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她抬起頭，看著他，「我要動手了，你好好待在原地，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要亂動。」

葵顏拽住他，一路往山下而去。

「我很像男人嗎？」一隻髒兮兮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後面是女人疑惑的臉，「你不是瞎子？」

它眨巴了幾下小眼睛，兩隻前蹄飛快地刨起了泥地，不斷濺起的土塊與野草中，一個深深的大洞很快被它製造出來。

定言望著山下：「照你之前所說的來看，人界也並非那麼不堪哪。」

圓月，蒼松，孤身坐在月光之中的少年，一條又一條散亂飛舞的紅線，一張又一張悲喜不定的臉孔，毫無關聯的一切，莫名擠在同一個畫面中。這就是他的夢，一個固定的、只要睡著就一定會見到的、永遠沒有變化的夢。

「很累吧？」他笑。

葵顏清楚地記得當自己站在一座被古怪的烈焰焚成灰燼、無一人生還的城池上時，漫天紛飛的黑灰，幾乎迷住了他的眼睛。你無法想象這些輕飄飄的污物之中，掩埋了多少條無辜的人命，毀掉了多少年才能建立的繁華。

「就是一種很像靈芝但比靈芝小的東西，一旦被挖出來見了天日，就會變成剔透的翠綠色，很好看，味道也特別鮮美。」她走到他剛剛躺過的地方，揉了揉鼻子，蹲下來。

「能不能分辨人類與妖物，倒也不打緊。」他回想者剛才的種種，笑，「雖為人，未必善。雖是妖，未必惡。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

「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葵顏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雜草，「若沒有你的紅線拴起姻緣，人類又豈能順利繁衍？你看起來最清閑，乾的卻是比我們都要緊的工作。走吧，偉大的月老大人，我看村裡好像開飯了，去溜達溜達。」

「你天天待在月九_九_藏_書老殿里，也許是對的。」葵顏坐在這片野草搖曳的山頭上，快要入冬的時節里，處處都是枯黃，幸好雲端上勉強透過一縷陽光，才讓山山水水有了些微的生機。山腳下是一片村落，大約是剛從一場地震中掙扎過來，倖存的人們螞蟻般忙碌，伐木建屋、重墾農田。大人孩子，只要還活著的，都在努力做自己能做的事。雖然他們的家園還是一片瘡痍，但，你能從每個人身上看到一種叫「希望」的東西，於是，也不覺得一切有多糟糕了。

說罷，它叼起這朵拿半條命換來的「見天翠」，一瘸一拐地朝前走，走了沒幾步，又放下戰利品，回頭看他：「你能一個人下山嗎？」

它長長鬆了口氣，挪開被抓的不成樣子的前蹄，坐到戰利品旁邊，喜氣洋洋。

葵顏一陣咳嗽，指著自己問：「咱們是好兄弟嗎？還是我一直自作多情，誇大了咱們的友誼？」

「你是女的？」他又仔細打量了一番對方的臉孔與瘦小的身材，雖然毫無女性的鰻苗可言，但應該不是男人。

「先把野豬妖放下，行不行？」

「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葵顏皺起眉頭，「我上回來的時候，確實是太糟糕了。換作只管男女之情、三步不出閨門的你，只怕會在那如山的屍體與滿眼的廢墟中暈死過去。」

「我能聽見你的聲音。」他撒了個謊。

「好吧。瞎子再見！」阿松叼起見天翠，踉蹌但歡快地跑遠了。

他點點頭，不過是挖點小東西，看她的模樣，卻像是要慷慨赴死的壯士一樣。

他並不是瞎子。

「我哪裡捨得吃？」她老實回答，臉上浮起兩塊紅暈，「是幫智巍大哥，呃，我意思是……為我的夫君尋的，他最愛吃這個。」

他想了想，說read.99csw.com：「也許你說的對。阿松剛來的時候，我還當她是人類。莫非真是我太少與人類和妖物接觸，已經失去辨別他們的能力了？」

呼呼的風聲與野草的搖晃，加上偶爾從蒼穹下飛過的雀鳥，一切與初冬有關的動靜彙集在一起，還好，並不吵人，只像一支單調的曲子，無端端給人添了睡意。

「我以為你剛死不久……」說到這兒，這個人類又趕緊解釋，「這幾年太不安生了，隨時隨地都會看到死去的人。我只是習慣了而已。」

「啊呀，你是活的呀？」身旁傳來一聲驚呼，然後是一連串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是一具屍體呢。」

「誰知道你是不是！」葵顏白他一眼，「留在天界這麼久，只怕連分辨人氣與妖氣的能力都退化了！隨便跟一隻天性兇悍的野豬妖怪聊天，不怕被拖去大卸八塊嗎？你可是連打架都不會的月老。」

「還好啦。」阿松站起來，努力用極其輕鬆的語氣向他告辭，「我要下山了，你可以繼續睡覺了。」

正要重新換個地方躺下，身後卻傳來葵顏的聲音：「我好像看到你在跟一隻野豬說話？」

定言一笑：「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一個神嗎？」

「我不去。」定言淡淡道，「如果你是去跟村民打探一些什麼，我不反對；如果你只是去蹭食，我鄙視你。」

「你是村裡的人？」他指了指炊煙繚繞的山下。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算是吧。」一閃而過的苦笑之後，她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說，「麻煩挪個地方，我想找點東西。」

葵顏看怪物般看著這個男人：「你這種德行，究竟是怎麼當上月老的？我看，但凡是個心智正常的姑娘，都不會嫁給你的。有本事你給九九藏書自己找個夫人！」

「小心啊，這都挨著山邊樂，好容易滑下去。」她完全把他當成了一個瞎子，緊緊抓住他，把他帶到幾步開外的安全地帶后才鬆開手，「我來找一種叫見天翠的玩意兒，它們只長在地下，得靠很好的嗅覺才能找到。我今天尋了好久，才在這裏發現它們的蹤跡。」

「聽到了。看來，野豬妖也不是傳說中那般暴戾成性呀。」

「它以為我是個純粹的瞎子。」他笑笑，「這麼快就回來了？被別人干出來了。」

隨著「嘰嘰」的怪叫，一個滿口尖牙、渾身綠毛的鼠狀怪物從洞里跳了出來，個頭雖小，攻擊力卻不弱，扎住它的鼻子就咬。當它用力甩開這傢伙時，鼻子上已經留下一排冒血的齒洞。可它好像完全不知疼痛，撲上去用蹄子踩住綠毛怪的尾巴，同時一口咬向對方的咽喉，任憑這傢伙在身下如何掙扎、利爪如何瘋狂地在它身上撕下皮肉，就是不鬆口。

他打了個哈欠，側過身子，慢慢走進了夢境。

「你聽到我在說什麼了嗎？」

「不用拽，我自己能走。」他實在不習慣葵顏對他的「照顧」，「你也當我是純粹的瞎子嗎？」

亂蓬蓬的長發，不夠白|嫩也不夠乖巧的圓臉，粗燥的皮膚，褐色的粗布衣裳，沾滿泥污的光腳，在他面前成功勾勒出一個年紀不大、一眼看去還雌雄莫辨的人類。

他哭笑不得：「恐怕沒有我這麼好氣色的屍體吧。」

夫君？！

「你拖我來人界，就為了擔憂我的婚事？」他指了指山下，「在不去，你就趕不上人家的飯點了。」

愛戀情緣，不也是這麼回事？

「你對你夫君真好。」他並不打算拆穿她，「你叫什麼？」

地上的「旋風」越來越快，卻也越來越小，當四周的枯葉與野草ｈｔｔps://read.99ｃｓｗ•coｍ突然停止了搖晃時，旋風自然是沒有了，人也沒有了，留在地上的，只是一隻不足兩尺的渾身灰黑的小野豬，露在外頭的兩顆彎彎獠牙白里泛著青光，鋒利如刀。

等等，又是什麼東西在戳自己的腦袋？

「野豬妖只有那麼小嗎？我一直以為是跟虎豹差不多大的一種妖物。」

「我說嘛。」她釋然地笑道，「我還一直覺得我的聲音挺好聽的。」

「我能上來，自然能下去。」他朝阿松擺擺手，「快回家吧。」

葵顏趕緊抬腳走人，邊走邊回頭：「好好在這兒等我！你對人界不熟，又是個瞎子，小心被人裝進麻袋拿去賣嘍！」

比起上次下來時見到的模樣，人界似乎好了不少。

「見天翠？」他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他在廢墟上發了很長時間的呆，腦子裡只反覆循環著兩個字——崩塌。

人類總是很容易愛上自己杜撰出來的美好呀，越看不清楚，越得不到，越是著迷。

他驟然從夢中醒來，迅速坐直了身子。

身為解王，面對一個正在全面崩塌的世界，居然無能為力。他能解除疾厄苦難，卻不可能讓生命從灰燼中重生。神哪，原來也不過如此，以為可以凌駕三界萬物之上，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也不過是這三界萬物中的一員罷了。

他看也懶得看他一眼，乾脆躺了下來，用最舒適的姿勢，仰望這片還不太難看的天空。

「本就獨來獨往，兄弟這個東西，有之我幸，無之我命。」他笑笑，拍拍葵顏的肩膀，「我在這裏等你。天黑之前你不回來，我就離開。」

「嗯。」野豬阿松喘著大氣。

慢慢地，綠帽怪的掙扎越來越弱，直到一動不動，最後的最後，化成一朵翠綠色的靈芝裝物體，在它腳下閃閃發亮。

「找什麼？」他起身問道。ｒeaｄ.９９cｓw.cｏm

好像，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角度，仰望過自己生活多年的地方。雲端之上，天界神仙，無數凡人嚮往的幸福之地，這麼看去，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呢，不過十一層又一層單調的雲朵罷了。就連這片普通的山頭，若是到了春天，也比那些雲好看吧？還有天界的亭台樓閣，又比人界美得了多少？瓊漿鮮果，難道又真的比米飯糧食可口？

從前的人界，縱然也有避不過的劫數，不論天災還是人禍，抑或是天界對人間必要的懲罰與均衡，雖也難熬，但絕不至於將這世界逼上死路，總有雨過天晴之時。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這個想法，當這個丫頭的身子像陣旋風似的原地飛舞起來時。

這個道理，葵顏心裏是贊同的，可還是嚴肅告誡道：「反正你好自為之，如今世道不穩，正是妖魔出沒的大好時機，萬事小心為上！」

「這就是足不出戶的下場。」葵顏冷哼一聲。

有意思，來到人界后的第一個聊天對象，居然是一頭愛撒謊的小野豬。

這就是他努力維持的，一個月老所追求的，或者說是必須達到的「境界」。

「挖到了？」他把這場驚心動魄的小戰鬥化在平靜的語氣里。

什麼氣味鑽進了鼻子？有點臭臭的？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眼中的世界永遠是一片繾綣的紅色，整齊溫暖，沒有一絲「雜物」，所以，也不會有任何干擾。

但，這一次的「劫」，完全不同。

葵顏曾親眼見證過連綿的戰火災荒、無休止的洪水、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與互相殘殺，一切一切，生生要將一個好不容易成形，又好不容易才成長起來的世界推進地獄。

葵顏站到他面前，一臉嚴肅：「我可能發現天帝的蹤跡了。跟我來。」

「你喜歡吃這個？」他問。

她的右手指上，分明沒有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