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聽見了，這個已經長大的孩子，他的嘴，跟他的心，說的都是同樣一句話……

他知道這些兄弟歷來看自己不太順眼，尤其在皇阿瑪誇讚他之後，這種敵視與鄙視更強烈。

「對啊，有些人，就算跟在皇後娘娘身邊長大，可親娘始終也是包衣奴才出身嘛。」

說罷，他將那布偶往地上重重一扔，跑出了練武場。留下千機一個，獃獃站在原地。

與他形影不離的千機，口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一動不動地護在他的身邊，儘管它的身形並不夠威武——它最近的模樣，只是一隻黑色的小狗，身長還不足兩尺。

摁下機關，千斤重的鐵門轟然落下，他將所有的秘密，跟那隻熊一起，永遠封存。

他的心口劇烈起伏著，不說話。

他走出練武場，幾片雪花落在他的肩膀。

老皇帝在心裏，已經為他的江山布置好了未來。卻沒有想到這些想法，全被一隻熊給「聽」了去。

他從阿哥成為貝勒，再成為親王，有妻有子。當身邊所有人都明爭暗鬥，如火如荼時，他卻說自己只是個富貴閑人，無意爭鬥九*九*藏*書。有人信，有人不信。

京城終於飄下了今年第一場雪，也只在這種季節，天子腳下才顯得尤為乾淨。許多人喜歡雪勝過雨，大約就是喜歡它能將一切不美好掩藏身下的本事吧。

「我什麼都不需要。謝謝。」

他攥緊了拳頭，一拳砸到地上。

「所以這隻狗才跟他親近呀，都是奴才，嘻嘻。」

那天之後，他再也不去花房，也不許千機再變成小貓小狗跟在身邊。

「皇上，此妖物已被禁錮，今後盡可高枕無憂。」密室之中，年邁的和尚，恭敬地朝面前那身姿挺拔、龍袍加身的男人說道。

可他也突然意識到，最可怕的，也是千機。原來它不止會利用布偶變身，不止會做各種有趣的玩具……他太低估了千機的能力。

「不用生氣啊，如今你要做的，就是習文練武，通曉做人治國之道，將來……」小黑狗搖著尾巴認真說著。

門口值夜的小太監早已睡得人事不省，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微光之中，熟悉的刀槍劍戟寂寞地立在牆邊，鋪在地上供人 摔跤練習的reaｄ.9９ｃｓｗ.ｃｏｍ猩紅色軟毯，永遠都散發著與戰鬥與死亡有關的味道，即便在這樣寧靜的夜裡。

「你永遠不會再讓我跟著你了，對吧。」它頭也不抬地問。

離天亮還早，他遣退所有太監侍從，孤身行走于宮牆之間。他一出現，月亮就躲入了雲層，不知是怕他，還是厭惡他。

時隔多年，它又回到了籠子里。老和尚沒費多大力氣，它其實是自己走進去的。

所有人沒想到，最終登上帝位的，會是這個「富貴閑人」。

「恐怕這就是真正的狗奴才？就算終日跟在皇子身邊，它還是一條狗。」

「退下吧。」他一揮手。

誰說孩子就不會動殺機？或者該說，紫禁城裡，年齡不過是個數字，活在這裏的人，不論長幼，都是一樣的。

「你怎麼啦？」小黑狗不解地眨巴著眼睛，「我再不出來，你就要被他們害死了！」

讓一隻能聽到他人內心的妖怪在身邊，或許有莫大的好處。可反過來想想，難保有一天它不會將自己的心事出賣給別人。他不能冒這個險，絕對不能。這個妖怪，一定不https://read.99csw.com能再介入他的生活！

這是一場私鬥，沒有人知道他們四兄弟在這裏「切磋」。下戰書的，是曾經的太子，他的二哥，參戰的，是他的三哥與八弟。

他趁勢翻身坐起，大口喘著粗氣。

他「噌」的一下站起來，一把揪住小黑狗頭頂的毛，用力朝地上一拽，白光閃過，一隻布偶小狗被他捏在手裡。地上，回複原形的千機似乎被他的舉動嚇到了：「你……」

時光荏苒，花開花謝已數載，它孤獨地留在連蒼蠅都不來的花房裡，每天數著耳朵入睡。可夢裡，再也看不見那隻飛鳥，也沒有婉轉的鳴唱，只剩下重歸黑暗的天空，與那一句反反覆復的話——你只是一隻牲畜。

千機……

他最該感謝的，應該是千機。

他拚命掙扎，若是單打獨鬥，他們誰是自己的對手！

再往前，便是練武場。多少年前，當他還是年輕的四阿哥時，曾在這裏打到過無數人，當然，也曾被一些人狠狠地反擊過。那些人，是與他同一姓氏的兄弟。

男人默不作聲，臉色很難看。

摔疼了屁股的兄弟們坐起來https://read.99csw.com定睛一看，先是一愣，然後哄堂大笑。

這件事，對那些奪位失敗的人而言，成了一個永久的謎，他們到死也想不通，他究竟是用什麼辦法改變了老皇帝的想法。

「你沒事吧？」待到他們走遠，這隻小黑狗才轉到他面前，竟開口說了話。

「你聽著，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再『你你』的叫我，要喊我主人。」他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你只是一隻牲畜。」

嗖！一道黑影從角落裡躥出來，力氣之大，將太子等人撞得人仰馬翻。

「你有什麼資格對我提要求？」他突然打斷它，眼睛漲得血紅，「誰讓你出來的？誰讓你幫我的？」

可是，沒有人提出反駁的理由，他有重臣們支持，還有老皇帝的遺詔，上頭清清楚楚寫著他的名字。

它聽到了他對於親母出生低微的介懷，也聽到了他漸漸翻湧的慾望。

它不用問，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它有世上最神奇的耳朵呢。如果它願意，它可以聽到任何人的聲音，包括他，包括皇帝。

是它告訴他，遺詔由何人收藏，他才有機會讓這位心腹大臣與真正的遺詔永遠消失read.99csw.com。

可它還很確定另一件事——他的父親，不會將皇位給他。老皇帝的心裏，早已確定要傳位給另一個兒子。大勢已定，連遺詔都擬好，交給一位心腹收藏。一旦他西去，心腹大臣就會取出詔書，當場宣讀。

三哥站起來，指著那小狗道：「哈哈，四弟，你技不如人就罷了，居然要靠一隻狗來翻身。」

三位年幼的皇子，拍拍身上的灰土，說笑著揚長而去。

死亡……對，許多年前，他差點就死在這塊毯子上吧。三雙手，狠狠地摁住他，將他的臉死死抵在地上，成心不要他呼吸似的。

牆上的燈火，照亮了那個金烏打造的籠子，一把大鎖，寒光閃閃地掛在上頭。

「對。」他冷冷道。

他轉過身：「泥土跟水，會有人按時送來。無聊的話，就玩你的針線吧。」

籠子里，坐著繼續縫製布偶的千機。

千機什麼都不問，安安分分留在花房裡，一如既往地過日子。

「你有什麼要求，現在還可以跟我提。」他高高在上地看著它的背影。

只有它很確定，他志不在作閑人，而在龍袍。

「再見。」它轉過身去，聚精會神地縫它的布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