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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以和為貴:走不出的西口 第四節

第八章 以和為貴:走不出的西口

第四節

正這時,綏生回來了,看見太春和黃羊也在,叫道:「爹!三叔!」
蓮子端一碗蕎面餄餎放在太春跟前:「二爹,快趁熱吃吧!」
燈光搖曳。
太春忙制止說:「不行!三義泰能到今天這個規模不容易,叫我說,倒不如守著這點家底兒熬一段日子,等待著伺機再起。」
太春:「那你對啥感興趣?口裡出口外,我苦呵呵地幹了二十多年,才積攢下這點家業!這點家業就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這根本,你才有吃有喝,你才活得體面——」
太春:「事情擠對到這兒,看來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幹了……」
院子里,月光如水。太春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街道上有行夜路的駝隊經過,傳來「叮咚叮咚」的駝鈴聲。太春聽著駝鈴聲,似有所悟……
太春:「行了,我看咱弟兄三個也別爭了,聽天由命,咱們抓鬮吧!」
綏生:「這話倒不錯,你是我爹,可是從小到大,你管我什麼了?你還不如大爹關心我呢!」
張友和:「可說到底也是個丫頭,遲早是人家的人。」
太春緩過神來,他摸著熱乎乎的炕頭,笑道:「蓮子這丫頭知冷知熱的,哥哥,還是你有福啊!」
張友和:「出啥事了?」
黃羊:「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與其這麼坐著等死,倒不如干他一把痛快,這回,我帶駝隊走!」
黃羊:「要做就儘快做準備,最好三五日內啟程。」
太春:「說你不像我許太春的兒子!」
張友和問道:「黃羊,你做啥去了?」
張友和反應快,說:「也好。這事交給我了!」
太春:「這事誰也別爭,還是我去吧。黃羊兄弟那邊有家口,大哥這兒有蓮子,我走最合適!」
黃羊說:「好,有些日子沒吃蓮子做的飯了,解解饞去!他又拽著太春說:走走走,都過去!」
張友和手端一個盤子,裏面有三個紙團,他將盤子供在關老爺的供案前。
太春搖搖頭:「睡不著,拉著黃羊來跟你合計合計生意上的事。」
太春懊惱地:「唉,國事家事,沒一樣順心的……」
太春:「總之得想個對策才是,三義泰如今撐著歸化商界的半爿天,要是垮了,下面的大幾百人咋活且不說,怕是買賣人的心就散了!」
「會長啊,這可該怎麼辦啊?我們進貨的錢全都是從錢莊借的,一年就是八分的利呀。」
張友和:「既然我是大哥,我走理所當然!」
黃羊接過大海碗端上桌,稱讚道:「蓮子這閨女,幹活真麻利,像了她娘了!」話說出口,黃read.99csw.com羊又後悔了,他看看友和,又看看太春,改口道:「來來,吃飯!」
古海:「上書皇上?光緒皇上連自己都顧不了,他還能顧得上咱們?」
太春:「不行,反正我也睡不著。」
太春把襪子從腳上揪下來,賭氣地扔到了一邊,他感到一陣心煩意亂,跳下地,趿拉著鞋拉開門走了出去。
太春:「忙!忙!也不知道你一天價忙些啥?不回來便罷,回來腳不沾地地轉一圈就又走,那凳子上長釘子了?」
張友和說:「發脾氣沒用,咱也管不了歸化商界得其他字型大小,關鍵是咱們自己得想個什麼辦法,盡量將損失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
黃羊插話說:「回家?怕是沒那麼容易!真要買賣倒塌了,東家那頭如何交代?還有債主,就是賒貨的主家也饒不了我們!現在歸化城有十六家商號關門了,股東們不依不饒,已經有兩個掌柜子尋了短見!」
張友和沉吟著:「這事……依我看,與其坐守待斃,不如鋌而走險。鋌而走險或許還有幾分活路,坐守就只有等死的份兒了。」
張友和:「好了,現在大家抓吧。」
「要不咱們就聯名上書光緒皇上,請求重開口岸!」
大家說笑著進了屋,張友和跟太春上了炕,他倆各點起一袋煙抽著,黃羊在地上給蓮子打下手。太春一伸腳,發現自己得大腳趾從襪子里露了出來,他覺得難為情,忙縮回來把腳壓在腿下。光棍漢的日子不好過啊,那幾年跟玉蓮過日子的時候,什麼時候玉蓮都把他收拾得整整齊齊,玉蓮說過:男人身上帶著女人的一雙手哩!男人穿著不齊整,人家笑話得是家裡的女人!如今玉蓮走了,好好賴賴的也沒人管了……
古海一臉愁容地:「我也是剛聽說,唉!」
太春:「我這也是被逼無奈嗎。我知道,眼下做『暗房子』是危險,可不做買賣倒塌了,就只有捲起鋪蓋回家了。」
黃羊:「大哥,你也別猶豫了,就這麼定了吧!」
太春從商會回到三義泰,天都快黑了。張友和與黃羊還在等著他回來商量生意上的事。
張友和:「難道還能有假?」
太春:「算了,不吃了!」
黃羊等得不耐煩了:「大哥,好歹你也說句話嗎!」
張友和的家裡,蓮子已經睡熟了,張友和還在尋思白天的話題。今天後晌,他們弟兄三個在柜上商量該咋應對恰克圖閉關的事,他答應回來后好好理理頭緒,忽然,他想到了走「暗房子」……不行不行,那年自己九九藏書走暗房子差點賠了性命,要不是太春拼力搭救,自己早就兩世為人了。可是不做「暗房子」,三義泰的出路又在哪兒?張友和想著,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弟兄三人站在供案前,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黃羊嚷道:「哎,大哥,你可不能糊弄人!」
太春:「赫連?有事?」
張友和:「蓮子,把飯再熱一下。」
「王大掌柜,你可得給我們想想辦法啊!」
太春嘆口氣:「唉,還是蓮子懂事啊。」
黃羊無奈地:「好吧。」黃羊說著出去了。
張友和一骨碌爬起來:「什麼人?」
三人上炕坐定。
張友和:「為什麼?」
太春:「大哥,走暗房子的兇險誰心裏都明白,我也想過了,買賣倒塌了大不過回家去種地,人要是沒了……就萬事皆休了。」
太春悵然地:「大哥,現在就剩咱倆了,你讓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綏生:「我說過了,對生意上的事我不感興趣。」
太春強壓著火:「綏生,做人要有尊嚴,成天跟在洋人後頭屁顛屁顛的跑,我就不明白,他們給你什麼好了?你到外面去聽聽,你聽聽人們都說你啥了?」
張友和:「綏生,咱山西有句老話——好小子不吃十年閑飯,你都二十多的人了,也該為生意上的事操點心了。」
黃羊:「為什麼?」
張友和驚訝道:「咋,你也想到這一層了?」
綏生:「我說的實話!」
張友和:「唉,當初讓綏生學外國話,想的是讓他長大做三條舌頭的生意人,沒想到學成了,反倒胳臂肘往外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太春生氣地:「開口洋行,閉口洋行,那洋行里有你爹呀!」
太春再抓,展開一看,也是空白。
聽見外面有說話聲,蓮子就知道二爹和三叔也來了,忙跑過去開了門:「二爹!三叔!」
黃羊搶先一步:我先抓!黃羊抓了一個紙團在手裡,他急不可待地打開一看,是空的。
赫連:「浙江那邊傳來消息,說由於外國商人插手,把茶葉的收購價壓到最低,我們訂購的那批茶葉徹底賠了!還有,漢口那邊也有消息說,大盛魁的茶葉加工廠也倒閉了。」
赫連:「讓洋人的茶廠給擠塌了。」
黃羊:「好!蓮子做得蕎面餄餎那是一絕,三叔早就饞了!」
古海走來走去,並不說話。
張友和笑著說:「剩下的肯定是『走』了,不用看了。」
綏生摔門走了。
張友和:「綏生,你回來得正好,我和你爹有話要九九藏書對你說。」
古海:「唉,連道台衙門都沒轍,我這個會長頂屁用。你急,我比你更急,你三義泰在恰克圖才有多少貨啊,我們大盛魁在恰克圖堆積的貨有幾十萬斤呢,還有貴重的鹿茸麝香……道台跟我說了,這事是慈禧老佛爺欽定的,誰也沒辦法。」
張友和:「恰克圖一閉關,咱這裏的貨壓著發不出去,外面的茶葉、瓷器等中國貨很有在歸化地區形成倒灌的可能。看起來,事情越來越嚴重了。」
綏生:「洋行里事多嗎!」
張友和忙下地拉開門,太春和黃羊闖了進來。
張友和:「你說吧。」
黃羊喝道:「去吧!」
晚上,太春回到家,一屁股坐在炕沿兒上,脫下襪子,想把那個丟人的窟窿補上。
張友和:「我知道你準是有啥主意了。」
黃羊:「大哥二哥你們都不能走,三義泰的買賣上也離不開你們,還是我去!道路上的事我熟!」
水開了,黃羊在灶前燒火,蓮子在冒著熱氣的鍋上支起餄餎床子,一手壓著,一手用筷子輕輕地攪著鍋里的蕎面,不一會兒,飯熟了。蓮子先從鍋里撈起蕎面餄餎,又澆上香噴噴的羊肉臊子,她愉快地說:「三叔,端飯!」
太春問道:「這麼說……你心裏已經有眉目了?」
張友和鬆口氣:「看你急的,明天再合計不行嗎?」
黃羊對張友和說:「大哥,你是老買賣人了,經見得也多,你看該咋辦?」
黃羊發牢騷說:「哼,朝廷窩囊,老百姓自然要跟著倒霉,這叫什麼事情!」
這時,赫連風風火火地走進來,一看大家都在,說:「我就猜著你們都在。」
黃羊勸道:「事情再大也得吃飯不是?來來,快吃吧!」說著,黃羊端起一碗蕎面餄餎,呼嚕呼嚕吃了兩口:「真香!大家快吃吧,還不涼!」
張友和沉吟:「這……」
張友和:「現在甚都別說了,黃羊你去準備駝隊吧。」
太春:「綏生也大了,我現在已經是無牽無掛,你就讓我去吧。」
張友和終於開口說話了:「實在要做,那就我帶駝隊走。」
張友和心事重重地:「我得好好想想……明天吧,明天咱們再議,我得回去了,蓮子家裡等著呢。哎,要不你倆也去!」
太春疑惑地看著張友和:「不行,一定得看!」
張友和到一旁去寫紙團。他先做了三個空白的紙團,最後一個紙團上寫了個「走」字,他將有「走」字的紙團藏在了指縫間。
張友和:「太春你別跟我爭了。小心著點,出不了事。」
黃羊見狀,立刻跟了九九藏書出去。
太春見張友和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黃羊這番話釘是釘、鉚是鉚,倒把綏生給說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站在那裡,走也不是,在也不是。
綏生打斷父親的話:「得了吧,你們這日子,土財主似的還體面呢!再看看人家洋人活的,那才是真正的文明體面呢!」
張友和笑著,偷偷地使了個掉包計,將藏在指縫間得那個紙團和盤子里得那個調換了一下,黃羊和太春竟然誰都沒發現。
綏生剛走到院門口,黃羊追了出來,他喝道:「綏生!你給我站住!」
太春:「反正也是個不好活,豁出去了,做!眼下人心惶惶,市面上也亂騰,倒也是個機會。」
屋子裡,太春和張友和倆人都不說話。
黃羊:「對,一定得看!」
找出針線,就著昏黃得燈光,太春拙手笨腳地補著襪子。好容易補完了,他伸腳一穿,竟蹬不進去——原來,襪子的兩頭被縫死了。
張友和展開紙團,上面赫然寫有一個「走」字。
「嘩啦」一聲,太春把一個茶碗摔在地上。
綏生:「不行,我忙著呢,回來拿點東西就走。」
黃羊:「不行,我走!」
張友和:「不管咋說,反正不行,不能做!太春你忘記了漏澤園的事了?你陪綁,險些把腦袋丟掉。」
太春:「那也比我強,雖說有個兒子,一天到晚見不著人影兒。」
張友和兄弟三人回到家時,蓮子已經等候多時了。蓮子十三歲,像她娘當年似的,是把過日子的好手。爹晌午走的時候她就說了,晚上吃蕎面餄餎,讓爹早點回來。這不,羊肉臊子熬好了,面也和好了,還有紅彤彤的辣子也炸好了,就等著爹回來吃飯。
太春:「你把這次機會讓給我。」
張友和說:「來吧,先給關老爺磕個頭,讓他老人家保佑咱們這趟駝道走得順風順水。」
太春不知道,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綏生剛從洋行總會的舞廳里出來,他和漂亮的俄羅斯姑娘艾琳娜挎著胳膊緩步前行。他們在一條街口分手時,也不管路上有沒有行人,倆人緊緊地擁抱著旁若無人地接吻,難捨難分得足有一袋煙功夫。
黃羊走上去,指著他得鼻子說:「綏生,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在洋行做事就連祖宗都不認了,扒下你這身皮來你跟我們沒兩樣!你爹無論坐著站著都是條漢子,在歸化城還沒人敢小看他。今天我把話撂這兒,要是你結婚早他也該是當爺爺的人了,你要再敢對他不敬,慢說別人,我也饒不了你!」
綏生站下了。
太春:「九-九-藏-書不錯。我想……咱們是不是也做一把『暗房子』生意?」
張友和見太春愣神,知他心裏又在想事,於是說:「太春,炕頭上坐,那兒暖和。」
倆人正說話間,突然湧進來一幫商人。
張友和:「放心吧。大哥絕對公平!」
張友和:「耍笑呢,不是誰走的事情,腦袋都沒了還要買賣做甚?」
黃羊抽抽鼻子,讚歎道:「好香!蓮子,給我們吃啥飯?」
黃羊推門進來。
黃羊:「跟綏生說了兩句話。看看,沒來由生了半天氣,飯都快涼了。」
綏生:「說啥了?」
太春嘆息道:「唉,這不是中國人坑中國人嗎?」
太春:「你——滾!」
太春苦笑:「咱們老百姓,其實就跟那些螞蟻蟲子差不多,你這裏為了生計忙忙忙碌碌,誰知道啥時候一隻大腳踏過來就把你碾得粉碎。」
蓮子收拾著地上得碎碗片:「二爹,您別跟我哥生氣,讓他走,他走了不還有我嗎!」
太春:「發生這樣大的變故,道台衙門為什麼事先不通知我們商戶?我們三義泰在恰克圖壓著十幾萬斤的茶葉、大黃還有日用百貨,這下麻煩大了。」
古海:「這種事在咱歸化也不是頭一回了,三十年前我就曾遇到一回,恰克圖口岸一關就是三年!你聽明白了,不是三天而是三年!復關的日子遙遙無期,貨物積壓,日晒雨淋,在恰克圖的商戶走不能走,撤不能撤,那次歸化城中的商家大部分倒閉,即使有些大商號熬下來了,可也是損失慘重。」
蓮子笑嘻嘻地:「蕎面餄餎。」
本來好好的一餐飯,大家卻吃得沒滋沒味。
歸化通司商會的小客廳里,太春進來時,商會會長古海正在地上來回踱步。寒暄之後太春把從伊萬那裡聽來得消息告訴了古會長。
張友和喝道:「綏生!」
張友和動情地:「兄弟,有你這麼牽挂著,我就更得去了!再說做買賣哪兒能沒風險呢,當年你到雲台山去做大黃生意,不也是死裡逃生嗎?放心吧,我張友和命大,不會出事的!」
門外是太春的聲音:「大哥,是我!我跟黃羊又回來!」
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了一團,紛紛朝古海討要主意。
張友和在思索著,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又搖搖頭,半天沒有說話。
直起身後,張友和拿過盤子放在小炕桌上,說道:「這是三個紙蛋蛋,裏面有兩個是空的,有一個上寫著『走』字,誰抓到『走』字誰走,公平合理,這沒說的了吧。」
太春:「您是商會會長,您得替商戶想想辦法呀。」
太春和黃羊愣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