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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黑篇 第一章

二黑篇

第一章

那是一個放學時的下午,好幾百名學生熙熙攘攘地往學校門口擁。一出大門我就看到馬路對面的衚衕口站著好幾個人,一個個歪脖橫狼似的往學校門口瞅,都是玩玩鬧鬧的長相,一水兒的軍帽、軍褂加軍挎,還有幾個小貨跟他們站在一起,也都是那時小玩兒鬧的標準打扮,一身學生藍白襯衣大翻領。當時一放學,幾乎每個學校門前都有幾伙這樣的人,美其名曰「站點兒的」。我和同班的同學大偉、石榴仨人正往外走,過來兩個人把我們仨叫住:「唉!你們仨站那兒,別走!」
我們三個人停住腳步,回頭一看,這倆人已經朝我們走過來了,這倆玩意兒成天在校門口待著,雖說和他們沒什麼交集,我可也認識他們,至少叫得出名號,一個叫二黑,一個叫三龍。我心裏明白這是事兒找到頭上了,就回身問他:「什麼事兒?」
寶傑家住在西門裡紅房子一條的一個獨門獨院,父母都在鐵路上班,他上邊有一個哥哥、倆姐姐,因為他二姐在我父親的學校上學,後來又找我爸給他二姐補習功課考上了大學,而他大哥會做衣服是個裁縫,老給我家做活兒,所以兩家關係走得不錯。那時寶傑已經和李斌他們混到一塊兒了,每天和李斌、老三一同蹬三輪拉醋送醋。寶傑從學校輟學上班之後,我倆就很少見面了,但是誰有事兒,一個招呼肯定到。在衚衕里坐了一會兒,差不多勁兒也緩過來了。我對大偉說:「你甭管我了,趕緊回家,一會兒你媽要下班回家一看你還沒到家就該急了,你走吧,我和石榴再想轍吧。」大偉又要哭,臉漲得通紅說:「我這陣兒能走嗎?你都這樣了,你和石榴都有傷,我走了要有什麼事兒誰管你們。」石榴接過他的話茬兒:「去你媽的,走走走,不用你個尿海的玩意兒。」我心裏明白小石榴還在為剛才大偉沒動手而生氣,其實我從心裏就還是向著大偉的,便對石榴說:「打住啊!事兒有事兒在,大偉沒撂下咱自己跑就算夠意思,他在學校讓人欺負死都不敢言語,你還能指著他上去跟二黑他們豁命?」大偉一聽我這話頓時就哭得昏天黑地的。我對他說:「你去牆角哭去,哭完再過來。」石榴拿了一盒大港煙出來,給我點上一支煙。我問他:「你怎麼著?有嚴重的傷嗎?」石榴說:「沒有,就是手指頭不知道怎麼給掰了一下,別處都沒事兒。」我說:「咱們這樣,讓大偉先回家,他要不回去就叫他去寶傑家找寶傑去,咱倆先找個地方待會兒,我怕有人報官,一會兒帽花來了咱就誰也走不了了。」
別看這小石榴平常稀鬆二五眼,長得跟還沒發育似的,到了關鍵時刻還真不孬,一把煤鏟使得上下翻飛,風雨不透,但畢竟對方人多,不一會兒,他讓幾個人打得匍匐在地,雙手抱頭,光剩挨打的份兒了。我一看這要打下去必須得有傢伙,要不得吃大虧,低頭往前一衝,擺脫了追著我打的二黑,跑出幾步有個院子,院兒里有一個爐子,上面正燒著一壺水,已經冒熱氣了,馬上就要開。我一看找別的東西來不及了,眼看後面人就追上來了,當即提起那壺開水,扭頭迎著二黑他們跑過去,甩出開水淋他們。二黑等人急忙退避,怎奈這一壺開水有限,一會兒就使完了,對方又圍上來打我。我手裡只剩一把水壺,發狂一般沒命地亂掄,打得二黑等人不住後退。在這圈人里現在我是佔了上風,二黑雖然手裡握著軍刺,只要他不敢捅,那也就是根燒火棍子。我現在已經打紅了眼,小石榴在那邊也牽扯一部分兵力,我這一流血對方有一部分人怕事兒鬧大了也跑了,現在衚衕里大多都是看熱鬧兒的,有周圍的住戶,也有9中的同學。激戰正酣,耳邊忽聽得一陣迪曲兒鏗鏘,一聲吆喝從人群之外傳了進來:「都你媽閃閃道兒,我倒要看看這是幾條人命的官司!」
大偉可真聽話,我讓他去牆角哭去,他還真蹲牆角那兒嗚嗚地哭去了,跟他剛挨了一頓胖揍似的,我差點笑出聲來,就喊他:「大偉,你先回家看看,要是你老娘沒回來,你就再回來,反正你回家也得路過寶傑他們家,你把寶傑給我找來,先別跟他說我挨打了,你就說我找他有事兒,在96號等他。」大偉聽了我的吩咐,轉身走了。我和石榴活動活動腿腳,慢慢往衚衕裡邊走。一拐到九道彎衚衕,眼看就到西門裡大街了,我把上衣脫下來蒙在腦袋上,走到了西門裡96號院。這96號院是個有著前後院的深宅大院,以前有個街道的小工廠就在前院。通往後院的通道上是一間小門房,裏面都是小工廠的亂七八糟的雜物,平常沒人去,我們小哥兒幾個就經常聚在那兒偷著抽煙、聊閑天,就是一個小據點。這人要流血流多了,免不了口渴,我坐在小屋裡讓石榴找旁邊的瘸子要點兒水去,我就坐等寶傑的到來。
我往四下里看了看,想看看附近有read.99csw.com沒有動起手來能用的傢伙,可地上連塊磚頭都沒有,也不知道二黑他們身上帶的什麼傢伙,看這意思今天我要吃大虧。我不能讓他們翻我口袋,二黑矮我半頭,讓他頂到牆邊翻口袋可太沒面子了,這以後還怎麼在學校混,這不栽了嗎?再說我的錢可以給他們,但我書包里還有一副從國外帶回來的蛤蟆鏡呢,這可是我在班裡炫耀的寶貝,今兒說出大天去也不能讓他們把蛤蟆鏡拿走。想到這兒,我主動把口袋裡的幾毛錢拿出來,交到二黑手裡,我說:「今兒個就這些錢,給我們仨買個道,以後有什麼事兒你再說話,咱常交常往,行嗎?」二黑拿眼睛翻翻我,還沒等他說話,三龍卻一個掖脖兒把我推得貼在牆上,又抬手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衝著我咆哮:「你他媽打發要飯的是嗎?這仨瓜倆棗的就想買道是嗎?我告訴你,你還別不服,你要不服今天就得見點兒嘛,要不你走不了!」我心說:你這也太橫了,玩兒鬧也得有點兒職業操守吧,錢我都拿出來了,你還不依不饒的,這就是給臉不要臉啊!

3

不到一個小時,寶傑帶著一身的醋酸味兒就來了。這貨是一聽打架就腎上腺素分泌過剩的主兒,一進門就開始咋呼:「你這是跟誰啊?誰那麼牛X,你帶我找他去!」我抬眼看看他說:「你先別咋呼行嗎?那事兒往後放,你先得有個輕重緩急吧。」寶傑道:「那你說吧,想怎麼著?」我點上一支煙,對寶傑和石榴說:「你們先籌點錢去,寶傑你姨哥不是在紅十字會醫院嗎,你看看在班上嗎?咱要看病必須得找熟人,要不醫院可不敢接,找你姨哥看看兜不兜得住,要是兜不住,我寧可不看這個傷,去吧,都抓點兒緊!」
屋子裡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以寶傑為首的幾個人叫囂要去找二黑:「靠!西門裡的不能讓東門裡的欺負,從鼓樓往東有一個是一個見人頭兒就砸,一直砸到東門臉兒,踏平鼓樓東,打遍東門裡!」
寶傑和石榴出去找錢、找醫院,我這才靜下心來,想想以後該怎麼辦。首先說家是回不去了,但要找個合適的借口,學校也先不能去了,不知道要是一會兒去看傷能不能開假條?今天在哪兒過夜?家裡和學校要知道了怎麼辦?這一系列的問題在我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看看胳膊上的傷口還在一點一點地往外滲血,我扭頭想找個什麼東西能止血,見牆角有一把墩布,我找了半截鋸條,從墩布上揦下一根墩布條,一頭用牙咬著,一頭用左手扎在右胳膊上,這樣就多少能止點血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老遠就聽見寶傑在外面嚷嚷。不一會兒進來好幾個人,寶傑在前,他後面又跟進了七八個年歲相仿的,寶傑說:「我姨哥沒在班上,我已經告訴他了,他現在就去紅十字會醫院等咱們,他說得看看你的傷口再決定怎麼治,錢呢,我在家裡拿了二十塊錢,怕不夠我就把這哥兒幾個都叫來了,咱湊湊,哥兒幾個都掏掏口袋,有多少拿多少!」哥兒幾個真不含糊,都把口袋翻個底兒掉,一共湊了不到六十塊錢,看到哥兒幾個過的著過不著的,都這麼大方的給我湊錢,我心裏很是過意不去。那個年頭這幫小不點兒們手裡有幾個零錢不容易,都一分不留地拿出來了,我心裏就暗自發誓,以後這門口甭管誰有什麼事兒,只要我能出頭的,我就一定在第一時間出頭,不管他們是礙於寶傑的面子,還是家門口子護群的心態,今兒有一個是一個,到場的以後我必定報答!

1

寶傑進院去找老三,我點根煙和石榴在門口等他們。一根煙沒抽完,老三就和寶傑一前一後從院里走出來了。老三一見我纏了一腦袋繃帶,胳膊也吊著,就笑道:「你這是剛從老山前線回來是嗎?寶傑都跟我說了,咱先走吧,一邊吃一邊商量!」沒一會兒,我們一行人就來到了伊蘭餐廳。這頓飯吃得讓我長見識,老三和寶傑的經驗人脈關係以及處理事情辦法,都在飯桌上表露無遺。四個人一個水爆肚、一個爆三樣、一個黃燜牛肉、一盤素什錦、一瓶蚌埠白酒。酒飯下肚,辦法就已經商量出來了。老三他二哥在天重上班,所謂天重,是指天津重型機械廠,簡稱天重。老三他二哥平常住廠里宿舍,一會兒我和寶傑、老三一同去天重,把我安排在那裡先避一避,連著再養傷。石榴先回家,明天上課把病假條替我交給班主任,我再找個公共電話,跟家裡說我去天明中學住到我姥爺那兒了,我姥爺是天明中學的老教師,平常住校,姥爺特別疼我,以前我也有事兒沒事兒地往我姥爺那兒跑,我老爹不會覺得奇怪。一切安排就緒,寶傑把老三那輛三輪車蹬來。老三還讓他給我拿九*九*藏*書了件勞保棉襖,寶傑蹬著三輪帶上我,消失在去往北郊的茫茫夜色中,瑟瑟秋風,落葉飄零,江湖無常。
三元一聽二黑這口氣是不含糊啊,就要往上沖。蠻子一指他說:「別動!我先看看這位大哥有多大道行。」他又回頭對二黑說,「你跟我講理是嗎?我還真就看得起你了,我是西頭的,我叫蠻子,怎麼著?我要是今天想踢這一腳你打算怎麼發落我?」二黑說:「那得看你能蹦多高,跳多遠了!」二黑和蠻子對話茬子,蠻子還沒答話,三元接住了二黑的話茬兒:「你這腰裡揣倆死耗子就愣充打獵的啊!」二黑話跟得也快:「我南山見過虎,北山見過豹,還就沒見過你這花臉狗熊!」三元並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角色,讓二黑兩句話把他噎住了,下面的話茬兒接不上了,只好甩出一句:「瞧你那揍性,什麼怪鳥哨得那麼響?」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對著話茬子,蠻子可不耐煩了,一邁腿從車子后衣架上下來,用胳膊挽住二黑的脖子,沖他一臉堆笑地說:「我今天告訴你啊,我呢,今天打這兒過,沒想惹事兒,你呢,也是不長眼,擋了我的道,我就得辦了你,我最看不起你們這些在學校門口站點兒的,是玩兒鬧別在家門口沖鷹頭,上別的區混成個人頭兒,我還就高看你一眼,我先把話給你撂這兒,我叫蠻子,不服以後往西關街找我去。」話音未落,蠻子一緊圈著二黑脖子的胳膊,拿雪茄煙的手把半截雪茄朝二黑臉上捻去。「哎喲!」二黑大叫一聲,在他張嘴大叫的一剎那,蠻子又把手裡捻完火的半截雪茄煙捅進了二黑嘴裏,然後一拳兜在二黑的下巴上。二黑一個趔趄坐在地上,蠻子一個箭步騎了上去,用一隻手托著二黑的下巴一隻手掐住他的脖子:「把煙咽下去!」此時蠻子的聲音依舊那麼低沉,臉上平靜得讓人恐怖,二黑的小弟們呼啦啦要往上圍,三元突然就從后腰掏出一把火槍來,把槍頂在二黑腦門子上,大吼道:「都往後梢,誰你媽靠前我就把他花啦!」蠻子「嘿嘿」冷笑兩聲,對著他腿底下的二黑說:「把煙嚼吧嚼吧咽下去。」二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兒,太陽穴的筋都綳起來了,拚命地點點頭,嘴裏開始嚼了起來,又使勁兒伸長脖子把那半根雪茄咽了下去。
一根煙的工夫,大娘和那個伯伯一人拿葯一人端個大鋁盆走出來。大娘讓我在盆里洗洗要給我上藥,一盆不行又換了一盆水,大偉幫我擦乾淨了傷口,大娘一看:「哎喲!這麼多傷口,這得多大仇啊給打成這樣,倒霉孩子們,下手沒輕沒重,這要讓人打死都不冤,哎呀,嘖,嘖,嘖……」大娘給我在傷口上撒了一些白色粉面,不知道是什麼葯,但肯定不是雲南白藥,那玩意兒太貴。我上藥的工夫二黑他們就撤了,大娘問我在哪兒住,想讓他兒子送我們回家,我哪兒還敢回家,就和大娘推脫說我家裡沒人,您就甭管了。大娘又說:「你這倒霉孩子惹誰不行,非得惹他們,你看看他們一個個歪脖瞪眼兒的是好人嗎,天天就在這學校門口待著,跟有人勾他們魂似的,沒事兒就找碴兒打架,你惹他們幹嗎,你說你這樣回了家怎麼和家裡大人交代啊!我先給你上點葯對付著,你這得上醫院看去,得縫針,去二中心吧,萬一感染了可崴泥了,去啊,一定去醫院啊!別耽誤啦!」大娘嘴不停地叨叨著,我則在心裏盤算著一會兒去哪兒,這個造型肯定是不能回家了,我此時第一位就想到了前面我提到的寶傑!
蠻子低頭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大工字雪茄,三元馬上掏出洋火,划著火給蠻子點上煙。蠻子狠吸一口,吐了一下嘴裏的煙絲,這才抬頭說話:「誰是事兒頭?」大家都還沒從他倆到來的驚詫中緩過神來,他這麼一問,竟沒有一個人敢言語,但同時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二黑身上。蠻子就有些明白了,沖二黑招招手,扭身坐在了自行車后衣架上。二黑猶豫著往前挪動腳步,快到蠻子跟前時,三元沖他大聲吼道:「先把傢伙收了!」二黑一聽,伸手把軍刺遞給了他身後的一個小兄弟,雙手在褲子上抹了抹,也掏出一盒雲竹煙點上了。蠻子拿眼瞄了他一眼,將一口濃濃的煙噴在二黑臉上。二黑就把臉扭到一邊,隨口問道:「你們倆哪兒的?這是嘛意思?想拔闖踢腳兒是嗎?」
從來也沒挨過劫,本以為劫道應該都像凶神惡煞似的,一上來就是警察審窯姐兒——連打帶嚇唬,沒想到二黑一開口就給我一個出乎意料,他說:「哥兒仨,跟你們商量個事兒,我們幾個惹了事兒,得出去避避風頭,準備外漂了,你們仨有錢嗎?給我們托托屜。」簡單來說就是我犯了事兒,要上外邊躲一躲,可是沒錢,你們仨給幫幫忙。我心說:二黑你凈揀大檯面兒的話說,真要犯了事兒,你還敢在家門口待著?說大話壓寒氣兒呢?但我臉上並沒表現出來九九藏書不悅的意思,反而想給他點兒錢買通個關係,以後能和他們聯繫上。我這腦子裡還正轉彎兒呢,大偉先說話了:「我出來上課從來不帶錢,我媽不讓帶。」而石榴也已經攤開雙手,想讓二黑他們翻口袋了。此時二黑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大偉身上,根本就沒在意我的反應,說話把我們推到牆根兒上,伸手要翻我們的口袋。這就和我的初衷出入太大了,我自己個兒給你們錢是情分,想和你們牽上關係,上學下學路過學校門口彼此互相點個頭,那是我的面子,這要讓你們翻我口袋,那我不真成挨劫的了?不僅讓你們把錢拿走,扭臉兒你們還就不認得我,這多不上算!我偷眼一看大偉要嚇尿了,石榴也有點兒含糊,我心說:得了!今兒個要是和二黑他們動手,這二位是指不上了!
三元騎到我們面前一捏抱閘,單腳支地,蠻子把錄音機關了,也跳下車來,倆人誰也不說話,但我們也被這倆人的陣勢給唬住了,一時間都停了手。蠻子把錄音機放在地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來到我們面前挨個審視一遍,他目光如炬,氣勢壓場,人群中當時就鴉雀無聲了。
眾人散去,我和寶傑、石榴先去了醫院。姨哥正在急診等我們,查看一下傷口,姨哥親自為我縫合,眉骨和胳膊的傷最厲害,腦袋上倒不太嚴重,一共縫了21針。石榴也一起擦了點損傷葯。此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一會兒去什麼地方趴窩去還沒底呢。我一想,先找地方吃飯去吧,仨人想去西北角的伊蘭餐廳。半道路過老三家,寶傑一看,老三的三輪車在門口停著,他說去找老三一起去吃飯。我沒說話,那時我除了寶傑,跟老三、李斌他們還不算特別熟,只是見面點頭之交,這在外面挨辦了必定不是關公調,從我心裏來說,根本不想把這事兒聲張出去,但此時我對以後怎麼辦也沒準主意了,早聽說這老三是李斌、寶傑他們的軍師,主意多、辦法多、人脈廣,就也沒反對。
二黑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事兒?找你們肯定有事兒,來來來,咱先進衚衕里再說。」說完他在前面帶路,三龍在我們後面跟著,半推半拽,將我們帶到馬路對過的小衚衕里。
怕我倒不怕,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心裏覺著讓校門口的玩兒鬧劫上一回也很榮幸似的。老早以前我就在心裏有一個心結,怎麼沒人劫我呢?是不是我在學校不顯眼,沒有挨劫的資本?就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今天我想起來自己都解釋不清,怎麼著,在學校門口不挨劫沒面子?

4

蠻子和三龍是走了,這個殘局還得收拾,二黑那邊的人一看蠻子這二位看不見影兒了,紛紛圍攏過來,去扶地上的二黑和三龍。我這口氣一泄,兩條腿發軟坐在地上。二黑心裏還有一些氣不忿兒,倆胳膊亂擺不讓旁人扶他,嘴裏依然不依不饒:「躲開,都你媽躲開,剛才怎麼一個人都看不見呢,都你媽別管我。」說完走到牆邊,用手指摳嗓子,哇哇地吐那半根雪茄。三龍這陣也緩過來了,直鬧頭暈,晃晃蕩盪地被他弟兄攙了起來,他們那邊還有幾個被我拿開水燙傷大腿的,但都不算太嚴重。再看我們這邊,我傷得最重,一腦袋瓜子的血不說,這會兒一停下來才發現我右腕被二黑的軍刺捅了一刀,挺深的刀口,一個窟窿,上臂還劃了一道大口子,肉已經翻了起來,動手時都沒感覺是怎麼挨上的,現在才發現!小石榴倒沒什麼大傷,也無非是紅了、青了、腫了,看上去比我好多了。大偉是徹底尿海了,蹲在我面前嗚嗚地哭。我知道大偉膽小,人也,打架指望不上他,說實話,剛開打時我心裏還有點兒埋怨大偉為什麼不上手,現在一看他都哭了也就別跟他追究了,畢竟我們的脾氣秉性都不一樣,他就不是這裏的蟲兒,你能拿他怎麼著,不能強求他鴨子嘴非往鳥食罐里扎啊!
進了衚衕,二黑又把我們仨往衚衕深處帶,我回頭一看後面,又跟過來了七八個人,其中還有我同年級七班的幾個人,就是不太熟。走到衚衕盡頭,二黑說了聲:「行啦!就這兒吧,你們仨過來!」我站在一面大灰牆下,腦子裡想著自己身上有什麼可以讓他們劫的東西,六七毛錢,一副蛤蟆鏡,那是我四舅去馬里援外給我帶回來的,一桿金星鋼筆,是我老爹平常捨不得用被我從家偷出來的,萬幸今天不考試,要不我還得把我爹的手錶帶出來,那可保不住了!
我眼前一陣發黑,當時就從三龍身上倒了下去,三龍也爬不起來了。我分明看見他的臉上全是血,而這一磚頭挨上,我的腦袋也被開了,鮮血很快從額頭上淌下,把我的右眼糊住了,我是不見血還好,見了血比之前還興奮,再一次撲到三龍身上,雙手掐住他的脖子,想將他的頭往地上撞。三龍竭力掙脫,我們二人抱成一團,在地https://read•99csw•com上滾來滾去。如此一來,三龍的同夥倒沒法下手了,他們怕打錯了誤傷自己人。趁此機會,我在三龍身上佔到了上風,騰出一隻手用手指關節搗向三龍的眼睛,三龍慘叫一聲雙手捂眼,把身上的其他部位讓了出來,我心中竊喜:這不是想打哪兒打哪兒嗎?正要在三龍身上大施拳腳之際,一隻胳膊從我後面把我的脖子就給圈住了,往後一掰,把我從三龍身上扯了下來,在我倒下的一剎那,我看到二黑從褲腳里扯出一把軍刺,他手拎明晃晃的軍刺,奔著我就來了。
蠻子一看這場面,這一個個的,尤其我這腦袋,血肉模糊的,手裡提著一把砸癟了嘴兒打嘣了瓷的大綠鐵壺,二黑手裡提著軍刺,石榴手裡舉著煤鏟,剩下的有拿磚頭的,有拿木棍的,最可氣的還有一個拿了根擀麵杖,一頭用瀝青團個球,球裏面支出幾顆釘子,在那兒冒充狼牙棒的。
進來的這兩位,在那個年代,要論造型,論話茬子,論氣場,一看就是人頭兒。當時我還不認識,久后得知,騎車的這位是大水溝三元,坐車後面拿錄音機的是西關街的蠻子,三元那陣是屬於剛混起來,正是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的階段,而蠻子則是前輩中的前輩,屬於大哥級的人物,可比三元深沉多了。剛在人群外喊了一嗓子的就是三元,他狐假虎威地跟著蠻子混,誰都不放眼裡,如果是他一個人走單兒,我還真不信他敢在群毆現場沒弄清人群裏面什麼狀況就來這麼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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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子見二黑把煙咽了下去,輕輕拍了拍二黑的臉,依然一臉笑容地問道:「還有嘛想法嗎?」二黑被蠻子托著下巴說不出話,只能玩命地點頭,一臉的痛苦表情,此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蠻子他們身上,誰也沒注意躺在一邊的三龍「哇哇」地吐了起來,也是事後得知,他是被我狠狠幾拳搗在臉上,後腦勺撞到牆上,撞成了腦震蕩。他這邊一吐,分散了蠻子的注意力,只見蠻子站起身來,走到三龍身邊彎腰看著他,回頭對我們這一幫人說:「這貨可能是內傷,能送醫院就送醫院吧,你媽刀砍斧剁的能自己搗鼓盡量自己搗鼓,別去醫院,到了醫院一報警你們一個也回不來。」蠻子其實一看三龍這意思也是怕出人命,畢竟是內傷不好說,說出大天去他也是剛出來,管管閑事兒還行,要真攤上官司可不值,跟誰也不認識還都比他小好幾歲,點到為止吧。蠻子和三元一前一後往人群外走,路過我跟前時停下來,「撲哧」一樂,說道:「小屁孩兒瞎胡鬧,吃虧了不是?你這大鐵壺掄得夠花哨的,你哪兒找來的,我頭一回看見打仗用大鐵壺,真你媽是個耍兒!」說完跨上二八車,按開大錄音機,一路歌聲出了衚衕。
我見對方動傢伙了,本能地跳起來要跑,可慌中出錯,腳下一拌蒜,自己摔了個大馬趴。二黑手提軍刺追了過來,我一看完了,今天要交代在這兒了,而我沒想到的是,二黑衝到我跟前,並沒拿軍刺捅我,卻拿軍刺當棍子往我身上掄。身上挨兩下還好,我腦袋上也讓軍刺砸了兩下,打出幾道口子,我這腦袋幾乎要不得了,事後回想,當時我這腦袋可能跟醬豆腐一樣了。我趕緊用手把糊住雙眼的血抹去,萬幸二黑沒捅我,這點兒皮肉傷我還能挨得住。我也沒忘了看看我那兩個嚇尿的同學,大偉根本沒動手,蹲在牆角下邊看著我挨打,石榴呢?石榴哪兒去了?跑啦?在我正尋思時,二黑仍掄著那把軍刺,沒完沒了地在我頭上、身上打。我雙手護住頭,且戰且閃,這時候還手是沒戲了,我得找傢伙還擊,可衚衕中又沒有能撿起來打人的東西,我正心急火燎時,忽然看見石榴從一個小院里跑了出來,手中還提了一柄煤鏟子。這個小石榴,原來他是跑去找打人的傢伙去了!
我正跟二黑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茬子,只聽一聲:「哎喲!你們這幫有人生沒人管的倒霉孩子們啊,我這剛在爐子上做壺開水,這一扭臉兒的工夫,水壺也沒啦,煤鏟子也沒啦,都拿出來當干仗的傢伙啦!你們這都哪兒來的倒霉孩子!」好嘛!從那小院兒里躥出一個又黑又胖的大娘,沒沖我過來倒衝著她們家那把讓我連掄帶砸滿身是癟的大綠壺奔了過去,從地上撿起那把壺一看是用不了了,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這是誰乾的?這是誰乾的?」我走過去說:「我乾的,大娘!」黑胖大娘說:「你說讓我說你們嘛好,動上手有嘛是嘛,我這是在爐子上做了一壺水,我要在爐子上燉鍋牛肉你也得給我潑了是嗎?怎麼這麼沒輕沒重呢,我要不看你讓人家打成這樣,我就得找你們家去,讓你家大人賠我,這是哪兒的事兒啊!」黑胖大娘正跟我這兒嚷嚷,又從院里出來一位三十多歲的伯伯,天津衛read.99csw.com說話不說叔叔,一律叫伯伯、大爺,不過這個「伯」字,念出來得念成「bai」,否則就不是那個意思,瞭然否?就見這位伯伯對大娘說:「媽!行了,差不多數落兩句得了,您看他都讓人打成這樣了,就算了吧。」又扭頭對圍觀的周圍住戶和看熱鬧的人說,「都散散吧,別圍著了,這麼窄的衚衕本來就不通風,你們這都堵嚴實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說著話,過來撿起地上的破鐵壺和煤鏟,看看手裡的鐵壺對我說:「砸得夠狠的,現在買把這樣的壺得要本兒,知道嗎?得好幾塊錢,你這不坑我嗎?」說完就回他們家那小院了,黑胖大娘從我身邊走過時又說一句:「真不讓你們家大人省心呀,你看你傷得這樣,這不自找的嗎,你們在這兒等會兒吧,我給你們拿葯去……」
二黑算是在這門口栽了,但嘴上還得給自己找找面子,沖我叫道:「這事兒咱完不了,你小子等著我,我往後肯定再找你,那個蠻子你認識嗎?你給他帶個話兒,告訴他,過三不過五,我一準兒找他去,他不在我嘴裏掖了根雪茄嗎?我得在他嘴裏掖顆麻雷子,我給他嘴炸豁了!」我對他說:「你是流水我是石頭,你水隨便流,我原封不動地在9中等你!」
對方人多,有心理優勢,或者劫道多了,已經習慣於被劫者不敢反抗,也就沒有那麼高的警惕性。我假裝服軟兒了,口中說道:「你們別急,我再找找……」一邊說,一邊低下頭,裝作翻口袋,同時用餘光瞄著三龍,突然間,我左手架開三龍的胳膊,右手一個直擊,拳頭直奔三龍眼睛搗了出去。三龍眼上挨了一拳,疼得他捂住眼睛往下一貓腰。我順勢提膝,頂向他的面門。這幾個動作我在動手之前已經想好了,瞬間一氣呵成,打了三龍一個措手不及。其餘那些人都沒想到我敢動手,人群先散開一下,緊接著又圍攏上來。我見三龍還沒抬起頭來,立即撲了過去,將他壓在身下,掄起拳頭往他頭上狠砸。此時,三龍的同夥也圍住了我打,拳腳相加,暴雨般落在我的腦袋、肩背和腰上。我根本看不見打我的人都是誰,反正我只找三龍一人下手。混亂之中,忽聽「咔嚓」一聲,一塊整磚拍在了我的腦袋上。
我後來聽三元說,當時蠻子剛從二窯上來,他去南門裡找人要錄音帶才從這兒過,正好趕上了,就想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兒。
口號都喊出來了,這幫烏合之眾的小毛孩子們,現在想想,當時這都是樂兒!還好,我當時還算比較冷靜,也是因為自己有傷在身,先顧不了找二黑,再說三龍到底怎麼樣了我心裏也沒底,他畢竟是內傷,我就說:「哥兒幾個都靜靜,聽我說兩句,二黑那邊咱肯定得找他去,不為我自己也得為咱西門裡的掙了這把臉兒,可今天真正把二黑栽了的是蠻子,現在要說毒兒,二黑跟蠻子比跟咱毒兒大,但我估計以二黑現在的勢力,他和蠻子碰不起,所以二黑得為攢人攢局做準備。咱現在暫時先不用去找他,讓他直接去碰蠻子。如果他真和蠻子碰出火星子來了,咱就幫蠻子踢一腳,那時既能讓蠻子高看咱們一眼,也藉著蠻子的勢力把二黑滅了。你們說咱現在要是去碰二黑,咱是有那個勢力還是有什麼震得住人的傢伙?先都省省吧,當下是咱先把眼前兒的事辦了,寶傑你的姨哥不是已經去醫院了嗎?咱別讓人家等咱,你和我還有石榴先去醫院,別人就別跟著了,你們這一幫一夥的,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是上山打狼的。」寶傑答應道:「那就趕緊吧,錢要不夠我再想法子。」
話音剛落,人群中閃出一條小路,由外面駛進一輛大紅色二八彎梁自行車,騎車的人頭頂軍帽,上身穿一件軍褂,敞著懷沒系扣子,裏面套一件白色襯衫,下邊穿一條察藍褲子,條便白襪,騎在車上倆腳尖往外撇,腦袋昂得挺高,車后衣架上跨腿坐著另一位,這倆大鬢角,簡直跟日本電影《追捕》中的矢村警長一樣,一身藍色大紋制服,二茬兒頭,戴著墨鏡,腿上放著一台雙卡四個喇叭的錄音機,音量開到最大,放著一首時下挺流行的歌,叫什麼「癩蛤蟆,癩蛤蟆媽媽……」
這時再看我那倆不給力的同學,尤其是大偉,臉色都嚇白了,大偉沒有爸爸,他老娘孤兒寡母地把他拉扯大了也一直沒再婚,家裡條件不好,這孩子也特別怯場,我得護著他,我就對二黑說:「咱這樣吧,你們把他倆放走,有什麼話沖我說行嗎?這倆都是老實孩子。」二黑說:「看這意思你想搪事兒是嗎,你搪得起嗎?」這話一落地,他後面那幫壞小子都跟著起鬨,你一言我一語地起鬨架秧子,真可以說是躍躍欲試群情激奮,可全是嘴上忙活,就是沒見有人上前。我想這是一點兒沒退路了,那就比畫唄,狹路相逢勇者勝,身上吃虧但面子不能栽啊!此時三龍還伸手掐著我的脖子,我心知肚明,遇上這種局面,就得逮住一個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