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那樣的他們，也是他們。」定言停下手中的刻刀，「不論人還是神，都有弱點。弱點這個東西，就像刻在我們身體上的一道縫隙，不懂妥善處理的話，自黑暗而來的惡鬼，便能輕易找到入口，繼而侵蝕，甚至吞噬。」

「總有這一天的。」定言拿過泥偶與刻刀，繼續雕琢，「世人都道神能主宰一切，事實卻是，神也只是這無限宇宙中的存在而已。只不過，難免有些傢伙，高看了自己，以為自己能凌駕一切。於是，弱點就露出來了。」

「萬事萬物，皆有終結之時，總要做些籌備才好應付。」他微笑，「我已跟小圓說起過，若到了我要永遠離開月老殿的那一日，月老的工作，由他來繼續。」

青煙裊裊四散，他的刻刀極有分寸地在一塊塊泥巴上遊動。不論這是一項重複多少年的枯燥工作，他都保持著相同的態度，臉上永遠洋溢著淡淡的笑容，彷彿從不厭倦。

如葵顏所說，他太久太久沒有沒有踏足人界，每每動了離開的心思，心裏便有個深藏的德聲音在說——

「你……」葵顏攥了攥拳頭，突然用力抓住定言的胳膊，不由分說地說，「跟我走！就算天界之剩你我兩個，也要把事情弄明白！」

聞言，葵顏一拍額頭，無奈道：「你這種性子，分明該去冥界謀份差事。跟死人打交道才最適合你。」

「劫？」他不解。

月老殿大概是十二神殿裡布置得最簡單甚至最潦草的一座。一個半人高的香爐，一張整齊擺放著茶具和一卷紅錦的木幾，兩塊分列兩旁的葦席，專為月老打下手跑腿的青鳥懶洋洋地停在橫樑上磕睡著，幾頭靈犀趴在香爐附近正在打盹兒，加上繚繞于室的五色流光，就是全部。

遺憾的是，這位大神太深居簡出，又總是懶懶淡淡無悲無喜的模樣，無端端讓人覺得，這麼個本該和藹喜慶的神，卻比刑王戰神這些個滿九*九*藏*書身殺氣的還難接近。關於他那雙長期被紅布蒙住的雙眼，還有一些揣測是，定言太過心高氣傲，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為了徹底杜絕那些向他獻殷情的女神女仙，乾脆將眼睛蒙上，不見為凈。

「你的意思是……」

「因為你現在才問我。」他埋下頭，繼續工作，「我是月老，只管天下姻緣，別的，無心關注。」

「你倒鎮定得很。」他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十二神殿已空了十座，連上善與玉官都失蹤了。」

「當局者迷，過猶不及。」定言拿起完成的泥偶，輕輕拂開上頭的泥屑，一個生動的小泥人兒便在他們之間喜笑顏開，他拈起一根紅線，綁在泥人的右手尾指上，「這是我永遠遵守的規則。」

有人猜他是天生的瞎子，有人說他嘩眾取寵，可他從不解釋。不忙的時候，他通常只是懶懶地躺在月老殿中一堆散亂的紅線上，身旁，只有輕靈美麗的青鳥與憨厚的靈犀圍繞。

「嗯。」定言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轉身朝還在打瞌睡的青鳥與靈犀走去。這些靈獸的修為還不算太高，再修鍊些時日，應該可以化為仙童模樣了吧？這些年來，多虧了它們任勞任怨，往來人間與天界，想來，這些傢伙若化為人形，應該很是聰慧可愛呢。只是，不知自己還能不能看到這一天。

他環顧四周，自從來到天界任職之後，這座月老殿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刻意把自己關在裏面，連眼睛也蒙上，與任何人都保持距離，是只為做一個稱職的月老，還是有別的原因，無人知曉。

甚為月老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葵顏一度也成了女仙們親近的對象，她們拿美味的仙果與有趣的小禮物交換任何與定言有關的消息。以至於他的解王殿經常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定言長長呼了口氣，道：「野山參的力氣還真大。」

「天界這邊https://read.99csw.com，我已查過許多遍，沒有異常。你跟我一道去人界。」他加重手上的力氣，硬是將定言從地上拖了起來，「總得做點什麼！」

「女仙們最近太懶了，沒人澆水，仙果的味道都不好了。」葵顏捏著個半青半紅的果子，坐在月老殿中的葦席上。

葵顏思索許久，問：「沒有弱點，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永恆的天神？」

「還有心思做手工？」他看著那幾個泥偶，「人界亂得不像樣了。」

葵顏瞪大眼睛：「這時間可不算短了，你現在才說？！」

「會有合適的繼任者的，這個我不擔心。」他抬起頭，環顧四周，「小圓就很適合做月老，他跟了我多年，該學的都學會了。除了長得肥圓了些，著急了些，他不會比我差。」

總值，一卷紅錦，一根紅線，一雙雙泥偶，便是月老的全部世界。天界第一任月老的真實生活，與人類所猜測的花前月下浪漫多姿，出入頗大。

「我只是，打個比方。」他的刻刀有開始工作，每個泥偶，務必天衣無縫。

「暗影？」葵顏一皺眉，「那時什麼？哪裡看到的？」

「若不想看到不悅之事，不妨也蒙上眼睛。」定言笑著建議，「總有些劫，是你這解王冶解不了的。」

葵顏深深吸了口氣，笑道：「若你真是瞎子，我倒覺得，天界之中反而是你看東西最為透徹長遠。說起來，這麼多年來，我們這些神君李，多少都出過紕漏，包括天帝在內。只有你，手裡從未出過任何亂子，確實是個稱職的月老。怎麼做到的？」

他想了想：「大約是在天帝決定閉門不出之前吧。」

他笑：「是不是瞎子，我都能看見。你身為解王，天生慈悲惻隱之心，眼見人界亂事紛紛，怎可能袖手旁觀？不知你越界幹了多少本不在你職權範圍之內的事，不疲倦才怪。」

「他們，不要這裏了嗎？」他的目光穿過紗ｈｔtｐｓ://rｅａd.９9ｃｓｗ•ｃｏm窗，外頭依然是那片仙氣繚繞、祥和寧靜的世外桃源，自天與地出現時，就存在到現在的、俯瞰世間萬象的神聖殿堂。

「宇宙里沒有絕對完美的存在。」定言的刻刀下，漸漸露出一個女娃的笑臉，「善與正確處理自身的弱點，就是稱職的神。不止天界里的傢伙，普通人類、妖物精靈，若能做到不被自己的弱點欺負，他們也會成為珍貴的存在，不遜於神。」

「去哪裡查？又查什麼呢？」定言頭也不抬地問。

葵顏下意識地摸了摸眼睛，反問：「你到底是不是瞎子啊？」

「生死循環，新老更替。這是鐵一般的定律。宇宙間沒有任何一件東西能夠違背。」定言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包括你我，包括那些已經不見的傢伙們。」

不過，最近來獻殷情的女仙們絕跡了，不僅如此，歌舞宴會的繁華，眾神觥籌交錯的悠閑，這些曾在天界隨處可見的場面，都不見了蹤影。亭台樓閣，仙湖花園，除了零散的幾個仙童打掃之外，再無他人，蕭條一片。

「不知。」他搖頭，「不知來源，無法形容的東西，沒有形狀，飄到他們身上，無跡可尋。」

「我也知許多事本不該我插手，可眼見水患洶洶，人命關天，我雖無上善治水的本事，可也無法視而不見哪。再看那些無端燃起戰事的城池，聽到孩童哭喊呼救，那個本就不討人喜歡的戰神又不知躲去了哪裡，我能怎樣？」他嘆息，「水君火君、天音地音、戰神邢王、金老福神、天帝天後，他們也曾忠於職守、庇佑天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讓這些傢伙漸漸判若兩人？現在一個個竟連蹤影都沒了。」

「不用。」他看著這個一副「與我無關」嘴臉的月老，「我們就這樣坐著喝茶聊天？什麼都不做？」

很可惜，我們的後代沒有機會看到這樣一幕，也沒有人將這樣一幕協進任何一本傳世的神話，九*九*藏*書所以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天界第一任月老，掌司天下姻緣的神，並非一個肥白圓潤的慈祥老頭。他很年輕，很俊美，天界的女仙曾暗自將諸位大神按美貌與氣度做了一個排名，男神這邊，月老定言與水君上善，常年並列第一，連威儀赫赫的天帝都要排到五名之後。

「這是對的。」定言的嘴角微微揚起，「若天帝天後的失蹤被確定，亂的就不止人界了。不過，此事瞞也瞞不過太久。」他打個哈欠，問，「茶涼了，要換熱的嗎？」

「野山參，」定言直呼著他的外號，「你眼圈都黑了吧？」

葵顏鬆開手，語帶戲謔：「也是。你跟我們都不太一樣，總跟個大姑娘似的足不出戶。這麼長時間，你幾乎沒有去過人界吧？」

「不會無緣無故變成這樣，即便是你所說的必然的『更替』。」葵顏站起身，「記得天音丫頭嗎，多麼溫和好脾氣的傢伙，到後來居然與帝扈起衝突。她雖然也是十二神君之一，可地位畢竟大大弱於戰神，以下犯上不是她的作風。這帝扈也怪異，身為戰神，從前也不是如此敏感小氣道會跟一個小丫頭一般見識的人哪。」

「你從什麼時候發現的？」葵顏追問。

定言望著一臉堅決地好友，不解道：「拉上我又有什麼用呢？」

「也沒有什麼。」他拉下葵顏的手，半晌才道，「我只是看到過一些……會遊動的暗影。」

他笑笑，充耳不聞。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葵顏突然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曾對我說過，你不用眼睛，是為了看得更清楚。」

「小圓？你說那個負責給你打掃清潔斟茶倒水、年紀不大卻已經一把白鬍子、像個丸子一樣的仙童？」葵顏被他嚇了一跳，「你居然都想到繼任者這一塊了？」

「天帝與天後也沒消息嗎？」定言懶懶地問。

葵顏一愣：「黑暗而來的惡鬼？」

此去無歸期。

葵顏喝光冰冷的茶水，抹九*九*藏*書抹嘴：「我去查一查。」

「定言哪，」葵顏嘆氣，連聲音都沉重了，「你看看外頭，看看這個我們公職多年的天界，看看那些已失去主人的神殿，你覺得，我們還可能安安穩穩地做解王和月老嗎？如果這是一場更替，我們也不會例外，不是嗎？」

「一個東西存在的時間太長，必然就老了。這一老，少不得就病了，這一病，便不知會出什麼事端了。」定言優雅地牽住大袖，將茶杯里已徹底涼掉的清茶「唰」一下潑了出去，「我們佔據這個天界已經太久。不論我們的意願如何，行為如何，『更替』是不可逆轉的未來，端看以怎樣的方式來發生罷了。」

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可是，沒人敢把自己看到的「不對勁」大胆說出來，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鎖在住所里，假裝沒事地繼續生活。

「再亂，姻緣也不會亂。」定言保持著他的睡姿，緩緩道，「我還在呢。」

「走！」葵顏又是一拽。

「稍等。」定言看向一旁，「小圓今天出去辦事，待我去與青鳥靈犀囑咐一番。」

葵顏把他的話揣摩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莫非，是我們被替換的時候到了？」

他蹲下來，輕撫著還在酣夢之中的靈犀，喃喃道：「我走了，你們要聽話。」

葵顏搖頭：「在兩宮值守的傢伙，依然很衷心地為他們撒著謊，說那兩口子是在閉關修鍊，不見人罷了。」

他看起來總是最低調安靜，但偏偏又最容易引人注目。身上永遠是一件沒有任何款式可言的肥大的月白袍子，像一朵隨時會被吹散的雲，但蒙在眼睛上的那條紅布，雖然只是那麼微小的的一抹顏色，卻總是能抵消他希望隱匿於眾人之後的本意。

茶具旁的紅錦捲軸，使除了月老之外，誰都無法閱讀的「姻緣冊」，上面記錄了什麼，只有定言才知道。

定言斜躺在葦席上，幾根長長的紅線繞在他的手指間，旁邊還有幾個沒有完工的小泥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