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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莽撞漢幸脫飛來禍 多情人難免銷魂別

第六回 莽撞漢幸脫飛來禍 多情人難免銷魂別

這話正中寶玉心事,他的好興緻頓時低落下來:「多謝姑娘,今天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
「只憑這一點當然不能斷定。」許世生道,「在鳴鳳客棧,幽蘭的兄長那虯髯大漢曾經說道,若胡善人再不依從他們,交出銀子,便要把胡善人告到官府去,坐牢殺頭。這分明意味著,幽蘭等人抓住了胡善人的把柄,正向他勒索一大筆錢財,那麼,這足以致胡善人于死地的把柄究竟是什麼呢?便是當夜出現在那所荒宅里的無頭女屍。」
馮平詫異道:「這你從何得知?啊,想必張德輝把當晚的情形告訴你了。實不相瞞,在青霧山,我始終緊盯著薛蟠,那夜我也留宿在風雲觀。只因白日里見薛蟠看上了來觀里進香的女子,後來才知便是那盜賊幽蘭,因為雪大沒有下山,也住在觀里,我猜測依薛蟠的脾氣,半夜必去騷擾。我在他門外等到半夜,果然見他出了房門,在觀里踉踉蹌蹌亂轉起來……」
「不錯,我所說皆為實情,那又怎麼了?」
許世生見身邊耳目眾多,遂道:「世兄別著急,待上樓去,慢慢商議。」
旁邊的許世生緩緩說道:「案子既已結束,風頭已過,此時去取出那棺材中的財物,倒正是時機。」
「剛開始幽蘭在風雲觀遇到薛大爺時,便認定他乃是富家子弟,等回到康河縣,更時時留意他的行蹤。兇案發生的當晚,薛大爺從藏春苑被趕出以後,醉意朦朧趕回客棧,幽蘭自然不會放過此等良機,他們對康河縣了如指掌,迅速設置好了圈套。於是,薛世兄途中遇到了幽蘭的丫鬟,並被她引領到那所廢棄的宅院。此時,宅院的看門老頭兒已被捆了起來,酒宴已在亭台中擺下,推杯換盞之際,薛世兄不省人事,那酒中想必是放了迷|葯的……錢財到手,幽蘭便離開了那所宅院。如果事情到此為止,第二天早晨,薛世兄會在荒宅中醒來,除了損失的錢財,昨夜之事不過如南柯一夢罷了。」
李貴在旁衝著焙茗直瞪眼咬牙。許世生笑道:「如何敢讓二爺再冒風險,昨夜雖說是萬無一失,過後思之也有些后怕。」
韓玉材道:「那夜我並未外出,一直在家裡。」
寶玉認出,前面一匹馬上坐著的正是幽蘭,她仍是男裝打扮,嬌美之中帶著幾分英氣,粉面含笑,與寶玉等人並轡而行。李貴、焙茗有些緊張,不知她意欲何為。寶玉見了卻喜上眉梢,擺手笑道:「你們慌裡慌張的做什麼,且放寬心吧。光天化日之下,幽蘭姑娘難道還能強搶我們不成?」
次日清晨,寶玉一睡醒,趕忙起身。隨行的麝月服侍著梳洗一番,正勸他莫再出去惹事,寶玉不聽,出了房門,便去尋許世生。昨夜他與許世生、張德輝等人討論薛蟠遭遇的這件離奇案子,甚為興奮,然一時難有結論。今日他躍躍欲試,想繼續隨許世生一同查案去。不料許世生已經離了客棧外出,寶玉追問眾人,眾人皆推說不知,更極力勸阻寶玉,昨日受了不少驚嚇,今日須在客棧里安心靜養,寶玉難免氣惱抱怨,暫且不提。
大約半個時辰之前,在康河縣城城門外的一處涼亭當中,封平與許世生分坐在石桌兩側,兩人的談話忽然停頓下來,許世生的表情依舊很輕鬆,而封平面色凝重。從涼亭里往外看去,四外並無行人經過,封平的馬拴在道旁的柳樹上,遠處的城門遙遙在望。
許世生聽了,想起前日晚間在趙家客棧,曾聽封平提起當夜去拜訪朋友的情形,原來他與韓玉材早就相識。兩人的說法不謀而合,看來韓玉材所說的確並非虛言。
寶玉聽他說起幽蘭,不禁嘆道:「漂泊江湖之女,自然不同於富貴公侯家的女兒,然而容貌靈氣,又何嘗稍遜!」
且說許世生獨自早早便離開了趙家客棧,前一日在康河縣的經歷,尤其晚間在鳴鳳客棧遇到幽蘭一幫人,讓他似乎略有所悟。然而對於此案的關鍵之處,他覺得依然迷茫,顯然案情的真相另有玄機。許世生並不指望官府能很快將幽蘭、虯髯大漢等人緝拿歸案,他現在要去探察的,是有關此案的另外一條線索。
許世生見寶玉悶悶不樂,說道:「世兄莫非還在想著這件案子?其實結果已經比較圓滿了,薛世兄洗清了不白之冤,真正的殺人者受到了懲處。雖然馮平逃走了,但是他若被官府拿獲,再扯出以前打死馮淵的案子,反而招惹更多麻煩。至於韓玉材和春桃,他們的遭遇本來便令人憐憫,又屬被迫參与此案,趁此機會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也讓人感覺欣慰。」
困擾康河縣知縣潘雲多日的荒宅命案終於有了結果。這一日,潘知縣發布文告,稱經多方查實,本縣商人胡有信乃此案真兇,他與藏春苑妓|女春桃本有舊情,因其髮妻去世,春桃求他明媒正娶,胡有信不允,兩人爭執不下,胡有信便痛下殺手。今胡有信已被官府抓獲,另外查明,京城人氏薛蟠系酒醉后誤入荒宅,與此案無關。布告一出,百姓圍觀,議論紛紛,痛斥胡有信名為善人,實則人面獸心,暫且不提。
許世生道:「不錯,這個計謀的確很周密。當時,你再次趕到木石巷,讓韓玉材到藏春苑接出春桃,等春桃在韓玉材家換過男裝后,你拿到了春桃原先穿的衣物,走出木石巷時,順手還在屠戶那裡偷了把刀。回到藏屍的樹林,你挖出屍體——那杴鎬之類,杠夫不會再拿回廟裡,大概就丟棄在密林中了吧,你用起來倒也方便。給女屍換過衣物后,你把她背到了那座荒宅。這中間當然會有風險,但那片密林離荒宅甚近,周圍本就偏僻,夜深人靜之時,你迅速進入荒宅,布置好了一切……」
許世生道:「韓玉材與官府中人素無來往,差役們怎會認得這窮書生?那春桃已在韓玉材家裡藏了十多天,從不出門,連鄰居也不知曉。如今既然差役已經找上門來,躲也躲不過去,她急於想知曉官府究竟了解到了哪些內情,而又不願以外人的身份出現在韓秀才的住處,那樣風險豈不更大?不要忘了,附近的鄰居從未見到韓秀才與女子來往,這也說明,過去她一直是打扮成男子來木石巷的。」
那差役聽了,便道:「這個不難,韓秀才我雖不認識,但可找住在附近的陳掌柜問問。巷口那家香蠟鋪就是他開的,生意還不錯,縣衙指派他做木石巷的里甲,維護當地治安,但凡有圖謀不軌或鬧事之人,須及時報到衙里。每晚到三更時,還要鎖上這邊的柵欄門。這是本縣多年的舊制,每條街巷都是如此。」
回到趙家客棧,許世生正欲進門,恰巧封平穿戴整齊從客棧里出來,見了許世生拱手揖道:「許兄回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辭行,聽人說你一早便出去了。」
寶玉催促道:「那麼你後來又是如何發覺的呢?」
韓玉材神情迷惘,喃喃道:「小人說的確是實情,那夜並未外出……啊,我記起來了,有一位朋友曾相過訪,他走時我送到巷口,片刻便回來了,莫非有人看到,以致誤會?」
「其實,擺在我們面前的本來是幾起不同的案子,卻相互糾纏在一起,才使得此案如同團團亂麻,理不清楚。幽蘭等盜賊設計騙取薛蟠的錢財,胡善人殺妻,春桃假死以求與韓秀才遠走高飛,幽蘭一夥又企圖訛詐胡善人。正是由於你的出現,這些本來似乎互不牽涉的案子才聯接在一起……」
封平分辯道:「那晚我在韓秀才家只停留了一會,不到二更天便離開了,怎知他後來的read•99csw•com行蹤?前晚你們剛到康河縣城,我便說了那日見到薛蟠以及拜訪韓秀才的情形,現如今許兄竟懷疑到我身上來,真是好人難做!若我是殺人兇犯,豈會自己送上門來?」
寶玉嘆道:「蠢材啊,你也不動腦筋想想,即便幽蘭他們確實是盜賊,搶些錢財就罷了,又何必傷害人命呢?若是那凶漢下的手,薛大哥早就沒命了。許先生,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真兇究竟是誰?」
幽蘭一驚,對著許世生拱手道:「先生似乎無所不知,小女子佩服之至。其實對這件案子,我們還有些未明之處,望先生指教。」
原來賈璉去州府活動,打點各道關節已畢,返回康河縣,聽說許世生等人已查明此案真相,心中甚喜,連聲說道,若早知如此,便可省下些銀子了,忙叫著許世生一同去縣衙找潘知縣。潘知縣聽許世生講完此案內情,先是目瞪口呆,等明白過來之後卻又面有難色,只因他當初並未看破這移花接木之計,若此時承認誤判此案,顏面上有些過不去。還是許世生出了個主意,既然馮平、韓玉材等涉案之人皆已逃走,只把胡善人認做殺人兇犯,緝捕了事,也不必另行澄清受害者並非春桃這一節。賈璉點頭贊同,說事已至此,這確為上策,潘知縣也只得依他們所言,胡亂判斷了此案。
許世生笑道:「沒甚要緊事,只有件案子牽涉到,或許要他做個見證。」
王三聽她如此說,故意道:「春桃既是這藏春苑裡當紅的姑娘,想必她的情人定是城裡的富商或者官宦子弟了。」
許世生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他打定主意,既然是以官府差役的身份出現,就沒有必要再兜圈子,索性扮次惡人罷了。他把縣衙的公函往桌上一擲,便單刀直入地說道:「韓秀才,今日登門叨擾,並非為其他緣由,乃是因春桃一案而來。有人指認說,你與春桃素來相好,常暗中往來,究竟有無此事?」
馮平沉默良久,長嘆道:「不錯,自從那夜重新把她的頭顱埋到那片密林里,我便無時無刻不受到良心的責備。午夜夢回,未嘗不大汗淋漓……如今此事既已水落石出,若能讓她身首合葬一處,入土為安,或可稍稍減輕我的罪責。」
馮平道:「許先生一語中的。我當時見了那副情景,隱約猜到他們的身份,但事先未曾料到在風雲觀所見的那女子竟是盜賊同夥,吃驚不小。正思忖間,廟裡幾名杠夫朝門口走來,我忙隱身藏在暗處。他們在廟門口商議幾句,一人留在門口守望,另外幾人又回到廟裡,再過片刻,只見兩名杠夫抬著那具屍體出了廟門,還帶著杴鎬,進了旁邊的密林。我遠遠跟著他們,樹林里黑沉沉的,雜草叢生,此時只從樹梢間透下些光亮。那兩人找了個隱蔽的所在,開始在地上掘坑,想是為了埋藏屍體。」
「當然,我本以為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秀才韓玉材。我應該早就醒悟的,但是誰能想到,春桃竟會是如此機警善變的女子。在我最初敲門時,她以為有人前來買畫,便想出聲把我打發走,但當我自稱是官府的差役時,她肯定在瞬間權衡了種種風險,然後做出決斷,冒充韓玉材打開了門。」
「後來,聽說薛蟠已經北上,我也輾轉來到京城,暫時在家茶葉行謀了個差事,仍念念不忘尋機報仇之事。無奈侯門深似海,我一個平民百姓,平時連他的面也見不著。前些日子我得著消息,薛蟠欲出門往南方做生意,這正是報仇的良機,我討了個採辦來年新茶的差事,也出了京城,路上遠遠跟隨著薛蟠他們,一直就到了這康河縣城。」
許世生道:「其後的事我大致清楚了,薛蟠下樓時跘了一跤,直摔得不省人事,莫非也與你有關?」
寶玉道:「許先生言之成理,其實這些人抓住與否,我倒並不在意。反正薛大哥已經從牢里出來了,他這次又吃了個大虧,以後想必要學好了。還有那伙盜賊,神出鬼沒,官府也拿他們沒辦法,著實讓人佩服。」
李貴連連搖頭,焙茗忍不住叫道:「怎會是他?他與春桃無冤無仇,與這件案子也沒啥瓜葛……」
幽蘭沉吟片刻,身邊的隨從低聲催她快行。幽蘭點頭道:「既然如此,只能留俟他日請教了。」
韓玉材忙躬身施禮道:「多謝公爺仗義,小人沒齒難忘恩德。其實事情很簡單,那晚一更天剛過的時候,新結識的一位朋友到了我這裏,我們聊了一會兒。後來他告辭離開,我便送他到了巷口,回家后再沒有外出。這位朋友名叫封平,是從京城過來的,當時住在趙家客棧,這些時日我一直未再見到他,也不知是否還停留在康河縣。」
說罷又向寶玉、許世生拱手道別,寶玉本想再多聊幾句,幽蘭已與那兩名隨從一起策馬如飛而去。他們來去匆匆,並未引起賈府一行其他人留意。此時,唯有寶玉望著幽蘭遠走的身影,只恨自己不能跟隨而去,心頭無限悵惘。
寶玉忽然手拍桌案,說道:「依我思量來,韓秀才與此案脫不了干係。許先生剛才說,那無頭女屍乃是胡善人的妻子,但各位切莫忘了,藏春苑的院主王氏去衙門認屍時,從屍體身上所穿的衣物,一口咬定便是春桃無疑,對這一點,藏春苑的姑娘們也無異議。胡善人的妻子身上穿的卻是春桃的衣物,豈非咄咄怪事?由此看來,韓秀才與幽蘭他們原是一夥,商議好了這個圈套,那夜,正是韓秀才從藏春苑叫走了春桃,后又拿去了春桃的衣物……這當真是一箭雙鵰之策,既可以以此敲詐胡善人,又能造出春桃已死的假象,從而幫她擺脫妓籍,日後與韓秀才遠走高飛。」
旁邊的寶玉恍然大悟道:「許先生是說,那具女屍並非春桃,而是胡善人的妻子。女屍之所以沒有頭顱,正是為了隱瞞遇害者的真實身份。」
據陳掌柜所言,韓玉材平日深居簡出,這十幾天更是很少見到他的蹤影,從未見他與陌生女子來往。許世生轉過話題,又問他命案發生那夜木石巷附近的情形有何異常,柵欄門是否三更一到便即鎖上。
許世生還禮道:「前日剛見面,封兄這便要走了么,何不再盤桓幾日?」

05

封平猛地站起身來:「你究竟想說什麼?」
許世生見韓玉材神情自若,應對流利,倒有些出乎意料,便道:「既然你自言清白,那且說說,出事的那晚,你究竟在什麼地方?」
「除了張老,其實你們幾位都見過他的。」許世生平心靜氣地道,「真兇便是你們昨日在茶館遇到的胡善人,胡有信。」
許世生道:「那日老爺審案時,雖已捉獲兇犯薛蟠,卻仍有一事甚為不解,究竟是誰把春桃從藏春苑接走的呢?若是薛蟠遣人前往,按常理,春桃應不會貿然隨人外出,以致遭逢大難。據藏春苑院主王氏說,那人遮遮掩掩的,感覺有些眼生,她以為是相熟的客人派來的家僕,沒有多想……」
王三見兩人口風緊了,不願再說,心中轉念,頓時臉色一變,冷笑道:「實話與你兩個說吧,知縣老爺差我到這藏春苑,實是為調查春桃命案。只因此案尚有若干未明之處,須一一核實清楚。那春桃的情人或許與此案有莫大幹系,如今你二人既不願在此處說,那便只好到公堂之上交代了。」
牡丹忙解釋道:「此事春桃只與我們兩三個最投契的姐妹說起,院主決然不九_九_藏_書知。春桃每次去韓秀才那裡,都隨身帶著些以前的積蓄,快到那邊時,還喬裝打扮一番。回來交給院主白花花的銀子,她滿心歡喜,怎還會多問?」
韓玉材指指桌上未完成的畫作,苦笑道:「經歷如此慘變,小人哪還有心思寫字作畫,因此若有人來買字畫,都一概推卻了。」
待出了陳掌柜的香蠟鋪,許世生謝過差役,離開木石巷,徑直返回趙家客棧。剛走出不過幾百步,許世生看到路邊有間肉鋪,身材壯碩的屠戶正在揮刀剁肉,幾爿豬肉懸挂在案板上方,案板上還堆滿了頭蹄之類。他走到肉鋪前面,正想和那屠戶搭訕幾句,不料屠戶見他走近,卻露出戒備的神色,把刀放在一旁,沉下臉道:「客官若想買肉便買,若不買,便請往別處去,莫妨礙我做生意。」
一切安排妥當,這日一早,寶玉、賈璉等人離了趙家客棧,啟程返回京城。離家已有十幾日,然而寶玉覺得,這次出來一趟,並未盡興,只有那夜在客棧見到幽蘭和那伙盜賊,還有些意思,案子雖然破了,自己卻沒出多少力,未免美中不足。他在騾車裡坐了一會兒,覺得氣悶,便換了馬,與許世生等人並轡而行。
此言一出,門內之人先是沉默片刻,接著似乎一陣忙亂,有人應道:「稍等片刻,我這就來開門。」
康河縣城的早市還未散,街道上往大戶人家挑擔送菜的小販來來往往,街邊的切面鋪、燒餅鋪里熱氣蒸騰。許世生邊走邊問,弄清了木石巷的大致方位。過了不長時間,他就從一條寬闊的主街拐到這條狹窄的小巷裡,從木石巷通往主街的柵欄門早已打開了。
「見不到他,他不大出門的。聽我爹說,他整日在家作畫,若沒人買他的字畫,只怕就要挨餓了。」
白玉不以為然道:「院子里的姑娘隨客外出,也是常事,算不了什麼,誰知竟會碰上這等兇徒。何況春桃在城裡本有相好之人,時而在外留宿,院主和姐妹們都不以為意的。」

01

許世生贊道:「世兄所言,已近此案關鍵,所謂『雖不中,亦不遠矣』。」
「許先生怎生得知?」寶玉愕然。

03

「許先生說的不錯,但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些什麼?那具女屍總不會自己飛到荒宅里去吧。」焙茗耐不住性子,又催許世生快講。
許世生有些失望。他本來猜測韓玉材或許與此案有牽連,說不定能從他這兒發現破案的線索,這一來又落空了。他興緻大減,隨便又與韓玉材敷衍了幾句,末了囑咐他不可隨意外出,若有未盡事宜,知縣老爺隨時可能傳喚,正要起身告辭,忽然想起一事:「你為何不賣字畫了?」
王三起了疑心:「這韓秀才想必沒多少銀子,春桃卻是院子里當紅的姑娘,她與窮酸秀才來往,院主豈能樂意?」
「你的種種舉動,既是為了復讎,本無可厚非,但是,在此案中,有一個人,你對她未免太殘酷了……」
牡丹乃覺自己失言,低頭不語。白玉忙岔開話題,笑道:「這位大爺,總扯那些沒啥要緊的作甚,我再給您彈首曲兒聽吧。」
又過了好一會兒,木板門總算打開了,一位個頭不高、面貌斯文秀氣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他臉色蒼白,略有驚惶之色,向許世生躬身施禮道:「公爺勿怪,小人昨夜睡得晚,剛才尚未起身,讓您久等了。」
說著,王三從袖中取出一封上面蓋有縣衙紅印的公函,得意洋洋地向白玉與牡丹展示。白玉、牡丹見了,都驚得面如土色,白玉戰戰兢兢道:「大爺勿怒,小女子照實說便是。春桃有一次曾說起,她那情人姓韓,是個秀才,就住在城中的木石巷。兩人自小相識,後來不幸離散,前年才在康河縣重逢。」
許世生回頭看看,果見巷口那邊有家店面,門口的招牌上寫著「諸品名香,一概發售」等字樣,自己先前經過時並沒多留意。那差役與許世生一同進到店裡,一股濃重的香氣迎面而來,只見櫃檯上擺滿了各式香燭,又有檀、芸、降、沉、速等等諸多香料。櫃檯后的一位中年人滿臉堆笑迎上前來,衣著甚是體面,便是那陳掌柜了。
那頑童蹦蹦跳跳跑開了,許世生來到韓玉材住的那棟破舊的小屋前,門旁的牆壁上繪著一幅《秋日行旅圖》。許世生輕輕扣門,裏面無人應答,他側耳傾聽,沒有聽見什麼動靜,便又重重在門板上敲了幾下,良久才聽有人粗著嗓子說道:「這兒已不賣字畫了,尊駕到別處去吧!」
許世生信步往巷口走去,此刻這巷子里行人多了起來,來來往往的多是些行商走販、工匠夥計、無賴閑漢之類,衣杉襤褸,面露菜色。許世生不由暗自嘆息,韓玉材住在這等地方,自然是家境貧寒之故,春桃能對他不離不棄,一心與他相好,也算得上風塵中的奇女子,然而兩人命運蹇劣,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了。
馮平微露笑容:「不錯,薛蟠上樓以後,我見樓梯甚陡,當時心中起意,在近旁撿了根道士們洒掃庭院留下的長柄掃帚,橫擋在樓梯上,想著若能先把他摔暈了,可再做計較。真乃天遂人願,薛蟠片刻后便慌慌張張往下跑……你知道,我雖深恨此賊,但不想行事太顯眼,一刀殺卻固然解氣,但事情鬧得太大,我孤身一人也就罷了,若因此連累到馮家其他人,於心難安。薛蟠跌倒在雪地上后,昏厥過去,這時樓上的道士也聽見聲響,下來查看,我只好躲開了,順手又把那掃帚遠遠扔開。」
「原來春桃躲到韓秀才那裡去了。」寶玉思忖道,「那麼薛大哥又是如何被牽涉進這件案子的?」
說著,他便把上午在木石巷見到韓玉材的情形講述一番。張德輝聽了,依舊不解道:「韓玉材與春桃是舊相好,縱然事實如此,我卻看不出,這與薛少爺的案子有何干係呢?」
說到這裏,許世生看了看低頭不語的馮平,語氣變得嚴厲起來。「胡善人的妻子不過是可憐的弱女子,慘死於狠毒的丈夫之手,死後卻還不得安定,屍體遭損毀,身首分離。即便你的復讎之舉是正當的,然而對於她,你當真能心安么?」
焙茗埋怨道:「許先生獨自走了,卻讓二爺好生著急哩。昨夜不是說好的么,今日一起出去查案去。」
許世生厲聲道:「扯謊!那夜有人明明看見你曾離家外出過,這又如何解釋?」
差役說明來意,陳掌柜略感詫異:「照平日看來,那後生倒老實本分,因家在外地,也不與他人來往,只有些買字畫的時時來找他。只不知兩位官爺為何打聽韓秀才?」
「等我來到亭外,面前的一切其實早在預料之中,那女子已經得手離開,亭子里只剩下趴在石桌上昏睡的薛蟠,看樣子是被下了迷|葯。想著便是這廝生生打死了我兄弟,恨不得索性在這裏結果了他性命。然而猛然間,我卻另有了一個主意。若能依計而行,讓他背上人命官司,在刑場上可恥地死去,豈不是更讓人解氣,我也不必擔心家裡人因此受連累了。」
薛蟠此時方從縣牢中脫身,雖然眾人早已賄賂了牢頭,他在牢里並未吃許多苦頭,但這一番所受驚嚇卻著實不小。眾人商議之下,此事若傳揚出去,恐又有謠言蜚短流長。故此薛蟠在康河縣休息幾日後,還是依原來的行程去南方,並不提前返回京城。臨別時眾人叮囑,路上更九-九-藏-書需小心,以防盜賊們再次騷擾襲擊。

02

兩人正閑談間,忽然背後響起一陣馬蹄聲,須臾五六匹快馬趕了上來,在賈府一行人身畔疾馳而過,搶到前面,官道上揚起陣陣塵土。略過片刻,其中的三匹馬卻又在道旁停下來,似是候著寶玉一行人。許世生此時已看清馬上的騎士是誰,不由笑道:「當真說曹操,曹操便到。」
院主王氏識相退下。王三與白玉、牡丹閑聊一陣,便有意把話題轉到藏春苑的姑娘春桃身上。白玉和牡丹談及這個話題,不禁傷感,說春桃姐不但色藝出眾,而且心地善良,與院子里的眾姐妹相處融洽,誰料卻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讓人心生悲戚。
許世生連連點頭道:「封兄如此仗義,我等皆感激不盡。我家主人有言,如今惶惶在外,無以致謝,日後定當圖報。封兄既然執意要走,我就先送你一程吧。」
說著,韓玉材連忙將許世生讓進屋內。許世生見韓玉材身材瘦削,語氣怯弱,連身上穿的長袍也不甚合體,似乎大了些,不禁皺眉。他轉頭打量屋裡的陳設,只見四壁掛滿了字畫,多是些青綠山水,還有幾幅行草,筆調瀟洒飄逸。靠牆的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還有幅沒有畫完的畫,乃是工筆細緻的《仕女戲蝶圖》,一道門帘遮住通往內室的門。屋內的一切雖顯寒酸,但卻收拾得井井有條。
幽蘭笑道:「有緣自能再見面,不過公子恐怕不想再見到我們吧,嘻嘻,還有那位薛公子。」
「我並沒有說他殺死的是春桃。」許世生道,「他殺死了自己患病多時的妻子。你忘了茶館里那兩位客人怎麼說的么?他們說胡善人的妻子雖然身染重病,但最近頗有起色,而且,胡夫人死後,胡善人可以得到大筆財產。」
「想不到其中還有這許多曲折,那些杠夫又幹了些什麼?」許世生聽得入神,不由問道。
許世生冷笑道:「嘿嘿,你倒推脫得乾淨,若果然如你所說,我還來找你作甚?我問你,數日之前知縣老爺開堂審案,你可在堂下聽審了么?」
許世生本來不過是虛言恫嚇,見韓玉材這副模樣,便道:「既然如此,你把當夜朋友來訪的情形講來聽聽,待我回稟老爺,若果無欺詐隱瞞之事,老爺料來也不會冤枉你。」
許世生擺手讓他留步勿送,韓玉材連連告罪,緩緩關上房門。
「我想起了新結識的朋友韓玉材,他與藏春苑的名妓春桃自幼相識,在康河縣重逢以後,一直暗中來往。當晚我去韓玉材家時,曾聽木石巷賣餛飩的老人說起,有個年輕後生夜裡常來找韓玉材,那大概就是女扮男裝的春桃。而薛蟠當夜也曾去過藏春苑,他與藏春苑的人在門口爭吵時,我在旁邊隱約聽到『春桃』的名字被提起……一個在我看來天衣無縫的計謀逐漸清晰起來。許先生,這以後的事情,我想你大致都已清楚了吧。」
焙茗在旁搶著說道:「依我看,與幽蘭在一起的那凶漢便是此案的罪魁禍首。當時薛大爺把春桃約到那所宅子里,不料遇到這伙盜賊,起了衝突,那凶漢失手殺了春桃,又將薛大爺打暈,便逃走了,剩下薛大爺背上殺人的罪名。」
許世生點頭,即便告辭,韓玉材把他送到門口,突然面露痛苦之狀,說道:「公爺見諒,恕小人不能遠送了,只因昨夜吃壞了肚子,到現在還時時疼痛,走不了幾步,便難以支撐。」
許世生笑道:「我並未指認封兄乃殺人兇犯,否則早去官府告發,封兄哪能安安穩穩坐在城外?在本案之中,兇手另有其人,便是那為富不仁的胡善人,對此你想必已經心中有數。至於前晚你所說的那些情形,正所謂言多必失,當時你說過去看望朋友,這並沒有什麼,然而你又說,回來的時候走的是另外一條路,那邊也有所大宅院……」
牡丹在一旁撇嘴道:「世人皆以這等眼光輕覷我們,以為全都嫌貧愛富,春桃姐卻並非貪圖富貴之人。」
許世生不再理會,他穿過木石巷口的柵欄門來到大街上。一名康河縣衙的差役正在附近來回踱步,見了許世生忙拱手施禮。許世生認出,這人原是昨夜在鳴鳳客棧見到過的,忙含笑還禮。兩人寒暄幾句,許世生忽然想起,可以向他打聽有關韓玉材的事情以及那夜的行蹤,忙開口詢問。
王三畢竟跟隨薛蟠多年,見過不少世面,不慌不忙,吩咐白玉和牡丹先彈唱一曲。一曲唱罷,王三鼓掌喝彩,轉頭對王氏道:「院主所言不虛,兩位姑娘容貌出眾,唱起曲來也煞是動聽,這樣吧,我有幾句話囑咐她們,等會兒便到府里回話。」
許世生不明白自己因何開罪了這屠戶,正有些莫名其妙,見那屠戶又埋頭剁起肉來,只好搖頭離去。他邊走邊思量著這兩日在康河縣查訪的情形,似乎有某種關鍵的線索貫穿其中,但一時之間他還難以確定。
一個時辰以後,許世生再次出現在趙家客棧,他的神情看上去如釋重負,然而若是仔細觀察,眉宇間卻似還留有一絲隱憂。見他回來,聚在店堂中的寶玉、焙茗、李貴等人都圍上前來。
許世生淡淡道:「春桃不但沒有死,而且眼下還在這康河縣。」
「從韓玉材那裡得來的消息讓我吃驚,既然那所宅子已廢棄多時,那丫鬟引著薛蟠進去,到底所為何事呢?我匆匆辭別韓玉材,想回去再一探究竟。因為道路生疏,卻誤打誤撞到了胡善人的宅子,原來,這兩處宅院分別在兩條街上,中間卻只隔著一片樹林。我見到宅子的門口聚著幾個人,後來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因為胡善人的妻子去世了,他們乃是前來抬棺材的杠夫。」
許世生點頭道:「世兄果然聰慧,一點即通。我們切莫忘了當日潘知縣在堂上斷案時的情形。據仵作驗屍得知,被害的女子系被兇犯掐死,因此屍體的脖頸上會存在淤痕。仵作認為,過了些時候,兇犯才又砍斷她的頭顱,而正是由於人已故去多時,血流停滯,才沒有當場留下太多血跡。潘知縣據此認定,薛大爺在與春桃的爭吵當中,因怕她大聲叫嚷,失手將春桃掐死,又砍去頭顱以掩蓋死者身份,后因為醉酒沒能及時離去。對潘知縣推論中的疏漏之處,來康河縣以前我們已議論過了,毋庸再多說,值得留意的是,這些疏漏都是為了遷就薛大爺就是兇手這個看似明擺著的結論。若摒棄成見深思熟慮,一切又自不同。」
許世生淡淡道:「封兄何必急躁?其實我想說的很簡單,是你將胡善人|妻子的屍體轉移到那棟荒宅,儘管眼下我還不清楚其中細節。至於你的目的,想必是為了嫁禍於薛蟠,讓他背上這殺人罪名。前日我們剛到康河縣時,你聽張德輝說,此案案情有模糊未明之處,薛蟠或可擺脫罪名,便假充仗義說出了當晚看到薛蟠到那荒宅的情形,以為這樣一來,更能落實薛蟠的罪名,我們便無計可施了。我得承認,最初沒有疑心到你,一者因為你向我們提供了新案情線索,再者的確沒有想到你在此案中的動機……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麼做呢?」
陳掌柜聽了這話,登時緊張起來,說自己那夜按時將柵欄門鎖上,決無差池。此時旁邊的差役插話道,雖然平時鎖門的命令並未被嚴格遵守,差役和更夫們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夜他恰巧曾在木石巷附近巡查,三更時,木石巷的柵欄門確實已經鎖上了。
此言一出,眾人read.99csw.com皆驚,張德輝道:「昨日議論時,還沒甚眉目,怎地現在都弄清楚了,莫非許先生今日出去又有奇遇?」
封平呆立良久,長嘆一聲,頹然坐下:「既然你已經看穿,我也不必再隱瞞了。其實我本姓馮,有個同宗兄弟名喚馮淵,自幼手足情深,不過我長到十一二歲時,隨父遠遷陝西,自此天各一方,斷了音訊。不久前重返故里,多年不見,本想重敘親情,誰料得知的卻是天大的噩耗,兄弟馮淵竟已被那惡少薛蟠活活打死!」

04

眼看快要到巷口了,一個年輕後生匆匆經過許世生身旁,朝巷子里走去。許世生看他打扮像是個書生,不由多看了幾眼,心想這人也許是韓玉材的友人,或是找他買字畫的。他回頭看時,果見那人在韓玉材家門口停了下來,伸手推門。
陳掌柜聽差役如此說,方鬆了口氣,驀地以手輕拍櫃檯:「我想起來了,那晚我碰到過韓秀才,一更天我正收拾著上門板,遠遠看見他站在自家門口,和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寒暄,兩人聊了幾句,便進了屋。後來快到三更,鎖柵欄門時,又見韓秀才從巷子外回來,他跟我打個招呼,說出去一趟送朋友去,然後便匆匆回家了。」

07

「可笑那薛蟠此時猶在昏睡之中,卻不知自己已落入了圈套。至於那伙盜賊,胡善人為妻子出殯時,他們已如願將金銀財寶運往城外,日後從棺材中取出就再容易不過了。他們對你的計謀事先雖不知情,但案發後,聽了潘知縣在公堂上的斷案,前後印證,或許又到密林中看視當日埋藏的屍體,已不見蹤影,自然便明白,屍體已被調包。盜賊們不明白這是何人所為,卻從仵作的話中意外得知,胡善人的妻子並非病死,而是被胡善人所害。其後,幽蘭等人便藉此敲詐胡善人,亦屬題中應有之義,胡善人有苦難訴,自然咎由自取。」
許世生笑道:「緝拿盜賊是潘知縣的事情,我們無須費心。世兄想必對幽蘭這紅粉女盜印象很深吧,他們混跡于城裡的街巷、酒店、破廟之中,外表看來與尋常百姓沒甚區別,官府確實很難抓住他們。而且聽說平時他們還不忘賑濟貧苦人,更有義盜之名。」
焙茗直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萬一來的真是官府差役,本就認識韓玉材,豈不是當面要被拆穿?」
「我正欲離開,卻發現有兩名杠夫甚為面熟,端詳一番才猛然記起,他們乃是昨日在風雲觀所見的那女子的兩名隨從,此時為何變成了杠夫?我心中盤算,那女子的丫鬟引走了薛蟠,兩名隨從偏偏又在此地出現,這其中顯然隱藏著精心策劃的計謀。荒宅那邊不知現在是何情形,即便立時趕回去,說不定早已人去宅空,不如先在這裏緊盯住幾名杠夫,既然他們與那女子是一夥的,不愁摸清這幫人的底細。」
許世生笑道:「此時卻非解釋案情的好時機,你們還是先去打點自己的事情去吧。」

06

許世生點點頭,不經意地說道:「我看這柵欄雖甚高,但為非作歹之徒若存心翻越,卻也難以阻擋。」
張德輝早已會意,忙招呼寶玉等來到樓上房內,房間里只剩下寶玉、焙茗、李貴、張德輝、許世生幾人,圍著張大紫檀木桌坐定。許世生方緩緩道:「世兄,諸位,此案至今已真相大白,不必再查了。」
封平終於開口道:「我不明白,你為何說我才是解開薛蟠殺人一案謎團的關鍵之人?」
「等那管家走遠,此時廟裡廟外一片寂靜,再無人聲,四名杠夫假寐片刻,便放心大胆跳起身來,三兩下便把棺材撬開……他們自然料不到暗夜之中,還有我在廟外窺伺,那時我實在猜測不出這些人究竟意欲何為,心中忐忑不安。只見他們推開棺材蓋,把棺材中的屍體抬出,放在一旁。其後,兩名杠夫繞到那破舊不堪的神像背面,隨即傳來沉悶的掘地之聲,接著又是一陣忙亂,再過片刻,只見兩人從神像后抬出一隻大木箱。一名杠夫掀開箱蓋,藉著廟中供案上那盞長明燈以及杠夫身邊的琉璃燈,我雖在廟外,仍覺眼前似有金光一閃。」
原來,就在昨日,許世生差遣王三到藏春苑打探消息,事先把緊要之處一一給他交代清楚。這王三甚是機靈,先換上身體面的長袍,外人倒看不出他只是薛家的僕人。加之手持許世生事先給的知縣老爺手令,心裏有底,氣度從容。到了藏春苑,假說要為知縣大人的貴客挑選一位色藝俱佳的姑娘作陪,藏春苑的院主王氏自然不敢怠慢,忙過來招呼,又依王三之意,叫出了白玉、牡丹,陪笑道:「這兩位姑娘都是我們院子里一等的人材,想必定能稱知縣老爺貴客的心意。」
張德輝沉吟道:「單憑這,恐怕不能就斷定他殺了妻子,或許病勢突轉沉重亦未可知。再者,我仍不明白這與薛大爺的案子有何牽扯。」
「其中緣由卻簡單得很,只因就在一個多時辰以前,我剛與她見過面。」看到眾人驚訝的神色,許世生並不以為意。
「我在胡家宅院外面等候良久,才見四名杠夫抬著棺材出了宅子,後面跟著的大概是胡宅的管家,往荒郊野外走去。我遠遠在後面跟隨,最後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廟宇前面,喚作『天仁廟』。杠夫們把棺材安置在天仁廟裡,看來是想暫時停放,改日運送出城。我見那管家囑咐幾句,便匆匆離開了,廟裡只剩下幾名杠夫。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可知道,那一帶皆是些破敗的民宅,依你所說的方位,除了薛蟠案發的宅院,唯一的另外一所大宅院便是胡善人家的宅子。也就是說,在兇案發生的當晚,你先在藏春苑外遇到薛蟠,跟隨他到廢棄的宅院,隨後又去拜訪韓秀才,之後又到了胡善人家。依我看來,你當晚的行蹤正好可以解釋此案最大的疑點,那具女屍為何會從胡善人家到了廢棄的宅院?」
寶玉不以為然道:「哪有這許多顧忌,咱們人多勢眾,怕他何來?許先生且說說,咱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馮平恨恨道:「還不是薛蟠依仗有錢有勢,昏官只認門楣,貪贓枉法。馮家本來就人丁寥落,那時更無人出頭與他爭論,拿了些銀子,草草了事。我卻咽不下這口氣,兄弟死得冤枉,豈能善罷甘休!」
說到這裏,許世生瞥一眼獃獃發愣的韓玉材,猛然道:「此人很有可能便是你,你是春桃暗中相好的情人,除了春桃的好友牡丹等人知道外,連王氏也一向並不知情。你大概從未去過藏春苑,王氏難免覺得眼生,其他與春桃有往來的客人都是些富商大戶,王氏沒有不認識的道理。那夜,正是你接走了春桃,因為你與薛蟠早有勾結,收了他的銀子,豈料結果卻成了送羊入虎口,這以後你當然不敢聲張,在家中藏匿起來,如今連畫也不敢賣了。」
「其實我前日晚間所說皆為實情,只不過並非全部實情。當夜薛蟠從藏春苑被趕出,在門口與苑裡的人對罵一陣,其時我就在不遠處觀望。後來薛蟠悻悻離去,我便亦步亦趨緊緊跟隨,走了一陣,我正懷疑他醉酒走錯了路,心中竊喜,說不定機會又來了。此時卻出現了當日在風雲觀外見過的那丫鬟,令我甚感意外。那丫鬟不知與薛蟠說了些什麼,他便樂滋滋地九-九-藏-書隨著去了,轉過幾條小巷,進了一所大宅子。等我趕到時,已是宅門緊閉,我透過門縫往裡看時,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到。我雖心中略有疑慮,但一時卻彷徨無計,又想這大約是開業的名妓,看準了薛蟠這世家子弟,想從他身上撈一筆。當時我記起新結識的朋友韓玉材,便到了他那裡探聽些消息。」
許世生本來一直專註地聽著,此時突然道:「那夜在青霧山風雲觀,你不是有機會對薛蟠下手么?」
許世生拉住一個正在巷子頭上擲石子玩的十來歲頑童,閑話幾句,便知曉了韓玉材秀才的住處,看來韓秀才至少在這木石巷裡頗為知名。那頑童在他身旁好奇地轉來轉去,許世生摸摸他的腦袋:「你平日常見到韓秀才么?」
許世生見這情勢,若以買畫為名,恐難以叫開門,乃揚聲叫道:「韓秀才開門,我是縣衙的差役,知縣老爺有話問你!」
王三聽牡丹說得有理,不由滿心歡喜,心想此番來藏春苑,能探聽到春桃的情人是誰,可算不虛此行。他又繼續追問有關韓秀才的情形,白玉她們也只知這韓秀才窮得很,平時靠賣些字畫謀生。王三見狀,便不再理睬兀自惶惶不安的白玉與牡丹,徑直離開藏春苑,返回趙家客棧。
「快回到客棧時,我突然醒悟了。」許世生彷彿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在韓玉材家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他長得很秀氣,身材瘦削,身上的衣袍大了些,不太合身,還有他說話時的聲音……但這些都不是關鍵。桌子上有幅沒畫完的《仕女戲蝶圖》,工筆細緻,而牆上的那些山水畫卻全然是另一風格,重寫意而非寫實,這兩種迥異的畫風出自一人之手,讓我覺得有些奇怪。後來,當我想到那幅工筆畫筆調秀媚,更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筆,我便得出了結論。其實,今日我也見到了真正的韓玉材,如果我所料不錯,他便是我在巷口遇到的那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說來與男裝的春桃倒有幾分神似。」
「此地的情形看來大致如此了,這時我想起,那女子今晚找上薛蟠,肯定也是圖謀他隨身所帶的財物,現在那荒宅中不知怎樣了,還應儘快回去看看。等我急匆匆穿過樹林,趕到那座荒宅,門前仍是一片寂靜,我見四外無人,試著一推門,竟然應手而開。進了宅子,我在前院停留片刻,只見各門戶皆緊閉落鎖,沒有半點燈火。穿過月洞門,來到後花園,卻見遠處臨水的小亭中透出燈火。」
韓玉材此時卻平靜下來:「我與那薛蟠素不相識,又怎會幫他做傷天害理之事?您所說的這些,全憑猜測,並沒絲毫憑證,依小人想來,知縣老爺定不會如此輕率地給小人定罪,否則,公爺今日徑直便會將小人捉拿歸案,又何必在此多費唇舌?」
許世生笑道:「並無奇遇,不過突然之間我猶如醍醐灌頂。彷彿霧裡看花,以前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忽地一陣風吹來,雲開霧散,全都清楚了。」
許世生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見你的行事,也早猜測你與薛蟠有私怨在前。此事我略有耳聞,聽說最後不了了之了。」
「韓玉材與春桃被卷進這場是非旋渦中,起初大概不由自主——你在勸說他們加入時,肯定軟硬兼施。韓玉材既與春桃有舊,想必早有意為春桃贖身,但卻拿不出那麼多銀子,如果春桃被官府認定已死,他們二人便可以遠走高飛了。而韓玉材與春桃暗中來往,一直瞞著藏春苑的院主,如果你去告發,他們便再難相見……這真是對苦命的鴛鴦啊,我想他們之所以眼下還滯留在康河縣,大概因為參与此事,致薛蟠蒙冤入獄,畢竟心中不安,想看看事情究竟如何了局。」
封平嘆道:「若非碰巧遇上這件案子,不好置身事外,我又怎會在此停留十余日,雖然日程本來並不緊,但也耽擱得夠久了。不過那日晚間我已把所知的情形盡皆說了,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昨日收拾好了行裝,現在便可以安心啟程往南方了。」
王三附和著嘆息幾聲,說道:「此事實屬不幸,那夜春桃姑娘貿然隨客人外出,確是大意了些。」
「幽蘭的確沒有理由將薛大爺拖進一場人命官司當中,事實上她也並沒有這麼做,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吧。昨日我與張老到縣牢里看望薛大爺時,他曾說起,身上帶的幾百兩銀票和玉佩都不見了,這個細微之處說明,他的確遇到了一夥盜賊。而通過那隻並不值錢的翡翠玉鐲,我們可確知幽蘭與此事有關,其實他們便是最近在康河縣活動頻繁的那伙盜賊。」
許世生沉吟片刻,接著道:「好吧,下面就到了案子最關鍵的部分。從青霧山回到康河縣城以後的那天晚上,你究竟做了些什麼呢?」
(作者按:馮淵之事參見《紅樓夢》第四回。)
那差役笑道:「哪有如此大胆的盜賊,巡查之人來來往往,又有看門人在旁不時打量著,豈非自尋晦氣么?」
許世生微微一笑,說道:「最初我也認為,這一切都是韓秀才的安排,利用胡善人|妻子的屍身,製造春桃已死的假象。但僅憑韓秀才自己,怎能完成這種種複雜的布置,他又從何得知胡善人殺妻之事?若說他與幽蘭那伙盜賊勾結,並無任何跡象說明他們早已相識,況且盜賊們能從這樣的窮秀才身上得到什麼呢?當我站在木石巷外那肉鋪旁時,猛然記起了兇案現場的那柄屠刀,屠戶惡狠狠的眼光,更使我想到了很多……據你所說,那夜你是在一更天時去拜訪韓秀才,韓秀才也證實了這一點,但木石巷口香蠟鋪的陳掌柜卻說,韓秀才快到三更時,才匆匆自外面返回,這麼長的時間,韓秀才莫非都與你在一起?」
韓玉材身子一陣顫抖,片刻後方稍稍鎮定,以袖拭淚,緩緩道:「公爺既已提及此事,小人自然不敢隱瞞。唉,公爺想必也已知曉,小人與春桃身世可憐,僥倖在這康河縣重逢,誰料造化弄人,又遭此奇禍。好在天理昭彰,青天大老爺已捉獲兇手,也讓小人安心了。」
「原來內中還有如許秘密,我知道了……」許世生喃喃道,「這伙狡猾的盜賊聽說胡善人的妻子去世,便扮作杠夫上門。他們的如意算盤乃是,把屍體挪出,卻將這段時日在康河縣或騙或盜得來的大宗金銀珠寶之類放置在棺材中。只因最近官府在城門口對過往行人嚴加盤查,盜賊們難以將這些金銀珠寶運出城外,但藉助于這口棺材,他們可以輕易混出去。縣城有名的富翁胡善人將去世的妻子運往城外安葬,誰能想到其中另有玄機,棺材中的屍體已經不翼而飛了呢?」
寶玉長吁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我懂了,胡善人的妻子得了重病,卻又漸漸恢復起來,他眼看到手的財產又要飛走,心有不甘,便狠心掐死了妻子。不知怎的這事被幽蘭他們知曉,便以此訛詐胡善人,讓他拿出一大筆錢財,否則便要將他告到官府。許先生,幽蘭這也算以毒攻毒,端的不錯。只是我還不明白,幽蘭為何又將薛大哥拖下水,無頭女屍案直弄得滿城風雨,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另外,既然那具女屍是胡善人的妻子,藏春苑的春桃究竟到哪裡去了?」
韓玉材木然點頭:「當日我的確在堂下,那簡直如同一場噩夢。」
幽蘭如銀鈴般笑道:「公子果然善解人意,今天我們出城去遊玩,能在這裏遇上公子,真是巧得很,正好也為公子送行。」
王三聽她話里有文章,試探著問道:「那依你所說,春桃姑娘的情人是何等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