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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呆霸王荒宅陷疑案 痴公子賈府聽奇談

第三回 呆霸王荒宅陷疑案 痴公子賈府聽奇談

知縣大人雖尚未升堂,衙門口早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幾名橫眉怒目的衙役手持長棍擋在人群前面,呼喝著讓眾人各自站好位置,不得亂推亂擠,大聲喧嘩。
薛蟠的乳父老蒼頭道:「按王三所說,的確似是咱家大爺,不過總得眼見為實,咱們還是先去衙門看個究竟,再作計較。」
王三笑道:「大爺在外面風流快活,怎會回這冷清的客棧過夜。想必過一會兒就回來了,張老何必多慮。」
單說寶玉從王夫人那裡回來,想到明日便可出門遠行,甚為高興,忽又想起黛玉,便忙去瀟湘館看望,見黛玉正與紫鵑閑聊。寶玉見她心情甚佳,看來身體無礙,方鬆了口氣,便把明日要出門之事告訴黛玉,怕她多心,只說是出去遊學,十日以內便可回來。
張德輝等人聽了王三的話,直嚇得半日方醒過神來,張德輝氣急敗壞道:「你若是聽錯了,犯案的原是別人,仔細大家撕了你的嘴!」
賈政喜道:「先生若願去,那再好不過了,我就讓璉兒與先生一同前去,此事緊急,現下便收拾行裝,明日便可動身。」說完便命人去喚賈璉。
說著便命人去請賈政。賈政正在書房與幾位清客閑聊,聽說有要事相商,連忙過來問個究竟。寶玉一見他父親到了,登時如坐針氈,想站起來溜走卻又不敢,只得低頭坐在那裡不作聲。
知縣又問師爺道:「你領人到現場勘察,還發現有何情況,可曾找到兇器和受害者的頭顱?」
薛蟠此時方醒過神來,忙大聲喊冤,知縣怒道:「事實俱在,你若還不招供,便有大刑伺候。」
薛姨媽聽了寶釵所說,方止住哭泣,忙著要去找王夫人商量。出門前囑咐寶玉道:「除了咱們底細人,即便在府里,這事先別告訴其他人,不要再生枝節。」
薛蟠自從上次被柳湘蓮痛打,至今心有餘悸,不想今日又受這等苦楚。初時還嘴硬大罵「昏官」,待打了十幾下,便一聲也出不得,堪堪打到二十板子,只見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情形已經昏厥過去。
知縣又連敲驚堂木,讓眾人肅靜,轉頭問王氏:「昨夜春桃是隨這薛蟠出去的么?你把昨夜的情形仔細說來。」
堂上薛蟠依然嘴硬道:「老爺明察,我初來乍到這康河縣,怎知那是誰家宅院?至於那女子之事,我當時喝多了酒,頭昏腦脹,根本沒去想事情是否有何蹊蹺。」
寶玉忙關切問道:「不礙事么?」
紫鵑道:「倒沒啥要緊的,適才我見姑娘還睡著呢。」
聽了這話,眾人皆點頭稱是,薛蟠的乳父那老蒼頭卻指了指門外:「現在還有衙役看管,不讓離開,這個還須計較。」
到了縣衙,只見一大群人聚集在衙門口,人人屏息注目堂上。衙役排開人群,讓張德輝和王三進到裏面,又令他二人在堂下站好,肅靜聽審。張德輝走得氣喘吁吁,好一會兒方定下神來,抬頭看見公堂上有一人跪在那裡,垂頭喪氣,衣衫不整,正是薛蟠。
黛玉聽了,笑道:「好男兒志在四方,看來你大有長進了。」
寶玉聽說讓他一起出門,喜不自勝,滿口應承。這會賈璉趕了過來,賈政便把此事交代給他。
周圍的人皆點頭稱是。張德輝不停擦拭額頭的汗水,心中暗暗叫苦。
兩旁衙役連連敲擊手中的棍棒,以示威嚇之意。
知縣思忖片刻,又問王氏:「既然薛蟠先在你院里鬧了一場,春桃也不明他底細,卻貿然隨他外出過夜,這豈非有悖常理?你竟對此不管不問,莫非其中另有隱情,還不從實講來。」
賈政便依張德輝信中所言經過,把薛蟠之事詳細對許世生說了,問他對此有何見解。許世生聽得甚是認真,關鍵之處又多問了幾句,末了才道:「依小可之見,此事仍有迷惑未解之處。老世翁想必也已看出,那知縣的推斷雖然看似環環相扣,言之成理,難以辯駁,但仍有一些未曾落實之處,比如被害者的首級仍未找到,另外,兇器也尚未找到,若果然是柄屠刀,那麼這柄屠刀究竟原屬哪個屠戶,理應查證清楚……」
王夫人恰好在家,見薛姨媽等這麼多人一同前來,還有些納悶,等聽薛姨媽說清事情的原委,也大吃一驚,連連道:「這卻從何說起,不是說到南邊做生意么,怎麼出了這等事!」
知縣聽了王氏的述說,手捻鬍鬚微微頷首,讓王氏暫時站到一旁,又命人傳那廢棄宅院的看管上堂。片刻后就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顫巍巍來到公堂上,納頭便拜。知縣見那老僕人鬚髮皆白,老態龍鍾,便溫言問道:「你休要慌張,且說說昨夜發生了什麼事?」
老僕人道:「老爺容稟,打開門后,卻見門口空無一人,老朽深感詫異,便出門去察看。誰料剛到門外,有一條大漢從旁撲上來,捂住嘴把我拖進院里,又關上大門,老朽年邁體衰,哪有半分還手之力?那人行動麻利,一言未發便用繩子將我捆住,又用布堵上嘴,把我關進門房。這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老朽便一概不知了,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有衙門的幾位官爺來到,將老朽救了出來。」
「那女子究竟是誰?」知縣打斷薛蟠的話,喝問道。
他本想數落薛蟠一番,見薛姨媽坐在那裡不停掉淚,方勉強忍住。眾人看他一言不發,臉色難看,誰也不敢多話。賈政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前幾日北靜王世榮剛剛推薦一人到賈府門下,此人名叫許世生,河北人氏,博學多聞,而且才思敏捷,洞察世事,議論時往往見人所未見。雖只到了幾日,清客們無不折服,賈政與他談過數次,也甚為欽佩,如今何不請他過來商議一下?念九_九_藏_書及此處,賈政命小廝速去請許世生過來。
一個濃妝艷抹的四十多歲婦人擠出人群,到堂上跪下:「賤婦人便是那藏春苑行院的院主王氏,天大的冤情,還求知縣大人做主伸冤。」說完抽抽嗒嗒哭泣起來。
賈政聞聽,不禁鬆了口氣,點頭道:「先生所言,果然有見地,然則這件案子並非薛蟠所為了?」
寶玉聞言也屏息靜聽。許世生道:「老爺請想,若薛世兄當真殺了那藏春苑的妓|女春桃,知縣的推論確為實情,那麼,薛世兄必有一位幫手在側,他自己當然不能回藏春苑去找春桃,因為才被鴇母趕了出去。就是這幫手把春桃從藏春苑騙出,又將她挾持到了那所廢棄的宅院。接下去發生了什麼呢?誰都沒有親眼看到,只有推測。確鑿無疑的事實是,快四更天的時候,更夫發現那所宅子的大門半開半掩,起了疑心,進去查看,便發現了昏睡的薛世兄,還有那具無頭女屍。」
還沒等他們動身,只聽得客棧門口一陣混亂,隨即就見兩名衙役凶神惡煞般闖進客棧來。為首的那人站在店堂中央,打量著屋內的眾人,右手手握腰刀刀柄,作勢欲拔出,厲聲喝道:「你等誰是跟隨人犯薛蟠從京城來的?」
寶玉答應了,終究是不放心,便和寶釵一起,跟隨薛姨媽往王夫人的住處去。寶釵把張德輝來信中的內容詳細給寶玉說了,寶玉聽了若有所思,眼看已到了王夫人所住正室東邊的幾間耳房,欲言又止。
說完讓紫鵑趕緊進去照看。離了瀟湘館,寶玉想左右無事,便又到蘅蕪苑去看寶釵。到了蘅蕪苑,只見鶯兒急急迎了出來,說道:「二爺來了,不巧,姑娘不在呢。」
大堂正中案桌后坐著的正是康河縣的知縣,大約四十多歲年紀,頭戴紅纓暖帽,身穿刺繡官袍,此時但見他面沉如水,用力一拍驚堂木,說道:「薛蟠,你既然說自己是本分生意人,不曾傷害人命,那麼你昨夜到底都去過哪些地方,為何又會醉倒在那廢棄的宅院里,快一一從實講來。」
知縣微微冷笑道:「薛蟠,到了此時你還不死心,兀自強詞奪理……我若不與你一一解說清楚,料你不會心服。依我推斷,你昨夜被藏春苑的人趕走以後,顯然心生怨恨,又垂涎春桃的美色,便叫人前去約春桃外出。春桃在外面本有相熟的客人,一時大意,誤以為是他人相約,等知道弄錯時已被這人挾持,威逼利誘,難以脫身,這一點從藏春苑王氏的供詞中可以推論出。而你事先已經了解到這一帶有處廢棄的宅院,便與你那手下人約好,自己提前去那裡等候。途中你經過肉肆,屠戶們那時尚未收攤,你靈機一動,趁人不備偷了把刀,這一點以後若向屠戶盤查,想必不難證實。」
張德輝驚得目瞪口呆。原來王三到了街上,以為薛蟠必定還在藏春苑,向行人問明了路徑,徑直尋去。到了藏春苑,只見大門兀自緊閉,王三敲了半天門,才有一條大漢出來。
王氏慌忙道:「老爺明察,賤婦人萬萬不敢欺瞞老爺,只因這春桃是院里的紅人,平時我不好拘管過嚴,她自有個別相熟的客人,有時獨自出去應酬,從來沒什麼差池,故也甚是放心。剛才我問院里看門的是誰來接的春桃,他說天黑沒看清楚,那人又遮遮掩掩的,只覺有些眼生。當時以為是相熟的客人派來的家僕,故不曾多想,誰知薛蟠從中弄鬼,定是他派人接走春桃。依賤婦人想來,大約春桃開始也不疑有他,等醒悟過來早被挾制,那春桃性子甚急,爭執中這廝竟一怒下了毒手……如今只望老爺為我們伸冤做主。」
「回稟老爺,我也不知那女子究竟姓甚名誰,只是前天在青霧山風雲觀見過一面,昨夜我先遇到的是她的丫鬟。據那丫鬟說,她家小姐初見之下,便對我有意,分別以後甚是挂念,不料竟在此遇見,便欲領我去見小姐。我那時已有幾分醉意,不該動了歪心雜念,便隨她來到一處宅院。那丫鬟偷偷引我進門,一路上提醒我切勿高聲言語,以免驚動他人。最後我們到了花園的涼亭里,前天所見那女子已等在那裡,見了我又驚又喜,便命丫鬟擺上酒菜,陪我飲酒聊天。她說自己乃富家之女,平時父母管束極嚴,不得自由,與我結識乃是天意……」
賈政倒沒留意寶玉,落座之後,聽王夫人大致說了事情的經過,甚感駭異,又看了張德輝寫的信,不禁緊皺眉頭道:「這件事棘手得很,證據俱在,難有翻案的餘地,若依那知縣當堂所判,定然凶多吉少。」
人群中不時有人探問案子的詳情,一個身材臃腫、看上去像是肉肆屠戶的胖子似乎頗知道些內情:「我聽更夫老張說,這事就是他昨夜巡街時發現的,險些將他嚇死。看情形似是酒後亂性,怒而殺人,可憐那女子的頭被生生砍去,只剩下具無頭屍體……」
薛蟠一聽此言,登時怒從心頭起,若依他平素脾氣,早就惡言相向了,只是從柳湘蓮那兒吃了個大虧之後,畢竟收斂了許多。又想這會子人地生疏,若一味逞強,難免要吃眼前虧,方強壓憤懣,辯道:「老爺高高在上,豈能隨意厚誣他人?昨晚我與那女子飲酒談笑,不過半個時辰,便覺頭暈目眩,醉倒在地,此後發生了什麼便一無所知。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在睡夢中被人晃醒,幾個衙役不由分說,便將我鎖住,徑直送到衙門的大牢里。我既不知那女子究竟是誰,更不知她被何人所殺,牽涉進這人命官司,實在冤枉!」
知縣指點著跪在一旁的薛蟠說道:「你且看看,昨夜是否便是此人九-九-藏-書襲擊於你?」
師爺把現場的情形詳細述說一番,又回稟道:「老爺,我們在庭院假山旁的水池裡撈上來一把刀,那刀並不長,卻十分鋒銳,看去像是屠夫賣肉用的屠刀,定是兇器無疑,大概是那廝偷來的,這就呈上來給老爺驗看。至於受害者的頭顱如今尚未找到,我看庭院中的那道活水直通到院牆外的康河,若是兇犯將頭顱扔到鄰近院牆的水道里,便有可能已經被衝到牆外的河水中,河水甚是湍急,恐怕難以尋覓。」
寶玉忍不住道:「先生所言甚是,我適才也想到此節,再者,以薛大哥的酒量,若當真殺了人,如何竟會醉倒在當地,不知逃避,這也難以理解。」
王三慌了神,薛蟠到現在還不見蹤影,莫非……正想仔細問個究竟,那人嫌他啰嗦,早不耐煩地往前走了。街上一眾好事的閑人吵吵嚷嚷奔縣衙而去,王三尾隨著走過幾條街道,來到康河縣城的知縣衙門。
說罷一拍驚堂木,喝聲「退堂」,徑自退回內衙。堂上的衙役開始驅散看審的人群,人們邊走邊不停議論,顯然這起命案給一向平靜的康河縣城帶來了莫大震動,會成為百姓們長久的談資。
許世生在旁道:「老爺,若沒有其他吩咐,我便退下去收拾收拾,明日跟隨兩位世兄啟程。」
鶯兒見四外無人,把寶玉讓進院子里,這才低聲道:「二爺,出大事了,今兒一早,隨我們家大爺到南邊去的王三騎著快馬回來,說大爺在外頭惹上了人命官司,現在正押在衙門的大牢里,恐怕要償命哩!」
王三走後,張德輝仍心神不寧,過了大半個時辰,還不見王三回來。張德輝在房裡等得坐立不安,又下樓來到店堂中,正打算自己出門去看看,忽見王三從外面氣喘吁吁跑了進來,險些與張德輝撞個滿懷。
外面薛姨媽正與王夫人、寶釵等閑聊,聽說賈政派賈璉等人前往,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忙去薛家各鋪面上籌集銀兩。王夫人得知寶玉也要一起去,本來甚是不放心,但想有賈璉、許世生等照看,料亦無妨,便對寶玉一再叮囑,又安排李貴、焙茗跟隨服侍。因隨行不便,且不過幾天工夫,因此大丫鬟中只有麝月同行,襲人等留在家中。眾人連忙收拾行裝,難免一陣忙亂,在此不必詳述。
「大凡醉酒之人都知道,若是一股勁直撐下來,倒還能維持清醒,若一放鬆,酒勁上涌,根本抵擋不住。昨晚你先在藏春苑喝了不少酒,後來又在那宅院里飲酒多時,早已不勝酒力,坐下稍一歇息,很快便沉沉睡去。若非更夫發現這起命案,本來在你醒轉后,或許尚有餘暇掩埋屍體,逃之夭夭。但正所謂天理昭彰,天命難違,最終還是被當場擒獲。」
沒在藏春苑找到薛蟠,王三覺得事情不妙。他正急匆匆趕回趙家客棧,卻發覺街上不少人三五成群向著縣城北面而去,邊走邊議論紛紛。

01

老僕人戰戰兢兢道:「回老爺話,昨夜二更天左右,老朽正在宅院門房裡坐著瞌睡,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因為時辰太晚,本來不想開門,但那人邊敲門邊說他是衙門裡的差官,有要事,老朽不敢怠慢,這才打開門。」

05

張德輝和王三愣愣地站在空蕩蕩的衙門大堂口,看著幾名衙役將兀自未醒的薛蟠拖了出去,想跟上察看卻又不敢。正在躊躇之時,那名帶他們來縣衙的衙役走到近前,厲聲喝道:「老爺適才說了,爾等之中定有人與案犯薛蟠沆瀣一氣,助他為惡,因此命將爾等先行押回客棧看管,不準外出,隨時等候傳問!」
王夫人安慰道:「你且別著急,我這就求老爺派人前往。」
張德輝嘆氣道:「為今之計,只能用錢打點。咱們帶的銀子不多,可先到縣衙的師爺那裡疏通關節,這樣就能儘快遣人回去報信,也讓大爺在牢里少受些苦。」
賈政在一旁喝道:「誰問你來,又來多話!」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不休,王三在一旁卻已嚇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耽擱,飛奔跑回趙家客棧報信。
「那手下人把春桃騙來以後,你便把他打發走,自尋樂子,大概開始時春桃尚虛與委蛇,陪著你吃了會兒酒。等到你欲行姦淫之事,春桃竟不依從,與你撕扯起來,拿刀相威脅也不頂用。此時春桃又大聲叫喊,你全未料到一名青樓女子卻如此難纏,怕引來旁人,慌亂之中便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酒勁上涌,如何控制得住自己的氣力?等到最後鬆開手,才發現春桃已經聲息全無。」
等張德輝、王三回到趙家客棧,將知縣審案的情形向眾人說明,人人均是愁眉緊鎖。這天大的禍事驟然降臨,事先竟未有半點端倪,大家面面相覷,神情緊張,看起來心中都存有難解的疑竇:莫非薛蟠當真犯下如此重案?以他一貫的脾氣行事,酒醉之後做下這等事情並非沒有可能。
許世生道:「老爺,別忘了那扇大門,它為什麼會半開半掩呢?既然眾人皆知這是所廢棄的宅院,那扇半開著的大門無疑會使夜間巡查之人產生懷疑,進而前去查看。為何作案者在其他方面考慮周密,卻在這件事上犯下如此失誤?若此案當真系薛世兄和他的幫手所為,怎會如此粗心?」
張德輝忙到牢里看望薛蟠,薛蟠因挨了板子,正斜躺在那裡,口中不住呻|吟叫喚,一見張德輝之面,頓時涕淚交加,張德輝見狀,也難免落淚。說起案發那晚的情形,薛蟠賭咒發誓一切便如他在公堂上所言,決無虛九*九*藏*書假,實在不知事情因何演變至此。張德輝只好溫言安撫,讓他不必焦慮,脫身之日定然不遠,又拿出帶來的上佳傷葯給他敷上。好在大把銀子既然已經花下,牢頭的態度自然前倨後恭,對薛蟠甚是照顧。
眾人正都沒主意,聽了他這話,紛紛點頭稱是。
薛蟠抬起頭,臉上一片懵懂的神色,說道:「小人委實弄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昨夜我離開客棧以後,先去了一所行院,喝了會兒酒。誰料其後卻與鴇母爭吵起來,我只得離開了那裡,本想趕回客棧,途中卻遇到一名女子。」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張德輝畢竟年齡大了,睡不沉,早早便起來。他放心不下薛蟠,在客棧里略略一轉,才知薛蟠昨夜竟一直沒回來。張德輝不禁有些著急,忙到樓下把那小廝王三叫起來,王三開了房門,睡眼惺忪道:「這麼一大早,張老有什麼事?」
張德輝不聽王三之言,只催他快去。王三隻好略一收拾,出門去尋薛蟠。
仵作答道:「卑職可以斷定,被害的女子並非因利刃斷頭而死,而是被兇犯用力掐住脖子,導致窒息死亡,因此屍體的脖頸上會存在淤痕。過了些時候,兇犯才又砍斷她的頭顱。正是由於人已死多時,血流停滯,現場才沒有留下大量血跡。」
跪在旁邊的薛蟠聽王氏如此說,哪裡肯依,登時叫起冤來。知縣喝令他不得喧嘩吵鬧,否則皮肉受苦,薛蟠這才稍稍安分。

04

寶玉聽他父親如此說,只得又坐了下來。此時許世生走進屋來,先向賈政躬身施禮,賈政欠身讓座,許世生剛要坐下,轉眼看到寶玉,笑道:「原來二世兄也在這裏。」
過了好一會,張德輝打破沉重的氣氛說道:「依我看來,事情既已到了這步境地,最要緊的是應儘快通知家裡,派人前來搭救大爺。咱們這些人做不了主,再拖下去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王三苦著臉道:「我若弄錯了,那敢情好……」
鶯兒卻有些吞吞吐吐:「家裡有事……姑娘回梨香院去了。」
賈政忙道:「先生快快講來。」
知縣聞言點頭,揮手讓老僕人退下。他轉頭問身邊的師爺:「仵作可曾驗完了屍體?」
薛姨媽抹淚道:「若是蝌兒在這兒,還好些,讓他趕緊去一趟,偏偏他過些時日才能來,我現在真是不知該怎麼辦了。」
「你偷竊刀的本意,自然並非蓄謀殺人,而是想以此恐嚇春桃,讓她服服帖帖。等到了那所宅院,你假說是官府的差役,騙老僕人開了門,又將他捆綁起來,那老僕人年邁無力,這事容易得很。你來到宅院的亭閣中,擺上準備好的酒菜,等候手下人把春桃帶來,一切在你看來都很順利。然而接下去的事情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薛蟠雖然平素蠻橫霸道,向有「呆霸王」之稱,但畢竟一向養尊處優,悠閑度日,如今到了公堂上,不明不白惹上人命官司,難免也頭昏腦脹亂了方寸,大聲喊冤:「老爺如何能貿然便斷定我是兇犯?老爺請想,即便我支使人把春桃從藏春苑騙走,也只是尋尋快活,如何會下手殺害她?又怎會留在當地,等著衙役前來捉拿?」
且說榮府大觀園內,這日早晨寶玉信步走到瀟湘館,剛敲了兩下門,見紫鵑開門迎了出來,笑道:「這麼早,我想除了二爺也不會有旁人。姑娘昨晚上有點咳嗽,快天亮了才睡著,現在還沒醒呢。」
賈政聽了,本欲呵斥寶玉,轉念卻想,他所說不無道理,出去歷練一番,勝過整日在家無所事事,況且多人陪伴同行,亦無甚風險。正在沉吟間,旁邊的許世生察顏觀色,勸道:「二世兄雖年幼,然天資聰穎,若想前去,其實倒是好事,又有璉二爺同行,絕不會有何閃失,老爺盡可放心。」
一進梨香院大門,便見院里的人皆神色慌張,一名小廝見寶玉來了,忙引他來到正屋。寶玉進了屋,見薛姨媽、寶釵、香菱等人都在這裏,正圍坐著相對而泣。
「正如我剛才所說,你本意並不想殺人,沒料到卻惹上了這等禍端,自然亂了手腳。眼看著屍體擺在那兒,如何處理,一不做,二不休,你便先用刀砍去了屍體的頭顱,把頭顱扔到了庭院的水道中,又隨手把刀丟在水池裡。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萬一官府發現了屍體,也難以確定死者的身份,破不了案。其後,你本想儘快把那無頭屍體找個地方掩埋,但來回折騰了半夜,疲憊不堪,便想在小亭里略略歇息。」
許世生道:「晚生認為,此案案情尚有未曾明了之處,現在難以驟然判斷。那康河縣知縣的推論初聽來雖言之成理,然若不能解釋剛才所說的疑點,終究還似空中樓閣,立不住腳。」
寶玉忙上前輕聲安慰。寶釵此時反平靜下來,止住啜泣,勸她母親道:「既然事情已到此地步,哭也無用,還是及早想辦法,若拖下去,更難相救。」
過了一會兒,小廝報說許世生到了,王夫人、薛姨媽等一乾女眷避到別的屋子,自去商議不提。寶玉本來也想跟隨王夫人等離開,偏偏賈政抬眼看見了他,呵斥道:「你往哪裡去,整日遊手好閒,留在這裏聽聽先生們的議論有何不好!」
知縣問薛蟠道:「你可認識此人?」
知縣氣得用手不停拍擊桌案,喝令重打。兩名衙役如狼似虎般衝上來,將薛蟠按倒在地,掄起板子便打。
知縣聞言大怒:「此人竟敢假冒官府差役,實在膽大妄為,歸案后本縣定要嚴辦。接下去他又有何舉動?」
寶玉忙起身招呼,他與許世生初次謀面,見此人三十多歲年紀,面色微黑,頜下幾九九藏書綹長須,容貌端正,舉手投足自有風範,不由得先存幾分心服。
公堂下看審的眾人聽到此處,都面露不忍之色,紛紛把鄙夷憤恨的目光投向薛蟠。張德輝與王三站在人群中,渾身直冒冷汗,頭也不敢抬起,生怕被人認出是薛蟠的同伴。桌案后的知縣又把驚堂木一拍,喝道:「薛蟠,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你還不認罪么?」
許世生點頭道:「確實如此,那知縣的推論正是以此為根基。其實,方才二世兄說的也對,薛世兄的醉酒不免讓人猜疑。不過,除了剛才已經說到的這些疑點,我以為,在知縣的整個推論中,還有一個關鍵之處存有漏洞,難以自圓其說。」
說罷又誇獎仵作幾句,讓他暫且退下歇息。仵作面露喜色,領命退到堂下。
薛姨媽見了寶玉,哭著道:「好孩子,你看這可怎生是好,乾脆我趕過去,跟那不爭氣的死在一處算了!」
說罷,轉頭對許世生道:「你所說雖有道理,然薛蟠在屍體旁當場被捉,單憑這一點,他就難以脫身啊!」
堂下看審的百姓一片嘩然,都道原來是藏春苑的姑娘,看來剛才薛蟠所說果然是彌天大謊。
到此時,眾人已無計可施,略一商議,張德輝和王三先去知縣衙門,其餘人留在客棧里。兩名衙役也各自安排,一人留在趙家客棧看住眾人,另一人領著張德輝和王三奔縣衙而去。
賈政應允,見許世生走了,又叮囑賈璉,到官府打點關節之事,不須由許世生出面,畢竟他是外人,未免有不方便之處,但此人才智超群,見識不凡,在查證案情方面要多多倚重,賈璉會意。
知縣聞言長吁了一口氣,用手輕拍桌案,連連點頭道:「好,你勘驗得甚是仔細,推斷得也很有道理,這的確是本案的一個關鍵之處。」
師爺答道:「早已驗完,正在堂下等候回話。」
賈政面色凝重,說道:「不錯,這些皆是張德輝信中所提及之案情。」
王氏道:「老爺,這個絕不會錯,我們行院里姑娘們的衣物,都是京城裡流行的式樣,本地罕有。再者每位姑娘的衣物式樣也有所不同,昨夜春桃便是穿著這身衣服出門,行院里其他人也可以作證。」
老僕人看了一眼薛蟠,搖頭道:「老爺,昨夜那人用布蒙住了臉面,如今我實在是無法辨識。」
王氏穩穩心神,說道:「昨夜薛蟠來到藏春苑,喝了幾杯酒,滋事吵鬧,聽說春桃色藝出眾,便要讓春桃陪他。我們好言相勸,說春桃有其他客人走不開,他便不依,最後只好把這廝趕出門去。到了快三更天的時候,春桃來找我,說有客人相約,要在外面過夜,這種事自然常有,因此我沒在意,也沒有多問。誰知客人竟是薛蟠,他又來攪事,這也罷了,卻為何喪心病狂將春桃害死,想是因春桃不順他意……如花似玉的人兒如今身首兩處,好不凄慘!」說著又抽噎起來。
知縣冷哼了一聲,指點薛蟠道:「你所言不盡不實,可見乃是本性狡詐之徒。好吧,本官暫且不與你計較這些,現在你且說說本案最關鍵之處,你為何殺害那女子?又將她的頭顱藏到了哪裡?」
「好,傳仵作上堂回話。」
等回到客棧,張德輝運筆如飛寫了封長信,將此事源源本本交代清楚,又叫來王三,讓他回京城送信。那王三也知事情緊急,一刻不敢耽擱,騎上快馬絕塵而去。
說著憤憤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也不理王三,返身回到院中,重重關上大門,只剩下王三自己在門外不知所措,不明白那大漢為何發怒。
話說那日晚間,張德輝等人在趙家客棧後院收拾好行裝,回到客棧中時,卻已不見了薛蟠的蹤影。張德輝詢問店裡的賬房,賬房詭秘一笑道:「那位大爺可會找樂子,大概是去藏春苑了吧,那兒的姑娘們個個美若天仙啊!離此地倒是不遠,您老要不要也去瞧瞧?」
仵作此言一出,公堂上下人人瞪大了眼睛,桌案之後的知縣也不禁身體前傾,忙問道:「你究竟發現了什麼?快快講來。」
知縣不耐煩地打斷王氏的啰嗦,問道:「單從屍體身上的衣物,你能肯定那便是春桃,不會出錯?須知別人也可能穿著同樣的衣物。」
寶玉這才鬆了口氣,道:「那就讓她多睡會兒吧,等會兒我再來。」
此時堂下看審的眾人也一陣議論,皆覺薛蟠所言不可信。張德輝與王三站在人群中,只覺周身不自在,似有芒刺在背。
寶玉也笑道:「我非那等祿蠹,談何志在四方,妹妹又在取笑我了。你在家好生將養身體,這一路上我若遇到什麼好玩之事,回來再講給你聽。」
衙里的仵作快步走上公堂,向知縣大人躬身施禮道:「啟稟老爺,卑職驗屍已完畢,死者系一年輕女子,頭已被人用利刃砍下,兇手可謂十分殘忍。今日清早,卑職先去了那所宅院,從現場情形來看,最初有一點讓卑職很不解,按理說,利刃斷頭,現場應有大量血跡,然而在那裡並沒有看到很多血跡,讓人猜疑。后經過卑職細心檢驗,屍體的頸部下方有一道淤痕,似被人用手掐過,結合上面所說的疑點,卑職這才弄清楚其中緣由。」
只聽王三氣急敗壞道:「大事不好了,公子因為殺人被官府抓了,現在縣衙里押著,正要開審呢。」
寶玉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找誰都見不著,這麼一大早,你們家姑娘到哪去了?」
薛蟠轉頭看看王氏,點頭道:「認識,昨晚在藏春苑見過,適才小人說過,昨夜去過一家行院,便是藏春苑。」

02

王三陪著笑說明來意,那大漢聽說是京九*九*藏*書城來的客人,滿臉怒色道:「這廝昨晚早就被趕走了,你如今還來問他作甚!」
說到這裏,他略略停頓,又道:「如能到康河縣去一趟,察看那案發之地,想必對弄明白真相大有裨益,老爺若信得過,我願前往。」
知縣這一番話說來條分縷析,振振有辭,直聽得薛蟠目瞪口呆,一時難以應對。堂下看審的百姓忍不住叫起好來,稱讚知縣大人斷得明白,果然是青天大老爺,張德輝只聽身邊有人說道:「正所謂『衙門清賽五湖水,斷事明如秋夜月』。老爺斷案,當真稱得上明鏡高懸,奸佞難逃。」眾人點頭稱是。
賈政又想了想,方道:「讓你出去吃些苦倒不是壞事,省得在家總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出門后一切須聽從安排,不得擅自做主。再者,此事不要告訴你祖母,只說出去遊玩,八九日便回來……我記起來了,康河縣境內有座風雲觀,素有名勝之稱,同咱們家還有些淵源。」
衙役冷笑道:「莫非你是明知故問?你家主人惹上了人命官司,現在知縣大人正在開堂審案,你們先出兩人跟我到衙門去聽審,其餘人等在這裏等候發落,不得擅自外出。」
寶玉見她這模樣,便知另有內情,又問:「到底有什麼事情,竟然連我也要瞞著么?」

03

寶玉聽了這話,不禁大驚失色,心想薛蟠走了不過十多天,如何會惹下這等禍事。又問了鶯兒幾句,見她也不知道詳細情形,便急匆匆離開大觀園,直奔梨香院而去。
之前知縣見薛蟠甚是蠻橫,倒沒料到他如此不經打,便轉頭與師爺商議幾句,然後對堂下眾人說道:「此案系人命重案,經本官審斷,目前已水落石出,案犯薛蟠姦淫不成,逞性殺人,實屬罪不可恕。來人吶,先將兇犯薛蟠押入大牢,待其認罪招供,再依律處置。」
王三好奇,拉住身邊一位行人詢問,那人斜眼看他道:「看你模樣也是外地人,怎的還不知道么?昨夜四更,一個京城來的商客在那邊的荒宅內殺死名女子,已被官府抓獲,如今知縣大人正要開早衙審案哩。」
眾人面面相覷,張德輝戰戰兢兢上前道:「薛蟠正是我家主人,我們一起從京城來,途經此地,公爺有何差遣?」
張德輝道:「大爺一夜未回,怕又生出事端,你現在快去外面找找。再者,咱們今日動身,若再晚便耽誤行程了。」
知縣又問王氏:「你究竟有何天大冤情,細細講來。」
旁邊有人插嘴道:「只聽說兇手是京城來的商客,不知到底是何等樣人?」
寶玉見了,心癢難耐,鼓足勇氣道:「老爺,我也想跟去看看。昔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惟有如此方能增長見識,增進學業。」
薛蟠哪裡肯服,仍然叫嚷:「我本無罪,如何招認,老爺豈能冤枉我!」
知縣皺眉道:「聽你所言,極為荒謬,不合情理,若你與那女子僅一面之識,她怎會貿然與你私約?縱使她當真如此淫逸,又怎敢與你在家中見面?你事先不知道那是一所廢棄的宅院么?」
「薛蟠,這便是你昨夜行兇殺人的全部經過,環環相扣,已然十分清楚,人證物證俱在,難道你還能抵賴么?」
薛蟠話音甫落,堂下看審的人們議論紛紛。張德輝身邊有人連連搖頭道:「此人所說,簡直如同白日夢囈,讓人難以置信,屍體就在他身邊,若說與他並無干係,他毫不知情,豈不荒唐!」
當下計議已定,張德輝等人湊齊了身邊所帶的銀子,先拿出三十兩給那門口看管的衙役,然後又隨那衙役到縣衙見到了師爺。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師爺到手了二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滿口答應在知縣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不過他又說此系殺人重案,薛蟠當場被捉,證據確鑿,若想從此案中脫身,薛蟠家人還須加緊趕到此地處理打點,到時他可向知縣老爺引見。
那胖子洋洋得意道:「聽老張說,那人年紀甚輕,看上去似是出身富庶之家的公子哥,大概要到南方做生意,在康河縣停留幾日,誰料想竟在這裏惹上了人命官司。」
知縣大人連連拍打驚堂木,喝令旁觀眾人維持肅靜,不得喧嘩,這會子衙門的師爺匆匆從內衙走出,到桌案后與知縣附耳低語了幾句。知縣點點頭,又重重一拍驚堂木,喝道:「薛蟠,你妄圖以謊話來欺瞞本官,實屬痴心妄想,現在已有證人指證於你,本官看你還有何話說。傳證人王氏上堂!」
張德輝搖頭苦笑,心知薛蟠一向習慣眠花卧柳,這次出行一路之上卻還算規矩,想是因為柳湘蓮之事,暫時收斂了些,已屬難能。如今來到康河縣城,乃是這一帶有名的富庶繁華之地,難免又動了心思。以薛蟠的脾氣,此時有誰敢去尋他?好在既然知道了他的去處,眾人也都不以為念,各自安歇。
王氏慢慢止住抽泣,擦擦眼淚答道:「今天早晨,聽說縣城裡發生了人命案,衙門正在審案,最初我也沒在意,左右無事便來看看熱鬧。到了這裏,才知那宅院里發現了具女屍,頭被砍去,好生凄慘。這時我忽然想起,昨夜行院里的姑娘春桃出去陪客人,按理說今早應已返回,卻至今未歸,難道出了意外?這可怕的想法一出現,便死死纏住了我,讓我坐立不安,便央求衙門裡的官差讓我看看屍體。誰知正是怕什麼來什麼,雖然屍體沒有了頭,但從那身衣服,那羅裙,我一眼就看出正是春桃,她死得好慘啊!這春桃在行院里是首屈一指的姑娘,色藝雙絕,從十四歲來到行院里,為了調|教她我費了多少心血,銀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如今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