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那支參。」他出現在他們面前，厭惡地看著所有人。

「住在天上，擁有更多更強的力量，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存在。」男人指了指浮在洞口上的遙遠星空，「天帝命仙官來尋我，說天界還缺一位解王，據他們的觀察與評估，認為我是最佳人選，只要我同意，便能記名于天界長生錄上，從此不再為妖，而為神。」

「他們不過是為了救人。」葵顏站到他身後。

受理的人蔘唧唧亂叫，在他們的歡呼聲中拚命掙扎。

其中一個上了歲數的老頭子，看到他的頭髮之後，突然失聲大叫：「他不是人，看他腦後那條枝蔓與翠葉，他是……萬年難得一遇的參人！參人哪！」

在他們走到彼此已經看不到對方的距離時，同時停下了腳步，皚皚白雪上，兩個姿容秀逸的妖，沐著一身月光，一個遙望銀光淺淡的夜空，一個俯瞰腳下的滾滾紅塵。

他冷笑，回過頭：「那又如何，一命換一命罷了。」

普天之下，只有這座終年積雪的大山裡，有能起死回生的靈參。這不是傳說，「起死回生」也沒有任何誇張，只要這個人還剩最後一口氣，哪怕他一隻腳已踩進地獄，雪山裡的靈參也能讓他瞬間康復，長命百歲。不過靈參並不僅是深埋地下的植物，最低級的才是，謂之「植參」，託了時間與天地日月靈氣的福，植參中的佼佼者便修成了能跑會動、有眼有口的小怪物——半參，便是剛剛跑掉的那一種。半參之中又會有極其稀少的幸運兒，受了更多的機緣與滋養，https://read.99csw.com變得越發靈性逼人，最終在漫長的生長與修行之下，變成靈參之中力量最大的「參人」，不但身懷奇能，更能完全以人的姿態生存。他與葵顏，都是這「萬年難得一遇」的參人。

「我對那個天界從來都沒有興趣，不過是一幫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自命不凡的物種而已。」背影無動於衷。

巨大的地穴里，只剩他一個。這裏從來沒有四季，只有永遠冷暖合宜的溫度，足夠的陽光與月色，還有鮮活的泉水與花草。這是他們的家，外人稱之為「巢穴」，因為在那些人眼裡，妖物是不配有「家」的。

「能做更多事而已。」男人看著他，「你知道解王是司職什麼的神嗎？」

「住手！」

他脫口而出：「沒看過，不知道。」

一言既出，每個人都激動起來，連受傷的小個子都忘記自己受傷的事實，吼起來：「萬年參人萬條命，抓住他就有救了！」

每個初成人形的參人，頭上都有兩片翠葉，一片會即時脫落，另一片會一直想隨。脫落的翠葉會被放在幽泉下的冰棺里，一旦參人死去，這片留下的翠葉葉會立刻枯死。到今天，冰棺里只有兩片翠葉尚還鮮活。有時候他也會想，自己的葉子不知幾時枯死？葵顏的呢？不對，他要去做神了，神是不會死的吧？他們那麼高高在上，藐視眾生。

他沒有說話，眉頭比剛才皺得更緊了。

「神比妖高貴？」他又扔一個石子兒。

他頭也不回地朝雪山深處走去，連一句再會也不https://read.99csw.com願同葵顏講。

「道義？」他嘴角微揚，眼中卻透出扎紮實實地殺氣，手指一動，落在地上的石斧竟飛了起來，猛地撲向小個子。對方躲閃不及，肩膀被砍出個血淋林的大口子，慘叫連連。

「世間的疾厄苦難，有若一個個綿綿不斷的結，解開這些結，便是我的職責。」男人也不理他有無興趣，繼續說，「我明日便要離開，你若潛心修行，時機一到我自會稟明天帝，讓你也可……」

巢穴之外的景色，是大不一樣的。

這裡是一座雪山的巔峰，同樣沒有四季，除了終年不化的雪，一無所有。

然而，他們的歡呼在一陣突襲而來的冷風裡戛然而止。

鮮紅的絲從他白凈的眼底漲出來，絕美的雙目變成紅潮湧動的深淵，發后的枝蔓飛出來，在黑天白地之間無限延長，彎曲，纏繞，拉緊，眨眼間的動作，三個人類便被勒住脖子，齊齊懸於半空之中。

「我要去天界當神仙了！你都不共席我？！」

幾個人不要命地撲了過來。

突然，一陣興奮的騷動傳來。

他只覺身子一麻，長長的枝蔓「唰」一下縮回他的身後，三個傢伙重重落到地上。

一隻手扳住他的肩膀，卻被他絕然甩開：「從現在起，你我在無相干，偉大的神。」

那句「萬年參人萬條命」，並非說參人有萬條性命，而是說參人有救萬人性命之神力。此傳言是否誇張，無從證實，但雪山靈參能治病救人是人人皆知的事實，無怪從多年前起，人類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偷偷九_九_藏_書入山挖參。時間一長，也總結出一套對付植參与半參的方法，最終將它們變成了人類藥罐里的犧牲品。但，絕少有人遇到過參人。至於參人到底有什麼奇用，其實也沒有人能說得太明白，無非就是救人性命就得更厲害些吧，大家都這麼猜。

對面，一個外表與他一模一樣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坐在泉邊，一邊朝里扔石子兒，一邊問：「神仙是什麼東西？」

他無動於衷地看著在空中掙扎的三個人，枝蔓越收越緊。

一到孤絕的光，飛向月色米粒的天空。

「嘰里咕嚕呱啦！」長著一隻眼睛的人蔘還不會說人話，不停眨巴著委屈的眼睛亂嚷。

「看或不看，這句遺言都是我們存在的意義。」葵顏一笑，「我要走了，不知幾時才能再相見，你保重。」

「你可還記得，幽夢泉中的冰棺底下，有老祖宗留下的八字遺言。」葵顏淡淡道。

不遠處，幾個身裹毛皮的人類，正在雪地里艱難地行進。他們時不時停下來，拿出造型怪異的石錘石鑿，這裏敲敲，那裡戳戳。

不管人類怎麼想，他們在雪山中的同類一年少過一年，不止那些低級別的植參半參，連他們參人也漸漸地消失。他記得在他剛成人形時，家裡還有二十幾口「人」，可現在只剩下兩個。其他人，全部以另外一種形式回到了家裡——那些枯死的葉子，就是他們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的遺骸。

但行善舉，莫問前程。

幽夢泉下的冰棺，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有多老，他不知道，只知那是世上第一個參人。他在ｒｅａd.9９ｃsw•cｏｍ死去之前，用冰塊雕了這個匣子，沉到總是清凈純澈的幽夢泉里，萬年不融，世代可見。

「有一個！」有人大喊。

他們手忙腳亂地在雪地里忙活，最後，從雪地里拉出一根被紅線綁成粽子的尺來長的人蔘，這藏於深山的傢伙，驚恐地抖動著長長的參須，淡褐色的身子上，一隻圓滾滾的眼睛慌亂地眨動。

其中一個小個子聽了，即刻自作聰明道：「原來也是個來挖參的通道，這冰天雪地的，咱們各憑本事，硬搶便是你不道義了！」

清涼見底的泉水裡，沉放著一個瑩白的方塊，那是用冰雕成的匣子，裡頭放著無數片乾枯變黑的葉子，每一片都像一顆心。

眾人大驚。

寬闊明亮的地穴里，一身雪白長袍的男人，站在一汪淙淙流動的泉水前。完美的臉龐，被點點水光染得剔透玲瓏，深褐色的長發一直垂到腰下，被一條纖細柔韌的綠枝挽成一束，綠枝的末端，一片翠綠飽滿的心型葉片俏皮地在風裡搖晃。月光與落花隨著微風，從地穴頂上的洞口裡飄進來，他站在那裡，不是神仙也像極了神仙。

三人面面相覷，小個子猶豫片刻，趕緊寶貝似的將參須收好，忙不迭地朝葵顏磕了一個頭，三人踉踉蹌蹌朝山下而去。

小個子失魂落魄跪到他面前道：「大仙饒命！家有妻兒身染怪疾，眼看著不行了，我才與族人冒死上山尋參救命！」

他冷冷瞟了葵顏一眼，走上前，將被紅線綁的嚴嚴實實的人蔘拾起來，小心解開，戳著它的腦袋責罵道：「蠢才！即知有無數人覬覦，要拿你下鍋https://read.99csw.com，不老實躲藏，亂跑個什麼？」

葵顏不理他，徑直走到那三個人面前：「采參何用？」

可是，他想不通，也辦不到，過去，現在，可能以後也是。

「不必。」最後一塊石子兒被扔進水裡，水花濺起，把他說的每個字都澆得冰涼，「解除世間疾厄苦難，呵呵，我們這一族不是一直在做這件事嗎，結果呢？」

「葵顏！你……」他憤怒地轉身，滿目的怒火幾乎要燒到那個跟他一模一樣的男人身上。

聽罷，葵顏自袖口中抽出兩枚細白的參須，放到小個子面前：「即是疾病，此參須已足夠，快快拿了回去就你妻兒吧。」

「下次再被人抓住，我可不會再救你。」他把人蔘放回地上，「滾！」

他們說的沒錯，他是參人，亦是生活在這片冰雪之地里的妖。

一道白光擊中了空中的枝蔓。

「釘住了！釘住了！」更興奮得大喊傳過來。

憤而離開的人，此刻正站在離山顛不遠的地方，坐在一棵奇形怪狀的樹上，冷冷注視著前方。

獨眼人蔘一哆嗦，一個猛子扎進了雪下，哧溜哧溜跑的沒影了。

雪山頂上的月亮越升越高，剛好移到這兩個朝不同方向行進的參人中間，像一條分界線。

他對葵顏說了謊，冰棺底下的遺言，他看過，只得八個字——

背影站起來，轉過身，淡綠色的眸子射出寒鐵般的光：「只剩下你，和我。」他頓了頓，朝前走去，擦肩而過時，又拋下一句，「而你還要繼續。」

「你聽我說。」

抓住人蔘的人就差高興地在雪地里打滾了：「上天開眼，可算讓我們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