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如此怪異？」老橋托起她的手，上頭已有好幾個傷痕，新舊不一，「身為掌司刑罰的神，不該是手執利器的么？怎麼反而還為此而傷？」

她看著他們的笑臉，內心裡總有一股奇怪的情緒在出沒，相信或者不相信，這是個問題。不過在那個時候，她選擇了前者。

「我聽說，當年是汪長善收留了你。」他不解地問道，「為何殺了他？」

當家丁發現被踢爛的房門時，羅大人已經鼻青臉腫，昏死在地。

剩下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她沒費多少力氣便確定了汪府里所有見不得光的事。

釋膽子不小，什麼偽裝都沒有，穿著平常的衣裙，坐在他對面，哧溜哧溜地吸著麵條。不過，她的右手似是受了傷，只能用左手，彆扭地拿著筷子。

可是，不論有多少人稱讚「判官」，坐在橋頭的老橋，始終在暗暗擔心。

老橋哪裡也沒去，這些年他幹得最多的事，就是終日在河水上思考——為何身為刑王，反而偏偏不能碰利器？為何那個指環無法取下來？為何她的名字叫「釋」？

「是。」她喝了一口麵湯，「你真行，一下子就找到我了。」

「我們都不是人，要找到你不太難。」老橋拿袖子擦了擦糊在她臉上的麵九-九-藏-書湯，「慢慢吃，我不是衙役。不抓你。」

在他還沒有想出答案的時候，從橋上經過的人，越來越頻繁地帶來「某家惡少被人斬殺」、「某個身背命債的賭坊老闆被斬殺」、「哪個犯了大罪卻被官府不了了之的大官之子被斬殺」等等，「斬殺」這個詞，循環出現在老橋的耳朵里。

第四年，老橋越來越多地聽到「某某山莊里莫名其妙死了十幾口人！」「開私塾的老吳不知惹了誰，腦袋都丟了！」「當鋪里的許老闆跟他老婆被人給殺了！兩口子都是敦厚人哪！」

「釋！」他喊住她，「如今官府到處派人拿你，你小心些。若無去處，我來想辦法。」

當她的「爹娘」以賀壽為名，將她送到鄰縣那個年過五旬的羅大人府中時，當那個肥得像豬一樣的老禿頭反鎖了房門，一臉猥瑣地朝她逼來時，她突然從一場夢裡醒來，一個久違的聲音，在耳邊越發響亮地反覆——

而這些案子，從來沒有抓到兇手。暗地裡拍手稱快的百姓們，私下稱這兇手為「判官」，贊他是黑白分明，為民除害的英雄。

「你這戒指……似乎與從前不太一樣？」他看著那枚金光流動的指環，「綠色的部分好像變多了？」九_九_藏_書

釋舉起手，看著那塊尚有痛覺的傷痕，說：「我發現，我不可用任何武器傷人，刀槍劍戟都不行，一旦強行使用，那武器便會化成一團怪火鑽進手掌，留下一道灼傷，劇痛七日不消。」

曾經，她在一個寂靜無人，只有一片金光的世界里昏睡了許久，以前她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凍在了一塊不化的冰里，那片光線真暖和，像無數個太陽聚攏在一起，一點點融化了自己。當她從長夢中驚醒時，這種感覺仍在，令到她對這個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一個柔弱如花蕊的小丫頭，會是天神「刑王」？！一隻妖怪，跟一個天神，會一起坐在麵攤前吃面？！

他問：「你想起了你的來歷？」

「你不信。」釋笑道，摸出面錢放在桌上，起身離開。

老汪夫婦最大的失誤，就是將她與其他人划為一類，同樣的涉世未深，同樣的無力反抗。

她笑出來，深藍色的眼睛光波流動：「沒人能抓到我。」

老汪夫婦的出現印證了她的感覺。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是不錯的。

深夜的小攤前，只有他跟釋兩個客人，麵攤的老闆，又聾又啞。

老橋一陣猛咳。

「什麼？」

來時的路上，他聽到了諸多與這樁命案有關的傳九_九_藏_書言，說汪長善是在自家花園裡，身首異處，官府查驗之下，發現竟是一刀所成，感嘆這樣的「手藝」，最老道的劊子手也難以匹敵。

念恩，多動聽。可是，最終的事實卻是，這永遠不會是她的名字。

「天帝座下，刑王釋，判是非黑白，司天下刑罰。」

老橋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湮沒在墨黑的夜色與清脆的四更梆聲里。

他皺緊了眉頭。

「你乾的？」老橋重複。

她冷笑道：「姓汪的以行善為名，到處搜羅孤兒于汪府中，養個一兩年，面容俊秀的，便暗自送往各地高官的府內充作姬妾，高官們一歡心，他汪家的生意自然更順風順水。姿容略次的，買入煙花地，至於模樣尋常的，則多被賣為賤奴，受盡折磨。此人還迷戀丹藥之術，常以幼童試藥，埋骨汪府的冤魂不知幾多。」

她收回了手，搖搖頭：「我的記憶不完整。但有一點我很肯定。」

當那些一臉惋惜的路人從橋上走過的時候，老橋決定，再出去走走。

她停下來，側過頭道：「你來安排我的去處？若偏偏是你向那幫蠢人告了密，我豈不死得冤枉。後會無期，妖怪。」

麵攤一別，兩三年沒有釋的消息。

「變不變，又有何關係ｈｔｔｐｓ://reaｄ•99ｃsｗ.cｏm。」她握緊右手，冷冷道，「反正也脫不下來。」

有罪當罰！

「你乾的？」老橋輕聲問。

說罷，她加快了腳步，朝城門而去。

「刑王，已是很遙遠的過去。我已不再是天神。」她深吸了口氣，「如今，我雖不是人類，卻也與凡胎肉身差不了多少了。」她又低頭看了看指上的戒指，自嘲道：「如今，我就與這戒指一般，不綠不黃，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個什麼了。」

「手怎麼了？」他看到了她手掌里的灼傷，「天神也會受傷？」

老橋與釋的第二次相見，是在西城門下的一個麵攤前。

「念恩哪，放心在家裡住下去吧。爹娘能遇到你這樣的好女兒，是上天的恩賜。你要相信，爹娘是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呢。」老汪夫婦常常這樣跟她講。

打更的聲音，將老橋從釋的故事里驚醒過來。

「一部分。」

他沉默良久，說：「那些孤兒怎麼了？」

她搖搖頭：「怪物。」

她出手，只要一刀。

「我如今是殺人犯。我說的話，你信？」她放下碗，打了個嗝。

裊裊的熱氣里，她抬起頭看看他：「我記得你。妖怪。」

「我說汪長善蓄養孤兒不是善心大發，而是另有所圖，你信？我說他買兇殺人，栽贓嫁禍，侵吞https://read.99csw.com私產，你也信？」她一字一句地問。

想不起來的過去，漸漸在腦海里重現，雖然不完整，卻也足夠她欣喜。

「那你到底是什麼？非人非妖的姑娘。」

「其罪當誅。」釋淡淡道，「連我，都差點相信，這是一個好人了。」

有罪當罰！

老橋跟上去：「我信，我只是不敢相信，我這一生居然有機會遇到一個天神。」

最初在汪府的日子，是安穩幸福的。她還是記不得自己的來歷，但這不妨礙她對老汪夫婦的喜歡。他們知書識禮，待人和善，她不過是小小風寒，這對夫婦便心痛不已，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葯，汪夫人還親自煎藥喂她喝。平日里，老汪只要有時間，便要教她讀書認字，仁義禮智信，說得頭頭是道。

老橋點點頭：「目前我也找不到不信你的理由。」

「信。」他點頭。

有罪當罰，汪長善，欺凌弱小，逼良為娼，謀財害命，殺無赦。

她確實一度相信，慈眉善目的汪長善與他的妻子，是上天賜給她的善緣。老汪當著眾人的面，宣布收她為養女，還給她起了念恩為名，要她記得那天將她從橋上救回來的鄉親，說如果不是他們，她早就凍死在橋上。

她停下腳步，好笑地看著他：「我說你就信？」

釋，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