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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啞巴篇 第二章

老啞巴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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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老蔫兒的骨子裡還是很倔強的,只不過他現在的生存環境和家裡父母對他的不理解,使得他異常的憤懣,找不到發泄的渠道和傾訴對象,沒事兒就自己弄根煙一邊抽,一邊在自己的胳膊上燙「死簽兒」,一開始一個一個燙,後來不解恨了,一連燙上幾個,以至於倆胳膊腕子以上找不到一塊完整的地方。他漸漸地在沉迷這種讓煙頭徐徐地將皮膚表皮燙開,又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燙熟肌肉,讓疤暈一點點地展開的感覺。傷疤逐漸變圓、逐漸變深,在火燒火燎的痛感中去尋找那撕心裂肺的快|感。
終於在一天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又看見了在門口晃蕩的老蔫兒。我忍不住衝著他喊了一句:「哎!你老在這門口晃悠什麼?有你媽什麼事兒進來明說!」老蔫兒一聽我在喊他,待在門口猶猶豫豫地站著不動,兩眼露出一絲慌張,張張嘴往下咽著唾沫,可以看得到他脖子上的喉結上下動著,但是一時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嗆人的來蘇水味兒,一陣陣地刺|激著我的嗅覺神經,因為涉及了刑事案件我被「幸運」關照,從重症病房轉入一個單間治療。兩天後除了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之外,「元神」已經恢復如初。一次大難不死換來了暫時的平靜,被捅在板橋衚衕里昏死過去后的一切經過,也在家人的敘述中漸漸地在我心裏清晰起來。
自此以後,這一段老蔫兒的光輝業績便在系統內部廣為流傳,成為同事之間茶餘飯後的笑柄。老蔫兒再一次被自己打敗了,跟自己的組長打架不服管理的老蔫兒,由於他老爹門路比較硬,便被上級調離了原來的部門,調到倉庫當了一名庫管員。這下老蔫兒是更加與外界隔離了,越發自閉,一段時間以後他又落得個自言自語的毛病,單位的同事紛紛說他精神上有了毛病。
老蔫兒到部隊后參加新兵訓練,因為老兵欺生,屢次欺負新兵,老蔫兒頂看不慣這個,又因在新兵班的一次班會上頂撞班長,讓班長記恨上了。在一次中午在食堂集體進餐時,班長挑唆幾個老兵對老蔫兒挑釁,並在全連面前加以訓誡,將老蔫兒收拾得體無完膚、顏面盡失,同時也把老蔫兒心底埋藏已久的野性和壓抑的青春叛逆給激發出來了。在當天的夜裡,老蔫兒手提一壺開水,一點兒沒遭賤,一股腦兒地倒在了班長的身上。好在班長身蓋棉被,燙傷不算嚴重。老蔫兒隨後被關禁閉,並要被送軍事法庭。
這一場架打得對老蔫兒的精神刺|激太大了,老蔫兒自己心裡有數,心裏發誓一定要過暈血這一關,要不以後只有被別人欺負、嘲笑、看不起的份兒了。反正他現在也是個閑差,有著大把的時間,老蔫兒自此以後便開始一趟一趟地往各大醫院外科急診跑,專門去看那些送到醫院里的刀砍斧剁、墜樓車禍、工傷事故、血流頭破,來歷練自己的膽量和暈血恐傷的毛病。這小子一時間是已經走火入魔了,反帝醫院、公安醫院、總醫院、一中心醫院無不留下了他在外科急診轉悠的身影,也就是在這個當口兒,老蔫兒和我結識了。
原本傷口已經養得挺好了,可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在一次輸液之後,我渾身起了大片的紅斑,並伴隨著全身的瘙癢。大夫過來檢查了以後便開始給我驗血、驗尿,結果出來以後一看是輸的液里有我過敏的成分,又重新開藥、重新輸液。原本就快要出院了的我,就這樣又在醫院里住了半個月。
事情被他爸的老部下壓了下來,又通知了他爸,老部下在電話里請教老首長:「這事兒您看該咋辦?」老頭子大罵老蔫兒這不忠不孝之逆子,並義正詞嚴地發話:「他小子送前線去,接受戰火的洗禮和鍛造,要是他命大,能全須全影地回來,也就算成人了,殘了回來有國家養著,命短回不來了就算我這兒子給國家養了!」於是老爺子部下悉數照辦,一個月後,老蔫兒的身影便出現在自衛反擊戰的「法卡山」陣地上,然而,他老爹再一次失算了,老蔫兒既沒有立功也沒有光榮傷殘,更沒read•99csw.com有給他爸作臉為國捐軀,而是在一次急行軍時開了小差!
病房裡人一多,嘰嘰喳喳的可就熱鬧了。我老娘回來一看都是一幫神頭鬼臉的主兒,不禁有些不放心。寶傑和石榴都和我老娘比較熟絡,便在一邊勸我媽先回家。老娘一看離探視結束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我也吃完飯了,在我再三的催促下,老娘才不放心地走了。
這一覺一直悶到了晚上的探視時間,家裡來送飯了。我心裏有事兒,有一口沒一口地風捲殘雲般吃下去家裡送來的排骨湯和排骨。等我吃碗飯,老娘出去刷碗了,就在這陣兒,病房門口有人扒頭,不大點兒的小腦袋,順順溜溜的三齊頭,嘰里咕嚕亂轉的眼神——小石榴來了。
兩位看護老蔫兒的戰士回來看到了老蔫兒放在路邊的武器輜重而不見其人,頓時恍然大悟,知道老蔫兒臨陣脫逃了,便趕緊逐級上報,督戰隊開始追逃。老蔫兒靠著口袋裡僅存的幾個月的津貼和家裡寄來的不多的錢幣,一路風餐露宿,在他逃跑第四天的時候,在廣西的扶綏縣被派來追他的督戰隊員追上了,隨即被帶回後方所在連隊。
彷彿好好地睡了一大覺,我醒了,睜開眼看見了雪白的天花板,看見了頭上的吊瓶,隨後又看見了自己的親屬家人,以及一頂頂藍色的大檐帽。我的意識霎時又回來了,我靠!我得救了!依舊是口乾舌燥,我舔舔嘴唇,說不出來話,但我示意著想要喝水。老娘眼裡噙著淚搖搖頭,俯下身子對著我的耳邊說:「大夫說了先不能喝水,再忍會兒吧!」我無奈地點了點頭,有人出門去找來了大夫。大夫過來查看我的情況,從床頭拿下病例開始記錄著什麼,然後就開始往外轟圍在我病床周圍的人們。大夥一個個都無奈地出去了,老娘也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病房裡除了儀器里傳出微弱的「嘀嘀」聲以外,不再有任何動靜。我努力回想事情的經過,一想到剛才清醒時見到的大檐帽,心裏又不由得一沉:我靠,我怎麼和他們說呢?
現在屋裡清凈了,這才開始話入正題。我跟他們大夥說了這場事兒的前因後果。老三想想說:「老啞巴在西頭還是真有一號,我以前就聽說過這人,此人號稱——過手必殘,也就是只要從他手裡辦過的冤家對頭,都必然被他弄殘,有名的心黑手狠。前年,南頭窯有一個剛立起點兒來的『五群』,因為在澡堂子和老啞巴相遇,老啞巴嘴欠,拿五群找樂。五群忍無可忍,跟他翻臉了。倆人約好出來比畫,結果剛到外面,在五群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也是一把剔骨刀直接從五群的眼上豁開一大口子。五群的右眼差點兒瞎了,至今還落個大疤瘌眼呢,而且老啞巴和別人定事兒,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別人一般也都摸不著他的脈。主要是小林彪挺捧他,不過小林彪也掌控不了老啞巴。這事兒咱得從長計議,總之不太好辦。」
李斌此時拿出他一貫的主事兒、拍板兒作風,用命令般的口氣告訴我:「你給我好好養傷,別的什麼也別想,等我先摸摸他老啞巴的路數再說,這期間你可千萬別輕舉妄動,你給我留點兒時間,你這場事兒我主了!」看著李斌臉上發狠的神色,我沒再言語,把話題岔開聊了聊別的事兒,足足聊了兩個鐘頭,哥兒幾個才在護士的一再催促下魚貫出門,走在樓道里還在嚷嚷:「好好養著啊!」
戰友報告給班長后,班長留下兩個戰士照顧他,隨後疾行而去。這倆戰士一開始還給老蔫兒喂喂水,喝點葯,等老蔫兒見緩了,仨人坐在路邊休息。內心的恐懼牢牢地佔據著老蔫兒的心,他決定逃跑,機緣巧合,眼前的公路已經在前期的戰鬥中被炸毀,路面上炮彈坑遍布,後續部隊的機動化裝備施展不開,有一輛軍車陷入了彈坑,看護他的兩名戰士上前幫忙推車。老蔫兒一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一抱頭順著身後的山坡滾了下去,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奪路而逃。
這暈血可不是怕死怕戰,跟那個沒關係,這是一種心理反應,只要見了血,那是抑制不住的天旋地轉狂嘔不九_九_藏_書止。和平年代,老蔫兒家境優越,養尊處優的生活有什麼機會讓他流血呢?高幹子弟不像咱似的一個個比土豆都皮實,哪兒划個口子、破個窟窿用嘴嘬兩口往地上一吐就算完事兒,那老蔫兒在家可是寶貝兒,除非來例假,要不見血的機會幾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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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蔫兒連吼帶叫地跑出郵電局大門,一路上猶如神魔附體般狂奔出了幾百米,最後在路邊馬路牙子上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他兩眼發直,嘴裏呼呼地吐著粗氣,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剛要點著,頓覺腹內翻江倒海般地翻騰,趕緊站起沿著牆邊哇哇地大吐起來。這一架打得,老蔫兒本已經佔了上風,眼看那位小組長就被他打服了,卻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敗下陣來。
說說傷情吧,由腳脖子往上,腳踝、腿肚子、大腿根兒、屁股蛋子到腰,有深有淺、有大有小,一共二十一處傷口,也就是說捅在身上的有二十一刀,全集中在腰部以下,萬幸沒有傷及筋骨,都是皮肉之傷,也搭著前一陣子我身上一直斷斷續續有傷,這次又差點兒被捅成篩子,造成創傷性貧血,需要輸血、輸蛋白,也就這樣治療了一個多星期。這期間帽花不斷地來調查,我一直以自己當天喝大了後路遇這幾人,是我挑釁后被打、被捅,打我的人我一概誰都不認識為由,將調查對付過去,再後來派出所也就不來醫院調查了。
老蔫兒的這種表現讓我感覺踏實了不少,如果是前來「補刀」的角色,應該不會有這種表現,既然我心裏有了底,也就不再對他怒目而視了。我緩和了一下情緒,抬手招呼著他:「你過來給我幫幫忙吧!」老蔫兒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病房,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病床前。我對他說:「你受累幫我把床搖起來行嗎?」老蔫兒並不言語,低下頭來把我的病床一下一下地搖起來。
打這兒開始,我和老蔫兒、石榴三個人,結成過命鐵三角的關係,並一度形成與李斌分庭抗爭的局面。
原本老蔫兒在家行小,很得父母之寵愛,他爸爸也想照方抓藥般地將他送到部隊錘鍊一番再提干升職,如果沒出意外也就算把老蔫兒以後的前程安排好了,只管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便可功成名就地在部隊,再混到離休終了一生。他爸找了老部下疏通關係,沒費勁兒就把老蔫兒送進了山西太原的一個部隊。老蔫兒別看他是幹部子弟,身上卻沒有一般的少爺羔子的囂張和狂妄,原因是他老爸的嚴加管束和棍棒教育,他爸在家裡管束這幾個孩子依然延續著在部隊管束士兵的一貫「軍閥作風」,這也造成了老蔫兒不苟言笑、不善言辭、逆來順受的脾氣。
就這樣,一場劫難換回來一次休整,一次流血交上一個過命的朋友,取捨得失,是非對錯,冥冥中都是天意。
這回真的把我給整慘了,曹縣人過年——要了我狗命了!長那麼大這是第一次挨這麼重的辦。當時的感覺,我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一開始我沒太感覺特別嚴重,只是心裏一直慶幸,沒讓老啞巴挑斷我的大筋。老啞巴一行四人走遠后,我抬頭看看他們遠去的方向,才發現周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們指手畫腳地互相介紹著過程,說話的人是眉飛色舞、唾沫亂飛,聽的人是俯首帖耳、聚精會神,指指點點地議論著。還有一位大嫂子指著我教育自己的孩子:「寶貝兒,看見了嗎,看見了嗎,這就是不學好的下場,小小的年紀不學好,你看都讓人給捅成蜂窩煤啦,誰家攤上這麼個孩子算完啦,還能指望著他得繼?不惹來殺身之禍就算燒高香啦!」
臨出院那天,李斌為首的哥兒幾個一同來接我出院。出院的前一天老蔫兒來了,我已經把明天要出院的消息告訴了他,正好藉此機會我又把老蔫兒介紹給了李斌他們,他們彼此都握手點頭致意。老蔫兒和我也彼此留下聯繫方式,說好以後加強聯繫,當個好朋友走動。
三月底的津城,春風已漸和煦,暖暖地在人臉上如鵝毛一般拂過,而我此時卻感覺到從九-九-藏-書心裏往外的寒冷,冷得我直打寒戰,嗓子眼兒里黏黏的、乾乾的,渴得無法忍受。我無力地癱在地上,望著離我十幾步以外的人群,影像一點點由清楚變重影,最後變模糊,心裏一陣陣的恐懼襲來。我心想我可能夠嗆了,說不定今天就要死在這兒了,腦袋昏昏沉沉彷彿困意漸濃,我使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向人群伸出手,張了張口,但是一個字也說不出,旋即失去了意識,恍恍惚惚感覺到了有人在推我的肩膀,還有人沖我喊著:「別閉眼啊,清醒點兒,千萬不能睡過去啊!」
陸續有風言風語傳到了老蔫兒的耳朵里,再怎麼說老蔫兒也是五尺高的漢子,自尊心極強,雖然內心也知道他爹為他也是絞盡腦汁舍面子賠臉為他安排了這份相對還算體面的工作,但是臨陣脫逃畏戰不前的名聲,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以後老蔫兒的性格脾氣越發沉默內向,喜怒無常,人際關係在單位也糟糕到了極點。老蔫兒內心的壓抑也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只要有一點火星便可爆炸。
那天我徹底失去意識之後,圍觀的人群里有幾個膽大的爺們兒上前觀察一番,發覺我並沒有徹底咽氣,還有微弱的生命體征,便七手八腳地把我抬到西門裡大街上,截了一輛剛從東門裡垃圾裝運站卸載完的大解放汽車,直接就把我拉到了公安醫院。還有幾人去了派出所報警。您瞧我這命,都瀕臨死亡了才混上坐垃圾的專車,不過咱老天津衛自古就不乏古道熱腸之人,如果不是在那個時代,如果不是那些平日在街面衚衕里家不長里不短地說東道西傳老婆舌頭、自己利益受損時撒潑打滾兒坐地炮的大娘們,和一貫貧嘴呱舌胡罵亂卷的大老爺們兒們在關鍵時刻的仗義出手,我肯定會在那個初春的下午血盡人亡早早地上閻王殿報到了。真的,那個時候在咱老天津衛的市井中生活的人們,貌是世俗,下里巴人,成天仨飽倆倒混日子,可是關鍵時刻一到,真沒有幾個孬種尿海,一個個嘴裏數落著你罵著你,手裡卻幫你辦著可挽回你一條命的事兒,絕沒人含糊,這就是咱們身邊的,也許你都沒正眼看過的街坊四鄰——家門口子!
據老蔫兒自己後來跟我說在入伍體檢時在驗血環節上,他一見自己的鮮血順著針管兒一點點地被護士抽出時只覺得天翻地覆,面色蒼白雙唇無色,他只能將目光轉移他處,強忍著才對付過去。在急行軍的時候,看到這一路上一輛輛軍用卡車拉著傷員從前線撤下來,車上的傷員們一個個血染軍服浸透繃帶,老蔫兒頓覺兩腿發軟氣喘不勻。他強忍著不看,可越是不想看,他的眼光越往傷員身上瞅,直到一副抬著傷員的擔架在他面前停下來,看到擔架上的傷員衣服都已經炸飛了,雙手抱著自己被炸下的小腿,小腿的創面里還流著絳紫色的血漿,他老蔫兒是徹底崩潰了,一腔熱乎乎的軍糧奪口而出,直噴到了前面的戰友的後背上后,面無血色地昏死過去了。
您要問老蔫兒為什麼開小差,是不是怕死啊?其實真的不然,老蔫兒真不是怕死的主兒,他的出身也決定了他體內沒有怕死的基因,那行伍出身的一大家子哪個都是行軍打仗、馬革裹屍的人物,之所以老蔫兒那麼不給他爹作臉,是因為老蔫兒有著他一個天生的心理缺陷——他暈血!
老蔫兒這一見了血,緊閉雙眼不敢再看,頓時感覺天旋地轉渾身冒汗,不等組長還手自己已經先癱倒在地了。同事們不明所以,紛紛圍住老蔫兒查看是怎麼個意思,之後老蔫兒大吼一聲從地上站起,瘋了一般向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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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斌他們怎麼去安排,咱先撂下不提,我先說這麼一位「爺」。我在醫院養傷期間結識了一個朋友,後來可以說是過命的交情,很長一段時期中,他在我的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我先交代一下此人的情況,此人大名「劉慶民」,小名「老蔫兒」,比我年長四歲,為了在外觀上讓各位有個比較直觀的認識,我簡單描述一下:老蔫兒身高大約一米七十五九-九-藏-書往上一點兒,一頭又黑又硬的短髮,長相如「四郊五縣」般的淳樸,酷似萬梓良,臉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頂著白頭兒的「青春痘」,掉了兩顆上門牙,不知道是不是缺齒少牙的緣故,老蔫兒大部分時間不苟言笑,甚至不太說話,他常年都是一身草綠軍裝,一伸出胳膊便可看見兩隻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疤痕,那是用煙頭兒燙的幾個「死簽兒」,老蔫兒的身世也充滿了各種傳奇和意外。
老娘一走這幫人的話匣子算打開了,屋裡一亂,樓道里的一位小護士進來吆喝:「你們都小聲點兒,別的病號還得休息哪!」寶傑一回頭,對著小護士凶神惡煞般地一立眼眉,瞪著倆牛眼大聲喊道:「幹嗎?出去!」小護士才紅著臉扭頭出去,不再理我們了,我們幾人放肆地哈哈大笑。
自打這兒以後,老蔫兒開始時不常地往我這兒跑,來了照樣在門外晃悠扒頭,只要屋裡有人他絕不進來,一旦沒人在我床邊,他才躡手躡腳地進屋,也不多待,每次都是坐個十幾分鐘就走。他坐下也沒什麼話,一般都是我問他什麼他就回答什麼,真是和他的外號一樣,太「蔫兒」了,純屬於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主兒。以後老蔫兒再來,開始給我帶東西了,今天兩盒煙,明天兩盒午餐肉罐頭,後天還弄來兩盒奶糕,反正是不空手來。我心裏挺過意不去的,原本萍水相逢,老蔫兒又大我幾歲,這三天兩頭地來看我還不空手來,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我也知道他差不多該到了,見他在門口扒頭,沖他一招手,讓他過來說話。石榴還是沒敢進來,小聲在病房門口問我:「有帽花嗎?」我說:「帽花好幾天沒來了,你快進來吧!」石榴這才小心翼翼地進來,走到床邊告訴我:「我過來探探道,後面還有一批人呢,我喊他們去。」扭身又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老幾位悉數到齊了。李斌、寶傑、老三、國棟、小義子、亮子、司令,禿神瞎鬼地聚了一屋。哥兒幾個手裡提著水果罐頭、麥乳精、香煙、點心之類一應俱全的慰問品,足足堆了一床頭櫃。只有寶傑不靠譜,給我拎了兩瓶直沽高粱!
自打那天起,老蔫兒對我負傷的過程生髮出了從未有過的好奇心,他一次一次地在醫院里追尋著我的足跡,從重症監護室,到如今的普通病房,他都尾隨而至。那個時候還不像現在醫院的探視制度,每天家屬探視是有時間控制的。幾乎每天我家裡來人送飯探視時,都能看到老蔫兒在病房門口扒頭。他也不說話,也不長待,有一次甚至被前來調查的帽花叫住盤問,老蔫兒一嘴胡天兒說他是在這陪護病號的家屬才糊弄過去。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那天的情形時不時地一幕幕還在眼前晃悠,每當傷口隱隱作痛,我心裏不禁地要罵:「靠!老啞巴我還真就看不起你了,嘴裏口口聲聲地報號西頭老啞巴,堵我走單兒,四個打我一個,還在我手無寸鐵的情況下!我不佩服你,你老啞巴要是真『夠杠兒』,咱倆可以定事兒,要麼一個對一個單挑,你趁我不備出黑手是嗎?你等著,等我緩過來的,你不捅了我二十一刀嗎?我必定以一倍的數目奉還於你,四十二刀!絕對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地還給你,你沒挑了我的大筋,弄不好你老啞巴的大筋得讓我給你斷了,我就認識一句話,那就是一人投命,萬夫足懼……」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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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圍著我,嘰嘰喳喳不停地議論著。我當時是覺得別在這現眼了,都是住得不遠的家門口子,再待下去太栽面兒了,就想起身回家,我手往後背,撐著牆根兒緩緩站起身來。人群不自主地往後撤了一步,我試了試邁開腳步,每走一步就有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來,真可以說是痛徹心扉,走出沒幾步,漸漸地開始雙腿發飄,軟麵條一般的兩條腿已經不足以支撐身體,扶著牆的手也開始顫抖,止不住哆嗦,身不由己地再一次坐倒在地。
老蔫兒看我的煙已經抽完了,回身又進到屋裡。我示意他拉過一條板凳坐下。老蔫兒這才開始把他的https://read.99csw.com經歷一五一十地跟我念叨了一通,當然當天並沒有完全說完。
在我被好心的街坊鄰居們送到醫院搶救的時候,老蔫兒當時正在醫院里的外科急診無聊地晃蕩,看到送進來一位腰部以下血肉模糊的傷號,頓時就打起了精神,上前磨礪自己對血色的恐怖與眩暈。據老蔫兒事後跟我講,我在進入急救室后,護士扔出來的我的秋褲像投過水的墩布似的,老蔫兒在垃圾桶里盯著我那條秋褲看了半天。
在我躺在病床上的第四天,我也開始注意到了他在門口探頭探腦,說句實話,我剛注意到他的那幾天心裏還真有些含糊,我一直以為老蔫兒是老啞巴派來「補刀」的,還想著這可要了命了,我這下不了地,他要真進來趁人不注意給我來幾下,我還真就是沒轍,我看看立在床邊的輸液架子,心說:「實在不行就拿它比畫吧!」
老蔫兒的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進城幹部,後來我去過老蔫兒家,牆上掛滿了他爹進津時和以後照的相片,身上掛著各種手槍、軍功章,威武至極。他爹那時在公安口負點兒責,家住河北區十月影院附近的一個軍屬大院。老蔫兒上邊有三個哥哥和四個姐姐,他在家行小,上面的幾個哥哥姐姐都被他老爹安排進了部隊里,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西安,有的在錦州,都已經混上了一官半職。
我坐在床上上下打量著老蔫兒,從外表看,他那穿衣打扮介於老實孩子與玩兒鬧之間,你往哪邊給他歸類都不為過,但他的臉上卻沒有玩兒鬧們臉上常見的匪氣,也沒有流氣,顯得一本正經老實巴交。此時老蔫兒的臉上漲得通紅,哼哼哧哧地說不出話來。我一看屋裡四下沒人,尋思不如找個台階緩解一下這種尷尬的氣氛,一臉堆笑地對他說:「哥們兒有煙嗎?給我來一根!」老蔫兒急忙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雲竹」,抽出一根遞給我,拿火柴給我點著了煙,他轉身又要走。我喊著他:「哎,別走呀,你還得幫我插旗兒(放哨),看見護士、大夫過來告我一聲兒啊!」我狠狠地抽著煙,老蔫兒在門口身倚著門框,一絲不苟地給我把風觀望。我問他:「你怎麼天天在我這門口晃悠,你想幹嗎?你哪兒的?」
終於在一個剛上班的早晨,裝卸郵件的時候老蔫兒和自己的小組長起了嚴重的衝突,一時間老蔫兒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委屈憋悶千愁萬恨的情緒,一股腦兒地發泄在了這位倒了霉的小組長身上。老蔫兒把一切都拋在腦後,不計後果地一頓拳打腳踢,一拳搗在那倒霉蛋兒的鼻子上后,也加著老蔫兒命苦,也不怎麼那麼湊巧,這位組長有血小板低的毛病,他這一拳下去,那貨的鼻子里血如泉涌,順著自己捂在鼻子上的手指縫兒不住往下流。
他在單位幹活兒,有時不經意裸|露出自己的兩隻胳膊,同事們無不驚心。那個年代但凡胳膊上燙有這種「死簽兒」的人,大都不被人們所接受,被視為玩兒鬧狗屎。回到家,他還故意讓父母看到他的「作品」,見到父母流露出的痛心和惋惜,老蔫兒心裏甚至感到揚揚得意,他何嘗不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道理,他這是無言的反抗。他在家裡老軍閥父親的淫|威下和單位同事的漠視和不接受下,找不到一位可以交心的朋友,找不到一位可以哪怕是暫時的傾訴對象來發泄一下心裏的苦悶。老蔫兒覺得自己活得憋屈,年輕躁動的心總是想找人干一架,但一想到自己暈血的這個足以讓他自卑的毛病又一次次地忍氣吞聲了。
經過一通調查關了禁閉,部隊的一位幹部急忙聯繫了老蔫兒他爸,在得到他爸首肯的情況下,將老蔫兒押回天津。老蔫兒的父親一看這老蔫兒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便對他失去了希望,但又不能不管他,只好通過關係把他安排到郵電系統里的一個部門謀了一份閑職。在老蔫兒到郵電局上班不久,也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老蔫兒在前線畏戰脫逃的事兒,就在他上班的系統內傳個漫天風雨。漸漸地老蔫兒發覺身邊的同時不再對他笑臉相迎和顏悅色,而是冷面相對酷如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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