縫隙里。
我委屈得不知所措:「我……我……」
我咬牙切齒地說:「那你也是一個臟人!」
像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情一樣,任何東西做到了極致,都會變得恐怖而深邃。比如,患有厭食症的人在吃了又吐,吐了又吃之後,會變得骨瘦如柴;患有憂鬱症的人,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封閉所有與外界的聯繫。
我有些局促,她的眼神似乎能看透我的皮膚、骨骼,就像一台冷冰冰的×光透視儀。
我感到渾身發毛。
我終於氣餒地放下了話筒,然後尖叫:「小紅!你在幹什麼?」
老闆娘又望向我,繼續慘慘地笑:「你怕什麼?你應該高興啊!他現在很乾凈了,脫胎換骨了啊!他永遠不會變成以前那個花心的男人了。從現在起,他娶了我,他會永永遠遠地愛著我!他所有的臟都被我洗掉了!」
那件皮草已經掛在儲存室內一個星期了,它的主人還沒有來認領它。它最初本來是髒的,染上了淡淡的紅酒,後來在乾洗機里轉了一圈,它就乾淨如新了。可如今,它放置在儲存室里已經很久了,灰塵馬上就會將它覆蓋。
我莫名地感到一陣冰冷。
她突然冷冷地笑了,說:「沒什麼,是小紅的味道。」
突然之間,我打了個冷顫,我想起老闆娘剛才的話——他們好久沒出現了,該讓他們見見面了!這句話很是意味深長,好像老闆娘是主宰者,而他們是一件商品,或者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其實,我也有潔癖。
剛開始,我以為是屋裡太髒了,髒了才會臭嘛,也許是冰箱里的食物變質了。於是,我開始瘋狂地清洗,把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擦拭一遍,冰箱里的食物也全都清理乾淨,可這種味道還是無法消散,並且每晚準時出現,而且越來越濃郁。
老闆娘冷哼了一聲,說:「可他要娶我。」
有一次,我甚至出現了幻覺。
我摸了一下,然後使勁地甩了甩手,臟!真臟!這種感覺好像渾身起雞皮疙瘩一般難受,就像摸在一具涼絲絲的死屍身上似的。
我更得意了,她那句話明顯是在自我安慰。
老闆娘眉飛色舞地回過頭去,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洗衣機的門:「賓客都介紹完了,現在我的新郎該出場了。」
來到樓下,小紅還在嗑瓜子。櫃檯縫隙里,已經塞滿了黑黑的瓜子殼,她嘴上的口紅也完全被吃進了肚子里。她問我老闆娘對我說了些什麼,我告訴她我們在討論臟與乾淨的問題時,她滿臉的無奈。
林木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地響了起來,他現在應該已經走進大門,穿過走廊,正向客廳走來。我慌了,腳下一滑,就摔到了地上。渾身上下沾滿了綠綠的液體。
老闆娘叼著薄荷煙,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個夠。
「就說我去送衣服九九藏書了!」我隨口答道,想了想,去儲存室取來了那件皮草,高高興興地跑了出去。
我哼起了歌,我確實很得意,沒有什麼比看見林木和她吵架更讓我高興的了。我說:「現在你知道了吧,早晚有一天,林木會像甩掉我一樣,也甩掉你。不要以為你能一輩子圈住他,他只是還沒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不!應該說,是還沒找到比你更乾淨的人!」
我很害怕,怕自己會變成他人眼中那顆「光禿禿的腦瓜」。
她笑道:「別怕,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有潔癖,他們雖然以前很臟,但現在很乾凈的!」
我咬著牙,終於憋出一句話,我說:「我愛他!」
這其實只是一個例子。
不僅僅是污垢,還有每一天的煩惱和憂愁。
小紅得意地笑了,壓低聲音,像是在說見不得人的悄悄話,她說:「怕什麼,我們把髒東西藏起來,只把乾淨地留在表面,老闆娘不會發現的。」
我憤怒了,說:「我不臟!我更不明白你的意思!」
「還有小紅。」她又轉向了一張很新的人皮,「羅可,你做夢也沒想到,其實,根本不是我讓林木拋棄你的,而是小紅,她比你和我都要年輕漂亮,她是林木的新歡。而我和你一樣,只不過是林木眾多女友中的一個!」
像一塊美味的白麵包似的。
在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我躺在浴缸里,好不容易讓自己睡著,那股味道卻突然飄了出來。我怒氣沖沖地跑出浴缸,打算尋到罪魁禍首。我像狗一樣嗅著那味道,跑出了房間。
林木很厭煩地甩開我的手,像甩開一件垃圾。他說:「夠了!羅可,我說過,這根本不是什麼臟與不髒的問題,你明不明白,我們只適合做朋友,我跟你在一起,得不到我想要的,而那個女人可以給我一切,一切你給不了我的。」
她鄙視著我,幽雅地吐出煙圈,陽光從她身後照射過來,以至於我出現了短暫的錯覺。我覺得她是透明的,也變成了一個玻璃人,不!或者說,已經不是人了,反而有一種深邃陰森的感覺,讓空氣凍結住。
我開始嘲笑那些自殺者、跳樓者,或者是割手腕、喝毒藥的。他們真傻!為什麼不選擇跳河呢?哪怕你在死亡的最後一刻,仍然能夠保持潔凈,在人們發現你的屍體時,你起碼不是血肉模糊的,而是乾乾淨淨的。
其實,和他在一起后,我已經知道,他有很多女朋友,他對每一個女朋友說,她是他的最愛。可是,他只能娶其中一個。我來這家洗衣店只是想再見見他,可能的話,我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痛,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不在是什麼重要的事。
「送衣服。」我低下頭。
我回過頭來,這個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來,一陣興奮,是林木的簡訊,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主動聯繫我了。簡訊里只有簡短的一句話——「羅可,我們現在能談談嗎,我在老地方等你。」
她輕描淡寫地說:「謝謝你。」
林木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其實,店裡的生意根本不好,儲藏室里倒是堆積了一大堆衣服,可那些衣服就像那件皮草一樣,幾乎很少有人來認領。那些來洗衣服的人,好像都消失了。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衣服拿出來,塞進洗衣機器里。
「羅可,你……能不能離開那個洗衣店?我實話告訴你吧,那個店裡的老闆娘,是我的未婚妻,我馬上就要娶她了。我不想前女友在我眼皮底下生活,你明白我的苦衷嗎?這實在有點尷尬。」
隔壁的鄰居被我吵醒了,一個女人探出腦袋來,不悅地罵:「神經病啊!大中午的喊什麼喊?」
我抱歉地說:「我是來送衣服的,請問您……」
可是,後來我發現了一件怪事,我發現屋裡經常會充斥著一種怪味,有些微微臭,卻夾雜著一種洗滌液的清香,很矛盾的味道。
不得不承認,林木是個迷人的異性。
我終於弱弱地說了話,我說:「你……你真是瘋了!」
我必須在它重新變臟前,把它交到主人手裡。
我轉身消失在門口,回到走廊,我笑得格外得意,我小聲說:「瘋子!」
滾筒的玻璃門內,她扭曲著身體,最後對我笑了笑。水逐漸漫過她的身體,轟鳴聲響起,她在洗衣機里翻滾、翻滾……
她的後腦勺好像長了眼睛一般,她突然頭也不回地說:「是羅九_九_藏_書可吧,你進來啊!」
小紅嘆了口氣,像教育小孩子一般對我說:「大姐,我是愛乾淨。如果我不愛乾淨,老闆娘怎麼會僱用我?不過,她的要求已經有點病態了,我不是十全十美的人,難道吃個瓜子就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
我閉上眼,不敢再看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太愛乾淨了,還是我太髒了。
隔著玻璃,他被陽光照得透明,像個玻璃人。乾淨剔透!
林木搖了搖頭,說:「我看我還是明天再來吧,你先收拾乾淨再說。」他說完,捂著鼻子大踏步地向門口走去。我追上去,想挽留他,他卻有預感似的,忽然回過頭來,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喊道:「別過來!你太髒了!」
林木一直是一塊乾淨的玻璃。即使,在和我分手的時候,他的聲音仍舊那麼乾淨簡短。
我看到無數的灰塵在黑暗的空氣里逐漸變大,變成了一隻只張牙舞爪的外星生物,它們在我周邊肆無忌憚地叫喊,它們說,要進入我的身體,把我變成了一個臟人!
有一句話說得真好,女人不過是男人的衣服。
她依舊叼著那淡淡的清涼的薄荷煙,很不屑地望著我。她說:「羅可,你今天上午去幹什麼了?」
電話掛斷後,我又跑去洗澡了,我把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泡得發白,像一塊死肉;又去刷牙,刷到牙膏泡沫變成了淡淡的血紅色,我仍舊不停地刷。我知道,林木是嫌棄我,嫌棄我臟!我要變得很乾凈!
漸漸的,我接納並喜歡上了這種聲音。
她說這話時完全像個瘋子。
我硬著頭皮走了進去,老闆娘笑吟吟地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張請柬,是她和林木的結婚請柬。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還有日期、地點。只是,日期好像剛剛被改過,改成了明晚,而且,地點很不同尋常,竟然是在洗衣店。
可能是聽到了我的呻|吟,老闆娘扭過頭望了我一下,慘慘地笑道:「你醒了,別費力氣了,我在你的洗澡水裡下了葯,幾個小時內,你是動不了的。」
我不動聲色地說:「為什麼?難道是因為我臟嗎?我說過那只是一個巧合……」我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抓住林木的手。
我發現水,還有店裡任何一個牌子的乾洗劑,真的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無論你塞進去什麼,它們都會把那東西洗得乾乾淨淨,就像新的一般。
洗衣機是全自動的,她設置好時間,很從容地鑽了進去,她說:「現在,該新娘子登場了!」
我光亮整潔地坐在林木對面,說:「對不起,等急了吧?」
店裡因此而變得很冷清。小紅消失了,每一天,我只能聽見那些嘩啦嘩啦的流水聲,還有嗡嗡作響的機器轟鳴聲。
我坐在椅子上,捧起咖啡,喝了一口,好苦!然後,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笑了,笑得那麼痛快,那麼高深莫測,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嫌我臟!」
這個時候,那台巨大的洗衣機突然「叮噹」響了一聲,完成了洗滌任務。
女人不等我說完,就說:「那個女人,早不知道去哪兒了,很久沒回來了。你趕緊走吧!」
任何病症,都是有誘因的。
這是一種願望,我迫切地想要實現。
小紅已經很長時間沒來上班了。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徹底失蹤了。
他在電話里很利落地對我說:「羅可,我們分手吧。」
我無語了,這是一句我無法反駁的話。我只剩下不停打哆嗦的份兒。
我終於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他裝做不認識我,這我早有預料,隨他的便吧。反正,我們最初本來就是不認識的。
我開始瘋狂地迷戀這種乾淨的感覺,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乾脆就躺在浴缸里睡。早晨醒來時,我的身體會被泡得發白腫脹,像一塊白麵包,每一個毛細孔都在水裡拚命地張著大嘴,像一具具死屍。
她說著,繼續向我作介紹:「這兩位你一定認識,小紅和唐女士。但他們和林木的關係,你一定不清楚,這位唐女士就是林木以前的女朋友。」她撫摸著那張最扁最乾的人皮,「他們是在我的洗衣店裡認識的,她比我有錢,她來這裏乾洗過許多件皮草,不過,最後那件她沒來得及取走,因為,我覺得她臟,只好把她洗了!」
老闆娘微微挺起那張白花花的臉,微笑道:「放心,林木永遠是我的!」
read.99csw.com單獨去找過林木很多次,他開始勸我。後來,他乾脆躲著我。他害怕我和他的關係被戳穿,他不知道,實際上,老闆娘早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覺得我徹底失敗了。
我在咖啡廳外面就看見林木了。
這是個深邃的問題,答案很簡單,卻可能掀開每一個人乾淨光鮮的外皮,將骨頭、血肉赤|裸裸地展現。
我走了幾步,撞在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
她說:「你還不明白嗎?這個世界有太多骯髒的人了,比如拋棄自己親生子女的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惡口連連的人,還有小偷小摸的人等等,最髒的就是你這種剝奪他人幸福的人。」
我受不了了,這股又香又臭的怪味道讓我噩夢連連。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變得很臟很臭了,像老闆娘說的一樣。因為,隨著林木和老闆娘的婚期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煩躁不安。
老闆娘回答得很痛快:「噢!他說要和我分手。」
洗衣店剛開門,他從一輛豪華轎車的副駕駛座位上昂首挺胸地走了下來。我看見車窗玻璃搖了下來,一個貴婦坐在裏面,不屑地瞟了我一眼。
那一次,我嚇壞了。我蜷縮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中的女孩,彷彿覺得,有一天,她會把自己的心和肺也從肚子里掏出來,認認真真地洗洗乾淨。於是,我吐了,把晚上吃進肚裏的肉和菜一點不剩地吐在了沙發和地板上。
林木走了,我愣在原地。
是今天最新的早報,上面刊登著許多尋人啟事。所有的名字和照片我都不認識,但一件穿在照片上那個人身上的皮草我認識,是儲藏室里一直沒有人來認領的那件皮草。我拿著報紙去了儲藏室,果真和那件皮草一模一樣。
曾經,我在電視里看到過有關潔癖症的介紹。那是一部紀錄片,真實且駭人。
「明白了。」我又一次點了點頭。
「噢……愛。」我點了點頭。
老闆娘也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我也很愛乾淨。我告訴你,我有潔癖。所以,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頭髮油油,指甲里還鑲著黑泥的臟人了。在我這兒工作,你可以笨,可以懶,但就是不能臟,明白嗎?」
我已經打了不下十次電話了,依舊沒有人接聽。
那一晚,我得了潔癖,林木就是我的誘因。
我把手機關掉,興高采烈地對小紅說:「小紅,我有點急事,出去一下啊!」我背起包包,向外面跑去。
花布
我循著聲音來到了老闆娘的卧室外。
我想哭,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了進來,把一件衣服丟在我面前。
在水中,我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乾乾淨淨、透透明明的。
我虛弱地說:「你……你要帶我去幹什麼?」
我說:「有味道,很臟很臭的味道,你沒聞見嗎?」
我再次懷疑,老闆娘的腦子真的進水了,我故意說:「剛才林木找你來幹什麼?」
林木,其實不過是表面乾淨的玻璃人。
老闆娘走後,我撿起了門外的報紙。
我看見了林木,他赤|裸裸地被老闆娘從滾筒里拽了出來。身上的皮被洗得白花花的,很乾凈,甚至有些微微透明。老闆娘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林木掛了起來,掛在那台大烤燈的旁邊。
我拎起那件皮草,走出了咖啡廳,按照店裡提供的顧客地址,很快來到了皮草主人家的門口。很大很大的一幢房子,我按了半天門鈴,也沒人開門,於是,我就站在樓下喊。
她說:「什麼才算臟,什麼才算乾淨?路邊的乞丐倒是真的很臟,可是他們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無法威脅任何人,你說,他們是髒的還是乾淨呢?」
林木站在客廳門口,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羅可,你這是在幹什麼?」
奇怪的是,在老闆娘把自己洗乾淨之後,我的潔癖仍舊沒有好,反而因為受了很大的刺|激而越來越嚴重了。
我看了看他留下來的地址和電話,幽幽地說:「是啊!的確很臟,該洗洗了。」
地下室里有一台巨大的滾桶式洗衣機嗡嗡作響,還亮著很明很熱的烤燈,從西頭到東頭,抻著一根鋼絲繩,繩上晾著東西,不是衣服,而是一個又一個人!那些人被巨大的烤燈烤成了片狀,像鹹魚干一樣,輕飄飄地掛在鋼絲繩上。
我愣住了,渾身抖動不已。
那件皮草又髒了許多,厚厚的毛上面粘了一層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