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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迷村

第一章 迷村

高林愣住了,楊大個一腳把老乞丐踢滾出老遠:「哪來的瘋子亂敗壞我們村的名聲!討飯碗有多遠,你就給我滾多遠。高先生你上車,別理這老瘋子。」

沒等高林說話,楊大個清清嗓子,吼道:「哪裡的骨頭沒人埋咧,惡水村的狗子會吃人哎;哪裡的漢子沒人疼咧,惡水村的漢子沒婆姨哎;哪裡的娃子沒人問咧,惡水村的娃子沒得娘哎……」
剛敲了幾下,他發現了自己覺得手指異樣的原因:原來剛才探進洞里的雙指,指甲都少了一點。仔細看看,切口很粗糙,就像小時候喜歡咬指甲留下的痕迹。
松果里夾雜著一個人的小指骨,上面乾乾淨淨,有著嚙齒動物的牙印。高林慌忙往車前的踏腳照去,上面稀拉落著一些松果和不知道是不是人骨的小骨頭,骨頭在電筒下閃著幽幽的白光。
楊大個抓著頭皮嘿嘿地笑,倒是高林有些過意不去了,忙說:「不妨,不妨,有驚無險,正好長點見識。」村長狠狠地瞪了楊大個一眼,恭恭敬敬地把高林請入上座,低聲對旁邊一青年說:「六子,去請老太爺,就說先生來了。」
有活的東西在年畫後面,悄悄窺視著他!
高林往前一衝,後面的巨大綠球也呼啦一聲撞進了車廂里……
高林指著在車后追趕不止,已經漸漸聚集成一個巨大圓球的綠點,顫聲問:「那這是什麼?好像也是從那綠水裡冒出來的吧。」
更讓高林吃驚的是,楊大個迅速彎腰解開了高林的鞋帶,趁他還在驚愕中一把脫下了那隻沾著綠水的皮鞋,朝車輪下扔了過去。
終於砸在車廂上的聲音靜了下來,高林掏出行囊里的手電筒,從衣領里摸出了幾顆松果,他呆住了。
話音剛落,驢車前面一亮。其實也不能說亮了,只是突然眼前的霧都沒有了,給人豁然開朗的感覺,再回頭林子已經拋在身後,依稀還能看到樹林上的紅眼睛閃爍,最終也遠離消失了。
楊大個伸出手掌比畫一會,搖搖頭:「聽村長說過,有二百來戶人吧。」
高林扶起被推倒在飯店門口的老乞丐,隨手掏出一元硬幣放在老乞丐手裡,朝盯著他看的老乞丐笑了笑,進店要了飯菜,等待的當口拿著指路圖再次向店主詢問清水村的位置,店主想了又想,一拍大腿:「知道了,你說的這個清水村,就是惡水村。」

高林要去攙扶那乞丐,楊大個不由分說把高林拉上了驢車,「駕」的一聲,套著車頭的驢子跑了起來,高林推開驢車後門,見老乞丐爬了起來,拚命跟在驢車後面追趕,哭著喊著:「一入惡水村,魂魄不翻身。一入惡水村,魂魄不翻身哪。」
高林嚇得不敢再問,趴在車上看著綠球就在車后,輕飄飄地浮在離自己不到幾米的地方,忽上忽下地跟著車子跑,車子慢,它也慢,車子快,它也快,就差那麼幾步沒進車廂,心裏一動,站起來對楊大個大叫:「停車,停車。」楊大個把車趕得更快了,驚訝地回頭大叫:「高先生你叫什麼?」
果然村裡是沒有電的,高林靜坐了一會,酒意過去,看著四盞油燈苦笑了笑,就勢看了看周圍。除了中間一床一桌,土坯起的四壁上還有幾幅年畫,有娃娃抱鯉魚的,有財神托元寶的,還有幾張也是招財進寶的意思,把冷清清的房子襯了幾分喜氣。
不同的是,高林指著骨頭,怪叫:「鬼,鬼!」楊大個指著高林的鞋子,怪叫:「水,水!」

高林這才知道原來狼群除了那隻領頭的青狼是純血的狼種,其餘的都是狗種或者狗狼混血。
高林一把鬆開了雙手,跳得老遠怪叫起來。剛頂起的驢車一下子又陷回了坑裡,正好軋住了那隻不斷伸起的白骨爪,軋成了兩截。楊大個聽聲音不對,不管驢子也跑到了車廂後面,一看也怪叫起來。
飯店老闆在後面嘀咕:「我說你這先生還不相信,清水村就是我們說的惡水村,從來只有村子里的驢車上來,鎮里沒馬車下去的,你不跟他走,也就沒得去了。」
高林想了想,伸出兩個手指,朝眼洞裏面插去。
後面的狼群亂了起來,發出一片犬吠般的聲音,高林看著拚命想蹬上車子的青狼張開的大嘴,再也不顧斯文,捧起豬崽就往青狼頭上砸去。
像小孩子的腳一樣大小,但前面卻不像五趾,還有尖利的指甲痕迹,腳印很扁,周圍還淌著水跡,地面一片潮濕。
高林苦笑一聲:「青鬼?你說那頭青狼吧?我還真不明白,它怎麼突然下車了?」
高林輕輕地推掉了村長的手:「說實話,村長,我準備回去了,我覺得我不適合你們這裏的氛圍。」
光球被高林一下子打碎了,又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綠點,在車廂里到處飛舞,楊大個驚地大叫起來:「高先生,水妖精也怕你啊,你真是神仙啊!」

忽然,他有一種感覺,就像大霧中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依然可以覺察出你前面不遠處有個人在走著一樣。高林感覺到再不把手指抽出來,就要被裡面什麼東西咬住了。
片刻后青狼的利牙沒有落下,高林睜眼看青狼在他身上東嗅西嗅,邊嗅邊困惑地看著他,似乎對該不該下嘴猶豫不決。突然青狼像下定了決心,放開了高林,抬身蓄勢準備向回頭看呆了的楊read.99csw.com大個躍去。
村長搖搖頭:「沒事,天高皇帝遠。在這山裡,大家的意見就是法。就是真打死了,大家沒意見,我不上報,那就不算死過人。」高林張張嘴,沒說出話來,村長想起了什麼,一把拉住高林:「哎呀你看我被氣得,村裡的孩子一早就在學舍里等您呢,咋把這事給忘了。我帶您去看看您的學生。」
高林走上前去:「您好,我姓高,請問您是清水村來接我的嗎?」
高林呆住了,但楊大個毫不在意:「沒事咧,這小驢子蒙了眼睛推磨也溜滑,這點小林路算什麼?高先生,你剛才掏的那個會發光的是什麼?」
鞋子正好套在了枯骨上,高林清醒過來,正要去撿回鞋子,就見濕濕的車輪下地面突然翻出來幾個綠色的泡泡。
高林慌亂地彎腰想跑去車前,但驢車一個顛簸,差點把他傾了下去,嚇得他再也不敢動彈。眼見狼群越來越近,但山路也越來越陡了,前面的楊大個不斷地喊著「駕!駕!」鞭子甩得直響,驢車顛得七上八下,也擋不住跑在前面的青狼一個前躍,衝進了車廂。
突然高林坐了起來,在黑暗中凝神細聽。原來不是幻覺,那種奇怪的竊竊私語聲就是房間里發出的,但那種急促而細短的吞吐音節絕對不是尋常聽見的人說話的聲音。
現在可是晚上啊,驢車正走在這狼都繞道的亂墳崗上……高林還沒想完,喀嚓一聲,車輪一傾,險些將他從車廂倒了出來。

高林坐在驢車上,直隨楊大個馳到夜色里隱約可見的村中最大的一間瓦屋前。屋子裡奔出幾個男人,為首的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站在車廂後門扶高林下車,連說:「先生辛苦了,先生辛苦了。」
楊大個回過頭來,身上也貼滿了點點鬼火,把眉發映得碧綠,高叫道:「高先生,這個墳場下面,都是沒裝棺材就埋了的死人。你剛才看到的那個綠水,就是屍體腐爛后變成的屍水啊。」
高林死命地抽回手,壓抑住要吐的感覺,握緊了拳頭,決定只要這侏儒再碰自己一下,就一拳砸在他腦袋上,就是砸死也顧不得了。
女孩猛地掉過頭來,高林大叫一聲,連著後退了幾步。
楊大個一下振作了精神,挺胸兜肚地趕著驢車。高林一邊扇著滿車廂的磷火,一邊問楊大個:「這墳場里究竟埋了多少屍體?」
一陣冷風從車廂里穿過。
今夜的覺是不能睡了,高林只希望快快天亮,讓楊大個帶自己離開這個清水村,不,惡水村。高林關緊門,披著衣服,把燈都點亮了坐在桌子旁邊,恨不得立刻看到太陽出來。
看這樣子,估計都睡熟了,連自己開門都沒覺醒。
楊大個一把拉起恍惚的高林:「我的好先生,別發獃了,上車逃吧,發屍水了!」
手繪的指路圖上的清水村是個埋在十萬大山裡的小鄉村,正規地圖上從沒有標註。高林從出發地上火車,下了火車上汽車,最後跟著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十幾個小時,到達指路圖上標著離清水村最近的白水鎮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高林正聽到這,突然墳場遠處傳來一陣惡狠狠的尖細女聲在詛咒:「挖你個死人眼,叫你看不到天光光;削你個死人鼻,叫你聞不到肉香香;縫你個死人嘴,叫你說不了甜蜜蜜。割你個死人耳……」
村長和幾個村民一聽這話都觸電般跳了起來,不等村長吩咐,兩個村民飛快地追了上去。侏儒嚇得扭頭就跑,後面兩人追著他跑進了一片竹林,漸漸沒了聲音。
高林看到車后的夜色越來越濃了,似乎在不斷蔓延著追趕奔跑的驢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拉上了車廂后的布簾,往車廂前面靠著坐。

十一

好在那個叫六子的年輕人匆匆跑了進來,在村長耳邊低語幾句,村長點點頭,站起來對高林說:「實在對不起高先生,老太爺因為等得太晚,已經睡了,一時叫不醒。就請先生隨便吃點,明天老太爺來了自有話說。」
高林慌忙拎出豬崽,解開繩子往車后推,但豬崽死命掙扎著不肯下車。就這會工夫,領頭的青狼已經躍起撲向了車子。
村民們抬腳就往侏儒身上亂踩,侏儒號哭著在地上亂滾,邊哭邊操著尖細的嗓音罵:「挖你家死人眼,叫你看不到天光光;削你家死人鼻,叫你聞不到肉香香;縫你家死人嘴,叫你說不了甜蜜蜜。割你家死人耳,叫你聽不到水花花……」
楊大個抱歉地說:「高先生,你在車后加把勁。我這驢子倔,不聽別人使喚,我得用鞭子吆喝幾聲。」
但那綠水立刻從輒溝里持續涌了上來,不一會就填滿了輒溝,漸漸還有往外圍擴散的趨勢。更離奇的是,綠水發出盈盈的綠光,把周圍地面上的枯草都照亮起來。
高林再次搖搖頭:「肯定不是,要麼我帶您去看看,屋子裡還有痕迹。」村長點點頭說:「好,我去看看就知道怎麼了。」
高林悄悄摸出枕下的電筒,猛地推亮在屋中亂照,但屋子裡什麼也沒有,聲音也戛然而止。
楊大個毫不在意地答說:「當然下了,不下它不怕被下坡車帶到前面去啊?」
隨著詛咒聲傳來的還有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這下高林真緊張了:「大個,楊大個,這什麼聲音?真的有鬼啊!還是一女鬼。」
高林知道他說的是手機,勉強笑了笑沒回答他,心想估計到了村裡這手機也只能當幾天鬧鐘用了,read.99csw.com他現在把精神集中到了頭頂上傳來的一種聲音上。
驢車在墳場里深一腳淺一腳很迅速地跑著,看來驢子對這裏的道路還是很熟悉的,當然也不排除是被車后追趕著的綠陰陰的點點鬼火給嚇住了,才這麼沒命地飛奔。
高林關上電筒,躺下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黑暗。沒片刻,竊竊私語聲又響了起來。
高林想給小女孩個驚喜,所以貓一樣放慢腳步來到她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小朋友,這麼早啊?」
驢車跑得快,但後面鬼火追得更快。很多已經在驢車周圍飛旋纏繞,有幾顆更鑽進了車廂里去,貼在廂壁上一動不動,像夜色下的螢火蟲閃爍不定。
高林想到楊大個不准他說話,但又好奇地悶得難受,眼見車廂左邊的棚布上有個小洞,立刻把眼睛湊上去一看,嚇得差點跳了起來。
綠色光球在高林的面前迴旋轉動著,楊大個看得屏住了呼吸,高林凝神看了一會,突然伸手朝光球打去。
高林一盞一盞地吹滅了燈,掏出電筒照亮上了床,被子是新的,高林脫了衣服,進了被窩。
楊大個回頭連連搖手:「莫問,莫問。惡水村就是有鬼也不會是女的,你就當沒聽到。村子就到了,高先生,你要聽了不舒服,我給你吼個山歌。」
高林搖搖頭:「不對吧,老闆,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是清水村哎。」
應該是村裡的孩子知道先生來了,趕來看新鮮的吧。但又怕打攪了老師,都不知道在這裏坐了多久了。
高林連忙把手抽了出來,手指上有點滑滑的黏液,他就把手在牆上擦了擦,還是覺得手指有點異樣,他又仔細地看了看,沒找出有什麼不同。
村長長嘆一聲,對高林說:「高先生,您沒被這瘋子嚇著吧?」高林老實回答:「嚇沒嚇著,就是有點噁心。」
就在這時,驢車突然重心一變,高林感覺自己的心像要飛出一樣直往上提,青狼要躍起的身體瞬間像被定格一樣定在了車廂里。楊大個轉過頭去,興奮地大吼:「順山倒咧!」
前面的楊大個笑了起來:「高先生你莫驚,那是小鼠子在松樹上吃果子咧,你看我嚇它們一下。」沒等高林明白,楊大個深吸了一口氣,猛然大吼道:「惡水村的漢子,找婆姨咧。」
就是侏儒,這也是個男侏儒啊!
高林頓時覺得在這個惡水村裡,現在只有面前的桌子,和桌子上的四盞燈是安全的,別的都充滿了詭秘,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把行囊攤在桌上又檢查了一遍,仔細地收拾好,決定外面露出第一線陽光就衝出房門。

這聲音就是從四壁發出,最後凝聚在這空寂的屋中,在高林耳邊迴響。
楊大個吼道:「那是水妖精啊!老人們說,套到人頭上就會把人魂吸走了,只好留在墳場里陪這些白骨。」
好在楊大個沒做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只看了看踏板,說:「沒事,沒事。這裡在過去打過一場仗,地上的死人骨頭太多埋不深,小鼠子刨出來就嚼上了。高先生你坐好,我們馬上就出林子。」
店主堅決地說:「也許你們山外人就叫它清水村吧。但你問清水村山裡誰也不會知道。我們都叫它惡水村,那,你看,村裡的車把式楊大個在這等新來的教書先生已經半天了,錯不了的。」
豬崽哀嚎一聲,重重地落在青狼頭上,和青狼一起彈了出去,身後的狼群迅速亂成了一團,不再追趕驢車。
高林開始沒在意,細細一品味楊大個的話,汗毛都豎了起來:為什麼狼群要白天才敢越過亂墳崗?晚上亂墳崗有什麼狼都害怕的東西呢?
這不可能是夢裡,高林使勁地一咬自己舌尖,痛!藉著這股痛勁他一掀被子跳下了地,黑暗中似乎不知有多少矮矮的黑影迅速溜了出去。
高林想跳起來大聲喊叫,但又覺得全身發寒,身體好像不聽自己使喚地往被子底下溜去,蒙住頭不敢出聲,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夢魘了。不料聽到被子外面有悄悄的腳步聲,而且不止一雙,還有不停的嘀咕聲,感覺有很多東西在床邊議論著他。
高林放下行囊,心裏覺得有點暖意,畢竟孩子還是正常的嘛。作為教師,高林非常喜歡孩子。
晚秋微涼,風從連綿起伏的山巒那頭吹來,一改往常的乾燥,竟有了幾分水樣的溫潤。吹著高林額頭的頭髮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霧水點點在額角。高林隨意用袖子擦了擦,向鎮上的人打聽清水村怎麼走。但所有的鎮民都連連搖頭,說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領頭青狼一聲怒嚎,狼群立刻從紛亂中擺脫出來,隨著青狼一起發力繼續向驢車奔來,一雙雙碧綠的眼睛眨動,像黑暗中閃爍的鬼火。
終於老乞丐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車后,最後連哭喊聲也聽不到了。
最該死的是,它不但管著道上的野狗,隔三差五地還溜到村裡去勾搭母狗,咬死公狗。結果到最後,村裡的狗子們都散光了,就是沒散的也被村民們看勢頭不對,扒皮上鍋煮了。不過這樣村民們也恨絕了這頭青狼,又對它深深畏懼,因此都喊它青鬼。
高林好奇地問:「狼群不是不過亂墳崗嗎?怎麼能到村裡?」楊大個看了高林一眼:「晚上狼群是不走亂墳崗,它們都白天走。」
聲音衝破濃霧遠遠地在樹林里傳了開去,一下子噗噗聲停了下來,高林還沒回過神來,突然空中下起了噼噼啪啪的大雨。
高林奇怪了:「那墳場里這麼多的骨頭哪https://read.99csw.com來的,難道也像你說的那樣在前面的林子里打過仗?歷史有記載嗎?」
只有牆壁上的年畫位置,那隻抱著鯉魚笑哈哈的娃娃,捧著元寶笑眯眯的財神,還有別的畫上人物,都睜著一雙雙寒光閃爍,充滿血絲的眼睛,邪惡地悄悄盯著高林。
正擔心著,突然車廂底下有什麼東西拱了一下,片刻又是一下,好像什麼東西正要從這崎嶇的山道上竄到車廂里來。
高林怒道:「你停不停,不停我跳下去。」楊大個抓抓頭皮,點點綠點從頭髮上落下來,「吁」的一聲把驢車硬勒停了。
但這不是最讓人擔心的,最擔心的是,從出來林子起,高林就有一種被什麼東西追逐的感覺,心裡頭不停地敲著鼓,感覺隨時都會有什麼東西突然從車廂里什麼地方冒出來,撲到自己身上。
車后不聲不響地追著一群牛犢子大小的狼,綠油油的眼睛死盯著拉開帘布的高林,嘴裏吊著半截猩紅的舌頭,跑得呼啦呼啦喘著氣,最近的那隻領頭的碩大青狼已經就要衝到車尾了。
高林不敢去掀,看著被子就這麼一竄一竄地越過了門檻,突然什麼東西在月光下跑了出去,一閃不見了。
店主招手喊著:「大個,楊大個,你們村的先生在這呢。」
侏儒連滾帶爬跑開了,村長站旁邊呼呼地喘氣。那個侏儒跑出不遠,見眾人沒有追來,回頭叉著腰尖聲又罵:「你們打,你們打,打不死我我就封了生泉井,讓你們都去河裡挑水喝。」
初到陌生的地方,尤其是這和城市裡完全不一樣的地方,高林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老乞丐的哭叫聲,墳場里的詛咒聲,林子里的紅眼睛,奔跑的群狼,不停地在耳邊腦海響起浮現,最終匯聚成一種詭異的竊竊私語聲,在房間里回蕩,讓人怎麼也睡不著。
好在楊大個「駕」的一聲一甩驢鞭,驢子剛好一竄速,青狼爪尖險險搭在了車板上,被突然的提速拖得半人立了起來,一時使不上勁爬不上車,被驢車拖了跑。
竹林里傳來了侏儒挨揍發出的鬼哭狼嚎般的哭喊,高林微覺厭煩,搖搖頭:「不是,村長,我發現我來你們這后總是神經過敏。比如昨天晚上,我就覺得睡覺的房子里有東西。」
高林這次沒有貿然推亮電筒,慢慢地,一寸寸地,在被窩裡悄悄地轉過身來,眯著眼睛對著暗中的室內。
高林抬頭正好照到楊大個轉臉盯著他,滿面的油光在電筒下似乎也閃著邪邪的光暈。
但手機顯示現在才凌晨兩點鐘,高林不一會又開始打盹了,但又不敢睡著,只好起來晃動晃動身子。
室內確實什麼也沒有。
大個子答應一聲,丟下驢鞭就跑進了客棧:「哪個?哪個?哪個是才來的先生?」
高林不禁擔心了起來,問楊大個:「楊大哥,這麼大的霧你看得見啊?」楊大個笑著說:「哪個看了?俺閉著眼睛聽小驢子跑咧,到了前面三道山,才是我睜眼的時候。」
楊大個將車韁趕得筆直,興奮地回頭喊:「高先生,你是神仙咧!凶得要死的青鬼都不敢動你,你比豬崽還管用咧。」
雨點大得驚人,朝驢車亂砸了過來,有幾滴落在了高林的領子里,楊大個喊說:「高先生快進車裡,小鼠子扔果子咧。」
高林沒有掙扎,眼睛看著墳場里到處綠汪汪的一片,像是無數只綠眼幽幽地朝他眨著,誘惑他走過去趟入溫柔的水面。楊大個把他一把扔進了後車廂,趕著驢子死命地狂奔,整個墳場似乎突然活了過來,綠幽幽的水波都浮上了半空,跟著奔跑的驢車追來。
高林不敢置信地看著青狼不情不願地躍下驢車,這才爬起來往後面張望:原來驢車已經駛過了最高那段峰路,驢子開始全速地在下坡路上奔跑。車后峰頂立著鐵鑄般的一幫狼群,一輪圓月正從它們身後升起來。
撲撲、撲撲……高林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似乎墳場的地面也隨著綠光的閃動而輕輕跳動,就和高林心跳的頻率一樣。
原來是個穿著女孩子衣服的侏儒。
門外離門檻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穿花格衣服的小女孩,扎著兩根辮子,背對著他。
這個聲音是不久前開始響的。剛開始只是很小的啵啵聲,但慢慢就在四面八方到處響了起來,最後匯聚成一個巨大的噗噗聲,像是空中有人在撞著葯杵。高林好奇地伸頭出車廂向前望去,立刻驚呼一聲,看見濃霧中無數只通紅的小眼在閃爍。
高林吼道:「我叫你停車。」楊大個也叫道:「高先生你鬼上身了?這當口停下來還有命啊?」
高林笑了:「什麼水妖精啊,就是磷火,不過多得離奇了點。磷的比重比空氣輕,我們車子跑起來有風,它就跟著我們跑了。這麼說剛才兩隻人手骨也是因為埋在地下的磷水被車輪輒壓,硬擠出來了,可惜了我的鞋……不對啊,楊大哥,你們村有多少人?」

不過高林也不想繼續去發掘這些古怪了,總之他感覺自己又清醒了一點,只要保持能在天亮前不睡著就行了,他又回到桌子邊坐下,敲著桌子等天亮。
楊大個搔搔頭皮:「不清楚,聽村裡輩分最大的陳老太爺講,這亂墳崗,底下內三堆,外三堆,密密麻麻的都是沒棺材收殮的孤魂野骨。據說現在好的多了,早些年夏天一發水,墳崗里就是個小湖,水妖精就是從那湖水裡變出來的。」
村長悶哼一聲說:「高先生您放心,這次准打得他以後見您面就繞道走。」高林連忙接話:「不能吧,打人是九九藏書犯法的,更不能下重手。」
像是噩夢中的鬼手,慢慢地,一寸寸地,不停地對著這個人世,充滿渴望升上來。
於是高林在幾個人的陪同下吃了點酒宴,宴后六子領他去了村裡另一間瓦房,裏面點了四盞油燈。六子說:「老太爺說了,先生是文曲星下凡,夜裡要讀書的,所以房間一定要透亮透亮的。沒什麼事我先走了。」
原來自己不是做夢,高林想大喊大叫卻不知道張口喊誰來幫忙,正惶恐間突然看到自己掀在地上的被子動了一下。然後,又是一下。被子中間鼓了起來,原來自己的被子罩住了什麼東西。
高林趴下來將耳朵貼在廂板上,發現底下確實有東西在微微上頂。而且廂板好像是活的,上面還有個拉環。正惶恐間,聽外面的楊大個咒罵一聲:「該死的畜生,死咬了不放。看來省不下來了。」
但那侏儒不知道高林的想法,彎起了身子,眼看要撲過來了。高林也彎了點身子,拉高了拳頭,準備砸下去。
其餘幾個人圍著楊大個七嘴八舌地問,為首的男人待高林站定,邊引著高林往屋裡走,邊怒聲訓楊大個:「大個子你那肩膀上擔的是腦袋還是豬尿泡?這麼晚了還敢帶先生回來?你不會在鎮上過一宿再領先生回來?先生這命金貴的,不是你那爛命,出了事,你賠得起嗎?你讓我這個村長怎麼對村裡人交代?」
高林和楊大個一起跳下車,發現驢車左輪子陷進了一個洞里,車子傾的厲害。楊大個盯著車輪看了一會,左側肩膀使勁扛了扛,車子紋絲不動。
天還沒有全黑的時候,驢車蜿蜒進了山林。立刻最後的天光也被鋪天的密林遮住了,高林坐在驢車裡簡直分不清東南西北。
於是高林帶著村長和村民就進了屋,屋裡的油燈還點著,進屋高林就愣住了。
林子里漸漸湧起了霧,高林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正好到了五點。林子里的霧越來越濃,四周茫茫的跟牛奶一樣,把夜色也壓了下去。
高林好奇地問:「前面什麼地方?」
楊大個說起青狼就咒罵不止,原先本來這條山道上也沒有狼群,最厲害的不過是一群野狗。不料3年前,這隻青狼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咬死了野狗頭子,當起了老大。
高林這才明白是楊大個的叫聲把樹上的松鼠驚得扔下了松果,連忙鑽進了車裡,只聽楊大個哈哈大笑,把驢車趕得更快了。
高林縮在車廂里,不敢再東張西望,現在他開始擔心起自己的終點來:誰知道經過這般險惡道路才能到達的惡水村,裏面到底是什麼兇悍模樣?
鞋子和枯爪在綠水中漸漸下沉,一會就沒了蹤影。只有綠水在地面蔓延曲折,忽然如膨脹開的海棠花綻出無數的線脈,像一條條蚯蚓四面八方地游開,越游越快,不一會,整個墳場的地面都被一條條綠色的細線鋪滿,像是一顆巨大的心臟,連著脈絡輕輕顫動。
粗獷的吼聲把那凄厲的女音壓了下去,歌聲中驢車跑進了星星燈火,惡水村終於到了。
高林來不及往前面逃,青狼已經撲在了他的肩膀上將他撲倒在地,腥臭的口水一滴滴落在高林脖子里,高林感到了一陣臭哄哄的毛皮的熱氣糊住了自己的眼皮,絕望地閉眼,沒想到自己還沒進村就要死在畜生嘴裏。
手機早沒了信號,高林背著行囊犯上了愁,聽聽咕咕叫的肚子,決定先找地方吃點飯。
但楊大個顯然因為親眼看見高林從青狼嘴下逃生的奇迹而大受鼓舞,變得有說有笑了起來。
兩個村民回來了,鞋子上有斑斑血跡,正好聽到高林這句話,對望了一眼。村長沉吟說:「應該也是這楊洞半夜搞的鬼吧?」
突然他愣住了,他看到所有年畫人物的眼睛部位,都被挖了兩個洞,裏面是黑幽幽的深邃。
高林答應了,聽楊大個在前面鞭子一響,連忙在車后使勁用力,車輪終於漸漸提了起來。正高興,感覺腳面一涼,低頭一看,漆黑的地面,被車輪輒出的土溝里,一股綠色的液體正慢慢湧上來,泡上了鞋面。
高林全身癱了一樣剛坐在廂板上,立刻又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車后:一片撕咬中,那隻豬崽慌慌張張,毫髮無損地從群狼中溜了出來,不辨東西,一頭竄下了懸崖。
高林覺得胸中憋悶感一吐,長舒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卻見楊大個坐直了身子,臉色也板了起來,認真地對高林說:「高先生,底下您坐車廂里千萬不要探頭出來,更不要跟我說話。我叫你做什麼,您就聽我的做什麼,可別忘了!」
高林連忙雙手抵著車,把濕了的鞋子提出溝,覺得腳下一重,一隻白骨嶙峋的斷手連鞋子被提了上來。再看被推起的輪子底下,又一隻全是白骨的爪子正慢慢地伸上來。
高林連點的飯菜都來不及等上,就這麼被半推半拽地出了客棧。忽然那個半蹲在屋檐下的老乞丐站在了他和大個子的面前,手心向上端著那一元硬幣,糊滿眼屎的渾濁老眼盯著高林說:「一入惡水村,魂魄不翻身,你的錢我不敢要哪。」
村長愣住了:「怎麼了高先生,您要是還不高興,我就讓人把剛才那瘋子楊洞給推山道上去喂狼,行了吧?」
高林聽得一愣,連忙掀開廂板,底下一個夾層,裏面綁著只半大的豬崽,嘴裏塞著布,估計是給山路顛醒了,可憐巴巴地看著高林。
大個子大小眼都睜圓起來:「哪個清水村?俺們是惡水村啊,你姓高啊?錯不了,俺們村長就是讓我來接姓高的先生。」
高林睡覺前關上的門開著,山風帶著一股潮濕的氣息冰冷了室內。高林掀落的被子鋪在九-九-藏-書地上,一線月光從半開的門裡爬進來照著被子。
就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候,侏儒被後面伸出的腳一下踢得滾了開去,村長和幾個村民趕來了。村長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急喘了一會,憤怒地指著被村民摁住的侏儒:「打,給我往死里打。」
驢車在奔跑,高林有點生氣,心想怎麼罵人呢。正要說話,聽見楊大個大叫:「高先生,快把廂板下的豬崽放出來,解了繩子扔車後面。快,快,要不來不及了。」
竊竊私語聲正是從畫上發出的。高林以為自己酒勁沒過,連忙坐了起來,使勁揉了揉眼睛,凝神再看。果然眼睛沒有了,高林剛舒了一口氣,剛滅電筒,突然他看到年畫娃娃的眼睛迅速地眨了一下,一絲詭異的綠光在電筒的微光下閃過,又立刻熄滅。
驢車越來越快,很快老乞丐跌倒在車后,在地上滾著喊著:「不翻身哪不翻身。」
眾人在屋子裡端茶閑聊,楊大個說得天花亂墜,把青狼不吃高林和高林驅散鬼火的事添油加醋,說了又說,說得屋子裡的村民看著高林的眼睛像看著菩薩。高林尷尬無比,又插不上話,只好笑著悶坐。
感覺眼洞里就和屋裡地面一樣濕濕的,還有點滑膩,兩隻手指都伸進去了還不到頭,於是高林又使勁地用手指往洞里探了探。
最要命的是,被子底下被慢慢掀開一角,一隻小手慢慢地沿著他的腿摸了上來,冰冷,潮濕,粗糙,似乎還密布鱗皮的手。
楊大個說:「亂墳崗。」
高林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正是昨夜在墳場聽到的惡狠狠的女人詛咒聲。原來是他在搞鬼,看來這侏儒是個瘋子。
泡泡越翻越多,驢子似乎也覺察到了身後的不對勁,死命地嘶叫著,眼見車輪居然漸漸離開了輒溝,終於整輛驢車拔了上去。
第一線陽光終於從玻璃窗外冒出來,高林一把抓起行囊,就去開門,門剛打開一扇,高林停住了。
哪裡是什麼小女孩,掉過頭來的是張男人兇狠的臉,嘴邊有稀落的鬍鬚。高林剛一退,他就爬起撲了過來。
眼洞的後面,居然不是牆,而是很深的小洞。高林湊過去,往年畫眼睛裏面看了看,洞里只是漆黑,燈光也照不亮。

大個子邊搶高林的行囊邊嘀咕:「快走快走,高先生啊,秋天天黑得早,到夜裡誰也走不了山路,哎,王老闆,我要的饅頭呢,你夾幾片牛肉給先生捎上,我們現在就趕路。」
高林忍不住笑了起來,點點頭:「是啊,鬼也怕我,現在沒事了,你只管走,就當這磷火……」楊大個糾正著:「水妖精。」高林點點頭:「水妖精,水妖精也怕我。你就當這水妖精跟著車子是給我們護駕的。」
有兩隻黑狼竭力想撈住它,結果收不住勢,緊追不捨地也跟著竄了下去,崖下半空里傳來豬崽的叫喚和凄慘的狼嚎。
高林點亮了油燈,四處照了照,沒什麼異樣,然後,他照到了地面上無數的腳印。
楊大個搖搖頭:「獵屎?什麼屎?不懂,反正它底下就是這麼多人骨頭。到了冬天雪多封山,野狗子餓急了,就跑這來刨骨頭吃,吃得眼睛紅紅的。可吃了這麼多年,見它們還是有得吃,你想這底下多少骨頭?等春天雪一化,那個墳場啊,還是白白的一片,骨頭遍地就跟雪一樣。夜裡水妖精鬧得歡,鬼哭得連狼都不敢嚎……」
高林汗毛直豎,侏儒已經拉住了他的袖子,用貪婪的眼光看著他,高林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侏儒伸出舌頭,迅速地在他手背上舔了一下,用曖昧而猥瑣的眼光抬頭看著高林。
高林莫名其妙,但看楊大個不像開玩笑,只好把頭縮了回去。只聽楊大個不停地把鞭子甩得脆響,驢子越跑越快,整個車廂都快被顛散了開去。

高林還沒弄明白什麼事情,楊大個又叫了起來:「快點啊我的高先生,再不扔要沒命了!」高林慌忙解開豬崽身上的繩子,拉開車后帘布,立刻呆住了!
高林終於知道為什麼白水鎮沒車子去惡水村了,原來這根本就不是人走的路,像自己現在身體都隨上山路角度往後傾成了四十五度,真怕一不小心從車廂后摔了下去。
眼見車外,幽幽冷星,冷星下是一片無邊的深邃。自己坐的驢車居然跑在不到兩米寬的繞山道上!山道一邊是大山,另一邊居然是懸崖,越盤越高,似乎要盤沿到天上去。
鎮上的飯店只有一家,高林找到飯店門口的時候,正遇見店主把一個老乞丐推了出來,邊罵道:「哪裡來的要飯的,到處亂竄。」
高林把頭伸出車廂看看,密林里參天的大樹間不斷傳來夜鳥的嘀咕聲,遠處還有隱約的狼嚎,不禁有些發毛,問楊大個道:「楊大哥,離村裡還有多遠?」昏暗中楊大個面色朦朧,回頭似乎笑了笑:「早咧,過了這個林,盤過老山道,再過那個亂墳堆,才到咧。」
想到這,高林氣消了點,心想犯不著跟個瘋子生氣。但村長聽侏儒罵得這麼惡毒更生氣了,推開村民,親自上去往死里踹。高林眼見侏儒嘴裏吐出血來,怕出人命,連忙使勁上前勸開了村長。
被子半天沒動靜,高林這才敢把它撿回來,裏面濕濕的,散發出一種水腥氣。
高林順著老闆指的方向看去,客棧外一個黑大個敞著懷,露出濃黑的胸毛,倚著輛驢車打哈欠。兩隻眼睛一邊大一邊小,正東張西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