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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遇命案晴空下霹靂 逢抄家平地跳雪山

第十回 遇命案晴空下霹靂 逢抄家平地跳雪山

寶玉道:「我這個樣子回來,不把別人都嚇一跳么?」
賈璉忙回道:「九城巡按府上有人來拜訪,說有十萬火急之事。」
鴛鴦等見賈母傷心過度,都慌了神,忙上前安慰,揉肩的揉肩,捶背的捶背,又忙著喂茶,此時卻見賈母雙目上翻,暈了過去。嚇得鴛鴦上前邊用力掐賈母的人中,邊大聲呼喚,過了半晌,賈母方悠悠醒轉,但仍是目光獃滯,氣若遊絲。鴛鴦不敢怠慢,忙讓人去請王夫人、邢夫人、賈璉等人過來,又叫小廝快去請王太醫。
寶玉看她巧笑嫣然,全不似適才情狀,便道:「奇怪啊,我不是在你家裡么,怎麼現在卻回到這兒了?我只記得當時暈了過去,之後怎麼回事可全不記得了。」
賈政聽了,難免心神不寧,心想自貴妃逝后,家裡諸事不順,昨日忠順王府的長史官找上門來,橫生一場波折,終把妙玉帶走,還不知如何收拾,今日九城巡按府偏偏又不期而至,大概亦並非吉兆。無可奈何,暫且聽聽來人說些什麼再作計較。
念及晴雯,寶玉心中不由陣陣酸楚,他嘆口氣,扶起媚人,溫言道:「這事確實蹊蹺得很,我知道你急著想找回那玉,但亦無須胡亂猜疑,徒然平添煩惱……襲人怎會做那等事呢?」
賈母雖病體難支,心裏並不糊塗,看看琥珀等人臉上的神色,便知不對勁,咳嗽了幾聲,氣喘吁吁道:「你們亦別瞞我了,瞞過今日,瞞不過明日。我亦活不了幾日了,總要死得明明白白的。」

01

寶玉見她如此,不知她又要有什麼驚人的話,正想追問,忽覺眼前又是陣陣暈眩。他手扶前額,剛要站起身來,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鴛鴦此時亦尚不知抄家之事,見賈母生氣,忙打發小丫頭出去看看,讓外面的人趕緊安靜些,正抱怨著:「老祖宗剛好了些,不知是誰,敢在這裏吵吵!」忽見琥珀從外面匆匆進來,神情不同往常,見賈母正閉目養神,沖鴛鴦直使眼色。
(作者按:賈政、賈赦、王熙鳳等人罪名,詳情均見《紅樓夢》前八十回。)
時候已是接近正午,牢房卻依然陰暗得很,只從西牆上方的一個小窗口透下些微光亮。牢房裡再無旁人,一股腐臭味瀰漫在寶玉鼻端,讓他直欲嘔吐。寶玉只覺心神俱疲,正欲坐下,卻發現這裏既無桌椅,又無床鋪,只牆邊地上鋪著些稻草。寶玉長嘆一聲,不由得眼中墮下淚來,直至此時,兀自百思不得其解,從昨夜到今晨,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呢?
再說賈母院中,賈母正在上房西梢間暖閣里,倚在榻上與鴛鴦等人閑話,忽聽得院外陣陣喧嘩,嘈雜不止。賈母皺眉道:「誰在那邊大呼小叫的,我病了這些時日,這些人沒了拘管,越發不懂規矩了!」
賈母聽了,先是連連搖頭,接著流下淚來,以手擊榻,長嘆道:「唉,自從元春去后,我便擔心咱家要遭逢大難,如今果然難逃此劫。」說至此處,她哽咽難言,隔了一會又道:「記得那年初一去清虛觀打醮,在神前拈戲文,第三本是《南柯夢》,當時雖覺不吉,卻亦沒想太多,今日應驗了,看來神佛之意,實是難以違拗。榮華富貴倒亦罷了,只苦了我那寶玉孩兒……」
鴛鴦只叫得一聲苦,賈母早從榻上直起身來,顫巍巍地便要下地,不住問道:「抄家……究竟怎麼回事?」這時琥珀等人放心不下,亦衝進西梢間來。鴛鴦仍要掩飾,勉強笑道:「回稟老太太,並沒什麼事,許是傻大姐一時犯病了,我這就讓人把她攔回來。」
待賈政來至前面廳上,卻見原是故人,來者乃九城巡按府里的一名胥吏,因祖上與賈家是遠親,早年間常常走動,近些年因諸事繁雜,少了往來,不過逢年九*九*藏*書過節亦時而見面。適才賈政因心緒煩悶,沒記起他來,此時稍稍安心了些,連忙寒暄問候,又命人獻茶。卻見那胥吏神色慌張,擺手道:「大人毋須客套,晚生今日前來,乃有要事。」便把寶玉已被九城巡按府以殘殺奴婢罪名關押之事說了。
寶玉仍是一頭霧水,茫然道:「當著你的面?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此次賈府抄家,系聖上動怒下旨,天意難違,北靜王事後方得知,然為時已晚,不過他暗中周旋,早跟九城巡按府張大人打過招呼。故此巡按府抄家之時,頗多照拂,並未如尋常時盡顯雷霆之威,令犯官合家震怖。主事之人聞聽賈母病重,便不再進院搜檢,本來太平無事。然賈母之粗使丫頭傻大姐見巡按府衙役在賈府中四處搜檢,查點家產,她不明就裡,貿然上前攔阻。衙役們見她模樣,便知生性愚頑,有意拿她取樂,便抽出腰刀大聲呵斥。傻大姐哪見過這等陣仗,直嚇得魂飛魄散,沒命般喊叫起來。
鴛鴦提心弔膽守在賈母身邊,好在院外的喧嘩聲漸漸平息,正鬆了口氣,猛地聽到有人大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抄家啦,大家快逃命……」細聽聲音,卻是賈母房裡的丫頭傻大姐。
聽到喊聲,那差官和其餘的衙役一擁而入進到裡間,只剩下一人留在外間看管著寶玉。過了片刻,幾名衙役抬著具女屍從裡間走了出來,長發低垂,面孔慘白。寶玉一見,登時身子一震,如雷擊頂,那竟是媚人!
寶玉有些頭痛,竟覺屋內似有陣陣涼風襲來,不由打了個寒戰,難道後房門忘記關了不成?他正想站起身來,忽然穿衣鏡被推開,媚人端著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有些糕點,什麼棗泥餡山藥糕、藕粉桂花糖糕之類,還有碗熱氣騰騰的細米香粥。媚人笑道:「你總算醒了,快來喝點熱粥吧,暖暖身子,今兒晚上有點冷。」
媚人這一提醒,寶玉方才感覺腹中飢餓,他趕緊端過托盤,吃了幾塊點心,再喝下半碗香粥,頓時驅走不少身上的寒意。然而這時節困意卻涌了上來,他本想再與媚人聊會兒天,但眼皮卻不由自主打起架來,坐在椅子上打著盹,眼前媚人的面容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隨後他便墜入了沉沉夢鄉。
寶玉笑道:「我就有這毛病,一著急就容易犯,不是大喊大鬧,就是人事不省,一會兒就好了,你亦不用害怕。要說通靈玉丟失那件事呢,雖然蹊蹺得很,但總有水落石出那一天,你就別亂猜疑了,對大伙兒都好。」
媚人擦擦臉上的淚痕,忽然冷笑道:「我知道在二爺眼裡,襲人是我們這些人里第一賢良的,將來說不定還要抬舉她的。只是此次失玉之事,所牽涉的非止一兩人,恐怕瞞亦瞞不住,蓋亦蓋不住。」
賈政聽了,只覺頭昏目眩,坐在椅上半晌動彈不得,恍惚中又聽那胥吏說因賈家乃皇親國戚,九城巡按府未敢專斷,已將此事啟奏當今聖上,如今只看聖意如何裁處。賈政聞聽更覺大難臨頭,他勉強掙著起來,向那胥吏道謝,又命賈璉去準備一份厚禮相送。那胥吏推辭幾句,終究不敢久留,拿了禮物匆匆離開賈府。
(作者按:參見《紅樓夢》第八回對通靈玉的描述,通靈玉「大如雀卵」,作者曹雪芹另外說明,「其真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中銜下」。既如此,放置於酒瓶中應不成問題。)
媚人道:「我們走的都是角門,看門的都熟識,倒還好,沒有旁人注意到。再說大家都在老太太那邊忙著,亦沒心思留心別的,襲人她們亦過去了。」
媚人拍拍胸口道:「還說呢,再不敢招惹二爺了。正說著話,你卻突然人事不省,把我和焙茗嚇得不輕。好在我家旁邊就有位有名的大夫,趕快請他看了看,說九九藏書不妨事,不過一時急躁,氣血上涌所致,大夫給灌了幾口葯,說睡上一覺醒了亦就沒事了。我們看看天色亦不早了,就套上車把你拉上一起回府了,你倒睡得安穩,一直到現在。」
昏昏沉沉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寶玉這才睜開眼來,他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回到怡紅院的居室之中,正坐在張織錦靠背椅上,身上還搭了床毯子。寶玉茫然地四處望望,原來自己是在西外間,屋裡黑漆漆的,沒有旁人,身畔的小桌上放著盞玻璃繡球燈,微弱的燈光晃動著,不遠處便是西裡間的房門,看得見碧紗櫥里的填漆床,床幃垂掛著。另外一側,西外間與堂屋之間的大穿衣鏡合攏著,槅子架外亦是黑洞洞的,靜悄悄沒有人聲,只有槅子架上的自鳴鐘走動的聲音傳到耳邊。
再說此時榮府中,已是天下大亂。原來這日一早,重病之中的賈母竟覺得暢快了些,鴛鴦服侍著喝了碗燕窩粥,而後斜倚在榻上歇息,鴛鴦、琥珀、鸚鵡等幾個丫頭變著法子講笑話逗她開心。賈母笑眯眯地聽著,時而有氣無力地笑幾聲。賈政等人早得了消息,均喜形於色,以為賈母病情終於好轉,但還不敢輕易前去打擾,皆在門外院中守候,準備等賈母複原得再好些了,才去請安。
媚人搖頭道:「二爺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確實跟襲人姐姐都在一起,但那塊玉亦的確是她當著我的面親手交給了趙姨娘,只不過我當時沒有意識到罷了。後來,趙姨娘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把那玉放到了櫳翠庵那裡。」
書中暗表,原來九城巡按府擒拿寶玉之後,因其姊乃當朝貴妃,賈家乃皇親國戚,未敢擅專,遂速將此事啟奏聖上。事有湊巧,亦該著賈家遭逢厄運,當今聖上恰恰剛接著忠順王的一份奏摺,說是賈府包庇罪臣之女妙玉,把她藏匿在府中,且吞併妙玉私藏之珠寶,賈政之子與此亦有莫大幹系云云。自賈妃逝后,便多有人在聖上面前進讒言,謂賈府之人素以皇親自恃,多行不義,乃至有害人性命、奪人家產之事,致使民怨沸騰。聖上本未深信,如今見此兩份奏摺,不禁龍顏震怒,立下旨意,令有司對賈府涉案之人嚴加訊問,辨明罪責,絕不輕貸,又令查抄賈府家產,除留取部分供家屬應用之外,其餘全部清點,待案結之後藉沒入庫。
可憐寶玉自幼錦衣玉食,哪曾經歷過這種陣仗,這九城巡按府他昔日亦曾來過,不過那時是座上貴客,如今卻已淪為階下囚。那差官用力將他推入牢房,寶玉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差官全不理會,鎖上鐵門,徑直去了。
媚人道:「太醫說,老太太的病情依然沉重,但若能穩住,興許還可好轉,關鍵就看這幾日了。」
媚人道:「二爺和許先生難道都沒想到那瓶合歡花浸的酒嗎?酒中浸花,花色皆入酒內,酒色暗棕,此時若把那小小的通靈玉放置瓶中,雖是玻璃瓶,又有誰看得出來呢?」
寶玉點頭道:「這些都不錯啊,襲人亦是對許先生這樣說的。之後襲人找到了酒,趙姨娘沒多停留就離開了,她怎麼有機會取走通靈玉呢?」
鴛鴦見賈母這等情狀,亦不敢再隱瞞,哭著跪下道:「老太太保重,我說便是了。」便寥寥數語把賈政、賈赦、賈珍、寶玉等人被拘押,賈府遭抄家之事說了。
媚人沉默不語,半晌方指指槅子架上的自鳴鐘道:「已經快寅正初刻了,二爺趕緊喝點粥、吃點點心,上床睡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了。」

03

寶玉並未開口,只是木訥地點點頭,他現時思緒正如亂麻一般,自己為何身在此處,昨夜的經歷究竟是怎麼回事,媚人又到哪兒去了……種種疑竇使他根本無暇去應付眼前這些人read.99csw.com,然而接下來卻聽那差官冷笑道:「現有人將公子告到九城巡按大人府上,說你在此為非作歹,殘害奴婢。故大人命我等前來巡查,公子果然在這裏!」
寶玉這才想起下午亦沒來得及去給賈母請安,忙問道:「老太太怎麼樣了?好些了么?」
正慌亂間,清點賈府家產之人過來向張大人報說,家產已清點完畢,並列清單如下:「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象牙筋二把,鍍金執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麻葉皮三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狸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雲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張,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十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余件,鍾錶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潮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張大人點頭,命人將賈府財物俱登記造冊,妥善封存。
賈政正驚疑間,只見在這隊人馬最前面,一頂官轎徐徐落地,兩名衙役在轎前掀開帘子,從轎里走出的那人他卻認識,原是九城巡按府的張大人。賈政心中惴惴不安,忙上前見禮,那張大人神情肅穆,與平日大不相同,回禮道:「政老且莫要外出,今下官奉旨來此,府里諸位預備接旨吧。」
張大人話音甫落,眾衙役不容分說,衝上來便要把賈政、賈赦、賈珍押走。賈珍早已六神無主,不住唉聲嘆氣,賈赦倒還頗為鎮定,叫過賈璉,低聲交代幾句。賈政卻不禁流下淚來,嘆息「不想祖宗家業竟然毀在我手上」,又放心不下賈母,叮囑眾人切莫讓老太太知曉抄家之事。
(作者按:抄家清單系引自高鶚所補《紅樓夢》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驄馬使彈劾平安州」。雖然高鶚續寫的《紅樓夢》后四十回經常遭到紅學家們的詬病,但紅學家鄧雲鄉認為,他擬的這份抄家清單還不錯。)
接下去寶玉已完全亂了方寸,渾渾噩噩直如做夢一般,那群衙役亦不由分說,徑直把寶玉押到九城巡按府上。巡按大人外出未歸,差官便把寶玉投到巡按府後院的牢房之中。
媚人慾言又止,她咬咬牙,似乎終於下了決心,開口道:「二爺再想想當時的情景,趙姨娘來到怡紅院,說是要給老太太配藥,需要上好的合歡花浸的酒作藥引子,因此找了過來。我們把她讓進堂屋裡,然後襲人姐姐到前面抱廈去找酒,我陪著她在屋裡閑聊……」
寶玉茫然地坐起身來,他揉著眼看著炕上的陳設,靠牆擺著低矮的炕櫃,炕桌被移到了炕的另一邊,再看看屋裡,家什不多,通往裡間掛著綉線的軟簾,一切都有些眼熟。震耳的敲門聲讓寶玉反應有些遲鈍,再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這還是在媚人家裡。寶玉頓時不知所措,竟亦想不起去開門,直如置身迷霧之中,自己不九-九-藏-書是已經回怡紅院了么,怎麼現在又到了媚人家裡呢?
寶玉悚然一驚,竟會有這種可能,他確實從未想到過。媚人不由他分說,又道:「服侍二爺安歇時,襲人姐姐確已把通靈玉塞入床褥下,我亦在旁邊見到了。但隨後我先出了碧紗櫥到了外間,她又留下整理了一下床褥,若此時她悄悄把通靈玉拿起,隨身藏了,那自然誰亦不知。待到在抱廈那邊找尋合歡花浸的酒時,再把通靈玉放到瓶中,當著我的面交給了趙姨娘,我那時怎能識破呢?只是,昨夜玉丟失以後,我思來想去,既然從昨晚到今兒早上,在發現失玉之前,怡紅院里的人誰亦沒有離開過,那此事就應著落在趙姨娘身上,因為昨夜只有她來過怡紅院。而怡紅院里唯一被帶走的東西,便是那瓶合歡花浸的酒了……」
寶玉見她仍堅持己見,忙道:「怎會是親眼所見?那日你兩人不是始終在一起么,她沒拿那塊玉,這你最清楚不過了,再說事後亦認真查點過,怡紅院上上下下,全然不見玉的蹤影,這你都是知道的啊!」
寶玉不明所以,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那差官亦不理會,回頭便命幾名差役仔細搜查屋子,只見一名差役衝上前來,在炕上亂翻起來,又令寶玉下炕退到一旁。另一名差役掀起通往裡間的軟簾,徑直闖了進去,轉瞬間眾人便聽見從裡間傳來一陣驚呼:「殺人了!殺人了!」
聽了媚人之言,寶玉半晌說不出話來,轉眼看看身畔的焙茗,亦是目瞪口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到目前為止,媚人的說法是唯一能對失玉之事作出合理解釋的,先前寶玉與許世生討論時,連許世生亦未曾想到這種可能,的確,藉助于那瓶合歡花浸的酒,趙姨娘可以堂而皇之地把通靈玉帶走,只要襲人事先把玉放到酒瓶之中……此時寶玉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思緒混亂已極,若讓他相信一向最倚重的襲人竟然躲在身邊盤算著謀害自己,那實在好似地覆天翻,乾坤倒轉,若說襲人清白無辜,失玉之事又如何解釋呢?媚人之言實在難以辯駁。
且說賈赦、賈政聽完聖旨,默默無語,均知事已至此,惟有聽候處置。當時賈珍、賈璉、賈蓉、賈薔、賈芝、賈蘭等俱在,九城巡按府張大人宣完聖旨后,更一一曆數賈府諸人罪狀。除寶玉殺害奴婢媚人、賈府包庇罪臣之女妙玉兩項之外,尚有賈政縱子強|奸母婢,致使其羞憤自盡;賈赦強買古董,逼死物主石獃子;賈赦之媳王熙鳳因貪戀錢財壞人婚姻,致男女二人自盡,賈珍亦與此事難脫干係……眾人直聽得冷汗直流,個個面無人色。
寶玉聽了,難免憂心忡忡,一時間竟亦沒心思再查問早先媚人所說襲人涉及失玉之事,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問道:「那會兒你說,府里還有其他人與通靈玉丟失一事有關,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當此時,賈政忽見賈璉在穿堂那邊張望,他皺皺眉,走過去問道:「有事么?怎麼找到這邊來了?」
(作者按:清虛觀打醮之事,參見《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賈政忙命人去請賈赦,速來商議對策。小廝匆匆去了,不一會兒卻回說大老爺出府去了,不曉得去了哪裡。賈政直急得汗出如漿,心想此事萬萬不能讓賈母知曉,此刻家裡儘是些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要麼便是女流之輩,實在無人可以倚靠。情急之下,他找來幾名心腹門客商議,議論良久,只是苦無良策,賈政忽然想起許世生,忙問他去了哪裡。原來許世生此時已回北靜王府,向北靜王稟報忠順王府長史官來至賈府抓走妙玉,並牽涉寶玉之事。
賈政暗忖,若寶玉之事當真已動達天聽,為今之計,亦只有去求北靜王世榮幫忙或還有迴轉的餘地,便命下人火速備轎,自己九*九*藏*書這就去求見王爺。不過盞茶工夫,下人回報,轎已備好。賈政匆匆來到府門前,正要上轎,卻見長街另一頭塵煙四起,頃刻間一隊人馬來至榮國府門前。
賈府眼下已然如此情狀,王太醫肯否過來,眾人亦心中無底。好在王太醫倒甚是仗義,仍及時趕到,眾人如盼救星一般,忙請入上房西梢間暖閣,鴛鴦因要照顧賈母,亦顧不上迴避了。王太醫測過賈母的脈息,眉頭緊蹙,沉吟良久,方說出一番話來。未知賈母之病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媚人搖頭道:「那大概只是我的猜疑吧,暫且還是不說了……別惹得你再暈過去。」
(作者按:參見《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寶玉一面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此處指襲人)。』」媚人故有是語。)
(作者按:寶玉兩次發病之事,參見《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第五十七回「惠紫鵑情辭試忙玉」。)
到末了,張大人命衙役暫拘押賈政、賈赦、賈珍付有司詳加訊問,賈政之子寶玉,現已押在九城巡按府中,賈赦之媳王熙鳳因系女流,暫不拘押,便在府中看管,其餘諸人,一律不得隨意外出,靜候處置。府中全部財物,由官府遣人詳加清點,日常應用,暫且酌情供給。
(作者按:寅正初刻,相當於凌晨四點。)
話說寶玉聽了媚人之言,甚為驚異,心內暗忖:如今祖母病重,若說他人平日里對我不滿,趁此時設下詭計,欲對我不利,或者還有幾分可信處。惟有襲人,平素最是賢良,對我又忠心不二,怎會與失玉之事有關?又想這媚人雖自小便服侍自己,然前幾年回了南京老家那邊,晴雯死後方重回身邊,感覺竟似生分了不少。現時媚人說出如此驚世駭俗之語,莫非神志不清了么?

02

鴛鴦心知有異,躡手躡腳來到西梢間門口,琥珀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鴛鴦登時神色大變,不敢信竟有此事。她回頭看看賈母,見賈母仍倚在榻上打盹,忙沖琥珀連連擺手,讓她守在院門口,若有巡按府的人要進來時,千萬勸回,實在不得已,亦須早來通報,再圖對策。
(作者按:前文已提到,根據曹雪芹前八十回原著提供的線索,紅學家們一般都認為,賈元春之死並非善終。如周汝昌即認為,賈元春之死類似楊貴妃之死,乃是隨侍皇帝外出期間,事變猝起,亂中被殺。賈元春死後,賈府沒了靠山,敗落是意料中事。關於賈府被抄家,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一書中指出,賈府敗落的原因很多,但最大、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抄沒」,參見脂本《紅樓夢》第二十七回的一條脂評:「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
寶玉跌坐在炕上,勉強定定神,說道:「你所說雖有些道理,可還只是你的推測。畢竟你沒親眼看到襲人將玉放到酒瓶中,何況口說無憑,叫我怎能貿然相信?」
還沒等寶玉想明白,門外擂門的人已等得不耐煩了,只聽咣咣幾聲巨響,屋門被撞得大開,幾名官府的衙役如狼似虎般闖了進來。領頭的差官在屋裡左右顧盼幾眼,盯住呆坐在炕上的寶玉道:「你便是榮國府那位銜玉而生的公子么?」
媚人退了幾步,身子斜斜倚住炕邊,彷彿已不堪重負,緩緩道:「我並非是在胡亂猜疑,信口污人清白,而是親眼所見。」
這一覺睡得好香,似乎過了很久,寶玉朦朧中聽見有人在使勁敲門,過了一會兒無人回應,敲門變成了擂門,門被砸得咚咚作響。寶玉終於不勝其煩地醒了過來,迷濛中還想,誰人敢在怡紅院如此撒野呢?然而剛睜開眼睛,他卻驚得呆住了,原來自己並非身在怡紅院正房碧紗櫥的床上,而是躺在不知誰人家的炕上,身上蓋著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