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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林黛玉灑淚盡平生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第十三回 林黛玉灑淚盡平生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寶玉凝神片刻,方喃喃道:「你是……茜雪姐姐么?」
紫鵑忙道:「姑娘快別說那些奇怪話,這幾日我看你的氣色倒好了些,再吃陣子葯,說不定便可恢復了。」

01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茜雪又囑咐幾句,便叫那獄卒過來開了牢門,隨他離了男監,來至蕭王堂上。她正欲走出廟門,忽地想起適才鳳姐言語凄慘,心中不安,便向那獄卒好言相求,要再過去與鳳姐說上一會兒話。那獄卒老大不耐,只因事先收了銀錢,難以推拒,好在無須再開牢門,便讓茜雪自去。
黛玉昔有《葬花吟》,不意其竟為自身寫照矣!
倪二思忖片刻,說道:「此事確實難辦。若說巡按府監牢的獄卒,有幾個我還頗有交情,不過去探探監倒容易,若想讓他們私下把寶二爺放出來,給他們再多的銀子也辦不到。」
賈芸、小紅對視一眼,皆顏面慘淡如金紙,不發一語。寶玉便知有異,登時有大禍臨頭之感,顫聲道:「到底怎麼樣了,你們便直說罷了,須知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遲早我總會知道的。」
(作者按:據脂評,賈府敗落,寶玉被關入獄神廟后,倪二曾有扶危救難的俠義之舉。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回前總評:「夾寫『醉金剛』一回是書中之大凈場,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靖藏本第二十四回回前總評:「『醉金剛』一迴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餘三十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不便一一註明耳。壬午孟夏。」)
那獄卒拍打牢門,催促茜雪快些出去,茜雪只好與鳳姐匆匆道別。獄卒鎖上牢門,再帶著茜雪來到蕭王堂東側寶玉的監房。卻見寶玉怔怔坐在桌旁,抬眼看到茜雪進來,只微微點點頭招呼,並不言語。茜雪見他神色恍惚,知他還是難以釋懷黛玉之離世,亦不多話,寒暄幾句,把冬衣放下,便待離去。忽聽寶玉道:「多謝姐姐,我正想到一事,林妹妹此時不知身在何方,她平素最是怕冷,若無人給她添置新衣,豈不凄慘?」
(作者按:據脂評,曹雪芹《紅樓夢》佚稿中有賈芸、小紅到獄神廟探望寶玉、鳳姐的情節。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迴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七回中,小紅離開寶玉去服侍鳳姐,甲戌本側批:「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甲戌本第二十七回總評:「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此于千裡外伏線也。」高鶚續書中沒有寫到小紅與賈芸的緣分,而且把賈芸寫得很壞,皆不符曹雪芹原意。參見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側批:「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靖藏本第二十四回回前總評:「『醉金剛』一迴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此「庵」即指獄神廟。)
賈芸道:「老二,今日前來,有件要緊事求你幫忙。」
倪二轉頭看看,見他娘子正在屋子那頭忙碌著,便找個借口把她支了出去,方對賈芸低聲道:「既然這寶二爺已凶多吉少,咱們反而沒了那麼多顧忌。我在江湖之上有些兄弟,雖做那些沒本錢買賣,但皆是仗義之輩。不如我去求他們出手相助,把寶二爺從獄神廟裡救出去。」
話說趙姨娘打定主意要拿黛玉出氣,當下暗中囑咐幾個心腹丫鬟,便在榮府里散布流言。初時不過說黛玉恃寵嬌縱,性格乖戾,如今府里遭逢變故,老爺夫人回原籍了,更應嚴加管教,以免惹出禍https://read.99csw.com來。後來竟然傳言黛玉與寶玉早有不才之事,敗壞門楣,莫此為甚,寶玉被官府抓走,亦與此有關。更有小丫鬟不時在瀟湘館門前閑坐聊天,故意說那些風言風語,紫鵑出來趕了幾回,因怕黛玉聽見,亦不敢與她們爭吵,不由暗地裡垂淚。
那獄吏引著兩人一直來到獄神廟門口,看守的獄卒仍是昨日出事時的那人,四十多歲年紀,因姓劉,人皆呼之「老劉」。獄吏囑咐老劉幾句,沖賈芸擺擺手,轉身自去。賈芸、許世生進了蕭王堂,便往西側女監而去。
賈芸默然半晌,方道:「此乃殺頭之罪,老二不怕被連累么?」
薛蟠惱道:「快別提他,如今叫他老子拘管的,連門都不敢出,還能出啥主意?真恨不能帶幫人砸了這大牢,將寶玉救出來,豈不爽快!」
紫鵑強顏歡笑,說道:「姑娘下來走走吧,老是躺著也睏乏得慌,我這就給你煎藥去。」
許世生躊躇半晌,點頭嘆道:「事已至此,沒奈何只好一試了,不過千萬還須小心。」眾人計議已定,各自散去。
雖監牢外艷陽高照,女監內仍然十分陰暗,兩人徑直來到最裡面那間牢房。房內已被收拾乾淨,看不出有何異樣、因進不到房裡、兩人只能通過牢門的柵欄往內查看。許世生伏低身子,往牢房地面看視良久,又緩緩站直,撥弄一下牢門上的大銅鎖,嘆口氣,轉頭示意賈芸這就離開。
且說這一日北風冷冽,陰雲密布,茜雪帶著親手縫製的幾件冬衣,又來巡按府監牢看望鳳姐、寶玉。過了狴犴門,便見前面獄神廟門口站著名看守的獄卒,因以前皆受過銀錢好處,看茜雪來了,亦不阻攔,點頭放她進去。茜雪隨獄卒來至蕭王堂上,先往西側女監而去,這西側大概有五六間監房,有兩間現下還是空著的。他們順著狹窄的過道來到最裡面一間的門口,獄卒打開牢門,放茜雪進去,又鎖上牢門,徑自走了。
賈芸嘆道:「我以為二叔已經知道了,原來還未得到消息……」
寶玉聞聽,愁悶之情略減,喜道:「原來你已與小紅妹妹成親,當真要恭喜兩位,只可惜我身系牢獄,未能前去喝上杯喜酒。」
人常說病急亂投醫,薛蟠此刻已是束手無策,聽了賈芸所言,登時喜道:「好兄弟,怪不得別人常誇你能幹,果然不錯。事不宜遲,你這就快去尋他,若有啥消息,快些來告訴我便是。」
黛玉轉過頭來看了眼紫鵑,笑笑說道:「還煎什麼葯呢?與其做那無益之事,不如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許世生忙勸道:「此系是非之地,世兄慎言!」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許世生道:「世兄莫忘了,二世兄乃因殺害奴婢被關入監牢,當時那張大人亦在公堂上說了,罪證確鑿,容不得抵賴。之所以二世兄被轉入獄神廟,案子被拖延了這些時日,皆得力于北靜王爺暗中關照,加之賈府抄沒之案尚未審結。如今賈府之事已了,北靜王爺亦不好再多加干涉,想來九城巡按府不久便要判斷此案,二世兄豈非危在旦夕了?」
這一日紫鵑來到府里的配藥房,想拿黛玉平素吃的葯回去煎服,卻見比往常少了幾味葯,心中疑惑,便問那配藥的師傅,配藥的只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紫鵑正追問之間,忽聽得門口一聲冷笑,卻見趙姨娘掀開門帘,搖搖擺擺走進房來,數落道:「那葯是我讓減的,如今府里歷經查抄,房屋、田產少了一半,怎能再如往日那般奢靡?你家姑娘本就是個病秧子,身體原無大礙,這些年來養得盡也夠了,何必整日服食那些貴重藥材?略有幾味調理著綽綽有餘了。再有一事,以後府里諸人的吃穿用度,皆須依例減少,你家姑娘本系表親,恐要減得多些,你可事先告訴她,免得到九-九-藏-書時吵鬧。」
倪二道:「二爺若不怕,我便不怕。此事若計劃周詳,那些江湖兄弟一舉功成,即刻遠走高飛,官府亦難查知究竟何人所為。何況我家裡就這幾口人,實在不行一併跟著逃走便是。在江湖上逍遙快活,勝過在這邊苦熬日子。」
說著便拿來一串鑰匙,打開了寶玉監房門上的鎖。
鳳姐打開紙包,取出一塊放入口中,但覺香甜細膩,實是無上美味,正要稱讚,卻聽得獄卒順著過道走了過來,忙將紙包藏在一邊。
緊鄰著的那間牢房並未關押著犯人,許世生停下腳步,亦往牢門內看視一會兒。忽地他又蹲下身子,透過柵欄探手往門內摸素,稍頃直起腰來,手裡卻多了一張精緻的小弓。那牛角小弓長不足半尺,看來是孩童的玩耍之物,弓身,弓弦倒皆完好。賈芸看了,不禁搖頭嘆道:「此物想是哪位女犯思念家中子女,故隨身帶著,舐犢之情,著實可憫。不由讓我想起巧姐……唉!」
單說賈芸與小紅到家后,賈芸一刻也不耽擱,便到隔壁去找倪二。倪二恰好在家,正斜坐在桌旁自斟自飲,倒亦自在快活,一眼看見賈芸,忙起身招呼:「嚯,賈二爺來了,快坐下來喝幾盅。」
他望向許世生,見許世生無奈搖頭,更是焦躁,卻聽賈芸道:「要不然我去找找璉二叔,看他有何主意。」
此時正有四五人立在床邊,見寶玉蘇醒,皆感欣慰。寶玉抬眼望去,見其中有賈芸、小紅、薛蟠、許世生,另有一女年紀較小紅稍大,細腰削肩,狀甚嫵媚,看去眼熟,一時卻認不出來。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03

那獄卒與醫官見鳳姐自縊身亡,事已至此亦無可奈何,只好往上稟報,少不了一陣忙亂。好在鳳姐乃待罪之身,賈府又已被朝廷查抄,亦無人為鳳姐出頭,不過讓府里來人抬走屍首,草草了事。可憐鳳姐一世英雄,從不肯落半點下風,終歸卻落得個如此下場!詩曰:
原來那日夜間,黛玉高熱不退,氣息奄奄,紫鵑忙哭著去求趙姨娘,快請大夫來診治。趙姨娘初時尚不信,便來瀟湘館看過,見果如紫鵑所說,才派小廝去請了大夫。大夫看視之後連連搖頭,說已病入膏肓,神仙難治。紫鵑哭求好半天,大夫方勉強開了個方子,服下之後亦是全不見效。未至天明,黛玉竟已香消玉殞……
她本想說「大概是迴光返照罷了」,怕惹紫鵑傷心,忍住不說,轉口幽幽說道:「這幾日我只覺著心痛,卻流不出眼淚,大概是眼淚快流盡了吧。」
賈芸、薛蟠忙扶起寶玉,此時距寶玉驚聞噩耗暈厥,已有一日有餘。當時賈芸見那等情狀,自然不放心,又去找來薛蟠,二人給了獄卒不少銀子,方能再過來照料寶玉。薛蟠亦早知黛玉病逝之事,實不知該如何對寶玉啟齒,故這幾日遲遲未來探望。而今寶玉雖蘇醒,但念及黛玉,痛徹心肺,恨不能身入黃泉隨之而去。
寶玉望向那獄卒身後,卻見原是賈芸與小紅,寶玉既驚且喜,心道他二人此時為何前來?等獄卒放兩人進來,又鎖上門離開,寶玉上前握住賈芸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賈芸上下打量寶玉多時,嘆道:「二叔,你可受苦了!」
寶玉渾渾噩噩之間亦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迷濛之中似乎有人給自己喂飲食水,過後依然昏昏沉沉,似乎卻又有人在耳側不停呼喚……等寶玉終於清醒之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監房的木床之上,只覺得天光刺眼,頭痛無比。
只因近來變故頻仍,這薛蟠已似驚弓之鳥,聽許世生如此說,慌忙問道:「還有什麼事?先生快說。」
再說獄神廟中的寶玉,自從上次薛蟠與許世生過來探望之後,多日以來,便再也無人前來。寶玉心中納悶,又得read•99csw.com不到府里的音訊,每日里在監房裡坐卧不寧。這一日,獄卒忽然過來吆喝道:「賈寶玉,有人來探你!」
誰知賈芸只低低應了一聲,臉上全無半分喜色。寶玉未免詫異,又見小紅滿面憂色,眼角似有淚痕,心中忽有不祥之感,忙問道:「你們為何這副模樣?莫非……府里又出什麼事了么?」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賈芸喜道:「老二果然義氣,此事若成,須忘不了你的恩德。只是……不知該如何著手才是?」
薛蟠聽說,直急得跳腳道:「該死!這一陣麻煩實在太多,我都快忘了那檔子事了,如今該怎麼辦呢?」
紫鵑忍不住哭道:「老太太沒了,寶二爺又被抓走,姑娘自然難過得很,可也應該顧惜自己的身子,若一直這樣下去,怎生是好?」
眾人勸解良久,寶玉只是流淚不止,獄卒又過來催促。眾人只得叮囑寶玉一番,無奈離去,亦知寶玉之哀痛非朝夕可紓解。
茜雪在旁安慰多時,見鳳姐好了些,從貼身的口袋裡取出個紙包,遞給鳳姐,說道:「這是我剛從外面買的八寶糕,倒新鮮得很,二奶奶快嘗嘗。怕獄卒看見了呵責,不敢多帶。」
(作者按:《紅樓夢》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一節,「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
說罷,他托監牢門口的兵卒遞進話去,不多時一名獄吏從門內出來,見了賈芸含笑招呼,賈芸與他低語幾句,從袖中暗暗遞給他塊散碎銀子。獄吏滿口應承,揮手讓兵卒放賈芸與許世生進了監牢大門。
賈芸道:「二叔有所不知,府里前些時遣散了一些丫鬟,因璉二嬸子獲罪,故小紅也在遣散之列。小紅出府之後不久,我們便成了親。聽說二叔被關押在這裏,一直想過來探望,無奈獄卒總是阻攔不許。好不容易求倪二哥幫忙,今日方得前來。」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倪二點頭答應,說明日便出門去,依計行事。賈芸離了倪二家,暫且亦並不去找薛蟠商議,尋思著總得等倪二那邊有了眉目以後,再做計較。
(作者按:此系《紅樓夢》第五回中關於鳳姐的判詞。因判詞含義不明,對於鳳姐的確切結局,向來眾說紛紜。在高鶚續補的后四十回里,鳳姐病死於賈府;在張中的《紅樓夢新補》里,鳳姐的結局是自縊身亡;而在流傳甚廣的1987年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中,鳳姐則是死於獄中。)
賈芸心裏合計多時,終於打定主意,說道:「既如此,就麻煩老二去找你那些兄弟,若他們肯援手,咱們再一起商議,總要想出個萬全之策才行。」
原來此女正是昔日賈府的丫鬢茜雪,后因故離開賈府。聽聞府中近日遭逢巨變,寶玉、鳳姐身陷獄神廟,茜雪不忘舊主,今日亦同小紅等人一起前來探望。
(作者按:茜雪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僅提到五處,主要是說茜雪給李嬤嬤喝了碗楓露茶,遭到寶玉酒醉后的斥責,此後不久離開了賈府。然而據脂評,茜雪在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是個重要人物。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迴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寶玉直聽得頭昏目眩,身子打顫,幾欲站立不住。雖早知賈府既遭查抄,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乍聽之下,仍然如聞驚雷,心如刀絞,尤其賈政、王夫人被押解回原籍,亦不知今生能再見面否?賈芸、小紅見寶玉跌坐在椅上,不住抹淚,正欲好言解勸,忽見寶玉猛然抬頭,問道:「林妹妹她……怎麼樣了?」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read.99csw.com
獄卒剛在廟門口站定,忽聽得女監里傳來一聲尖叫,他吃驚不小,正不知出了何事。接著就見茜雪氣喘吁吁地跑到了蕭王堂上,連身上原先披著的黑色斗篷亦不知丟在了何處,聲嘶力竭地喊叫道:「不好了,快來救人,我家二奶奶一時想不開,竟是懸樑自盡了!」
許世生思慮片刻,忽道:「前次你們探望她時,並無異狀,堪堪過了這幾日,亦無甚意外發生,豈會突然尋了短見,這其中莫非另有隱情……賈兄,聽聞你有朋友與獄吏頗為熟稔,可否求他讓我們進去看看出事的監房,再見見當時看管的獄卒?」
獄卒此時已沒了主意,聽茜雪說的有理,忙回身又跑出女監,稍頃便帶著一名年老的醫官匆匆來到鳳姐的監房。只見鳳姐平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茜雪的黑色斗篷,雙目緊閉,舌尖微吐,面色紫漲,脖頸烏青,一望便知情形不妙,茜雪在旁低聲啜泣。
且說這日許世生前往巡按府監牢看望寶玉,在監牢大門口卻遇見賈芸從裏面匆匆出來。許世生見賈芸面色惶急,便知他已得了鳳姐自縊的消息,忙問寶玉如何情形,賈芸嘆道:「前些時林姑娘去世,他本已難承受,如今璉二奶奶卻又……我見他委頓不堪,好歹勸他睡了,暫且歇息一陣。」
黛玉凄然道:「生死之事,聽憑天命,只是……若能再見他一面,也就再無遺恨了。」
賈芸皺眉道:「老二所說甚是,然眼看巡按府便要了結此案,若再拖延下去,更無可救藥了。」
便把聖旨已下,寧國府悉數沒入,乃至賈珍、賈政、王夫人被押回原籍諸事一一說了,末了又道:「璉二嬸子亦被押入這獄神廟中,適才我們已去探望過了,尚無大礙,只是挂念巧姐。」
茜雪聽寶玉如此痴語,亦忍不住心酸,忙勸道:「這個二爺卻無須擔心,林姑娘本來就是神仙一流人物,容貌才情,世間罕有,如今既已身登天界,自然是享盡榮華了。」寶玉聽了,點點頭不再說話。
說著不住咬牙,淚流滿面。
紫鵑又驚又怒,便與趙姨娘理論。誰知趙姨娘全然不聽,徑直把紫鵑推到旁邊,揚長而去。紫鵑拿著剩餘的幾味葯出了配藥房,不由得眼淚簌簌而下,跌跌撞撞回到了瀟湘館,怕黛玉看見,忙抹去臉上淚痕,方進了門,走上曲折游廊。廊上的鸚鵡一動不動站在欄架上,絕口不鳴,瀟湘館本來僻靜,此時更覺凄清。進得正房,見黛玉還如往日般斜倚在榻上,望著月洞窗外的翠竹,久久不語。
(作者按:關於黛玉之死,在高鶚所著后四十回《紅樓夢》中是這樣寫的:因鳳姐的「掉包計」被傻大姐泄露,黛玉病倒,並在寶玉與寶釵成婚之時去世。紅學家大都不認可高鶚的寫法,認為有違曹雪芹的原意。如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列舉種種證據,認為林黛玉是投水而死。蔡義江在《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中認為:八十回后,賈府遭抄沒,寶玉滯留于獄神廟不歸,音訊斷絕,吉凶難卜。黛玉經受不起如此打擊,急痛憂忿,日夜悲啼,終於含恨離世。)
倪二見賈芸神色鄭重,不比往常,忙把杯盤酒器收拾到旁邊,請賈芸落座,詳問究竟。等賈芸把寶玉之事說完,倪二長嘆道:「這位怡紅公子的名頭,我平素常聽人提起,不想遭際如此,好不凄慘!二爺你放心,我倪二最看不起那等有難不幫,甚或落井下石之人,這忙我幫定了!」
茜雪忙道:「當年的事,二奶奶還提它做啥,我也早不放在心上了。」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天黑又加心急,獄卒顫著手試了兩三把鑰匙才把鎖打開。茜雪心急火燎一把推開牢門,搶先衝進監房,一邊高聲對獄卒道:「煩勞快去請醫官過來,我這就把她抱下來,興許還有救!」
寶玉聽至「過世」二字,心中已是混沌一片……賈九-九-藏-書芸但見他如泥塑木雕一般,也不哭泣,雙目直視,似瘋似傻,忙搖晃他的身子不住呼喚,寶玉直似未聞。小紅見狀,嚇得亦忙上前勸解,無奈寶玉仍是全無回應。正慌亂之時,獄卒過來催促,說探監時辰已過,讓兩人速速離去。賈芸見寶玉如此情狀,如何放心離去,苦苦哀求獄卒寬限片刻,獄卒哪裡肯聽,徑直將兩人驅出監房,鎖上牢門。
小紅聽了這話,竟忍不住低頭啜泣起來。賈芸欲言又止,半晌方囁嚅道:「二叔,死生之事,乃命中注定,您須看開些……林姑娘十日之前過世了……」
說罷,摟住紫鵑,已是哽咽難言……
鳳姐又嘆道:「按說到了這步田地,便該認命,我卻偏不信這個。定是有人在暗地裡害我,若有逃出生天之日,決饒不了他!只可憐我那巧姐,如今無人照料……」
許世生亦道:「不錯,這兒關押的女犯,讓人難免心生惻隱。咱們出去時,可就便再看看前面幾間。」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02

倪二笑道:「二爺何必大驚小怪,情勢如此,恐怕只有這一條路了。再說,寶二爺並非被關押在深牢之中,而是在獄神廟裡,靠近監牢門首所在,只要設法混進大門,事情便不難得手。」
過道里平素就極為晦暗,天又陰沉沉的,一時之間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茜雪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正躺在鋪上歇息的鳳姐。鳳姐見茜雪來了,甚為歡喜,忙起身招呼。兩人聊了幾句家常,因茜雪前日剛來探望過,外面暫且倒沒什麼新聞。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待眾人離開獄神廟,再出了監牢大門,許世生見薛蟠仍愁眉緊鎖,長吁短嘆,便道:「二世兄既已蘇醒,薛世兄不必過分憂心。眼下倒另有一事,甚為棘手,如何應對,須早作打算才好。」
茜雪說話間,但覺監房裡寒意沁人,想起帶來的冬衣,忙給鳳姐披上。鳳姐感覺果然暖和了許多,連忙道謝,不禁傷感道:「想不到這時候,只有你還念著我們,當初因為些許小事,把你攆出了府,如今想來,當真愧煞人了。」
那獄卒登時慌了神,渾身直抖,由他看管的人犯若是不明不白死了,可脫不了莫大幹系。他急匆匆抓住一長串牢門鑰匙,跟隨茜雪直衝進黑沉沉的女監。茜雪徑直跑到鳳姐監房門口,催著獄卒快開牢門。對面牢房牆上的小窗透進些許天光,那獄卒隱約看到鳳姐面貼牆壁背向牢門身子懸吊著,那繩索大概正系在窗子的鐵柵上。鳳姐雙腳離地不過尺余,卻已一動不動聲息皆無。
寶玉道:「不礙事,現下住在這邊,已好多了。你二人怎會一起過來?」
(作者按:據《紅樓夢》第八回,茜雪給李嬤嬤喝了碗楓露茶,寶玉酒後見了便大耍醉態,在第十九回、二十回,通過李嬤嬤的相關言行可知,茜雪因此事被趕出了賈府。)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不料薛蟠憤懣之言卻提醒了賈芸,插話道:「我想起一人,或許能幫上忙。此人名喚倪二,雖是個潑皮,平素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然亦好打抱不平,甚有義俠之名……眼下既然指望不上官府,說不定這些旁門左道還管用。」
賈芸驚道:「老二之意,莫非是劫獄不成?」
那花白頭髮的醫官慢騰騰挪到床邊,搭了搭脈息,向著獄卒搖搖頭,示意已無可救藥矣。茜雪見狀,哭道:「適才我與二奶奶見面時,看她悲憤交加,情結難解,故放心不下,要再去略作勸解,誰知她竟已尋了短見!」
黛玉嘆道:「什麼氣色好了些?我的病自己最清楚,大概是……」
賈芸聽了,不由得點頭道:「經你這麼一提,確實有些蹊蹺。前些時我與倪二一起來找過獄吏,憑倪二的臉面,便說還是進去探望寶二爺,混進女監那邊看看應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