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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致愛 第四節

第十二章 致愛

第四節

反正不管這兩個活寶怎麼鬧,我們的車是一往直前地朝城西的桃葉灣而去。
「您是說那位林先生?」十號篤定地回答,「他十五分鐘前已經離開了。」
「我愛的不愛我,愛我的我不愛,人生不就充滿了這樣的陰差陽錯嗎?」我走到她面前,隨意地問,「您是這兒的老住戶了?怎麼稱呼呢?」
再看周圍,來不及離開的妖怪客人們嚇得渾身發抖,有的躲到窗帘跟柜子後頭,有的乾脆從窗戶跳了下去。
我一驚,對啊,這都過去好半天了,花月佳期連門都沒開過。我趕緊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嘟」了兩聲之後便是「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我正要再發問,一條紅線憑空出現,閃電般纏住了芭蕉怪的脖子,不過輕輕一勒,芭蕉怪便身首異處,化成一灘綠水。
下聯:海枯石爛飛蛾撲火
這個笑容,沒自嘲,沒怨氣,居然還很甜蜜。
「我去樓頂。」葵顏跳進電梯。
剩下我幹什麼呢?做個居民調查訪問?
她又笑了,用過來人的目光望著我:「僅僅靠責任,是不可能撐到現在的。你這樣的小年輕,無法想象我們的生活曾糟糕到怎樣的境地。」她頓了頓,說,「我愛他,所以不放手。就是這麼簡單。你都不知道他鬧著要吃紅燒肉的模樣有多可愛。還有哪,雖然他瞎了,腦子也不好用了,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就知道是我。有趣吧?!」
退回休息區坐下后,敖熾低聲對我說:「這裡有些不妥。」
一面之緣的黑衣女緩步而出,邊走邊對身後的十號說了聲「謝謝」,見到我們在門口,她也目不斜視,微微昂首挺胸地與我們擦身而過,一臉如釋重負的輕鬆,與那個無助哭泣的女人判若兩人。
好吧,卧底任務看來要強制結束了。
「這裏果然不妥!」敖熾面色嚴肅,「我在空中一瞧,才發現整座大廈都被一層淡淡的紅霧『鎖』住了。」
不需要任何暗示,敖熾很貼心地一腳踹開了鐵門。
我目送婦人走向23樓的C號。
桃姐又大量我一番,說:「電梯里時我就覺得你這衣裳好看,我年輕時也愛穿個白裙子,可惜現在臉也皺了,腰也粗了,再好的衣裳也浪費了。」她從褲兜里掏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煙,叼在嘴裏點燃,很舒心地吸了一口,笑著問我,「你說大嬸我要是減減肥,穿你這樣的衣裳會不會風韻猶存呢?」
十號的臉上找不出任何表情:「抱歉,幾位非我花月佳期的客戶。請離開。」
看到我的出現,她愣了愣,又左右看看,居然開口道:「你還在啊?」
紅套裙笑得更甜了:「當然,這是我們的主要業務,請進。」
「然後,沈子居把岳如意接回了家,不久后婚禮如期舉行。我喝了他們的喜酒之後便離開了西安。等我再次去到這座古城時,已是兩百年之後了。沈府之人早已作古,沒有後人,沈府跟東籬小築也都不復存在。」
灰塵與油漬遍布的大堂里,我幾乎無法從旁邊的灰鏡牆裡看清我們五個人的輪廓。太久無人清潔了,儘管桃葉大廈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記住,我們現在是同事,三個單身大齡青年,相約一起來找對象!」摁響門鈴之前,我再次提醒身邊的兩個男人。
「你沒得選擇。」我甚至都沒問個為什麼,手指已經摁響了那個特意做成心形的紅色門鈴。
「唰唰唰」,空氣里傳出一連串輕微的聲響之後,刺耳的女聲戛然而止,被便簽紙切成兩截的號碼們軟軟倒在地上,什麼反擊都沒做成,便化成了一截一截紅色的細線,並噁心地扭動了幾下之後才徹底不動了。
所有坐在辦公桌前跟號碼小姐說得口沫橫飛的客人都驚恐地住了嘴,紛紛回頭看向我們。
這層樓只有ABC三個房間,呈品字形布局。C號的大門還是最老式的推拉防盜門,只關了一半,裡頭的木門大開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歪著脖子坐在緊靠防盜門的小椅子上,鼻樑上架著只有盲人才會戴的墨鏡,嘴角還流了一縷口水。婦人的腳步離他還很遠,他就像直到了她的到來,很歡喜地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私人提供的姻緣線?」九厥上前揪住他,「姻緣線歷來由天界月老掌控,這破地方何來姻緣線!」
「是他們說的!」芭蕉怪拚命指著緊閉大門的「經理室」,「是他們口口聲聲說,只要我願意,就能把我跟九*九*藏*書心上人用姻緣線綁到一起,這樣她就無法跟未婚夫成婚,而且不管她多討厭我都無法甩掉我,無論她躲到哪裡,我都能順著這條線的力量出現在她身邊!而且,這一切都是免費的!!我有朋友來過這裏求助,說是真的,說這裏就是人界的月老殿!」
「咦?」葵顏一驚,「但為什麼那個小子……」
人氣太多?!一語中的!
這時,旁邊的黑衣女不知想到了什麼傷心事,突然低聲抽噎起來。
不過,如果我沒看錯,她的左眼下方好像比來時多了一塊創可貼?!
清泉一樣乾淨的聲音,從經理室內傳出,白色的房門緩緩打開。
紅線化的妖怪?!
「那麻煩你把我朋友叫出來,我等他老半天了。」我站出來。
防盜門重新關上,把我跟這個萍水相逢的婦人又送回了各自的世界。
黑衣女搖搖頭,也沒接紙巾,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眼神刻意不與我對接,問:「你來徵婚?」
甲乙寫:隨便。不適男人就行。
三次「叮咚」聲后,硃紅色的鐵門朝里打開,門后,戴著黑邊眼鏡、穿著紅色套裙的小姑娘笑咪|咪地看著我們:「三位是來做情感諮詢的嗎?」
黑衣女驟然笑了,從哭到笑竟毫無轉折。她慢慢轉過頭,看著身後那片霧蒙蒙的窗口喃喃:「我沒力氣了……想念,怨恨,相愛……」
真是奇怪!
我從樓梯間鑽出來一瞧,C號的婦人費力地拉開防盜門,將一大袋垃圾隨意放到了門口。
話音未落,屋子裡傳來一陣喊聲,桃姐應了一聲,又扭頭對我說:「他要我陪他聽懂畫片兒了,你保重。祝你早日覓得如意郎君,要擦亮眼睛哈!」
「對啊。長夜漫漫太孤單,有個枕邊人多好。」我一本正經道,「難道你不是?」
「『我在,別人甭想欺負你。』」她掐滅了煙頭,「十多年了,就這樣過來了。」
「還是年輕人有前途阿!」我笑,「咱們這些老傢伙果然不入人家的眼,一個審核不過關就給攆出來了。」
經過她門前時,我刻意放慢了腳步,看到她攙扶著這個男人往裡屋走。當她察覺到有人在背後觀望時,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這回來拉上了防盜門,謝絕參觀。
「你動搖過?」我腦子裡浮現出一個悲戚的二十五歲女人的模樣。
「你怎麼那麼久才回去?姓沈的不是你好友嗎?」
「我與甲乙相識一載,憑我的觀察與直覺,這小子應該是單身。」我拍拍葵顏的肩,「從你說被攆出來我就奇怪了,他們也許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好像能洞悉你的真實狀況,有伴兒沒伴兒一清二楚。這可是聯網都查不到的。來之前我就想印證這一點,如果我跟敖熾也被趕出來,而甲乙被留下,那這個地方就真的有『高人』喲。」
熟悉的熱度,突然在我最貼身的口袋裡擴散——出來時,我帶上了天緋盾。
「砰」!
「在啊。」我走過去,笑道,「我朋友還在裡頭登記找對象呢。我在這兒等他。」
這又是一個徵婚徵到絕望的女子嗎?!
「林先生,您的資料沒有問題,這是您的號牌。請稍事休息,等會兒我來通知您去見經理。」十號將一個寫著「2號」的心形塑料牌交給了甲乙,然後對我和敖熾微笑,「沙小姐,還有龍先生,很抱歉地通知兩位,你們的資料未通過審核。花月佳期對不能為你們服務感到遺憾。我這就送二位出去。」
轉過來的臉,有的屬於土撥鼠,有的屬於癩蛤蟆,還有一顆仙人球和一顆芭蕉——所謂客人,竟有一半是妖。借魂藏氣之術被破,牛鬼蛇神統統失去迷惑視覺的偽裝。另一半倒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只是現在都變得比鬼還狼狽,紛紛尖叫著,連滾帶爬衝出門去。
我沉默片刻,又問:「覺得是一種責任?」
「不許提這段往事!」
也太虛弱了,敖熾下手那麼輕,就崩潰成這樣。
字是平庸的,不似名家之手,倒像那些個練了幾天字便等不及要出來賣弄的練習品。
疑點重重的「花月佳期」,就在這塊我幾乎不怎麼去的地區。不去不是因為那裡偏僻,而是嫌那裡太亂太吵。桃葉灣算是最靠近市中心的商業繁華區,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與各種亂七八糟的店鋪都擠在那塊巴掌大的「黃金地段」里,舊得快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桃葉大廈里,裝滿了買不起新房的居民與租不起好寫九*九*藏*書字樓的公司。葵顏說,這間婚介所,就在桃葉大廈23樓的最左邊,隔壁是個賣二手手機的公司。
不等我再說話,十號從東北角那間單獨的辦公室里裊裊娜娜地走了出來。
但,心裏總歸是有一點點擔心的,相伴一年,多少也有了點感情。
區區一副對聯,已讓我隱隱不適。
被敖熾踢壞的鐵門瞬間恢複原狀,嚴嚴實實地關了起來。
不止她,十號對我們也視若無睹,轉眼就要關上大門。
短短十幾秒中,婦人根本都不瞄我們一眼,自顧自蹲在電梯角落裡,麻利地把一個盒飯里的燒肉全部撥到另一個盒飯里。
「只要有需要,就不會禁得了。」我看著腳下這堆米粒,「難怪沒有任何妖氣,原來早被掩蓋過去了。」
「他比你頂用。」我聳聳肩,對這個我至今都不知道底細的所謂的道士,我市非常相信他的實力的,一路上他雖然像個可以隨時被忽略的影子,但總能在關鍵時刻做出一點有用的事。我斷然不會把一個不能獨當一面的人留在那個不知黑白的房間里做卧底。
「小的不敢欺瞞諸位大人啊!」芭蕉怪眼淚鼻涕齊飛,「小的從沒幹過壞事啊,只是太喜歡阿秀小姐了!諸位放小的一條生路吧,我回去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
「不可能!」我壓住怒意,「從我出來到現在,除了那個黑衣女,沒有任何人出來過。」
「這裏流動的人氣都是『死』的。」葵顏皺眉道,「有人刻意動了手腳。」
「我去天上整體觀測一下。」敖熾閃得最快,直接化作一到光從樓道的窗口躥了出去。
「你叫十號?」敖熾很想笑,看看她身後那些,「那你那些同事是不是叫一二三四五號啊?」
「嗯,不急。」我點頭,試探著問,「剛剛在門口等您的……」
「我已經很老了。」九厥故意道,「不過由衷祝你越來越年輕,年輕成一個小baby!」
「酒喝多了就是容易未老先衰。」開車的敖熾插嘴道,「你當心老年痴獃!」
「嗯,打我結婚時就住這兒了。我姓方,可這兒的人都管我叫桃姐,我在街那頭有個小水果攤兒,賣得最多的就是桃子。」桃姐看看腕上的廉價手錶,大概還有些時間跟我閑聊,又說,「我看妹子你年歲不大啊,找對象這事不要急,萬一找個不對路的,就害了自己半輩子呢。」
「就是看起來太正常了。」敖熾掃視一番,「你不覺得,這裏的人氣態『多』了嗎?」
「剛好我那陣子忙啊,天界那幫老鬼天天跟在我屁股後頭催我釀酒。再說了……」九厥糾正我,「我與沈子居不是好友,只是萍水相逢的酒友罷了。像他這樣平淡出現又平淡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太多了。所以永歡一提起他,我還想了半天才想起這號人呢。」
我將睡眠中的永歡交給趙公子跟紙片兒看管,甲乙懶洋洋地不想來,被我惡狠狠地拽進了車裡。咱們誰都可以不來,他甲乙必須來。為什麼?嘿嘿,以防萬一。
正這麼想著,外頭傳來一陣沉重的嘩啦聲。
紅套裙把我們領到休息區坐下,然後每人發了一張表格,說:「請按需要,仔細填寫,寫完之後交給我就行。我叫十號。」
短暫的商議結果是,我跟敖熾還有甲乙先進去瞅瞅,葵顏跟九厥在外等消息。原因一,葵顏是老面孔,進去也是被人再趕出來。原因二,如果永歡是這裏的客戶,再考慮到她跟九厥手上相連的暗影,九厥暫時不要露面。萬一裡頭發生什麼意外,外頭也有個照應。
「你都說你是陌生人了,難道你會因為知道了這些而對我這個中年婦女不利嗎?」桃姐聳聳肩,「所有知道我們的事的人,不論親戚還是朋友,頂多就是離開我們的生活罷了。我倒是不怪他們的。就是時間一長吧,沒個說話的人也怪悶的,好不容易跟你聊上,也別嫌大嬸煩,就當是做了回垃圾桶,也是善事一件吧。順便,以後有空也來照顧照顧我的生意吧,我的攤子就在前頭丁字路口的第三棵樹對面。看你這氣度與裝扮,一定是買水果都不砍價的那種敗家子兒,便宜別人不如便宜大嬸我。」
橫批:花月假期
我反問:「找對象包括在情感諮詢里嗎?」
「是借魂聚氣術。」九厥將草人朝地上一扔,撕開它們的肚子,一堆大米「嘩啦」一聲露出來,他拾起一粒,舉到我面前,「你看這九_九_藏_書些米粒上,每一顆都用咒法刻下了一個姓名與生辰八字。這些名字與八字的所有人都必須是活人,將他們的訊息刻進米粒之後再聚集到一起,除非這些人死去,否則就能源源不絕地獲得他們的『生氣』。古時候,若有大宅久無人居,主人都回會找道士以這種法術來『填充』宅子,以驅散不好的陰寒之氣,避免家人生病遭災。被借了『魂』的人倒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只是會長期睏倦,抵抗力虛弱。所以這種損人利己的法術很早就被禁止,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懂得這種術法。我在負二樓繞了三圈才在一個極陽與一個極陰的位置找到這倆草人,有障眼法,尋常人看不到。這種下三濫手段最討厭了。」
「反正甲乙還沒出來,我想我們趁這個時間去弄清楚一件事。」我認真地看著在場的傢伙們,「桃葉大廈里的人氣跟人數不成比例,我懷疑是為了掩蓋一些異常的別的『味道』,有人動了手腳。分頭去逛逛吧,半小時后還在這裏碰頭。」
「我們的婚姻讓他父母徹底與他斷絕了關係。」桃姐看著自己的家,「這房子是他當年自己賺錢買的,也就成了我們至今的居所。他說,就靠咱們自己,也能生活下去。等時間長了,我們有了可愛的孩子,父母會諒解的。那會兒我也找了份正當的工作,在商場里做售貨員,每天下班,我就在商場門口賣氣球的小攤前等他來接我,像他現在等我一樣。」她隨意地將煙灰彈到地上,繼續道,「兩年後的一天,幾個以前在酒吧里認識的混混路過商場,看見了等他的我,自然少不了言語輕佻毛手毛腳。我請他們自重,卻換來幾個耳光。然後他來了,打起來了,他是個特別斯文的人,可真打起架來又特別狠,那幾個傢伙有點不是對手。其中一個趁亂撿來磚頭,偷襲得手。你現在看到的,是他康復后的樣子。醫生說得後遺症,一樣沒落下。那會兒我也才二十五歲,模樣身段不比擬現在差,有人要我放手,反正我們又沒孩子,再找個靠山不難。」
「那個經理,不是尋常貨色。」敖熾回頭再看一眼,「我想,咱們被攆出來的原因跟葵顏是一樣的。」
我之前老覺得不對的就是這一點,人界以人為主,處處「人氣」是肯定的。但是,人氣會隨著人群的疏密而有輕重之變化,桃葉大廈里的人氣太重了,就像這裏生活著幾千萬人一樣,可實際上,整座大廈加起來最多九十戶人家,滿打滿算也超不過一千人,再加上一樓跟負一樓的商城客流量,也不過幾千人頂天了。
真是太有特色的一張表格……
「是嗎?」我冷笑。
「今天吃紅燒肉哦!」婦人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笑嘻嘻地對男人說,「老闆是好人,多給一倍的肉也不加錢。」
「我不想進去。」甲乙打哈欠,「我勸你們也別進去了。」
她一直斜靠在門框前,身材雖已無曲線可言,但夾在指間的香煙與沉靜的眼神,包括每吐出一口煙霧后嘴角習慣性的微翹,都藏著一股被滄海桑田人世艱辛磨成了黑白色的……風情。
「是的。」十號保持著非常專業的微笑,「我們都以工作編號為稱呼。請仔細填表。填完后交給我,我就在那邊的前台。」
一行人快步走到花月佳期門口,正要破門而入,門卻打開了。
這很手下的,一點不拖泥帶水。
「那小子能應付吧?」九厥略有擔心,「這個地方哪裡都找不出問題,但我就是覺得哪裡都有問題。」
敖熾「咚」的一聲擋住鐵門,怒目而視:「這就是你們對客戶的態度?剛剛不還笑得滿面春風嗎?眨眼就翻臉不認人了?」
「然後你們結婚了?」我也笑,如果這就是故事的結尾該多好,平淡美滿。
婦人靠著門,嘆氣:「你們這樣的,花兒一樣的人也需要上這兒找對象嗎?難怪那個花月佳期的生意那麼好。可見如今這世道,找個可心的人越來越不容易了。」
「你當這是面試嗎?還需要初審!」敖熾不樂意了。
來來往往的人匆匆從我們身旁走過,有的抱著厚重的紙箱,有的拖著塞滿廉價服裝的編織袋,有的推著裝著盒飯的小車……一身骯髒的雞窩頭婦女跟在盒飯車後頭喊:「我買兩盒怎麼就不能便宜兩塊錢?」
「你怕了?」敖熾瞥了他一眼,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沒有妖氣,沒有屍氣,只有人的味九-九-藏-書道。你幾時這麼慫了?」
我從後視鏡里看著剛剛從回憶里跳出來的九厥,再問了一次:「你能想起沈子居,但真的確定沒有永歡的存在嗎?」
到處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再次確定了這一點,所以我很高興我恰好在這裏,恰好聽了一段中年婦女與瞎子丈夫的陳年舊事。
由古至今,搞婚介的地方我多少見過,不論哪裡的標語,都不會像眼前這副,分明只是尋常的詞語組合,不高明也不出彩,可就是無端端讓我覺得「重」,輕鬆的心情都被什麼壓住了似的。
「看起來挺正常。」我環顧四周,工作人員跟客人個個相談甚歡,還有幾個客人邊說邊抹眼淚,號碼小姐們還體貼地送上紙巾與安慰的話語。
同一時刻,我們所有人都被一股撲面而來的妖氣熏昏了頭,壓抑太久的它,汪洋大海一樣撲來,像無數只絕望的手同時捏住了我的心臟,令我不得呼吸,不止如此,心頭還莫名湧出極度的悲傷,難受得想號啕大哭。
「你以為我不敢嗎?」
是在說我嗎?!
「怎麼可能沒動搖過,都是普通人,頭上沒光圈,當不了聖母。」她吐出最後一個煙圈,看著我笑,「可一想到頭破血流的他在昏過去前跟我說的一句話,我就邁不動腿兒啦。」
房間比我們想象中寬大,由民居改成辦公室一點也不顯局促,大廳里的牆壁包括天花板都刷成了溫馨的淡粉紅,九張白色的心形辦公桌整齊排開,每張桌子后都坐著一個紅套裙,都戴著黑邊眼鏡,乍一看跟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樣。業務還挺繁忙,每張桌子前都有客人,一旁的等候區里還坐著一個穿黑大衣的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緊緊抱著自己的手提包,對誰都充滿了警覺地樣子。
滿臉厭惡的敖熾伸出手指朝地上一點,一道火焰憑空而出,瞬間將草人與米粒燒成一攤黑灰,無數道白氣從灰燼里散出來,穿過四面牆壁,無跡可尋。
「真的想不起來。」九厥撓頭,「或者我再多想想?」
「你現在叫你們老大出來,我也可保你平平安安。」我看著房門緊閉的經理室,如無意外,甲乙應該在那裡。
一個婚介所,不論哪個細節,都該喜氣盈盈的不是嗎?
「他說什麼?」
「我有心放各位離開,何苦不領情呢?」
他寫:身材好……
如此,大家都明白永歡跟九厥是怎麼回事了,所謂相愛,不過妖術一場。
「被磚頭砸中後腦,醫生說要成植物人,結果沒說准。」桃姐吐出一個煙圈,「年輕時,我在酒吧里陪酒賺錢。我們是中學同學,他一直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可我家條件差,他夫婦堅決反對我們在一起。高中畢業后我們斷了聯繫,後來在另一個城市的酒吧里遇到,那時他已經開了一間小公司,說不上有錢,也不窮了,但沒結婚也沒女朋友。」桃姐笑笑,「這傻子一見到我就怒了,拉著我就朝外頭走,我客人來攔,他就跟人打了一架,那次是左手骨折,進醫院躺了一個月。」
「我丈夫。」桃姐咧嘴一笑,「只要我出去擺攤,他就非要在門口等我。從他康復後到現在,十幾年了,都改不了這個習慣。」
我跟敖熾對視一眼,低頭默默填寫第二部分。
我顧不上糾結紅套裙的名字,低頭仔細看手裡的表格,蠻簡單的,第一部分是基本資料,只需填上姓名性別職業身份證號,第二部分的抬頭是「需要尋找配偶的請填下列內容」,只有一欄——「請簡要描述您對理想配偶的要求。」,第三部分的抬頭是「有其他情感諮詢需要者請打勾選填」,共有三欄——「1單戀」、「2分手」、「3喪偶」。
「你們也察覺到了?」九厥皺皺眉,「我去樓下瞅瞅。」
是個長相相似的號碼小姐如臨大敵地排到我們面前,語調一致表情一致尖聲尖氣地說:「滾出去!滾出去!」
現在我們要做的,除了等,還有另一件事。
「那一定是您走開錯過了。」十號的臉比我還冷。
沒走兩步,一直蹲守在樓梯間里的九厥跟葵顏鑽出來,問:「這就出來了?」葵顏看看我們身後:「面癱小子呢?」
「然後呢?」
我揪住那顆正打算跳樓的芭蕉怪,厲聲問:「你們究竟來這裏做什麼?」
「沒事吧?」我適時地遞過去一張紙巾。
如果她是妖怪,我一定會邀請她到不停里來跟我喝杯茶。我喜歡她骨子裡的坦蕩與幽默。
read•99csw.com「提了又怎樣?你打我啊打我啊!」
逐客令倒是下得爽快阿,不過,不出我所料。
「希望以後有機會為你們服務,再會。」十號的笑容很快隱沒在迅速關上的大門之後。
上聯:天長地久滴水穿石
我寫:脾氣要好,不能動不動就打人罵人,情商智商都不能低於正常水準,最要緊的是捨得給老婆花錢。
桃姐想了想,搖頭:「還真沒有。他們家的大門從來都是關得緊緊的,除了你們這些關顧的客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的人出來過。只在之前他們剛搬來時,見過幾個搬家公司的小弟在裡頭忙碌。也許時間不對吧。」
「恕我冒昧,您丈夫是因為生病才這樣的?」我的目光越過她的側臉,落到屋內。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笑:「你就這樣隨便把自己的隱私說給一個陌生人?」
「不一定大,有本事是一定的。」九厥努力調勻呼吸,左右看看,「甲乙呢?還沒出來?」
當最裡頭的A號,也是門庭最大的一間呈現在我們面前時,第一個吸引到我的,就是貼在大門口的一副對聯——
狹窄破爛的電梯里,按鈕上的數字都被摸得模糊了,九厥看了半天才選中23樓。正要關門時,一隻不太乾淨的手突然伸進來擋住電梯門,隨著一股濃濃的燒肉味,剛剛那個買盒飯的婦女匆匆跳進來,跟我們到同一樓。
今天我沒有穿那件標誌性的旗袍,刻意換了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羊絨長大衣,如果這樣都被稱讚,我應該很高興。
我立刻覺得跟他們坐在一起拉低了我的層次……
葵顏屏住呼吸,搖頭道「長這麼大都沒享受過這麼濃烈的妖氣,得是多大一隻妖怪阿!」
「對了,您既然一直住在這兒,那肯定經常碰到花月佳期里的工作人員啦?」我問。
「憑你們?」敖熾目光一凜,隨手從旁邊的辦公桌上抓起一疊便簽紙,手指輕輕一捻,再用力朝前一撒,薄薄的紙變成了數道菱形白光,飛旋著朝這群向我們逼近的號碼小姐劈去。
我腦子裡馬上浮現出那個歪著脖子流口水的男人——她是在感慨自己的際遇嗎?
比我還高半個頭的芭蕉怪「撲通」一聲跪下了,語無倫次道:「小的來求助的!小的看上了果園主人的女兒,想娶她為妻,可她有未婚夫!只有這裡有私人提供的姻緣線,可以幫小的達成心愿!」
敖熾看著門上的對聯,說:「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那小子來了。」
直到電梯門打開,我禮貌地讓她先出門時,才聽到她模糊地說了一句,衣裳真好看啊。
「你由知道?」我笑笑,轉身朝樓道另一端走。
「好,我記下了,丁字路口第三棵樹。」我哈哈一笑。
看看時間,半小時過去,電梯門「叮」的一聲響起,九厥匆匆走出來,手裡攥著兩個不足一尺的草人,每個草人都鼓鼓囊囊的,好像裡頭塞滿了棉花似的。緊跟著,葵顏從樓梯間「噔噔噔」竄出來,差點跟不打招呼就現身的敖熾撞個滿懷。
十號小姐微笑著看完我們交上去的表格,眼都不眨地說:「三位請稍等,待我們經理做出初次審核之後,再來通知你們。」
難得在這樣的環境里,還保有一絲幽默感,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一身土色防寒服、頭髮枯黃凌亂得像個雞窩的婦人。
很有性格的工作人員呢。
桃葉大廈里的人,從早到晚都要為糊口而奔忙。所以,我覺得花月佳期選在這裏開業時在令人費解。既然生意都做到能擠垮同行的境界,怎麼捨不得找個環境清幽高尚的地方?好歹也是掛月老名字替人牽線做媒,生生搞得像逛菜市場似的。
如葵顏所說,B號是個掛著某某通訊牌子的小公司,租用這種破爛民居能比寫字樓便宜太多,公司大門緊閉,門上貼滿了水電氣費催繳單。
話沒說完,他自己明白過來了,一拍大腿道:「果然有問題!我們的假身份證即便萬無一失,他們還是知道我們根本就是有伴兒的人,不需要徵婚!所以不理會咱們!」
「胡言亂語!」葵顏怒道,「月老是何等尊貴的神,豈容你如此玷污名聲?!」
「對不起先生,這是我們花月假期的必要流程。」十號站起來朝他微微欠身,「如果您有任何不滿,可以隨時投訴我。現在請回休息區等待十分鐘。」
十號被這股力量衝撞得連退幾步,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只說:「各位現在離開,還可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