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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獄神廟寶玉拜蕭王 榮國府賈政哭列宗

第十二回 獄神廟寶玉拜蕭王 榮國府賈政哭列宗

02

再說九城巡按府內,退堂之後,張大人回到後院書房,換下官服,稍事歇息,便讓人喚來師爺,問道:「公堂上你沖我直使眼色,阻我發籤杖責那賈寶玉,卻是為何?」
寶玉口中唯唯,打量整個房間,見屋內只一床一桌,還有兩把看去搖搖欲墜的舊硬木椅子,床上倒還有被褥,桌上亦放著破損缺角的茶壺茶碗。雖房內仍然潮濕陰暗,然與後院監牢相比已是判若雲泥。
原來從外面看這三間正房雖連在一起,房內卻並無門相通,西面正房只與西廂房連接,穿過一道門帘便到了裡間廂房。許世生與薛蟠既知這便是案發之地,不敢大意,里裡外外仔細察看。房內陳設其實甚為簡陋,正房裡炕上的炕桌已被掀翻,席子亦胡亂捲起,炕前有個小小的梳妝台,上面擺放著燭台、梳妝盒、鏡子、木梳等。房間另一頭堆著幾隻舊衣箱,除此以外正房裡再無其他傢具。裡間廂房裡甚是狹小,只擺著一張圓桌,幾把靠背椅子,還有些農家日常應用的雜物。
寶玉一時驚得呆住了,半晌方道:「我那時明明就在大觀園怡紅院中,怎會無人見到我回府?敢問大人,可曾查問過大觀園內的奴婢么?」
張大人點頭道:「如此說來,便再無可疑的了,只是最終如何判斷此案,如何發落那賈寶玉,卻還讓人為難。」
事不宜遲,薛蟠急著要趕往媚人家,只是尚不知確切所在,便讓王三前去賈府打聽。許世生又特意囑咐王三一番,那王三對許世生向來敬服,此時凝神細聽,連連點頭,不一會兒飛奔而去。
寶玉忙撿起那幾捲紙,原來正是官府審問襲人、麝月等時所錄,皆已畫押。展卷讀來,見確如張大人適才所云,襲人、麝月皆說,自那日午後,再沒見到過自己。寶玉困惑不已,放下紙卷,衝堂上叩頭道:「小人此刻實如墜五里霧中,不明所以,但小人敢以性命擔保,未曾虛言欺瞞大人。其中緣由,尚祈大人查明,媚人遇害之事,定系有人暗中構陷小人。」
許世生點頭道:「世兄所言甚有道理,初看此案,確與康河之案近似,然而依據公堂上所透漏之案情,卻有數處疑團,讓人殊覺難解。首先,媚人在此案中究竟充當了何等角色?是她讓焙茗叫來寶二爺,說有重大隱情,亦是她給寶二爺準備茶水,若說有蒙汗藥,那定是在茶水之中了。然而,最終媚人卻又遇害,看來似是受了兇手矇騙利用。再者,寶二爺所說那晚經歷實在使人迷惑,正如那張大人所說,從時辰上推算,他決做不到中間返回賈府,再出現在媚人家裡,況且還有襲人等的證詞。然則寶二爺言之鑿鑿,這又如何解釋?」
賈府內外,此時俱是一片愁雲慘霧。翻回頭單說那鳳姐,原來那日掃雪時,不期卻拾到了寶玉丟失的那塊通靈玉。鳳姐暗想,這通靈玉最初在怡紅院里遺失,後來又離奇出現在櫳翠庵,寶玉因此還與妙玉遇襲一案扯上了關係,不過,玉不是已被忠順王府的長史官帶走了么,如今出現在此處卻是為何?這通靈玉的蹤跡簡直神鬼莫測,不知此時拾得究竟是福是禍,眼下亦沒個人商議,如何處置亦是難題,若把玉帶在身邊,保不定啥時候又會遺失了。
許世生輕聲喟嘆,說道:「一時之間,只恐誰也無能為力了……咱們不宜在此地停留過久,以免生變,這就再去那邊幾間正房察看一番,速速離開吧。」
師爺回道:「此等世家子弟,看似道貌岸然,實則素性奸惡,行止不端。前幾日我聽說,這賈寶玉先前便曾強|奸母婢未遂,卻致使那婢女羞憤自盡。而且聞聽賈寶玉素有瘋癲之疾,發作起來,人事不省,甚或見人殺人,見狗殺狗。如今犯下媚人一九_九_藏_書案,卻亦不為意外。」
賈政與王夫人既去,寶玉繫於獄神廟中,便由賈環承襲一脈家業。雖說因兩府遭查抄,寧國府悉數沒入,榮國府上上下下亦驚魂未定,但賈環先就得意起來,除了對賈赦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其餘人等盡數不放在眼裡,頤指氣使,惹得闔府之人無不厭煩。總算賈赦告誡他,當此非常之時,萬不可再添事端,才略略收斂了些。
再說賈府眾人,整日里提心弔膽過日子,不知聖意究竟如何裁處。這一日,聖上旨意終於下來,其要義大略如下:經九城巡按府查實,賈珍葬媳,竟用了已獲罪的義忠親王的棺木,此等膽大逾制之舉,實屬欺君罔上,故今革去寧國世職,賈珍押回原籍,嚴加管束,寧國府第及一應財物、下人,各處田莊、房產等,悉數沒入。賈政治家無方,竟縱子強|奸母婢,致使婢女投井身亡,又收容罪家之女,扮作女尼,窩藏御賜寶物,亦屬欺君之罪;至於賈赦,亦遭指證數罪,雖皆查無實據,然謠言紛紛,其來有自,修身養德,實所欠缺。因賈政本系皇親,聖上特開恩寬宥,只革去本人官職,押回原籍嚴加管束,不再加治罪。令賈赦改過自新,不可再惹物議,榮國府第及一應財物暫可保留,各處田莊、房產減半;因賈政獲罪押回原籍,嫡子賈寶玉待罪獄中,其本股財物、下人等可由庶子賈環承襲。另,賈赦之媳王熙鳳所涉私受銀兩壞人婚姻、致死人命,以及指使下人行兇之事,暫無佐證,而牽涉賈寶玉害死丫鬟媚人之事,尚待查清,可將王熙鳳押入巡按府監牢之獄神廟中,待查清之後再行發落。
張大人怒道:「本官給了你為己辯白的機會,讓你交代當晚行蹤,然而你卻信口雌黃,與本官所查證之事實全然不符,若非心懷鬼胎,怎會如此?如今你只說別人陷害於你,卻全無憑證,又讓人如何相信?本官索性再告訴你一事,讓你斷了狡辯的念頭。那日衙役前往媚人家捉拿你時,本系破門而入,而媚人家裡外兩間房舍中,只有一扇窗戶,當時亦是從裏面閂上的。試想,當時房內只有你與媚人,門窗皆從裏面門住,若兇手另有其人,他如何進得來,行兇後又從何處逃遁呢?須知兇手乃肉體凡胎,並非神仙鬼怪。以上種種足以說明,你便是殺害媚人的兇手。」
張大人聞聽,喜道:「果然妙策,庶幾可解此一難題。我這便傳下令去,依計而行。」
許世生問起那日寶玉在媚人家的經歷,寶玉所說與公堂之上並無兩樣,許世生只是搖搖頭,一時之間亦無法可想。寶玉悲嘆道:「如今細細想來,或許當真是我舊疾發作,害死了媚人卻全無知覺,若果然如此,正所謂百死莫贖了。」
騾車轉入一條窄巷,王三不停左顧右盼,生怕錯過媚人家,口中喃喃道:「照理說來,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01

沉思良久,鳳姐驀地想到,既然手中這通靈玉絕然是真的,莫非櫳翠庵中出現的通靈玉實為贗品?寶玉與賈璉俱皆在場,按理不會看錯,不過心慌意亂之時,亦難說得很。果然如此,若把這玉交給巡按府,或許對寶玉的官司有所助益,畢竟此乃真玉,可說明寶玉與櫳翠庵妙玉遇襲、寶物丟失一案並無干係,甚或有人暗中陷害。
寶玉聽了,直似五雷轟頂,忍不住往堂上叩頭叫道:「如此殺人重罪,大人豈可厚誣小人,冤枉,冤枉!」
寶玉見了這幾尊像,不禁觸景傷懷,緊走幾步跪倒在蕭王面前,往上叩頭,叫道:「獄神爺爺在上,祈望多多佑護小人,小人實在冤枉得很!」
薛蟠聽了,更是愁上眉梢,不由問道:「那依先生之見,咱九_九_藏_書們應如何行事呢?如今情勢危急,毋須客套,一切請先生示下便是。」
正欲擲下火籤,令衙役重責二十板子,忽見站在公堂一側的師爺沖自己直使眼色,暗暗擺手示意。張大人心中狐疑,便放下火籤,令衙役將寶玉押入監牢,擇日再審,隨即衙役高呼「退堂」,驅散看審的百姓。
薛蟠贊道:「王三,你這幾下倒利落得很啊!」
許世生嘆道:「眼下恐別無良策,只好先去媚人家看看,望能發現些微端倪。」
薛蟠、許世生跳下騾車,往巷子里走了一段路,見左側有片廢棄的院子,原來似是大戶人家所居,現在卻只剩斷垣殘壁,荒榛荊棘,好大一塊空地上野草叢生,草叢間還夾雜著一堆堆燒焦的碎紙什物,隨著風勢飄動,讓人直欲掩鼻。巷子右側是幾間東倒西歪的茅屋,看來亦絕不會是媚人家。
人群逐漸散去,不少人皆覺意猶未盡,有說寶玉看來溫文爾雅,不似殺人兇犯的,亦有說事實俱在,證據確鑿,由不得寶玉抵賴的,爭論不休。薛蟠與許世生憂心忡忡地出了九城巡按府衙門,一待遠離人群聚集、耳目眾多之地,薛蟠便道:「我看這案子倒挺像我那年在康河縣遇到的情形,定是哪個王八羔子栽贓陷害寶玉兄弟,用藥迷暈了他,然後害了媚人,把屍首與昏迷不醒的寶玉放在一起,如今便是跳進黃河亦洗不清,當真讓人頭疼!許先生以為如何?」
那差官冷笑道:「還來明知故問,大人已傳下話來,既然你手中有通靈玉,無論真假,皆可證明你與櫳翠庵一案脫不了干係。若此玉為假,櫳翠庵之玉為真,便是你企圖魚目混珠,混淆視聽,包庇賈寶玉;若此玉為真,櫳翠庵之玉為假,然則賈寶玉隨身佩帶之玉,為何落在你手?明明是你二人沆瀣一氣,共謀櫳翠庵之寶物。」
自寶玉被關進獄神廟,不覺又是一月有餘,這期間王夫人讓賈璉來探視過兩回。寶玉此時方知賈母已逝,直哭得昏厥過去,哀痛不已。薛蟠與許世生也來看過,說起賈府眼下的窘境,亦只有相對嘆息。
待忙完了這事,趙姨娘志得意滿,心想這些年自己受盡了擠兌,總算熬出了頭,只恨眼中釘鳳姐與寶玉已被關入獄神廟,還是難以泄心頭之氣。此時她忽地想到了黛玉,這些年來恃寵嬌縱,現下賈母己逝,鳳姐、寶玉被囚,靠山都沒了,倒要給她些苦頭嘗嘗,當下主意,已定……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按:根據脂評透漏的信息,曹雪芹已佚的後半部書中有關於「獄神廟」的重要情節。如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第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另如甲戌本第二十七回側批:「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研究者認為,古代獄神廟一般設立在監獄之中,是獄官、獄卒和囚徒祭祀獄神的地方,也用來關押未判決或罪行較輕的犯人,與在普通牢房的犯人相比,這兒的犯人可享受到特別的優待。)
再說榮國府內,王夫人跟隨賈政,啟程前往南京原籍。臨行之時無人相送,門口備好的幾輛騾車緩緩上路,只有五六個奴婢跟隨服侍。眼望偌大的榮國府在身後越來越遠,今生恐再難有回返之期,王夫人早已泣不成聲,連賈政亦忍不住老淚縱橫。
許世生勸道:「此事的確十分蹊蹺,事實若何難以逆料,不過真相大白之前,世兄亦不必憂心自責,自尋煩惱。」
張大人狠狠一拍驚堂木,喝道:「原本看顧你乃世家子弟,不料想亦如那等怙惡不悛之輩,抵死不招,只怕難免皮肉受苦!」
待到了前面一進院子里,寶玉偷眼觀瞧,見兩側有https://read.99csw.com數間房舍,卻不似監牢,而似獄卒所居之處,時有獄卒進進出出。再往前走便見一座廟宇,並不甚大,廟門匾上書有「獄神廟」三字。此處已近監牢門首所在,獄神廟北側有個虎頭門,其實便是那狴犴門,門楣上塑著橫眉怒目、獠牙外露的狴犴,乃龍之第七子,形似虎而好訟。
薛蟠也在一旁勸解,寶玉心中方略略安定。
薛蟠忍不住正要發作,卻見趕著騾車走在前面的王三興沖沖指著遠處道:「大爺,到了到了,那定是媚人家錯不了。」
說著便將寶玉帶入獄神廟。進得廟來,迎面便是蕭王堂,堂上供著幾尊神像,正中端坐著慈眉善目的獄神爺爺,三綹長髯,不怒而威,乃漢初名相蕭何是也。蕭王兩側是青面猙獰的判官與手執鐐銬的小鬼,讓人望而生畏。
張大人沉吟道:「若單看他外表,似是文弱書生,然而案發當時惟有他與媚人在場,兇犯不是他又是誰?而且他說案發之前已回到賈府,與餘人所供全然抵牾不合,辯解之詞甚為可笑,更顯得他心虛露怯。眼下我唯一不解之處,便是他為何要殺媚人?」
聖旨既下,榮寧府中登時亂作一團,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大難來時,顧不得旁人了。賈珍、賈政涕淚橫流,哀嘆祖宗基業,一朝毀在自己手裡,惟賈赦心中暗叫僥倖,只損失了一半的田莊、房產,其餘尚堪堪保全,故此反過來安慰賈珍、賈政。九城巡按府的差役不由分說,催著賈珍、賈政就便前往南京原籍,可憐兩人這些時一直被關押在天牢中,今日回府不過一時三刻,與眾人話別幾句,又要上路遠行。王夫人雖挂念著寶玉,五內俱傷,然無奈何只能隨賈政回返南京,臨行之前想見寶玉一面亦不可得。
張大人冷笑道:「到如今還在狡辯,本官現下便讓人驗看那自鳴鐘,看你還有何話說!另外,何止時辰不對?本官已細細查問過賈府之人,皆說你自那日過午離府之後,便再未回去過。既然如此,你所說晚間已與媚人返回府中云云,豈非皆為謊言?」
鳳姐聽了差官一席話,直氣得渾身發顫,欲待辯白,那差官全不理會,便命差役在府內尋了個偏僻房舍,將鳳姐關押起來,也不再讓她充任奴婢之職,只等聖上旨意下來,再行發落。
王三笑了笑,面露得色。他們進了鋪子,只見裏面亂成一團,原先擺在架子上的桃脯、杏脯、梨乾、瓜條灑得遍地皆是。等來到後院,見院子里種的花草亦被巡按府的差役踩得一塌糊塗。許世生看看那三間正房和兩間廂房,記起在公堂之上曾經聽得,寶玉是在西邊的正房見到的媚人。他朝著薛蟠點頭示意,兩人徑直來到西面正房前,見房門虛掩。許世生轉頭讓王三守在前面鋪子里,以防意外,接著便與薛蟠進了西面正房查探。
(作者按:所謂「強|奸母婢」,系指金釧兒之事,參見《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所謂「瘋癲之疾」,系指寶玉此前曾兩次疾病發作,參見《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以及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說著便拉起寶玉,從蕭王堂大殿上往東而去。原來蕭王堂東西兩側各有五六間廂房,皆連在一起充任監房,西側為女監,東側為男監。

03

許世生看到窗戶一側的窗閂完好無損,此時卻並未閂上,他向前一步輕輕推開窗子,見窗台上放著根短木棍,想來平時用以支起窗子通風透氣。他探頭往窗外張望,外面是條僻靜的小巷,地勢低洼,窗檯距離地面足有一丈多高。思忖片刻,許世生又把窗子落下,試著來回開關幾次,此時卻聽薛蟠在旁早已不耐,抱怨道:「這屋裡屋外我看來看去,半九-九-藏-書點名堂亦看不出,卻如何是好!怎生救得了寶玉?」
張大人把面前桌案上的幾捲紙推落地上,說道:「這些便是怡紅院內丫鬟的供詞,本官不妨讓你一看。」
「還有就是那張大人亦提到的,寶二爺與媚人的屍首同在一室之內,不過裡外隔間而已,門窗緊閉,從外面根本打不開。此事若不查明真相,恐亦將落實寶二爺的罪名,否則兇手豈不成了來去無影的劍俠之流!另外,焙茗又去了何處?他與此事究竟有何關聯?此事在公堂之上那張大人未曾提起,或許覺得既已捉住了寶二爺,一個小廝的行蹤便無關緊要了。然則焙茗的突然失蹤卻令人困惑難解,或與破解此案關係重大亦未可知。」
等騾車到了西市,但見大大小小的貨攤羅列滿地,林林總總的店鋪招徠生意,什麼茶葉鋪、荷包鋪、嫁妝鋪、鼻煙鋪、香蠟鋪、棚鋪、冥衣鋪……亦無心細看。過了西市,兩旁多是低矮的平房,騾車所過之處,道路越來越狹窄。
一名獄卒粗聲道:「蒙大人開恩,你運氣到了,還只管問什麼,快隨我來!」
寶玉躺在鋪上自憐自傷,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卻聽門口柵欄鎖聲響動。抬頭看時,見兩個獄卒打開鐵鎖,進得牢來,吆喝道:「快些起身,收拾好東西,得挪個地方。」
寶玉隨獄卒順著狹窄的通道往裡走,一側是潮濕的牆壁,另一側便是各監房門口緊密的木柵,有的監房已囚禁著人犯,有的尚且空著。他們來到大約第五間監房門口,這兒的光線已較門口暗淡許多。
師爺道:「此事確實頗費思量。大人剛剛在公堂之上審那賈寶玉,看他究竟是否殺人兇犯呢?」
如今聖旨已下,鳳姐便依著聖旨,被關入九城巡按府監牢的獄神廟中。上文說過,這獄神廟內,蕭王堂西側為女監,東側為男監,鳳姐便被關押在西側一間廂房內。那蕭王堂東側的寶玉此時尚全然不知。
獄卒打開木柵門上的鐵鎖,讓寶玉進去,說道:「今後你就住在這裏了,此乃大人格外恩典,可要好生記著!」
且說公堂之上,巡按府張大人正欲對寶玉用刑,寶玉慌忙辯道:「小人所說,句句實情,至於時辰不對,小人亦不明白其中緣故……或許是那自鳴鐘壞了,走得不準。」
寶玉不解其意,亦不敢多問,忙收拾好日常應用之物,隨著獄卒出了門,曲曲折折往前院而去。一路之上,但見其餘各間牢房裡,一眾囚犯或坐或立,蓬頭垢面,甚或有的披枷帶鎖,時聞呻|吟號痛之聲,寶玉不由得心驚肉跳,惶惶不安。
那趙姨娘因系側室,不必隨賈政回返南京原籍,心中早大呼僥倖。待賈政、王夫人離開,趙姨娘再無顧忌之人,又見賈環承襲家業,多年夙願一朝成真,喜得直疑自己身在夢中。待定下神來,又思忖道,這次環兒得以承襲一脈家業,固然是時來運轉,亦是自己運籌之功,其中馬道婆之力不可抹煞,只是如今須防她走漏風聲。慮及此處,趙姨娘暗地裡讓人給馬道婆送去五百兩銀子,並說日後還有好處,讓她須守住口。
兩名獄卒鎖上木柵門,揚長而去。寶玉頹然坐在木椅上,椅子晃了幾晃,總算沒垮塌在地。雖處境已有改觀,寶玉仍無絲毫輕鬆之感,他環顧四周,黯然神傷,不由自問:「難道我便會在此了卻殘生么?」
走至近前,見是一家乾果鋪,門前的店招已被撕了下來,門上還貼著官府的封條,確是媚人家了。眼見得四下無人,王三掏出把名為「百事和合」的鑰匙,插|進門上大銅鎖的鎖孔里擰了幾下,銅鎖居然便開了。他又拿出柄小刀劃破封條,大門應手而開。
(作者按:賈珍葬媳、寶玉「強|奸母婢」以及鳳姐所涉諸事,皆可參見《紅樓夢》前八十回。妙玉乃罪家之女、窩藏御賜寶物之事,可參見本書第read.99csw•com八回。)
主意已定,鳳姐便找到九城巡按府的差官,把掃雪拾玉之事告知。那差官聽了,倒吃了一驚,忙要過那塊玉,細看多時,才說今日回府便儘快稟告大人,再作定奪。待到了第二日,那差官再見到鳳姐,卻態度迥然不同,喝令差役將鳳姐押在一旁。鳳姐大驚,忙問究竟。
那師爺手拈鬍鬚,眼珠轉了幾轉,忽道:「卑職卻有個主意,不知當否,尚祈大人裁斷。如今既然兩位王爺各持己見,若貿然斷案,難免開罪一方,不如採取拖延之策,暫將賈寶玉安置在獄神廟中,稍稍優待,如此一來,北靜王爺自然沒甚話說。至於忠順王爺那邊,大人只說案情尚未明了,若魯莽判斷,只怕惹來紛紛物議,何況賈府遭查抄之案尚且未判,想來忠順王爺亦不便過分催促。待再過得三兩月,時過境遷,兩位王爺未必還會將此案放在心上,到時自可相機裁決。」
寶玉伸手摸摸自己凹陷的雙頰,幾乎疑惑此刻是否仍身在夢中。牢獄之中並無鏡子,寶玉亦不知自己的樣貌改變多少,若對鏡自照,或許亦會大吃一驚。初入牢房前幾日,寶玉夜不能寐,食難下咽,好在後來王夫人託人打點獄卒,每日膳食才略有起色,然而那白菜湯、糙米飯與賈府平日之飲食自有天壤之別。寶玉至此方切身體會,果然任是世間何等英雄好漢亦敵不過腹中飢餓,無奈之下只好勉強下咽。
寶玉看罷,腳步遲疑,忍不住問道:「兩位大哥,如今要將我帶至何處?」
兩名獄卒甚為不耐,嗤笑道:「快些起來,不要耽誤工夫,要拜祭獄神爺爺,以後來日方長,何必急在一時?」
(作者按:馬道婆之事,可參見《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一節。)
薛蟠見騾車慢了下來,前面駕車的王三似乎有些遲疑,斥道:「無用的東西,可別認錯了路!」
師爺趨近幾步,低聲道:「只因適才北靜王府派人過來,道是聞聽大人開審賈寶玉一案,求大人看顧北靜王臉面,在公堂上稍稍寬宥。我見大人慾發籤杖責,恐怕萬一打壞了他,豈不拂了北靜王的面子,故示意大人。」
許世生暗自回想公堂上審案的情形,記起寶玉被發現時乃是神智不清地躺在西面正房裡,而媚人的屍首則是在裡間廂房,脖頸烏青,顯系被掐得氣絕而亡。再看看正房房門后的門閂,果然已被撞斷。他又進到西廂房裡,察看窗戶,這是裡外兩個房間唯一的窗戶。窗紗雖已陳舊,卻並無破損之處,窗格上的紅漆塗得甚為均勻,並未露出木紋底色。
堪堪過了將近兩個時辰,已近正午,許世生、薛蟠正等得心焦,見王三趕著輛騾車朝這邊駛過來。到了近前,兩人顧不上多問,急忙跳上騾車,那王三已打探清楚,媚人家便在西門那邊,靠近西市。
張大人頻頻點頭,思忖道:「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一來,這案子豈非難辦得很?先前忠順王爺曾有示意,說賈府之人一貫胡作非為,是故皇上震怒,命查抄賈府,這賈寶玉定要嚴辦。如今北靜王卻又為他說情,這兩邊皆開罪不得,案子卻怎生決斷?」
卻說被關在九城巡按府監牢之中的寶玉,此時正昏昏沉沉躺在稻草鋪就的卧鋪上,公堂之上的種種場景仍似在目前倏忽來去。寶玉至今仍弄不明白媚人遇害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雖儘力回想,仍然一片混沌。一個駭人的念頭忽然浮現而出,難道自己當真在暈迷之中突然發病,竟在無意中掐死了媚人?從前自己發病之時,事後亦是全無記憶,若果然如此,雖死亦不足以贖罪矣!想至此處,寶玉不由渾身顫抖,難以自抑。照此說來,那夜自己回到怡紅院中,並與媚人聊天,皆不過一場夢境罷了。
王三陪笑道:「不會不會,只不過這兒的房子看起來都差不多,須仔細辨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