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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千機 第九節

第二章 千機

第九節

是這個小女孩驚奇的聲音吵醒了它。
她說到也做到了。用一把她叔叔送她的削鐵如泥的短刀,花了七天時間,兩手都磨出了血泡,才切斷了籠子上的鎖。籠門打開的瞬間,她高興得直蹦。
唯一來找它的人,就是她與皇帝了。這對年少夫妻尚未脫去稚氣,對它做出來的小玩意兒驚嘆不已。同時,也發現了它能借偶人變身的本事。
偶爾,它會提醒她,要她今天去跟太后請安的時候,千萬不要提哪些哪些事。有時候也會跟皇帝說,明天太后又要跟你「商議」國家大事,你要有所準備。
半年前,那個剛剛進宮的小丫頭,跟她的皇帝夫君捉迷藏,無意中闖進了花房之下的密室,發現了在五金籠子里睡覺的它。
其實,這對夫妻的心,它又何嘗沒有聽過?
在皇宮裡,每個人都很熱衷於猜測別人的心事,不論主子還是奴才。而它,只要肯動一動耳朵,就能聽到那些人深藏於心的念頭,美好的,醜陋的,各種各樣。於是,它開始學著與他人結識,然後,將從甲這裏「聽到」的心事,告訴乙,這太容易了。接著就有更有趣的事發生,本來是朋友的人九九藏書,因此反目成仇,本來就是仇人的人,因此抓住了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機會。
次數多了,兩人覺得奇怪,問它是如何洞悉先機的。
縫一個太監的布偶,不是難事。於是它變成了景仁宮裡當差的小太監。
它半睜開眼:「我憑什麼向你提要求呢?」
他們越來越喜歡這個花房,尤其是她。只有在這隻叫千機的熊面前,她才不需要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的丈夫也是同樣的想法,偌大皇宮,只有這間花房裡,才有真正的與世無爭,清靜安寧。
大家都變得越來越忙了,皇帝忙著他的天下,忙著應付難纏的皇爸爸;而身在後宮的她,要忙的事可能更多,皇后妃嬪,女人跟女人之間的戰爭,總是無時無刻地發生。
這個丫頭的心,簡單幹凈得讓人心疼,整天想的就是怎麼吃怎麼玩,表裡如一。反倒是看起來斯文柔弱的皇帝,內心藏了蟄伏的小獸,蓄勢待發。
一句話問住了她,她想了半天,說:「我們是朋友呀!」
李大人的秘密,翠娥的秘密,紫禁城裡許多人的秘密,都是它泄露出去的。
可是,也僅僅是小獸而已。
最近它熱九九藏書衷的,是聽那個坐在皇宮最高位置的女人。這個女人的心裏,不是一片深海,而是永遠硝煙瀰漫、血流成河、步步為營的戰場。
這樣的歌聲,偶爾會讓它想起夢裡的飛鳥。
這段時間,宮裡不太消停。太常寺少卿李大人一家被滿門抄斬,罪名是通敵叛國,私吞宮銀。有證有據,揭發他的,正是他的死對頭常大人。類似事件,其實經常發生,也算不得什麼,大家已經習以為常。至於領班宮女被揭發與侍衛私通,被秘密處死,或者哪個太監又大胆偷了主子的財務或者亂講主子壞話被斬手割舌這樣的「小事」,更是多不勝數。
有時候,她來了興緻,還會一邊做手工,一邊唱曲子。聲如黃鶯,婉轉優美。
其實它已經很虛弱了,早些年還有人奉旨送泥土跟針線來給它,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便沒有人再來了。它只好睡覺,把自己深深埋進那一堆做來打發時間的布偶里。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
歷史原來真的會重演,時間喜歡開這種玩笑。
有時候它也會奇怪,其實它完全可以不用提醒這兩個年輕不知深淺的傢伙的,他們的安危,又跟https://read.99csw.com自己有什麼相干?可是,一想到那兩隻磨出血泡的小手,想起那個鑽到桌底嬉皮笑臉的丫頭,他的心,又起了一點點溫度。
「反正我要放你出來!」她像個男孩子般倔強起來。
漸漸地,它找到了別的事情可干。
不過,到他們臨死前,恐怕也不知自己的秘密是如何被透露出去的。
它說,是自己聽力好。
一連數日,她都偷偷來看它。看著吃飽了又躺下睡覺的它,她奇怪地問:「會說話的熊,為什麼你不求我放了你呢?」
夢裡再沒有那隻飛鳥的蹤跡,只有越來越靠近的深淵。
難得的是,她跟皇帝都沒有被它嚇跑,在它睜開眼睛,本能地說了一句「我有點餓」時。
回到花房,它發了三天的呆,決定繼續以往的生活,藏身於這個荒僻的小屋,有時候繼續做小貓小狗,有時候也會做一做小太監或者小宮女。它沒想過要離開這座皇宮,因為它沒有想去的地方。
「皇宮裡想有個朋友,實在不易。」有一天,坐在窗下縫布偶的她突然自言自語。
在許多個花好月圓的夜裡,承乾宮后苑那座荒廢的花房裡,常常有這樣不為人知read.99csw.com的場面——不|穿龍袍的皇帝,慵懶地斜靠在桌前,一邊往嘴裏扔花生,一邊捧著一本牡丹亭看得津津有味;身邊穿著太監衣裳的美麗姑娘,拿著布頭針線,緊挨在一隻小熊旁邊,求它教自己做布娃娃;被問煩了的小熊乾脆鑽到桌下不再理她,她也嬉皮笑臉鑽到桌下,繼續煩它。有時候他們也玩遊戲,小皇帝將一顆棋子藏在手裡,讓自己的愛侶猜左手還是右手,她總輸。可輪到它猜時,它永遠是贏家。
當人心不再是秘密時,這個世界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它完全迷進去了,覺得自己的存在越來越有意義,它果然什麼都能做,即便它只是一隻……牲畜?!
「千機,你老藏在花房裡,也不是個事兒。既然你能變出各種模樣,不如變成一個人吧,小太監也成啊。我想辦法在敬事房給你掛個號,以後你就跟著我與皇上怎樣?」她扭頭看著它,極認真地說。
從「一輩子的朋友」到「牲畜」,也不過是瞬間的事。它常常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沒事,你什麼都會做,你有別人都不會的本領,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別人。」
它沒事的時候,除了做做那些小玩意兒之九九藏書外,便是在宮裡到處走走,沒有人會留意一個小太監。它穿梭在各個宮殿之間,看那些真正的太監與宮女,是如何卑躬屈膝,看那些高官貴人又是如何勾心鬥角。她說得沒錯,皇宮這個地方,是很難出現「朋友」這種關係的,哪怕那些人將這個稱謂時刻掛在嘴上。
籠子外面的兩張臉孔慢慢疊加到一起,變成另一張熟悉但已陌生的臉,它揉揉眼睛,半晌才回過神。都快兩百年了,那些說過要做一輩子朋友,最後卻說它只是牲畜,將它永久囚禁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因為它,許多人的下場都不好,可它一點都不介意,死了就死了吧,恨它就恨它吧,反正它也不需要那些人。它的世界,只要有自己一個就夠了。
它沒搭腔。
這件事,好像比做布偶納鞋底補衣裳有意思多了!
這有什麼可高興的呢?反正,它一點都不激動。籠子里籠子外,對如今的它而言,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吧。
江山社稷,天子威儀,在這一室的輕鬆之下,突然變得不值一提。
它翻了個身:「我只是一隻熊。」
它乾的。
「隨便。」它淡淡道。一隻活得沒有目的的牲畜,過什麼日子好像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