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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第一章

第五節

「那就足夠了。我想,主的力量除了體現在『善惡必報』,更要體現出的,是『拯救』。這不也是一個律師的職業信念么?!」
儘管是個職業記者,小町對這種地方還是感到陌生,心裏揣著只小兔兒似的,直撲騰。她站在牆角兒,目送著孫隆龍故意端出大搖大擺的架子,一個人往窯子裏面走去。
紫姨突然沒事兒人似的,抱著她的小狗子叫道:「秋姍,過來給我點支煙,你也抽一根兒,解解乏——」
秋姍猶猶豫豫地接過那碗麵條,慢慢送到嘴裏……隨之就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隆龍的那個什麼「大都偵探社」的小木牌子,就掛在「皇糧衚衕十八號」的小門口。
孫家在皇糧衚衕里,佔有一座三進七十多間房的前王府大院。他卻非逼著他媽媽,把紫姨的五間西廂房租下來,美其名曰:在此「潛心攻讀」。
小町難得地站在了這位假「福爾摩斯」的一邊:「胖子最臭美!」
他們辛辛苦苦地逐家尋訪著北平城所有的照相館。
這番話,說得聽者暈頭轉向,不知所云。
秋姍沒好氣地對他說:「從早上到這會兒,你也餓了吧?自己到廚房去弄點兒吃的,就別陪著我『玩兒』啦!」
這似乎是某種暗示,也是一團雲霧。所有的人又一次陷入了迷惑。誰也想不明白:這張照片,對於那位已經魂葬火海的陳姐和身陷羅網的小末兒,到底意味著什麼?
她的身邊,筆直地站著個半大的漂亮男孩子。小分頭兒被梳得一絲不苟。
大腹便便的嚴大浦背著短短的手,領回了兩個小「傷兵」——孫隆龍和小町被繃帶纏著胳膊、腦門,膠布貼著鼻子、臉蛋……模樣即可憐又可笑。嚴大浦得意的神情,就像個大功臣:
「部長大人,我奉旨把這兩個小笨蛋,完璧歸趙了!」
為了租戶的方便,只好在十九號院兒大門的旁邊,單獨開了一個小門。皇糧衚衕重新編排門牌號兒的時候,這個小偏院子就被單獨登記為十八號了。實際上,產權同屬於十九號院兒的業主紫姨。
混進大學以後,作為父母的「升學祝賀」,他再把一輛德國DKW公司製造的RT100型摩托車騎上,就更加不像個地道的中國人了。
一位穿著白襯衫、黑坎肩的服務生應聲上前來,訓練有素的微微弓著腰,聽候客人的吩咐。曾佐點了兩份咖啡。
他們用英語輕鬆、平和地交談著。斜射的陽光,把高大柏樹斑駁的樹影撒了一地,滿是沒有規則的陰影和亮點……
終於,有一家照相館的老闆對他們說,這好像是離老八大胡同不遠的一家照相館,店名叫「艷芳」。
「小末兒,你跟露露洋服店的陳姐,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紫姨突然發問:「你們說說看,這個女人的眉眼像誰?」
店裡掌柜的林公子趕緊親自招呼夥計們,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看茶,表現出了誠惶誠恐的熱情:
這回,連曾佐也有點兒琢磨不透「部長」的心思了。他最先開始思考:嚴大浦今天的這個舉動,客觀結果到底是打草驚蛇?還是引蛇出洞?
「唔——真香!真好吃!比四媽的手藝還棒!」
這種故事打小聽多了,好端端的一個中國貴公子,高中還沒有畢業,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披著福爾摩斯式斗篷,叼著海泡石大煙斗的小怪物!為此,孫隆龍在皇糧衚衕里榮獲雅號:「渾球兒。」
林公子尷尬地賠著笑:「那是、那是……今兒個讓您看笑話了。探長大人,咱們衚衕里連著了幾場火,您是行家,這事兒跟那個小末兒,有干係嗎?」
林橋橋還是不住地嘟囔:「還不知到底是誰做了虧心事兒呢,說話也不牙磣……」
林記糕餅店門前的過路人,彷彿都在指指點點。連著兩天,店裡顯然是冷清了許多。還有打電話、送口信兒來,把過滿月、送壽禮預定好的糕點也取消掉的客人。
原來,白皮松的樹頂上有個喜鵲窩。院里還有脆棗、石榴、核桃、柿子和一株北方挺稀罕的花椒樹。
隆龍的媽正好巴不得躲開家裡兩個爭寵不休的姨太太,心裏一不痛快,也樂得隔三差五地借口跑到兒子這邊來,好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
「好清俊九*九*藏*書的小兄弟啊!怎麼樣,還沒有嘗過姐姐的滋味吧。別害羞,跟我來吧——頭一炮,不要你的銀子……」
那隻牛皮紙信封,被秋姍小心翼翼地濡濕封口后打開來。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顯得已經有了些年代的舊照片。
也許,這是為了紀念兒子即將接受開蒙的母子合影。照片的反面寫著「宣統二年八月,吾兒旺旺六周歲留影」的字樣。
他領著一行人來到後院,嚴大浦腆著他的西瓜肚,轉轉悠悠的,弄得林公子心裏十分不自在。
他很得意自己得到了炫耀技能的機會,鋥亮的摩托車搖頭擺尾、神氣十足地從皇糧衚衕招搖穿過……
幾個「黑皮」便開始查訪附近的雜貨鋪……
小渾球兒常常是搬個小梯子,攀上牆頭兒扯著嗓子,不是叫「小町——」,就是叫「紫姨……」
秋姍只好走到紫姨身邊,為她擦著了一根洋火兒,剛送到紫姨鼻子跟前,就被她使勁兒一出氣,吹滅了;秋姍再划著一根,還是被這個「不安好心」的老太太,鼻子一出氣,又給吹滅了……
曾佐表現得有些意外:「看您的氣質,應該是洋煙洋酒來者不拒的啊,沒想到,譚先生行為這麼嚴謹。」
屋裡的老太太慢騰騰地發話了:「滿世界都嚷嚷開了的事情,在自己家裡,你們還躲誰呀?」
「他是誰姑爺呀?哼,說我『要過門』,可我還沒過門呢!他是你的姑爺吧?」
不像其他殷實人家那樣,遍地鋪滿青磚,偶爾栽那麼一、兩棵樹,還要特地留出塊二尺見方的土地來;花草、盆景都是種在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花盆裡……
秋姍和曾佐也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嚴大浦。
嚴大浦率領著兩個部下和屁顛屁顛兒的巡警老周,一起來到了林記糕餅店。
只有曾佐站在紫姨的輪椅邊上,有點兒憐憫地看著秋姍……
小末兒滿臉歉意地還站在一旁,傻乎乎地搓著自己的雙手,看著秋姍。
紫姨的這一排西廂房連同窄窄的一處偏院兒,因為閑置,早先就做了出租房。房間坐西朝東,通著主院的一個月亮門洞,多少年前就被磚頭封死了。
嚴大浦順水推舟地問道:「您不是早就當著滿衚衕的人嚷嚷過,皇糧衚衕的幾場火,跟府上那個叫小末兒的老夥計——『准有干係』嗎?我今兒個不就是為這個『干係』,上門打攪您來啦!」
曾佐格外鄭重地承諾:「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答應您。」
這天下午,難得牌友們都抽出了空閑。大家聚在紫姨家葡萄架下,分享大浦探長帶來的林記糕點,就著噴香的茉莉花茶。
縮頭縮腦地大約等了兩根煙的工夫,一個已經看不出脂粉下面掩蓋著什麼年齡的妓|女,突然從後面走到小町面前,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臉蛋兒:
林公子流露出難以壓抑的憤怒:「這事兒怪我母親,就是不讓報官,說,說什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
古城的路燈渾渾晃晃的,把他們倆摞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遺憾的是,距離成為一個真正的「福爾摩斯」,這小夥子顯然還需要一個漫長的歷練過程……
小末兒愣了一會兒,真的轉身走了。過了不多久,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他還給秋姍拿來了一大包洋火兒,拆開來,裏面足足有二十小盒。見秋姍臉色不好看,有點兒緊張地報告說:
紫姨既沒有一句褒獎,也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只是打發秋姍到後面的院子「接著琢磨去——」
十九號院兒里,除了鋪著一條從大門到主建築的三尺寬的通道,還有一條正好夠滾過輪椅的環牆散步小路。所用的材料,都是一種當時頗為少見的水門汀防滑小格子方磚。院子里其餘的空地,袒露著灰色的泥土。最醒目的是一棵白皮松,鶴立雞群般地直聳雲天。
嚴大浦被孤立了,可憐巴巴地望著紫姨。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般,紫姨居然表彰說:
滿院子的四季花草中,既有名貴的洛陽牡丹和巴黎玫瑰,也有賤生賤長的喇叭花和「死不了」……
照片上,一個五官秀氣的年輕女人,穿著民國初期花哨兒的繡花大襟兒上衣,百褶裙下,隱約露九-九-藏-書出筍尖尖一般小巧的三寸金蓮兒。
林公子點頭道:「做糕點,最要緊的是用料和配料這兩大關節了。」
小町生怕自己的性別被穿了幫兒,只顧一個勁兒抱著自己的胸脯。那頭上、臉上便被人又抓又砸的,損失慘重……
「別駁了林老闆的心意,都拿著吧——」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
林公子百口莫辯:「我不是說過,那會兒我正在……」
譚明旺馬上流露出一臉傷感的表情:「生意上受到挫折,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不提那些往事。現如今,雖說是『天外孤獨』的一個人,但有了林橋橋小姐終生相伴,別無他求,萬事足矣。」
正在這個時候,老掌柜的夫人——兩兄妹的母親出來,一把就將人前失態的閨女給扯回後面去了。但她還是讓嚴大浦看見了閃爍的一瞥……
林公子忙說:「老房子早拆了,您要看,就是後來新搭的庫房。」
橋橋小姐突然從後面走出來。顯然是未施粉黛,生了病似的,一臉憔悴。
「家火難防——六年前,皇糧衚衕百年老店『林記』庫房失火謎案探究」。
老太太幫他把話說完:「正在夢春苑喝花酒,是嗎?」
此刻的曾佐,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健談:「早有耳聞,譚先生的那位『普林瑟斯』(英文的「公主」)溫良賢惠、才貌雙全,真有點讓人……妒嫉呢!今天我感情投資,請您喝咖啡。改日,換您的喜酒喝。威特兒——」
十九號院兒里的主僕們,都很珍惜春去冬來這期間小院子里的點滴收成。與其說這是一種「吝嗇」,不如說這是一種……愛情——都市中人對田園原始的眷戀。
秋姍有點兒擔心小町破了相,非要揭開膠布看看傷口,結果是搞得丫頭片子又一陣吱哇亂叫……
秋姍一屁股坐在地上,點燃了一支紫姨留給自己的煙捲兒……
孫隆龍的爹媽說:「紫姨,這孩子是吃飽了撐的,胡鬧呢!你理他幹嘛?」
這個像豬八戒一樣「呼哧呼哧」背著「媳婦」的,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家少爺。他年齡跟小町差不多,人家大學畢業都就業了,他卻還在大學二年級里混著。
林公子明顯地想跟妹妹「休戰」,他露出一臉不自在的笑容,把臉轉向嚴大浦說:
其他人都不知道紫姨叫秋姍去「琢磨」什麼?過了一會兒就跑去一看——秋姍正跟後院一間放雜物小房的門「過不去」:
曾佐由衷地表示佩服:「我聽說譚先生不但英文底子極好,華爾茲也跳得很出色。想必跟您自幼的家教有關了?聽說府上的令尊大人,在海外做著航運業的大手筆?」
「您請說。」
巡警老周小聲咬著嚴大浦的耳朵說:「這橋橋小姐,平常可是位賢淑、文靜得滿衚衕都誇的好姑娘。今兒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真是怪了?」
嚴格地說,混在大學里是為了「騙錢」——騙他家老爺子的學費書費生活費,然後填進自己創辦的那個啥「大都私家偵探所」。
曾佐恍悟道:「難怪譚先生英文基礎這樣紮實。常常回去看望老人家么?」
秋姍發出了驚呼:「林橋橋!」
小門被從門框上反覆地推開、關上……好好的一個大美人兒,被各種髒東西弄得灰頭土臉。
花園裡,晃動著兩個正在打掃庭院的中國少年的身影。曾佐若有所思地久久凝視著少年——他們沒有同齡孩子無憂無慮的快樂神情,只是默默地勞作著,就像上帝身邊溫順的羔羊……
「對不起,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預知也不可逆轉的。也就是哲學所說的……『客觀規律』吧。」
孫隆龍的日常起居,仍然由他的老乳母和其他下人照顧著,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生活。這會兒,如果皇糧衚衕有人看見,他氣喘如牛地背著小町往家挨,非要笑他是「上輩子欠下人家天大的一筆情債」不成!
曾佐隨後拿出一疊文件:「譚先生,這是你們霍夫洋行的西城分理處,委託我們事務所代辦的一份貿易契約。因為這批貨品質量比較特殊,其中運輸保險賠償的條款,還請您費心幫我推敲一下……」
嚴大浦還是堅持道:「煩您前面給帶個路。」
https://read.99csw.com您這妹子,如今可是個得罪不起的主兒啊!」
「大浦今天這件事情……幹得漂亮。」
曾佐掏出一盒包裝精美的英國「三五牌」香煙,恭恭敬敬地先讓到譚明旺面前……
紫姨說:「不論是餓著了,還是撐著了,年輕人都應該胡鬧。一個連年輕人都不胡鬧的國家,還有啥希望?」
林公子只好交待夥計:「待會兒給幾位官爺都包上早上出爐的核桃酥,帶回家去嘗個新兒。」
林公子反駁道:「做了虧心事兒,他敢要嗎?!」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末兒和何四媽,因為秋姍的毫無進展,一個個已經愁眉苦臉、痛苦不堪了。
這個七分地見方的院子,終年有著不容忽略的經濟產出——那一架子葡萄的綠葉,夏天遮蓋出宜人的陰涼;一串串半透明的翠色果實,總是很甜很水的,讓人落得個架下肚兒圓。
不錯,這個女人的眉眼和臉型,都像極了林記糕餅店的小姐。
嚴大浦三口兩口就吞下幾個造型精緻的小月餅,然後連聲讚歎:「唔——不錯、不錯。等會兒,包上二十個我帶回去,孝敬我們部長大人——敢情人家是美食家,這麼個小點心,味道不甜不鹹的,真還挺香。這用料不一般吧,林掌柜?」
林橋橋卻還不甘善罷的,好像就偏要當著外人的面,理論一場家務事:
那棵脆棗樹一旦果實累累,也是勾起「饞蟲兒」的時節。結果子的大年,能曬出二十多斤的干紅棗兒,到來年收新果子都吃不完。
譚明旺匆匆忙忙闖進林家,趕上那一家人正在吃午飯,他輕輕打手勢,招呼林公子出來。然後,在門外遞給他一份小報的副刊。上面,醒目的標題寫著:
林公子掩飾著自己的窘態:「嚴探長您看、您看,我這妹子都是我媽給慣的!人前也不講究個禮數。您喝茶,再多吃幾塊點心……」
正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幾個巡警「嘀嘀——」吹著哨子跑過來。就像正規軍大戰游擊隊一樣,三拳五腳就放倒了幾個小地痞。巡警們該揍的揍,該捆的捆,著實威風了一場。過了好一會兒,嚴大浦腆著肚子出現了。顯然,他是這場營救戰役的真正總指揮。
離開了咖啡廳,在東城的一座教堂的花園裡,曾佐找到已經謝頂的外國神甫大衛·譚。
何四媽拍著圍裙上的土:「秋大夫,俺得去做晚飯啦。不能陪您在這玩兒了。」
紫姨總算是讓秋姍為自己點燃了香煙。然後,扔下灰頭土臉一籌莫展的秋姍,在曾佐的陪同下,揚長而去……
就在這萬般無奈,近乎走投無路的時候,前台的一個夥計突然跑來說:
曾佐總是很刻薄:「殘璧歸趙。」
離店鋪大門不遠的地方,就能看見有警察的身影,似乎也是在監視著林記一家。
大衛神甫開始鬆口了:「曾,我願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您。但是,尊敬的律師先生,首先,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
大衛神甫似乎洞穿了曾佐的思緒:「他們在這裏,只要努力,除了能夠得到信仰的力量,還能夠學習英文和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儘管改變命運的機遇,人人平等。機遇,卻只屬於有願望也有準備的人啊!」
那棵看似形隻影單、枝條不茂的柿子樹,果實的數量也確實少得可憐。每一個柿子的「色、香、味」,卻堪稱完美。紫姨每年定要留一個柿子在樹上過冬,說是為了讓落腳十九號院兒的小鳥,也有個甘甜的收穫。等到雪花紛飛,還沒有誰來領受這份兒情意的話,東南牆角處頂著雪帽兒的那個柿子,金燦燦的,孤單單的,總是讓女主人心中生出無限的感傷……
定睛一看,地上趴著的兩個小「哥們兒」,早已是鼻青臉腫、慘不忍睹了……
孫隆龍發難了:「今天胖子跑到林記去,簡直就是打草驚蛇嘛!」
還是秋姍心細一些,她指著相片背面右下角上一個淺淺的印記,那似乎是一家照相館的店名。
小町化裝成個小男孩兒,一頂鴨舌帽低低壓在眼眉上面。她和孫隆龍走在八大胡同已經顯得衰敗的妓館一條街里,最後站在一塊刻著「小紅樓」三個字的牌匾附近,觀望了好一會兒,又嘰嘰咕咕地商量了好一番…九*九*藏*書
曾佐點頭表示領會:「是的……正如您剛才說的,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紫姨這個十九號院兒,能讓一幫出身、教養、職業、年齡……不盡相同的牌友,都十分心儀。
孫隆龍長得並不算特別英俊,但是挺有男孩子應有的氣質和個頭兒。至於「腦子」嘛……好在作為一個男性,他還年輕,還有的是瞎折騰的時間。
林續薪半張著嘴巴,以為自己耳朵出差錯了:「你……你再說一遍!紫姨一下買這麼多點心,打算把整條皇糧衚衕的每家兒人都送個一遍不成嗎?」
「您信上帝嗎?」
夥計還算機靈:「我也這麼問何四媽來著。她說是東城的天主教會要過什麼神仙的節,招呼富人們捐錢救濟窮人家的孩子,就要開個喝茶的會……紫姨自己不能去,就叫我們把這些點心,直接給送教會去。」
嚴大浦便接著問:「聽說,令尊大人當年就是因為一場火災,燒掉了存放麵粉的庫房,才一病不起的?那個放火的夥計,你們就這麼讓他跑了?聽說,事後也沒有報官嘛!」
在西單一家咖啡廳,曾佐正和西裝革履的譚明旺坐在一起。
紫姨開始仔細地端詳這張照片。孫隆龍和小町好不容易連搶帶買的,從南城張家麵店寡婦手裡弄了它來,真有什麼價值嗎?這不知名的神秘母親,僅從裝扮上看,像是個當年的風塵女子。而她身邊那個表情嚴肅的男孩子,又在講述著怎樣一段神秘的往事呢?
嚴大浦不動聲色地拍拍屁股站起來說:「不就是嘴唇兒跟牙巴打打架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不?林掌柜,勞駕帶我去看看您家後院的庫房。」
嚴大浦也不客氣:「聽說,貴店的南味小月餅,味道很獨特啊。」
幾個警察想收,巴巴地看著頭頭兒的臉,並不敢伸手就接。只聽嚴大浦很豁達地說了聲:
十年前,他給兒子請過一個英倫留洋回國的家庭教師,那位先生為了讓坐不住的小少爺,哪怕安安靜靜地呆上半個鐘頭兒,只好繪聲繪色地大講「英吉利大神探福爾摩斯」。
他盡量壓低了嗓音,對這未來的大舅子說:「你看看,這上面寫著說,不少人早在猜測,也許是你這個『不務正業的大公子』,因為跟老爺子要錢還賭債遭到拒絕和嚴厲訓斥,還說『有人聲稱親眼目擊』了你『從失火現場倉皇出逃』的身影呢……」
小末兒憨厚地笑了:「我在麵店當了快六年的夥計。後來的兩、三年,都是我掌勺呢!」
秋姍哀求:「別走啊——再等一會兒,准成功……」
有一年,紫姨六歲的養女兒小町,在松樹下撿了個帶斑點兒的小「花石頭蛋兒」。寶貝似的,白天托在手心兒里,晚上睡覺藏在枕頭底下。第二天早上,卻發現「花石頭蛋兒」不見了,變成了一團粘粘乎乎的東西——小丫頭為此大哭了一場。
林公子也只好賠著笑連聲說:「讓您費神,讓您操心了……」
林老太太手裡的念珠兒,不轉了……
林公子忍不住怒火中燒:「這、這簡直就是血口噴人嘛!媽的,哪個欠揍的混蛋寫的?!」
譚明旺謙和地微笑著:「早年在南洋,父母送我上的是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
「各位大駕光臨,總要賞光先嘗嘗小店剛出爐的點心啊——」
林橋橋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這表情,並沒有逃過譚明旺的眼睛。
越來越沉不住氣的,自然是當家的林公子。他氣急敗壞地跑到裡屋,只看見母親一臉麻木不仁地跪在觀音菩薩的面前,無止無休地捻著她那條油亮的檀木佛珠……
「我乏了。曾佐,推我回屋去吧——」
林公子軟了下來:「……不虧心,他小末兒犯得著跑嗎?咱家虧待過他嗎?」
庫房裡面堆放著滿滿幾大口袋美國霍夫洋行的洋麵粉。大浦笑眯眯地拍了一下林公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
掛牌兒的那天,只有房東紫姨一個人,為他送了個「恭祝開張」的大紅包。
這回,孫隆龍終於能夠騎上他那部德意志「RT100」,風流到家地馱著小町,一塊兒滿城地尋找一家照相館了。
小町又怕又羞,回手就打了那妓|女一個耳光。
譚明旺的英文水平顯然是蠻紮實的,讀過九-九-藏-書文件后,很快指出一、兩處需要小小調整的專業單詞。
他父親算是位當今「新興」氣息挺濃厚的實業家,在撫順投資、經營了一個大煤礦。
林公子自豪地應答道:「不瞞嚴探長您說,那是小店上百年的招牌點心。上門訂貨的,都是多少輩兒的老客。當年,適逢中秋,就是京城王爺、貝勒和公主們的府邸,也夠我們忙活兒好幾天的……」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場面有點兒……古怪。只能是習慣地認為,紫姨下的命令,自然就有紫姨的道理。暗自心想,幸虧這差使沒被自個兒攤上,秋姍倒霉,這回讓紫姨點了她的「將」。看了沒幾分鐘,便索然無味地各自散去。
所有人開始傳看這張照片……
多種可食用的植物們,看似隨意地生長在環牆散步方磚小路的旁邊:有幾叢舉著大喇叭的黃花菜,有開著紫花的茄子、開著白花的西紅柿和尖椒,有綠油油的小蔥和香菜……它們雖然佔地很有限,同樣生機勃勃地奉獻著自己的芳香。
「掌柜的,十九號院兒的紫姨讓廚娘送了現錢,說是要買一百個南味小月餅、四十斤核桃酥、二十斤蓮蓉酥餅、還有,十斤李子蜜餞和十斤杏仁糕……」
林公子簡直是被氣得張口結舌了:「……那您說,現在咋辦吶我?我、我、我不做人了我——」
圍牆腳下的泥土地上,被精心支起的小木架子佔據著幾處。夏天,上面就會纏著種籽來自鄉村的絲瓜、黃瓜、小綠葫蘆和青豌豆。圍牆的磚壁上,除了暖時一片濃郁的「爬牆虎」之外,還有幾棵菜市上從不見出售的「拐怪豆」。特別喜歡爬高,豆莢比較硬,切成絲兒炒辣椒,可下飯了……
「曾律師,不客氣。我……不會抽煙。」
「我在南城張記麵店當夥計的時候,陳姐有的時候過來吃碗面。她也喜歡您現在吃的這番茄雞蛋打滷麵。前幾年,我經常看見她……」
林橋橋並不罷休:「咱爹死了以後,哥你是學好了!可那幾年你在外頭吃喝嫖賭的時候,誰跟著咱爹沒日沒夜的苦幹來著?!」
他沒有把攪過牛奶和方糖的小勺子,放回到盤子里,然後,再端起咖啡杯。而是像嚴大浦那個「鄉巴佬兒」一樣,把小勺子留在杯子裏面,就端起來開始喝咖啡……
紫姨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林記這廣味小月餅,也就是頭一口,覺得味道還是跟從前差不多。」
離開店門不遠,他便開始對幾個手下,如此這般了一番。
「今兒這丫頭早起就不吃飯,姑爺約著去王府井買東西,也不應人家。敢情是偷偷吃了火藥末子,到這兒跟我嗆嗆來了!您說說看,都要過門的人了,還這麼任性!」
她忿忿不平地插話說:「人家連自己多少年存在柜上的幾百塊錢都沒拿,就這麼空手走了——」
孫隆龍從裏面聞聲跑出來,花拳綉腳了一通,完全不能抵擋住四面圍攻。頓時,兩個人就被打得抱頭撅腚、求饒不已。
當泛著濃郁香氣的秘魯產咖啡被端上桌來后,曾佐突然發現:面前這位自稱受到過英國教會學校教育的洋行高級職員,居然也在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
如此反覆了四、五次,秋姍滿腦子自己的「試驗」問題,只是下意識地重複著擦划洋火兒的動作。然而,就在洋火頭兒燃起的瞬間,一種極為微妙的感受,從指尖傳遞到了大腦神經的深處……
「這一大包洋火兒,是紫姨讓您在這兒慢慢……擦著玩兒的。面,是我……我給您做的……」
林老太太平靜地說:「這文章上至少有一樣兒沒有寫錯——著火的時候,你林續薪林少掌柜,就是沒來救火嘛。」
兩個張皇失措的男人,只好回到飯桌邊。林公子趕緊叫自己媳婦帶著還小的兩個孩子出去。
譚明旺謙和地笑了笑:「您過獎了。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好的自我修養。不抽煙,是因為……咽喉不好,忌諱那煙火味兒罷了。」
這下可就惹了禍了!那「半老徐娘」放聲大叫,幾個彷彿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地痞流氓,圍上來就是拳打腳踢,加上掏兜搶錢……
嚴大浦和幾個手下的警察,被林公子殷勤備至地送到店門外,一個大點心包兒和幾個小點心包兒,跟著就被夥計們提溜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