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很喜歡跟它講話，什麼都說，連被他皇阿瑪打了幾下手心，今天吃飯被燙了舌頭也要說，那架勢就像出了這間花房，便沒有了說話的自由似的。

「沒事。我回書房了。」他搖搖頭，出了花房。

「好像是灰色的，不不，白色的？停在一根樹枝上，朝著東方不斷鳴唱。」

皎潔的月色灑在窗欞上，窗下，兩個小小的身影並排著趴在窗沿上，眨巴著眼睛看著外頭的世界。深夜的皇宮，處處都是寂靜的迷宮，走進去的人，總是很難再出來。

它數來數去也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耳朵，因為每次沒數完，它就睡著了。

之後的日子里，它越來越願意將自己的「本領」，一點一點展露給這孩子。鑽進布偶化作各種動物，與他形影相伴；在他被罰抄書的時候，徹夜不眠幫他一起完成；在他沮喪低落的時候，做出有趣的玩具逗他開心。

它看著這個認真的孩子，說：「隨便。」

「你的生辰，為何要送我禮物？」

「你說的是公雞|吧……」

「可能是吧。」它停下針線，眨了眨眼，「怎麼了？」

它能鑽土，卻鑽不出那個金子做的籠子——它被送入這個叫皇宮的巨大迷宮裡，作為舅舅給外甥的禮物，出現在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面前，他身旁的人，都管這娃娃叫四阿哥。

它依稀記得，當夢裡的東方出現第一道陽光時，它下意識地伸了個懶腰，接著便睜開了眼。幽暗的洞穴里，幾隻野鼠眼瞪著它，旋即怪叫著逃跑，連存下來九-九-藏-書的糧食也不要了。

「嗯，一輩子的。」

「你……你會說話？！」

「一隻飛鳥。」

如果它願意，它還可以聽到這片土地上，任何人的聲音。似乎在許多年之前，它所有的耳朵，乾的就是聽取世間人內心聲音的工作。

它慢慢走出洞穴，眼前事一座夜色下的深山，層巒疊嶂，白雪皚皚。

在這個悠長的夢裡，飛鳥是它唯一的慰藉與依靠。

他說，他們是一輩子的朋友，它原本是很相信的。

夜裡，它照例鑽進那隻小黑狗的布偶，最近它都是以一隻小狗的模樣出現在他身邊。天氣已經很冷了，睡在布偶里很舒服。都這麼些年了，夢裡，飛鳥的歌聲依然婉轉清亮。

小阿哥皺眉想了半天，說：「那我叫你千耳吧？你身上這麼多耳朵呢！」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合適，嘟囔道：「千耳好像不合適，你也沒有一千隻耳朵呀。叫你什麼好呢？」

「千機，你不會離開皇宮吧？你這麼能幹，什麼都會做。我從沒有這麼厲害的朋友！」

「不行，名不正則言不順，起個好名字很重要的！」小阿哥轉了轉眼珠，「我皇阿瑪常說，世間萬物的相逢，都要講個機緣。咱們倆能遇上，不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嘛！就叫你千機吧！」

對，它不但會說話，還會做很多東西。它覺得這是天生的技巧，世上任何東西都難不住它，做布偶、做衣裳、做弓箭，如果時間允許，它覺得自己能造出一座皇宮。

工作？為什麼自己會用工作九_九_藏_書來形容呢？它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眉目，於是這問題就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心事。

他們的相識，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大的意外與驚喜。

一隻毛茸茸的熊掌伸出來，掌心，停著一隻用布縫成的小鳥，逼真可愛。

當然，別人不知道跟在皇子身邊的是一頭熊，因為白天，它會鑽到它縫製的各種布偶里，今天是一隻伶俐的小貓，過些時候是一隻忠實的小狗。所有人都不以為然，小孩子嘛，養各種小動物在身邊並不稀奇。

而當它跟他說「我不吃肉，只吃土」時，這小阿哥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捂住嘴，半晌都沒敢眨眼睛。　其實它不餓，吃一次土，能管大半年呢。它只是看不得那張為自己真誠焦慮的笑臉，他拿了各種美食過來，可它什麼都不吃。

揉著酸痛的四肢，它坐起來，掌下突然摁到了什麼東西，咔嚓作響，低頭一看，卻是一些瑩瑩閃光的碎塊，像裂開的玉石。不止地上，它的頭上身上，也沾了不少這樣的碎屑，它發了一會兒呆，莫名覺得自己像一隻剛剛破殼而出的小雞，這滿地的玉石碎塊，就是它的殼。

「我……能幹？」

「我們是朋友？」

「千機，明日是我生辰，你想要什麼做禮物？」

「不，是很小很小的一隻鳥，我只有睡著了才能看到它。」

「因為你之前做了好多有趣的東西給我呀，快說，要什麼？」

說起來，自己是在來到這個皇宮之後，才真正「活」了過來吧？喜歡這樣reaｄ•99ｃｓw•ｃｏｍ的日子，被稱讚，被在乎。連鏡子里那個真正的自己，看起來也順眼了很多。也許，自己真的是個能幹的、聰明的、做了許多好事的……很好的傢伙？！

對於自己的來歷，它也不太肯定，反正自己一直在做夢，好像躺在一個搖籃里，夢裡只有那隻飛鳥，執著地朝東方鳴唱。原本漆黑一片的東方，卻在飛鳥的歌聲里，慢慢亮開。

它願意這樣，是因為它一直能聽見他，清楚地聽見——「它是我的朋友。」

不知從幾時起，他變得心事重重了。彈弓與蛐蛐兒盆，已經落上了厚厚的灰。除開每日的請安問好上學練武的時間，他要麼在書房苦讀，要麼與他的舅舅或者一班年輕才子秉燭夜談，不許任何人打擾，連它也不許跟進去。

他問它有沒有名字，它搖頭。

它眨眨眼，又走回了洞穴，額頭有點涼，有點癢，它撓了撓，躺下繼續睡覺。

這便是一個人與一頭熊相識的經過。

不過對自己是不是熊這件事，它自己也不是太肯定。在它住在白山的漫長歲月中，它見過無數的熊，黑的，棕的，可每一隻都比它大了好多，也凶了好多，也沒有一隻會說話，整天只知道捕食與睡覺。有好幾次，它自己都差點成了這些大傢伙的食物，幸好它會遁地，冰雪覆蓋的地下，是它遊刃有餘的自由天堂，它最喜歡一邊鑽土，一邊將翻湧起的泥土吃掉。對，它不吃野兔或者蜂蜜，泥土是它唯一的食物。它也曾嘗試過吃洞穴旁邊那棵樹上的野果，只read•９9cｓｗ.ｃｏm是舔了一下，它的肚子就劇痛了三天。於是它明白，自己只有吃土的命。

莫非，這就是人們所講的……長大了？

月色比先前更亮了些，偌大的皇宮中，沒有誰會留意到承乾宮后苑的花房裡，那一位深夜還不睡覺的年幼皇子，以及他身邊那頭會講話的小熊。

直到那撥穿著盔甲、拿著武器的男人，用一張網將去河邊飲水的它裹了起來，它在白山上的平淡生活才宣告結束——白山這個名字，還是自抓它的那個男人那兒聽來的。

一年，兩年，三年……身邊的人都在變，他的身姿越來越挺拔偉岸，他的皇帝父親卻越來越老，連唯命是從的小安子都有了幾根白頭髮。沒有變的，只有這座皇宮，還有它這隻住在花房裡，假扮出各種形態，活在他身邊的熊。

至於這個「本領」，它一直沒有告訴他。只是在他被他的兄弟們捉弄，藏起他的功課或者他自己弄丟了什麼重要物事時，悄悄告訴他東西在哪裡；有時候，也會提前透露翌日考試的試題給他，讓他順利過關；甚至還會在某天突然提醒他，今天你皇阿瑪心情不佳，萬事小心。總之，它的這些舉動，讓年幼的皇子少吃了許多虧。

「飛鳥？什麼飛鳥？皇阿瑪的園子里養了可多的鳥呢！你要的話，我讓小安子去拿！」

而紫禁城這樣的地方，會讓人長得更快吧？低下頭，它繼續納鞋底。只要他們還是朋友，它就會繼續給他做許多東西，只要是他想要的。

這個新出現的世界，對它而言只是一張read.99csw.com白紙，它的心還沒有生出任何去探究的衝動，它還是覺得有點累，還想睡覺。還有，這個世界聽不到那隻飛鳥的聲音，這讓它不安。

終於有一天，已成少年的皇子，很認真地看著蹲在花房裡納鞋底的它，問：「千機，你是不是一隻妖怪？」

它天生有這樣的本事，將布偶充作掩藏真相的「皮」，將真正的自己塞進去，便化成了另一種活生生的模樣。有時候也會覺得憋悶，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抖抖身子，布「皮」落下，它便又回到原本的樣子——一頭身高不足一尺，渾身灰毛的熊。

「那我上哪兒找去？」

「沒事，不用麻煩你，我自己做了好多飛鳥呢。」

從此之後，它的生活就在睡覺與醒來，吃土與發獃中度過。更加無聊又睡不著的時候，它就數自己身上有多少耳朵——它是一隻有很多耳朵的熊，除了頭上的兩個，還有一個個圓圓的熊耳朵從皮肉中鑽出來，胸前背後，到處都是，連四肢上都有，有點怪異，也不太好看。

它沒有任何意見，事實上，它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它有點喜歡這個孩子，他給的名字，也很好。

作為寵物，它被安置在承乾宮后苑的花房裡，這裡是四阿哥的天堂，他將所有的玩具，還有他鍾愛的蛐蛐兒與彈弓，都藏在了這間別緻的屋子裡，還煞有介事地在屋門口掛了個「四阿哥專用」的牌子，不許任何人進去。

「當然，你給我做的弓箭，還有玩偶，還有你做的鞋子衣裳，比宮裡最好的師傅都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