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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許世生解說紅樓案 賈寶玉對景悼顰兒

第十五回 許世生解說紅樓案 賈寶玉對景悼顰兒

「再有,甄寶玉公子為何會答應假冒二世兄,參与此事?想來定是因甄府獲罪,他受人脅迫而逼不得已之舉,若非忠順王爺這等權貴,又焉能如此輕而易舉地讓他俯首聽命?而甄公子雖與二世兄容貌相似,但要想進入榮府後再熟門熟路地來到櫳翠庵,中間不漏任何馬腳,恐怕也少不了有人指引。另外,顯然趙姨娘與環三爺對這位主使者言聽計從,不敢有違,他決非賈府里的尋常人物。」
說完便將通靈玉遞給寶玉,寶玉接過,雙手不禁微微發顫,說道:「為了這塊玉,不知惹來多少風波,如今煩世兄盛情送回,感激不盡。只是時至今日,我仍蒙在鼓裡……還望世兄告知,究竟是誰人委託,這玉如何會落入他手,他又怎會找到世兄那裡去呢?」
許世生望望寶玉,仍淡淡對眾人道:「主謀者只料其一,未料其二,正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讓甄寶玉公子假扮成二世兄去誆騙妙玉原本算得上是步好棋,然而卻未能洞徹人心,未料到妙玉在那種情勢之下仍不肯指證二世兄,一著之誤滿盤皆失,於是只能另想計謀去對付二世兄了。」
寶玉長嘆道:「我本早已無家可回……祖母已逝,父母皆已回南京原籍,鳳姐姐、林妹妹亦不在了,其餘身外之物,還有何可挂念呢?如今讓我最在意的,就是失玉之事、媚人之死到底與我有何干係?若不弄清這些,此生再無心安之日了。」
許世生應道:「柳兄所說,恰中肯綮。其實我也正要說到,有關這一系列疑案,若說忠順王爺是府外的操縱者,赦老爺是府內的主使者,還必須有一位具體謀划的主事之人,正是他審時度勢,應時而動,設下種種圈套,並給甄公子、趙姨娘、媚人、茜雪發號施令,確保達成這種種圖謀。當然此外還有一些供他驅使的人,比如搭建那座假造的怡紅院的匠人,還有,殺死媚人後又移屍家裡,也未必是他親自動手,但對於這些幫凶,無暇去理會他們了。」
甄寶玉道:「此玉是他人托我轉交給世兄的,至於詳情,那人卻未交代。」
(作者按:此處參見《紅樓夢》第二十二回。)
「當此情勢之下,政老爺這邊的嫡庶之爭在所難免,那麼,府里其他人會站在哪一邊呢?依我看來,赦老爺自會站在環三爺這邊,幫著趙姨娘對付二世兄。若環三爺日後承繼了家私,赦老爺這邊定可得到不少好處。」
許世生鄭重說道:「只是此事涉及府內諸多隱秘,甚或還有對諸位老爺、姨娘等人的不敬之處,難免失言,還須事先請世兄恕罪。」
許世生微微一笑,說道:「薛世兄勿急,現下我們已經知曉,媚人、趙姨娘、茜雪參与了這一連串疑案,但她們皆不似主謀者,媚人更已被謀害……暫且等我們從頭至尾理完案情,這主謀者的身份自也就水落石出了。其實若是追根溯源,薛世兄前年外出遊藝時在康河縣的遭遇,已初露了此案端倪。適才世兄記起,那日晚間,曾見到風雲觀的虛塵道士在丹房裡操演巫蠱之術,意圖對二世兄施展魘魔法,而且那虛塵道士早年與賈府也早有往來。」
「這便是接下去媚人被害的緣由所在。以我推測,櫳翠庵之計若成,媚人或許尚能倖免。正因此計不成,主謀者才狠心害了媚人,又把殺人重罪栽贓在二世兄身上。二世兄終被九城巡按府抓去,遂了他們的心愿。」
寶玉此時便似人了瘋魔一般,淚流滿面,口中喃喃自語,渾不知身在何處……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寶玉猛然覺得有人輕拍自己的肩頭,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見柳湘蓮正站在身畔。月影西斜,屋內已暗了許多,寶玉看不清柳湘蓮的面容,只聽他低聲說話,嗓音有些嘶啞:「時辰不早了,張大哥他們還在府外候著,咱們該離開了。」
眾人正在解勸,旁邊薛蟠卻突然咕咚一聲從凳子上直摔下來,直摔得滿身塵土。眾人嚇了一跳,忙上前把他扶起來。薛蟠道:「不妨事,不妨事,只不過有些頭髮暈。」
言未畢,寶玉已泣不成聲。許世生嘆口氣,正想說話,卻見賈芸家的幫工匆匆進了屋,對賈芸道:「外面有位甄爺,說要求見您和寶二爺。」
柳湘蓮亦道:「大哥,幽蘭妹子所說甚有道理,救人之事,還須智取。」
虯髯客大笑道:「既如此,你們快些想想有何好計策,我卻實在想不出來。」
虯髯客粗聲道:「還商議什麼?這次我帶來了不少兄弟,乾脆趁其不備衝進去,救了人便走,等他們明白過來,咱們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最讓人疑惑者,當時查抄榮寧二府,聖旨初下,寧國府悉數沒入,政老爺也得罪,免官送回原籍,惟獨赦老爺卻逃過一劫,只令其改過自新,不可再惹物議,官職、宅邸得以保全。這豈非奇怪得很?按說赦老爺平日行事素不謹慎,朝廷內外議論甚多,便如強買古扇逼死石獃子之事,盡人皆知,怎會被輕輕遮掩過了?想來定是有人在聖上面前為他脫罪。」
「然而結果卻出乎她的預料,這一次魘魔法非但沒有產生效力,反而機緣湊巧,險些被薛世兄撞破,這以後趙姨娘安分了不少,此次如何又摻和進怡紅院失玉的陰謀中去了呢?若說趙姨娘是這一系列疑案的主謀者,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她的確不具備這樣的心機與才幹。主謀者之所以找上了她,顯然是因為與她有著相同的意圖,便是除掉二世兄與璉二奶奶這兩顆眼中釘,而選擇的時機,恰是貴妃娘娘歸天,府里沒了靠山,而老太君也已病重,眼看朝不保夕。」

01

「其實行使障眼法最險之處卻不在前面這些環節,而是她們必須緩慢朝堂屋那邊移動,在襲人之前先回到堂屋,當經過穿衣鏡進入堂屋,然後關上鏡子那一瞬最易被察覺。到了堂屋,媚人便滅掉燭台,仍放到隔架上,便是那日我在十錦槅子上見到的青花瓷八寶紋燭台。自然,趙姨娘早已把通靈玉收好。此計雖聽來匪夷所思,不過事先策劃周密,且襲人須在抱廈那邊找酒取酒,事先也心無防備,總不至時時盯著媚人她們,故只須膽大心細,反而易行。」
眾人這才信服,不由皆驚喜交加,感嘆寶玉命中自有貴人相助,逢凶化吉。到了第二日,新皇果然下了詔書,大赦天下,擇吉日舉行登基之禮。虯髯客、幽蘭見寶玉之事已了,倒亦不忙著離開,便在京城遊玩幾日,開開眼界。
詩曰:
寶玉一怔:「並非賈府,那又是何處?啊,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你是說有人把其他房子布置得如同怡紅院的屋子一樣,使我誤以為回到了賈府。那決做不到,即便那些傢具、飾物之類可以預先布置,但世上哪有如此相似的房子,高矮寬窄,一般無二,須知我對自己的居室再也熟悉不過,若有略微差異之處,那時也早有覺察了。」
茜雪面色大變,搶著道:「許先生說東道西,我卻並不明白。現下我已承認下手害了璉二奶奶,綁了我報官便是,其他哪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本是昔年黛玉給他續成的一首偈語,今日讀來,別有一番滋味。
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帘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著了……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
眾人皆吃驚不小,然仍不明就裡。許世生蹙眉道:「此等巫蠱之術,自古及今史書多有記載,乃以木偶、草人、紙人、泥人之類書被咒者之名,施行魔法……只是不明這虛塵道士為何會行此邪僻之事,又從何而知二世兄的名諱?薛世兄在風雲觀里可曾還留意到其他異常之處?」
「有兩件事讓我最終確認了那謀划者的身份。其一: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儘管忠順王爺與赦老爺等人合謀,讓二世兄背上了殺害媚人的罪名,然而先有北靜王爺為二世兄說情,為這案子拖延了些時日,其後便有先皇駕崩,新皇即位。這突如其來之事完全打亂了他們的如意算盤,赦老爺終於難免,皇上下旨,榮國府邸及一應財物等悉數沒入,赦老爺也被革去世職,流放邊地,先前忠順王爺應允他的恩惠,已成鏡花水月。與此同時,二世兄也遇赦放出。先前那些精心策劃的計謀,此刻顯得何等可笑!那甄公子不是說過么,他受人之託前來送玉,只是想彌補些往日的罪孽。想來二世兄遇赦之後,九城巡按府賣個人情把通靈玉給了忠順王府,忠順王爺此時要這玉又有何用?畢竟賈府已倒,他的意圖也算達到了。於是便將玉還給了賈府的那謀划者,而那謀划者之所以安排甄公子來送玉,也是出於歉疚之意與昔日兄弟之情,他自己焉有顏面親自前來呢!」
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大觀園瀟湘館內寂無人聲,一片寥落景象。月光下,昔日婆娑掩映的翠竹,竟已失卻顏色。枯黃的落葉無人清掃,蓋住了石子甬路,踩上去沙沙作響。此時正有兩人,繞過曲折游廊,順著石子甬路來至階前。他們望著暗影中的幾間修舍,良久不語,這二人正是寶玉與柳湘蓮。
「從襲人所在抱廈的位置望向西外間,中間其實有兩道十錦槅子,加之媚人身側燭光本較微弱,故並未發覺有異。至於那幾個丫鬟婆子,事不關己,加之本已夜深,早在抱廈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更無人留意。當然,媚人若不點亮燭台,因為西外間太暗,她們的身影便映不到鏡子上,這條計策便行不通了。」
許世生話說得平穩,旁邊聽著的人卻皆已大驚失色,賈芸道:「許先生的意思……難道說大老爺才是此案的主謀者么?」

03

許世生思忖半晌,忽道:「既九*九*藏*書如此,我便把這些疑案背後的真相給世兄一一道來吧。」
許世生見寶玉仍手握著通靈玉,惘然若失,便道:「常言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上次聖旨下時,唯有赦老爺與環三爺那邊還能倖免,反讓人覺得意外,如今榮府全數藉沒,亦是意料中之事了。世兄不必過於掛懷。」
「然而讓主謀者始料未及的是,妙玉雖險死還生,卻仍執意不肯指證二世兄便是襲擊她並拿走古玩奇珍的人,即便因此背負更多罪名……世兄莫非忘了在耳房內妙玉初蘇醒時的情景?其時她似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便是為此了。」
(作者按:忠順王與北靜王之間的矛盾,通過蔣玉菡之事可見一斑。周汝昌分析說:忠順王府迷失了小旦蔣玉菡,派人到榮府尋討,說寶玉勾引藏匿了他,而寶玉初會蔣玉菡時,解下汗巾子為贈,這汗巾子竟是北靜王剛剛贈他的。據寶玉說,蔣玉菡已在離城二十里的紫檀堡購置房產,隱居在那裡。蔣玉菡一介伶人,自己沒有錢,誰為他購置了房產呢?自然是北靜王無疑了。由此事可見,北靜王與忠順王兩府之間的關係,是很緊張而且不相通款的了。劉心武認為,忠順王與北靜王之間的矛盾,其實意味著兩個互相對立的政治集團,而這兩個集團的利益衝突都牽扯到最高的統治權。)
那幫工看了眼寶玉,囁嚅道:「單看模樣,卻與寶二爺極像。」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作者按:甄寶玉一向是讓眾多《紅樓夢》研究者迷惑不解的人物。清人裕瑞說,「寶玉對鏡作夢云云,明言真甄假賈,彷彿鏡中現影者。」然而作者的用意僅僅如此嗎?俞平伯曾說,「甄寶玉自然是寶玉的影子,並非實有其人,但何必設這樣一個若有若無的人呢?這不但我們不解,即從前人也以為不可解。」據脂評透漏的線索,甄寶玉會在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出現,並在故事情節中起到重要作用。參見脂本《紅樓夢》第二回:「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甲戌側批: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蒙側批:靈玉卻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另參見上文有關「甄寶玉送玉」的脂評。)
寶玉點點頭,強抑住淚水,默默地把那本《西廂記》塞入懷中。兩人穿過裡間的小門來到後院,但見這裏亦是久已無人清掃,芭蕉葉已殘敗,零落不堪,後院牆下的泉眼被枯枝敗葉所堵,那條盤旋院內的小溪也乾涸了。
「但既然接下來媚人被殺,在沒弄清真相之前便可有兩種假設。一是媚人所說不虛,襲人確與失玉之事有關,媚人便是因泄露機密而遭殺害。二是媚人所說為假,那個絕妙的竊玉法子其實並未實施過,媚人才是真正的竊玉者,被暗中的主謀殺人滅口。那段時日,府里亂得很,我一直設法留意襲人的動靜,然而並沒發現她有何異常舉動,或與誰頻繁接近,世兄被巡按府下獄之後,她留在大觀園裡足不出戶。」
賈芸眼見茜雪跑出門去,不禁問道:「咱們便讓她這麼走了?」
「不過……」寶玉仍然一頭霧水。
許世生話音剛落,別人還未言語,那薛蟠在一旁聽了好半天,這時忍不住發話道:「先生一直在說什麼主謀者,這主謀者究竟是誰啊?先生還是快說出來吧,這悶葫蘆都把我給悶壞了!」
許世生沉吟道:「枝節之處或許不無臆斷,畢竟我們難以拿到真憑實據,然而從通靈玉離奇丟失開始,前前後後發生的這許多事情,原先我只不過有些模糊的想法,如今終於可串在一起了。現下我已知曉,是誰用絕妙的法子盜走了通靈玉,誰在櫳翠庵襲擊妙玉並劫去那些珍奇古玩;我亦弄明白了為何媚人被殺時,世兄卻被發現暈迷在那房子里,門窗皆已閂住,而世兄明明記得之前已與媚人回到賈府?還有,那通靈玉的行蹤為何如此神出鬼沒,又怎會由甄寶玉公子送回?最後,謀划這一切的主使者究竟是誰?凡此種種,我想皆已有了答案。」
寶玉答道:「我想先回趟南京原籍,去看望老爺太太。再往後,只有隨遇而安了。以往錦衣玉食尚嫌不足,如今經歷獄神廟這一劫,也算體味到饑寒交迫的滋味了,如今才知曉那平民百姓的苦處……我現下倒有些羡慕你,雖流落江湖,卻樂得逍遙自在,可惜我沒本事,否則也要跟你走了。」
「這些說法確可解釋清楚在櫳翠庵耳房內見到的情景,然而惟有一節,我當時卻料錯了。我本以為,妙玉遭此一劫大難未死,乃出於不幸中之萬幸,而其實呢,搶走寶物之人有意並不將妙玉置於死地,其意圖便在於……」
「如今我們既已解開了那門窗皆被閂住,而兇犯如何逃走的疑團,便可明了主謀者為何要花費氣力設下假怡紅院的圈套。在櫳翠庵妙玉遇襲一案中,主謀者費盡心機,卻沒能得遂心愿,這次再也不願失手了。那無意中閂上的窗戶,要算主謀者不期而遇的好運道,事先可全然預料不到。照主謀者原先思量來,若單單殺死媚人,讓暈迷的二世兄與屍首同在一處,對二世兄而言,或許尚有可辯解之處。畢竟仍有窗戶可以出入,難免不會是外來賊人下手,又跳窗逃走么?若當真是二世兄下的手,為何不及早逃遁,反而暈迷不醒地留在當地呢?」
許世生道:「在我看來卻並非如此。此案謀划周詳,單憑你一己之力恐難以至此。況且姑娘被逐出府之事,本不能全歸罪於璉二奶奶,姑娘縱然記恨她,亦不必處心積慮,甘冒奇險定要了結其性命……其中想來另有隱情。再者,我亦曾聽聞當日璉二奶奶掃雪拾玉之經過,此事甚為蹊蹺,與璉二奶奶終被關入獄神廟頗有干係,莫非府里早有人給她設下圈套?」
眾人皆吃一驚,寶玉喃喃道:「這……這卻從何說起?」
且說這一日正逢寶玉遇赦放出,賈芸、柳湘蓮、許世生皆去九城巡按府監牢外等候。那薛蟠自上次在巷子里遭馮平偷襲,一頭撞在矮牆之上,至今仍時時感覺頭痛,每日里昏昏沉沉,眼前甚或偶有幻象出現,找大夫開了幾劑疏風止痛的葯服了,亦不見效,苦不堪言,然而聽說今日寶玉便可出來,仍強撐著趕了過來。
(作者按:《紅樓夢》第七十四回中探春曾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研究者們一致認為,賈府的衰敗,除了外部的抄家,內亂也是重要原因。梁歸智指出:賈赦和邢夫人早就對賈母偏疼小兒子心懷不滿,如在第七十五回中有兩個情節,一個是賈赦借說笑話譏刺賈母「偏心」,母子矛盾漸漸激化;另外,賈赦還稱讚賈環的詩作得好,還說將來要讓賈環繼承爵位——「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由此可見,大房和二房中的庶子派共通對付賈母寵愛的二房嫡子派趨勢甚明。當元春去世,賈府無人佑護,外臨危機,而賈母病重,無力控制府內時,矛盾必然激化。)
(作者按:此處參見《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二十六回。)
薛蟠思忖多時,方道:「其餘似乎並無古怪,只是那虛塵道士曾說起,昔年在京城時見過賈府里的政老爺、敬老爺等人,還說觀里的主持智清認識清虛觀的張道士。我見那智清道士年老昏聵,嘴裏老是嘮叨著什麼煉丹,想必觀里大小之事皆由虛塵做主。」
(作者按:曾有喜好索隱的研究者把曹雪芹寫《紅樓夢》與清朝雍正帝暴亡之謎聯繫起來,得出了「曹雪芹毒殺雍正帝」的驚人結論。此論混淆真實歷史與文學虛構,固讓人難以置信,然而聯繫曹雪芹自身際遇與《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種種暗示,書中寶玉之命運,確與皇室家族的興衰嬗變息息相關。)
說罷掩面直向廳堂門口奔去,那虯髯客恰好立在門側,正欲上前把她攔住,卻聽許世生道:「算了,張兄,讓她去吧。」
「對主謀者來說,這本是極妙的一石二鳥之策。既得到了妙玉的珍奇古玩,更重要的,便是可以嫁禍於世兄。須知正如那忠順王府長史官所說,妙玉乃罪臣之女,而她所有的那些古玩奇珍中,甚至有御賜寶物在內,洗劫窩藏犯官之女的御賜寶物,這罪名不可謂不重。照主謀者原來打的如意算盤,此案報官之時,既有妙玉的指證,又有在耳房木櫃中發現的通靈玉,正是人證物證俱全,難以抵賴。」
此刻寶玉望著月色中瀟湘館的那幾間房舍,但見紗窗破舊,蛛網繞樑,早非昔日情狀,不覺間又已哽咽難言。柳湘蓮見狀,也不開口,悄悄退到一旁。寶玉走上台階,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堂屋內桌案椅凳皆被搬空,隔架上擺放著的古董玩物也不知去向,只有香爐倒落地上,香灰鋪了一地。屋子裡空蕩蕩的,顯得比原來大了許多。寶玉緩緩走到西裡間門口,見那幅上寫「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的紫墨色泥金雲龍箋小對倒還在,寶玉舉手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收在懷中。再看裡間,床已被搬走,地上胡亂疊放著幾層布幔,連壁上掛著的斗寒圖也不見蹤影。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須臾,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輕公子走進廳堂來,眾人見了皆大吃一驚。雖早聽說有位甄寶玉與賈府的寶玉性格、模樣均極相似,卻未曾親眼見過,像到如此程度,著實始料未及,若非兩人服飾不同,真與照鏡子無異了。更稀奇的是,賈寶玉因困於獄神廟中多時,剛剛遇赦放出,精神委頓,與從前之神采飛揚大不相同,而恰巧此甄寶玉面上亦多有風塵之色,兩人不但相貌酷似,神情更是逼肖。
寶玉囁嚅道:「這故事我倒知曉,不過……先生之意總不是說,那主謀者竟也建了一座怡紅院不成?」
許世生點點頭,說道:「世兄所說,確是此案關鍵之處。既然二世兄言之鑿鑿,決不似幻覺,其時我最先想到的是,莫非是那時辰https://read.99csw.com鍾壞了,甚或有人故意調了指針?所以上次還特意讓王三打探一下,結果得知那自鳴鐘雖平素常出毛病,那幾日卻是一向完好,還是放在怡紅院屋內隔架上,並無異狀。而這自鳴鐘乃西洋器具,構造繁複,若非專門匠人,也做不得手腳。不過,有關此事,還有更加背謬之處。」
「大家都知道,忠順王爺與北靜王爺素來不睦,而賈家與北靜王爺卻一向交好,往來甚密,故忠順王爺對賈家早有芥蒂,更因蔣玉菡之事,對二世兄大為嫌惡。以往因賈家有貴妃娘娘佑護,忠順王爺未便有何舉動,而如今貴妃娘娘既已歸天,他便對賈家有所圖謀。若能扳倒賈家,還可藉機在皇上面前攻訐北靜王爺,實乃一舉兩得。依我之見,對賈府中人昔日的有違法度之舉,忠順王爺早有留意,也覺察到榮府兩房間的不和。像赦老爺,大概已有把柄落到了忠順王爺手裡,說不定便是那石獃子之事。」
柳湘蓮點頭稱是,不再言語。眾人至此刻方恍然大悟,不由皆發出驚嘆之聲。
「世兄莫忘了西外間與堂屋之間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正中的大穿衣鏡。從堂屋到西面梢間,皆須觸啟西洋機括,推開大穿衣鏡,方可進出。而媚人正是藉助這大鏡子,施展出以假亂真的障眼法。襲人確曾說過,她透過堂屋與抱廈間的十錦槅子看到,媚人站在那兒,一手拿著燭台,正與趙姨娘聊天。世兄可否留意到,媚人那時為何要手執燭台呢?」
「當我重新考慮媚人涉案之時,面臨的難題仍是,那日晚間,她如何才能偷到通靈玉呢?須知她所設想的襲人竊玉的法子雖然妙極,對她自己來說卻難以實施。只因襲人一向細心,世兄臨睡前皆是她親手將通靈玉摘下收好,塞在被褥底下,這才放心,媚人並無機會拿到那塊通靈玉。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既然趙姨娘是玉丟失以前惟一離開過怡紅院的人,事情還得著落在她身上,關鍵是,媚人如何取得通靈玉,再轉交給她呢?」
柳湘蓮亦插言道:「先生的設想,恐怕從前後時辰上推算也是來不及的。依先生所說,害死媚人而嫁禍於寶玉兄弟,是主謀者因櫳翠庵之計不成,臨時起意另生毒計。這中間前前後後不過半日工夫,若說主謀者想好計策后,還能找到與怡紅院一模一樣的房子,再把同一式樣的傢具、飾物等等湊齊,一切布置好——恐無論如何難以成事。」
果然正如柳湘蓮所說,這一日晚間,虯髯客、幽蘭等人在榮府外窺伺多時,尋了個機會,柳湘蓮護著寶玉,悄悄混進了榮府。但見府內滿目凋零,二人專挑著僻靜之處走,不一會兒便到了大觀園。大觀園已成空園一座,眼下倒無人駐守。寶玉觸景傷懷,卻不敢多耽擱,連怡紅院也沒去,徑直過了翠煙橋,來到瀟湘館。
「想必各位都還記得,那年璉二奶奶與二世兄也曾似身中邪術,瘋魔難解,險些喪了性命,究竟何人所為,事後並未查清。然而我卻見趙姨娘與那馬道婆來往甚密,聞聽馬道婆此人,私下便常常弄些邪僻的巫蠱之術,騙人錢財。若說她二人與此事有牽連,恐怕並不意外。趙姨娘、環三爺對二世兄與璉二奶奶常懷嫉恨之意,此事眾人皆知,如今更毋庸諱言。虛塵道士施展魘魔法,是否也與趙姨娘有關呢?雖無確鑿證據,從情理推論,卻極似是她所為。因為好的計謀不會只用一次,而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既然上次馬道婆差一點便大功告成,這次委託虛塵道士,在風雲觀施展法術,那魘魔法豈非效力更強?」
「此外還有通靈玉撲朔迷離的蹤跡。大家想必還記得,在櫳翠庵妙玉遇襲那件案子里,忠順王府的長史官拿走了通靈玉,說要回府稟報王爺。然而數日之後,璉二奶奶在穿堂門前掃雪時,卻又撿到了這塊玉。而從當時的情景來看,似是有人故意把通靈玉放在雪中,讓璉二奶奶拾到。果然,璉二奶奶為幫二世兄脫罪,把玉交給了巡按府的差官,可不但未能幫上二世兄,反而自己又被拘押,終也被押入獄神廟。整件事便好似給璉二奶奶設下的圈套,落實了她與媚人之死有牽連的罪名。既然通靈玉能從忠順王府那兒神鬼莫測地又回到賈府,這也可說明,賈府中有人與忠順王府裡應外合,沆瀣一氣。」
「這……我倒未曾留意。」
寶玉黯然道:「難怪那日早上起來,只覺昏昏沉沉,原來竟是媚人……唉,我並無虧欠於她,她為何如此對我呢?」
茜雪一驚:「許先生何出此言?此事皆是我一人所為,自與他人無涉。」
還有探春、惜春、襲人、麝月、妙玉……那些嬌怯怯的女孩兒,水做的骨肉,今後又會流落何方呢?
賈芸兀自詫異,許世生先開口道:「想來便是那位甄寶玉公子了,快請進來吧。」
(作者按:有關「甄寶玉送玉」,參見脂本《紅樓夢》第十八回:「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齣戲:……第三出《仙緣》;【庚辰雙行夾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齣《離魂》。【庚辰雙行夾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由脂評可看出,「甄寶玉送玉」是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的重要情節。)
寶玉嘆道:「此刻連榮寧二府俱已煙消雲散,還有什麼事說不得么?許先生就不必拘禮了。」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眾人聽了,一時皆不敢相信。賈芸問道:「老二,這消息確實么?此事非同小可,切切不要人云亦云!」
賈芸忍不住又問:「趙姨娘拿走通靈玉后,玉怎地又會在櫳翠庵里出現?到底是誰襲擊妙玉並劫去珍奇古玩?難道也是趙姨娘不成?」
到了賈芸家裡,寶玉略略梳洗,賈芸又找來衣服給他換上,焙茗亦好歹收拾收拾,胡亂扒了幾口飯,眾人方坐下來說話。柳湘蓮說了別後情由,許世生亦跟寶玉談及茜雪害死鳳姐之事,明知隱瞞不住,還不如早些讓他知曉。寶玉聽了,直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方哭道:「這又是我造的孽了!若不是我醉酒發脾氣摔茶盅,茜雪便不至被攆出府去,鳳姐姐亦不會死於非命了!」
眾人聽了,正覺為難,榮府已遭查抄,兵卒把守甚嚴,如何進得去呢?柳湘蓮卻慨然道:「這個不妨事,有張大哥他們幫忙,去趟榮府大觀園總還做得到。又不是宮廷大內,守衛哪有那麼嚴,總少不了疏漏之處。」
「失玉的經過若弄不清楚,無論疑心誰皆不過是猜測。我一遍遍回想當時怡紅院屋內的情形:西裡間的碧紗櫥,碧紗櫥一側的隔架上有個小巧玲瓏的香鼎,世兄晚間安睡的那張填漆床,床畔小桌上的琥珀杯,堂屋與西外間居室之間的隔架,隔架上的青花瓷八寶紋燭台,還有隔架中間的玻璃大穿衣鏡……終於有了個想法。據襲人所說,在抱廈中守夜的丫鬟婆子亦可證實,趙姨娘前來拿合歡花浸的酒,說要給老太太配藥時,已到了亥時,怡紅院中諸人皆睏倦得很。襲人、媚人把趙姨娘讓進堂屋后,趙姨娘方提起,藥引子是上好的合歡花浸的酒。此時媚人想起,前幾天襲人把酒放到南面抱廈了,於是襲人便到前面去取酒……世兄務必注意這些細枝末節,其實皆不可或缺,媚人便在此時用上了巧妙的障眼法,取走了床褥底下的玉。」
「騙走珍奇古玩並襲擊妙玉的並非旁人,便是適才剛離去的甄寶玉公子。他來送玉時不是說過么,只盼送回玉來,能彌補些以往的罪孽。那晚,通靈玉已轉到了他手裡,而正是他來到櫳翠庵,先騙走了妙玉的珍奇古玩,想來應是說情勢緊急,官府不久即來查抄,先由他帶到府外妥善保存。而且,想必甄公子還特意要將那通靈玉留下,暫時作為抵押之物,即便其時妙玉推辭不受,他肯定也執意要留下玉,這足以取信於妙玉了。甄公子與世兄相貌逼肖,妙玉自然分辨不出,她雖一向孤高冷漠,對世兄卻信任有加,此時便把那些寶物全部託付。大概妙玉百思不得其解,轉眼之間,甄公子為何要隔窗襲擊於她。」
許世生道:「確實如此,當時這讓我困惑難解。自然,若是襲人、媚人與趙姨娘串通一氣,盜走玉輕而易舉,但實在難以想象會發生這種情形,主謀之人事先要同時拉攏兩名丫鬟,他有何把握讓她們都聽從,難道不怕泄露內情么?彷徨無計之下,我甚至懷疑起了世兄您自己。畢竟,這玉緊接著又在櫳翠庵的耳房裡出現,而那晚先有個身份未明的來客拜訪妙玉,此後妙玉才遭劫被綁。暫且不論意圖何在,至少世兄是有作案的機會的。」
「可是,咱們不是試過這根本行不通么?襲人親眼看見她們當時是在堂屋裡聊天。」
說到這裏,許世生看了看站在一側哽咽難言的焙茗,繼續道:「這些也是我適才與焙茗談論過才知曉的,焙茗逃走以後,便聽聞二世兄被抓,而同時府里又遭查抄……他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媚人怎會死於非命,有家不敢回,也無處可去,只好流落街頭乞討度日了。」
「適才我說過,對於謀划者來說,好的計謀不會只用一次,而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媚人被害與璉二奶奶被害這兩起疑案,不就用到了相似的計謀嗎?在前一起疑案中,作案者搭建了一座假造的怡紅院,以使二世兄上當受騙。在後一起疑案中,茜雪所用計謀的關鍵之處,便在於使獄卒誤以為前一間監房乃是璉二奶奶的監房。當初,正是這種相似之處讓我想到,這兩起疑案出於同一位謀划者之手,當然,後來的種種跡象,把這一系列案子都串在了一起。甚至,在當初康河縣薛世兄所遭遇的案子里,也能發現某種相似之處,與媚人被害案一樣,當事者皆是在一無所知、暈迷不醒的情形之下憑空背上殺人的罪名。這並非巧合,而只是因為,那謀划者其時也在康河縣,了解薛世兄這案子的內里詳情,並從中頗受啟發!」
茜雪叫道:「不要說了!」
原來那日寶玉聽許世生講完那一連串疑案的真相,直是心灰意冷,眾人勸慰多時,寶玉方垂淚道:「大家說的皆有道理,如今既然已知真相,也就不消掛懷了。惟還有一件read.99csw.com心愿,我想到大觀園瀟湘館中再看看,跟林妹妹道個別,唉,若能有這機會,死也無憾了。」

02

薛蟠眼看著寶玉,露出困惑之色,緩緩道:「只因我剛剛記起,那木偶胸前所刻的,正是『賈寶玉』三字。」
「試想當時情景,焙茗醒轉之後,卻發現身側媚人的屍首,只嚇得魂不附體。正手足無措之際,卻忽然傳來官差射門的聲音,他根本無暇思索,抬眼看見廂房的窗戶,趕忙推開窗,手忙腳亂地跳到了窗外巷子里,一徑逃去。就在他隨手摔上窗戶之時,那豎著的窗閂卻恰好落在了底下的槽溝里,窗扇便如此閂上了……那日我曾在媚人家試過多次開關窗扇,窗閂皆未落下,而焙茗隨手而為,窗閂卻恰恰嚴絲合縫地落下閂住,真可說是鬼使神差了!」
賈芸、薛蟠等人皆不知此事詳情,這時正聽得入神,寶玉道:「許先生所說不錯,不過,後來咱們亦曾試過,即便媚人跟姨娘合謀,因為有襲人在場,姨娘也拿不到那塊玉的。」
賈芸有些懵懂:「不曾識得哪位甄爺,此人何等樣貌?」
許世生道:「正是媚人被殺之前與世兄所說的話,促使我重新考慮案情,終於弄清了通靈玉如何丟失的這個關鍵。當時媚人說及襲人如何公然將通靈玉交與趙姨娘,她設想的法子確讓我佩服之至。假如失玉之事確系襲人所為,這個法子簡直天衣無縫,之前我全未想到那通靈玉竟可放在合歡花酒瓶中,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趙姨娘拿走而無人察覺。」
「據我所知,堂屋北側上首正擺著張楠木高桌,桌上便有個大燭台,每逢晚間便點上蠟燭,那晚趙姨娘來時自然也不例外。既如此,媚人手上又舉著燭台豈非多餘?另外,我還在西裡間碧紗櫥內床畔小桌上發現一些新鮮燭淚的痕迹,那小桌本用來放置果盤之類,除非有意外情形,不會在上面擺放燭台。據此我們可推測,媚人那晚確曾進了西裡間偷竊通靈玉,不小心把燭淚灑在小桌上。之後,她又把竊來的通靈玉交給趙姨娘帶走。」
許世生道:「不放她走又能怎麼樣,難道當真報官不成?咱們此刻怎有餘暇與官府糾纏。我本來擔心她與聞大家商議營救寶二爺的機密,再泄露給他人,那可壞了大事,故要先揭穿璉二奶奶遇害一案。如今她既已離去,就不必再理會了,還是快來商議一下如何解救寶二爺吧。」
柳湘蓮望望寶玉,關切地說道:「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流出沁芳閘去了。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她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聽了,微腮帶怒,薄面含嗔…
寶玉望見眾人,還未開口說話,眼淚先已流了下來,見杳無音訊多時的柳湘蓮竟亦在這裏,驚喜莫名。柳湘蓮略略問候寶玉幾句,覺此地並非講話之所,便叫來早已備好的轎子。寶玉本不想坐轎,然看看自己身上囚服未除,狼狽不堪,只好聽從,正要上轎離去,人群中突然衝出一人來至近前,抱住寶玉放聲大哭。眾人仔細看時,那人卻是焙茗!
薛蟠問道:「說到這個,到如今我仍是不解,到底他們如何栽贓呢?寶玉兄弟當然不會去殺媚人,但那日在公堂下聽審,許先生也曾聽到的,依寶玉兄弟所說,寅正初刻時,他明明已與媚人回到賈府,但卯初初刻時,卻又被九城巡按府的差役在媚人家裡拿獲。中間不過隔了半個時辰,若說從賈府再返回媚人家,除非長了翅膀飛過去……難道當真見了鬼不成?」
「這樣看來,他日到了公堂之上,這栽贓陷害之計未必便能板上釘釘。正是為了這緣故,主謀者才想出了假怡紅院的圈套,其妙處便在於,在公堂上大人審問之時,已墮入彀中的二世兄定會說自己當晚與媚人已回到怡紅院,然而這卻與事實明顯抵牾不合。即便那審案的大人震怒,二世兄自也不會另說他語以搪塞,只因那些皆是親身經歷,怎會知道一切都不過是個障眼法?如此下去,那大人便認定二世兄的供詞荒唐無稽、不堪一駁,定是有意說謊以掩飾罪行無疑。案子如此這般審下來,二世兄難逃罪責,主謀者的計謀便得逞了。」
寶玉只覺心痛不止,懵懵懂懂,如行屍走肉一般又來到東面裡間。從前屋內擺著張古琴,乃黛玉心愛之物,然而那些查抄之人自然不會放過。月色凄迷,透過月洞窗照在北牆邊的書架上,原先壘得滿滿的書架如今空落落的。寶玉的目光無意間落在書架的最底下一層,卻吃驚地發現,那兒竟還有本書未被抄走留了下來。他連忙俯身將書拾起,卻見是本《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眾人看看寶玉,再望望甄寶玉,意在比較,一時之間竟無人開口。末了還是甄寶玉先拱手施禮道:「在下甄寶玉,欲求見賈芸二爺與賈寶玉二爺兩位。」
「幾個時辰之內,想讓棚匠造起一座新城門自不可能,然而若能雇上幾名高手匠人,搭起怡紅院內的幾座房舍卻並不為難。不知薛世兄是否還記得,那日去媚人家時,經過一片廢棄的院子,斷垣殘壁,荒榛荊棘,還有堆堆燒焦的碎紙什物讓人掩鼻。如今想來,這便是那些棚匠搭建怡紅院房舍之處了,等事情已了,撤去杉篙、竹竿、蘆席,把那些紙紮付之一炬即可。媚人家附近本來荒僻,也無人前來過問。」
薛蟠以手拍額,略過片刻,忽地皺眉對許世生道:「許先生,不知怎的,吃這一摔,我卻猛然記起前年在康河縣青霧山風雲觀里的事……那時我夜裡在觀里亂走,來到一處樓閣所在,在二樓卻見到那虛塵道士在舞劍,他用劍尖指著一具人形木偶,口中念念有詞,木偶胸前還刻著幾個字……後來,我慌慌張張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當時便人事不省了,第二日醒來時已躺在觀里客房的床上。」
「然而若說是哪個丫鬟婆子所為,且不論她們亦須經過西外間居室才可進入西裡間,發現通靈玉丟失之後,曾對院里每個人的物品、隨身帶的東西都進行過清查,整個怡紅院屋裡屋外亦都搜了個遍,皆不見通靈玉的蹤影。既然丫鬟婆子們那天早上都還沒有離開過怡紅院,他們即便偷了玉,亦根本無處藏匿。因此,我便懷疑是那晚來過怡紅院的趙姨娘所為。」
寶玉不知他話中究竟何意,正覺難以應對,眾人亦相顧愕然。卻見甄寶玉已站起身來,便要告辭離去,賈芸、寶玉苦苦挽留,他卻只是搖頭。堪堪走到門口,甄寶玉又迴轉身來,眼望寶玉,說道:「還有一事,世兄想必還未知情。朝廷剛剛下旨,榮國府邸及一應財物等悉數沒入,賈赦老爺亦被革去世職,流放邊地,原府內賈氏族人有作姦犯科者依律懲治,其餘皆逐出府外,自謀生計。想來這榮國府,世兄是回不去的了,日後生計,還須早作打算才是。」
許世生微微一笑:「柳兄問得好,此一節的確不可忽略。起初我也詫異,想來若無十足把握,媚人豈敢妄為?然而那日在怡紅院正房西裡間勘查時,我留意到碧紗櫥一側的隔架上放著個小巧的香鼎,那香氣似有些不同尋常,當時雖未想到,後來終於記起,香鼎中的香料必定混有曼陀羅花無疑。」
「按理說,二世兄自應睡在填漆床上,那晚為何被安置在織錦靠背椅上呢?其中緣由,便在於那張填漆床形制精雅,用材也頗為名貴,一時之間要找到相同式樣的,卻到哪裡找去?故二世兄才被放在張尋常的靠背椅上。這幾間房舍,以及填漆床、槅子架、架上的古董玩器、牆上的琴、劍、懸瓶之類,皆是出自棚匠與紙紮藝人之手的傑作了,大概屋裡屋外,只有靠背椅、小桌、玻璃繡球燈、穿衣鏡、自鳴鐘這幾樣東西是真的。」
寶玉聽至此處,再也忍不住,轉過身去,眼淚已簌簌而下。
「大家或許聽說過,江湖之中混黑道的一向以曼陀羅花配製迷|魂|葯,那香鼎中其實只摻了極少,但足以讓寶玉沉睡難醒了。香氣雖可透過隔架傳至其他房間,那效力已是微弱得多了,故也無人察覺。正因先前媚人已設計周全,後來才好大胆竊玉。」
許世生淡淡道:「為何不會是他呢?自然,若是府里府外一切平安無事,赦老爺縱然心有不滿,也不會對二世兄採取如此驚人手段,絕情至此。但當貴妃娘娘歸天後,賈府便沒了靠山,府里又亂作一團,對頭便趁機發難……在那種情勢之下,赦老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07

(作者按:在《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因為謀奪石獃子的扇子一事,賈璉只不過犟了句嘴,便被賈赦打得「動不得」,可見在那個「父為子綱」的時代,賈璉事事都得聽從於父親,否則自身難保。在《紅樓夢》第六十九回中,鳳姐弄計害死了尤二姐,賈璉曾立誓要報仇——「賈璉會意,只悄悄跌腳說:『我忽略了,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
說到這裏,許世生望向寶玉,淡淡道:「意圖便在於他日官府審問此案時,妙玉可當場指證,正是世兄騙走了珍奇古玩,又意欲殺人滅口。」
寶玉難以置信,卻又不敢不信,只一迭聲地催著許世生快講。
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
眾人皆望向許世生,等他解答。許世生輕聲喟嘆,說道:「其實回想櫳翠庵妙玉被劫時的情景便可發現,這乃是顯而易見之事,卻直至方才我才領悟。『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對於近在眼前的事物,人們卻常常視而不見啊!當時妙玉對忠順王府的長史官說,那夜她正在打坐清修,突然遭人襲擊,從背後被勒住脖子,之後便失去知覺了。然而發現暈迷的妙玉時,耳房的門閂卻是閂好的。很明顯,妙玉所說並非真話九*九*藏*書。」

06

寶玉低聲念道:「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眾人皆聽得瞠目結舌,寶玉更是面色慘白,說不出話來。良久,方聽賈芸問道:「許先生解說得甚為明白,然而我卻還是不解,不論這主謀者是誰,他為何要設下這等圈套?竟讓棚匠假造了怡紅院的幾間房舍,花費偌大氣力。須知當時巡按府差役抓住二叔時,門窗皆從裏面閂住了,屋內惟有暈迷的二叔與那媚人的屍首,若單為栽贓陷害寶二叔,這豈非已足夠了么?」
此時寶玉再望望月光下凄清蕭瑟的瀟湘館,終於狠狠心,隨著柳湘蓮出門而去,再不回顧,心下亦知,這一去,是再無相見之期了……
「這京城之中棚匠搭棚的手藝,素來可稱天下一絕。各位平素自然也都見過,他們便用那蘆席、布匹之類在杉篙架子上搭成各式亭台樓閣,又可做成玲瓏窗槅,舍宇牌坊,無不逼真,妙手無雙。我還記得曾有本朝名士贊其手藝,筆記中有雲,『工細絕倫,點綴有花木鳥獸之型,起脊大棚,有瓦隴、柁頭、穩獸、螭頭之別,以及照牆、轅門,鐘鼓樓高插雲霄』。聽說那年先皇大婚,朝門遭火,便差遣一些棚匠扎彩造了座新門,較之舊門『高卑廣狹無少差,至榱桷之花紋、鴟吻之雕鏤、瓦溝之廣狹,無不克肖,雖久執事內廷者,不能辨其真偽。而且高逾十丈,凜冽之風不少動搖。』真可說是神乎其技了。另外,還有那些冥衣鋪里的紙紮,但凡名手所制之車、船、轎、冠袍、帶履、傢具、飾物,無不精妙,看去與真物無異。」
眾人議論紛紛,唯有寶玉自己卻似毫不在意,喃喃道:「其實何必在意那等巫蠱之術,我本來便是不祥之人。如今想來,這一連串的意外都與我脫不了干係。最先是通靈玉不翼而飛,然後卻離奇出現在櫳翠庵,妙玉在櫳翠庵內遭襲,又被忠順王府的人帶走,至今不知下落。後來,又有媚人被殺之事,當時惟有我在那房內,門窗皆緊閉,莫非當真是我犯病暈迷之時無意中竟下了毒手?若果如此,亦只有以死謝罪了。最後便是鳳姐姐在獄神廟內遇害,若追蹤溯源,我亦是始作俑者……」
(作者按:怡紅院堂屋裡的自鳴鐘經常損壞,參見《紅樓夢》第五十八回:「襲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陣,也沒留心聽鍾幾下了。』晴雯道:『那勞什子又不知怎麼了,又得去收拾。』說著,便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
「之所以閂上房門,本是為了防備萬一官差到來之前恰巧有外人進來,難免壞事。至於媚人的家人,主謀者自然早有考慮,大約是讓媚人找個借口把他們支走了。然而主謀者百密一疏,未曾料到兇犯逃走之後,焙茗卻醒轉了過來。須知二世兄實際上服了兩次迷|葯,中間曾被故意弄醒過,而焙茗卻只服了一次,無巧不巧,恰於此時,藥力過去了。」
「諸位想必還記得,那一日忠順王府長史官來府里追查妙玉之事,恰好遇上妙玉遇襲,珍奇古玩也被劫走。時機如此湊巧,難道大家不覺得其中另有玄機么?那主謀者早已設好圈套,人證物證俱全,既將那通靈玉通過甄寶玉公子之手給了妙玉,又留下妙玉以當場指證二世兄。可想而知,若此計得逞,當著忠順王府長史官的面,二世兄定然難以自辯,落入陷阱。若說此事忠順王府的人先前並不知情,實不能讓人信服。」
「再想想二世兄那夜的經歷。記得二世兄曾說過,當時是在西外間,躺在張織錦靠背椅上,身畔的小桌上放著盞玻璃繡球燈,燈光微弱,看得見西裡間碧紗櫥里的填漆床,西外間與堂屋之間的大穿衣鏡合攏著,槅子架外亦是黑洞洞的,只聽見槅子架上的自鳴鐘走動的聲音。二世兄還覺得屋內寒氣沁人,似有陣陣涼風襲來,疑是後房門未關。其後媚人推開穿衣鏡進到西外間,端來了糕點與香粥。」
「忠順王爺覺得有機可乘,便以此脅迫赦老爺設計陷害二世兄,若計謀得逞,二世兄被抓入獄,王爺出了口惡氣,而賈家再添重罪,勢難翻身。自然,王爺想必也向赦老爺允諾,若赦老爺答應此事,日後賈家遭難之時,可在皇上面前力保赦老爺得脫。威逼利誘之下,赦老爺全無迴旋餘地,即便明知有類飲鴆止渴,也只有委曲求全,依計行事了。」
「甄公子、趙姨娘、媚人、茜雪這幾人,雖皆受那謀划者的差遣利用,然則情形又各有不同。甄公子是身遭脅迫,不得不然。趙姨娘則是正合她意,樂於聽命。茜雪的遭遇讓人憐憫,她心中早有滿腔恨意,那謀划者在旁煽風點火,說不定還應允些其他什麼,茜雪自無不聽從之理。至於媚人,我總疑心她乃是受了那謀划者的矇騙,所知其實甚為有限,或許事先並不知曉盜取通靈玉是為了栽贓陷害二世兄。從她把失玉之事推到襲人身上這點來看,她只是想藉助那謀划者之力,把襲人從二世兄身邊擠走,事成以後,既然晴雯已死,她就成了二世兄身邊的頭牌丫鬟,將來便成了通房丫頭,甚至姨娘。唉,不過是想過得好些,誰知竟摻和進難以逆料的陰謀中去,丟了性命,當真是可憐的女子……」

04

甄寶玉黯然嘆道:「若論此事,當真無顏以對,我亦是身不由己……如今只盼送回玉來,能彌補些以往的罪孽罷了。」
許世生淡然一笑,說道:「兩位所言甚是,想去找一模一樣的房子,倉促之間的確難以做到。但你們可曾想到,卻可以去建造同樣的房子……」
許世生鄭重道:「依我之見卻正是如此,那主謀者確讓人建了一座怡紅院,只不過用的並非磚瓦砂石,而是杉篙、竹竿、蘆席、繩索、花布、綵綢、紙紮……我與薛世兄那日去媚人家時,路經西市,那西市中便有棚鋪,當時未曾留意,現下想來,豈非便要著落在此么?」
許世生點點頭,忽道:「茜雪姑娘定要將罪責全攬在自己身上么?」
(作者按:此處可參見脂本《紅樓夢》第二十六回脂評:「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甲戌雙行夾批: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另參見脂本《紅樓夢》第七十九回脂評:「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庚辰雙行夾批:先為對景悼顰兒作引。】」)
賈芸、寶玉連忙還禮,又給眾人引見一番,大家坐下敘話。甄寶玉說明來意,原來他聽說寶玉遇赦放出,因有要事,欲與寶玉謀面,今早趕到九城巡按府監牢外時,卻已錯過時辰,寶玉等人已離去。因人群中本有認得賈芸、寶玉者,知道他們回賈芸家了,甄寶玉便一路問著過來,找到了這裏。
「襲人轉身往南面抱廈去取金合歡花浸的酒時,這邊廂媚人已點亮隔架上的燭台,拿起燭台推開大穿衣鏡進了西外間,再進了西裡間碧紗櫥,取出床褥下的通靈玉,又返回西外間。此時,襲人已到了南面抱廈,而趙姨娘也已進了西外間。媚人手執燭台,與趙姨娘相對而語,她手上的燭台比起堂屋的那大燭台,光線要黯淡得多。而襲人所見兩人正在堂屋聊天,不過是那大鏡子映出的幻象而已。」
話說茜雪聽了許世生所言,反倒漸漸平靜下來,冷笑道:「我倒並不恨寶二爺。他不過是百事不管的公子少爺,將我攆出府亦非他的主意,何況現在早已吃盡苦頭了……我只恨那主事之人。」
(作者按:此詩出自脂本《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回前總評。據前八十回原文以及脂評透漏的信息,曹雪芹后三十回佚文中尚有寶玉與寶釵的金玉之緣,以及寶玉最終懸崖撒手、出家為僧等等內容,然與本書意旨無甚關聯,故並不述及,《紅樓夢迷案》至此告一段落。)
許世生沉吟半晌,說道:「我有一個主意,大家議議是否可行。咱們先以探監為名,混進獄神廟……」
許世生緩緩道:「這便是我說的障眼法了。襲人從堂屋到南面抱廈不過須臾之間,媚人固然來不及從堂屋趕到西裡間取走玉,再回到堂屋,但據我與世兄那日所試,從西裡間碧紗櫥床褥下取走玉之後,返回到西外間卻是可以做到的。」
巡按府監牢大門外聚了不少人,皆是聽說今日放出赦免囚犯,前來等候接人的親友。日上三竿,巳初初刻剛過,巡按府大門吱呀呀一陣響動,緩緩打開,獄卒吆喝著把幾十名衣衫襤褸的囚犯趕了出來。門外等候的人群簇擁而上,賈芸一眼看到寶玉踉踉蹌蹌走在人群後面,忙搶上幾步扶住。
寶玉聽了,便道:「煩勞世兄費心找我,究竟有何要事呢?」
倪二出了廳堂,不過盞茶工夫便即回返,面帶喜色道:「皆說飛來噩耗,對咱們來說卻是天大喜訊。適才從宮裡傳出消息,當今皇上突染重疾駕崩,新皇擇日即位,這就要大赦天下。所有未決之囚犯,亦皆在赦免之列。今番不須咱們動手,寶二爺便有救了!」
許世生嘆道:「姑娘欲獨自承擔罪責,讓人甚是欽佩,然而姑娘可曾想過,當真值得為那人隱瞞么?我不知他對你是如何說的,但媚人姑娘的遭遇,可說是前車之鑒。」
許世生點頭道:「我記得此事,其實世兄摔那一跤亦是馮平所為,不過只因摔跤之後便將前夜之事盡皆忘了,我們實不知其中還有如許曲折……眼下世兄卻為何要提及此事呢?」
寶玉迷惑不解,問道:「那日我與先生不是已試過了么?襲人從堂屋走到南面抱廈這短短工夫,媚人根本來不及從堂屋經過西外間,進入西裡間碧紗櫥內,再取走通靈玉返回堂屋交給姨娘。襲人在抱廈取酒時,還透過十錦槅子看到媚人正與姨娘在堂屋聊天呢。」
「然則那謀害媚人者又是如何逃走的呢?其實答案近在眼前,只不過一時迷了心竅,竟想不到,著實汗顏——難道忘了那焙茗么?最初他與二世兄來到媚人家時,也喝了那帶有迷|葯的茶水,昏暈過去,其後那些人便忙著對付二世兄,無暇理睬他。到後來,二世兄被送回到媚人家西面正房,媚人的屍首九*九*藏*書則被放到了裡間廂房,其時暈迷的焙茗也仍躺在廂房裡。兇犯如此安排,本系無意為之,大家都知道,西面正房與廂房本就是相連的,只有正房門與廂房的窗戶兩個出口,無論昏暈之中的二世兄被放在西面正房或廂房,對兇犯的計謀並無妨礙。一切布置好以後,兇犯便閂上正房門,從廂房窗戶逃走了。」
幽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哥哥怎能如此魯莽,須知此地乃是京城,並非尋常市鎮。九城巡按府監牢更是官家重地,防衛森嚴,倘發現有人劫獄,大兵轉瞬即至。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自身亦難保。」
許世生頷首讚許,說道:「賈兄說的是,有關此事確有疑問。首先,關於那從裏面閂住的門窗,我仔細察看過,那門閂甚緊,在屋內拉開便頗為吃力,若想從門外做手腳關上,根本做不到。至於那扇窗戶,窗閂漆色均勻,窗紗也並無破損之處,若想不損及窗戶,從外面關上窗閂,也是無計可施。我見那窗外巷子地面低洼潮濕,離窗檯一丈有餘,若想在窗戶上動手腳也麻煩得很。」

05

音容笑貌,宛如尚在眼前,然而其人卻已不在,怎不教人傷悲?
許世生這一席話說下來,眾人如聞聲聲驚雷,一時還沒回過神,卻見旁邊寶玉已是站立不穩,搖搖晃晃便要倒下。賈芸、焙茗忙上前扶住,將他攙到張靠背椅上,見他雙目緊閉,人事不省,想來是驚忿交集所致,許世生揭開的這一連串疑案的真相實在讓他承受不住。賈芸忙試著掐他人中,不一會兒寶玉悠悠醒轉,眼望眾人,禁不住又落下淚來。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剎那之間,無數往事浮現眼前……
「其二:那謀划者可以放過二世兄,卻為何定要指使茜雪害死璉二奶奶呢?當初先皇下旨時,璉二奶奶逃過其他罪名,卻因與媚人被害一案有牽連而被押入獄神廟。這其中大有微妙之處,只因若先前那些罪名一一落實,著實非同小可,赦老爺難免受連累,但參与此案之人卻又不願璉二奶奶輕鬆得脫,留下後患,便設下掃雪拾玉之計給她加上這個新罪名,這當中,自然少不了忠順王爺暗中布置。然則當璉二奶奶被押入獄神廟后,按常理而言,無論忠順王爺或者赦老爺,皆不必定要致其于死地,他們意圖已達到,璉二奶奶也不會再礙事擋道了。而那謀划者顯然並非如此想法……對二世兄,他心懷愧疚,凡此種種,並非出自他本意,只不過父命難違,逼不得已。對璉二奶奶,他卻早已恨之入骨,他記恨璉二奶奶害死自己心愛的女子,還絕了自己的子嗣,故定要藉助茜雪之力結果她的性命,再不顧及多年的夫妻情分……想必大家都已明白了吧,那謀划者並非旁人,便是璉二爺了。」
他不理會眾人驚詫的眼光,接著道:「葛洪的《西京雜記》里有個故事,高祖稱帝后,其父劉太公卻終日悶悶不樂,原來他在老家時,可終日和一些市井之徒鬥雞、蹴鞠取樂,住在宮中卻全無這些消遣了。於是高祖便讓人在長安城東,仿照家鄉豐邑的規模,建了一座新豐城,讓劉太公昔日的舊友皆搬來這裏居住。新豐的街道房舍,與原來的豐邑毫無二致,男女老幼進了城,一看就知道自己家在哪兒,連犬羊雞鴨都能順路找著家。可見新豐與豐邑之近似,實在巧奪天工。」
甄寶玉先不答話,從隨身的褡褳里取出一個小包裹。那包裹有裡外幾層,包得甚是仔細,待外皮全部打開,才露出一塊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的美玉。寶玉立時臉色大變,一看便知是那遺失已久的通靈玉,畢竟是從胎裡帶來的,是真是假無須多辨。
寶玉此時已拭去淚水,正站在一旁獃獃傾聽。許世生忽轉過臉來對他說道:「世兄想必還記得那日公堂上巡按府張大人所說,襲人、麝月等皆可作證,世兄自那日離府便再也沒回返。這便更讓人迷惑不解,襲人、麝月自不會有意說謊,然則如何解釋世兄那晚的經歷?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只能推定,世兄那晚所回的並非賈府。」
許世生道:「世兄既如此說,我便放心了,咱們先從那通靈玉丟失之事說起。那日與世兄一起在怡紅院勘查之時,我便已說及失玉的蹊蹺之處。那玉本由襲人姑娘放在世兄所住西裡間碧紗櫥的床褥底下,西裡間的後房門反鎖著,只有南窗,臨南窗有暖閣,緊挨著的是丫鬟婆子守夜的抱廈,暖閣與抱廈間還有十錦槅子阻擋。任何人進入西裡間的碧紗櫥,皆須經過有襲人、媚人姑娘守夜的西外間居室。故此,外來的盜賊根本難以進入。」
(作者按:在《紅樓夢》第二十五回中,馬道婆受趙姨娘之託施魘魔法,寶玉與鳳姐險些喪命。擅長寫實的大師曹雪芹此處為什麼要這樣處理?寶玉、鳳姐當真中了巫術,或者純粹出於巧合,還是其中另有玄機?讓人捉摸不透,研究者也眾說紛紜。陳毓羆認為,馬道婆可能是當時的民間秘密宗教——黃天道的一名女傳教師,黃天道教義龐雜,含有不少方術性質的內容。本書中的虛塵道士,身份或與馬道婆相類似。)
許世生此言一出,不但寶玉大驚,賈芸、薛蟠、柳湘蓮等盡皆錯愕。寶玉問道:「許先生是說……這些事全弄清楚了么?」
說完這話,甄寶玉拱手告辭,出了門,不一會兒便匯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蹤影。他如此倏忽來去,言辭閃爍,甚是讓眾人猜疑。
(作者按:「塞玉」、「誤竊玉」皆見於脂評,參見本書前面的作者按語。關於怡紅院中的大穿衣鏡,當系西洋舶來品,嵌在門上,並有「西洋機括」,一觸即開,在《紅樓夢》第十七回、二十六回、四十一回、五十六回等處皆有提及。如第四十一回「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一節:「剛從屏后得了一門轉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另,關於香鼎,可參見同回:「襲人……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
「究竟怎麼回事?」寶玉瞠目結舌。
許世生侃侃而談,一席話說畢,眾人面面相覷,仍覺懵懂,一時之間竟無人開口。半晌,良久未發一語的柳湘蓮忽道:「許先生條分縷析,解說詳細之至,讓我等洞悉真相,便如醍醐灌頂一般。然惟有一點我仍不甚明白,媚人與趙姨娘固然早已想好如此這般計策,但媚人竊玉之時,寶玉仍安睡在填漆床上,稍有動靜便易驚醒,這一來豈不壞了事?難道媚人事先竟然全不慮及這些?」
柳湘蓮嘆道:「你的情形怎能跟我比呢?我本孑然一身,無所掛礙,淪落江湖,算是適得其所了。不過,你我同屬傷心之人,皆已意懶心灰,出家在家,其實也無甚差別。」
「世兄難道還不明白么?耳聽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媚人與趙姨娘那時其實是在西外間,襲人看到的不過是那面大穿衣鏡映出的她們的身影!」
「那日我曾給二世兄解釋過妙玉在封閉的耳房內遇襲之謎。大致說來,妙玉先與某人在耳房內會面,並將珍奇古玩等交與此人,等他走後,妙玉閂上了房門。他出了櫳翠庵的山門,卻又繞到耳房牆外的窗戶旁,由窗口招呼妙玉,妙玉隔著窗戶與他搭話。此人趁機抓住妙玉的手腕,取出繩索綁縛住她的雙手。不等妙玉張口呼救,這人已把她拽到窗前,用布堵住她的嘴,緊接著又用另一道繩索勒住她的脖子。」
原來焙茗上次隨寶玉趕往媚人家中,後來突發慘禍,媚人橫死,寶玉在其家中被九城巡按府衙役抓走,並背上殺人罪名。焙茗卻從此無影無蹤,誰知今日竟會出現在這裏,只見他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正不住抹淚。眾人見此處耳目眾多,不宜久留,忙勸止住焙茗,讓寶玉上了轎子,大家跟隨著回到賈芸家裡,可憐寶玉此外亦無處可去。回程路上,許世生把焙茗拉到一邊,詳問究竟,焙茗把這些時日的遭遇一一講來,許世生亦是不住嘆息。
正說到這裏,忽聽柳湘蓮道:「許先生說的雖有道理,然若說這一系列疑案皆是赦老爺自己謀划的,我卻不信。畢竟年老之人心力不足,焉能有如許奇思妙想、詭計頻出?何況赦老爺在府里位高身重,出入惹人注目,有許多不便處,又怎能靈活機變、相機行事呢?」
寶玉苦笑道:「媚人出事之後,連我也懷疑自己了。若是神智清醒時,當然無須擔心自己做了什麼事,但我又怎知其時並未宿疾發作呢?」
倪二笑道:「那獄卒親耳聽獄官所說,便過來給我報信,怎會有假?此等大事,又有誰人敢造謠惑眾?想必不日便會詔告天下了。」
許世生正說之間,忽然賈芸家的一名幫工從外面進來,他忙止住語聲。原來卻是有人來找倪二,說是從九城巡按府監牢過來的。眾人聽了,皆有些惴惴不安。倪二道:「不妨事,那邊我有幾個獄卒甚為熟識,想是有啥要緊事,過來通風報信。」
「屋內寒氣沁人,似有涼風襲來,也並非後房門未關之故,而是這幾間房舍乃以杉篙、竹竿、蘆席、繩索等搭成,雖看去可以亂真,畢竟難免透風透氣,故雖在屋內仍覺寒冷。其實主謀者確心思縝密,讓二世兄躺在西外間正中的靠背椅上,身畔燈光微弱,最遠只不過能看得到西裡間與堂屋,這樣,棚匠只須搭建三間房舍即可。二世兄其時哪料得到,這三間房舍之外並非怡紅院,而是一片廢墟呢?等一切準備齊全,他們便給二世兄聞些解藥,讓他儘快醒過來,而那媚人也早在一旁窺伺,見二世兄醒來,便即推開穿衣鏡進來,以防二世兄隨意走動,窺破機關。而等二世兄喝完香粥后,便即又沉沉入睡——那香粥之中自然是加了迷|葯的。這之後,媚人被主謀者所害,其屍首連同暈迷中的二世兄也再被送回到媚人家中。這便是那晚巡按府的差役到媚人家之前二世兄的經歷了。」
寶玉忙道:「此乃小弟隨身佩帶的玉,丟失多日,世兄卻從何處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