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明旺急於為了洗刷自己，忙不迭地開始了講述：「那有什麼辦不到的？您只要在門縫下面粘上幾個洋火頭兒，推開門時，洋火頭兒跟貼在門框上的磷紙片一磨擦，不就……」

「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感覺？」

「當天晚上，我丈夫也中風倒下了……這是家醜，事關那塊傳承了百年的老字號招牌，事關林家世代清正處世的名聲，事關主僕上下十幾口人的生計。我身為唯一的知情者，背負著這……這天大的罪過，熬到了今天……」

嚴大浦在部下搬來的一張破八仙椅上坐下，那椅子被他的體重壓得搖搖欲墜，身邊還站著狐假虎威的瘦小巡警老周。

那天，奸商的大車拉來的麵粉，被夥計們一袋袋扛進了林家後院的庫房。小末兒認真地幫助老掌柜點檢著數量，忙得不可開交。

一身警服在身的嚴大浦，大模大樣、不慌不忙地出現在「事件」現場。他腆著引以為豪的西瓜肚，底氣十足地堂堂宣布：

林記老掌柜夫人講述的往事，都是千真萬確的。

竟是老掌柜！

嚴大浦擺擺手：「不要激動嘛譚先生。都是男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和這個……動機。對，就是動機——是人，難免會有個一時衝動啥的。只要您說明情況，及早認錯，即使是有過蓄意縱火殺人的念頭兒，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條嘛。至少從目前的案情看，還就是個『未遂』，完全有可能得到……」

「媽出去串門子回家就嘮叨，怨我不管我妹妹。你說說，這一大家子嚼咕三餐的事情，我還管不過來呢！這不，說是鄰居有人議論，橋橋跑到衚衕西頭兒小末兒住的地方去，一坐就是點把鍾……看看，這都啥時辰了，還不回家——」

譚明旺發出了歇斯底里的一聲狂叫：「林橋橋，你這婊子！你這賤貨！」

「小女跟我說，如今只能找紫姨……來為我們指點迷津了。」

譚明旺只覺得，血液猛地湧上了自己的頭。使他的前額和眼睛，都在滾滾發燙！這個妒火中燒的「情人」大步走上前去，不加思索地用力一把推開了房門……

庫房裡，老掌柜面對著堆積如山的摻假劣質麵粉口袋，只有捶胸頓足！

林公子一時也說不清楚，老太太卻突然出聲了：「緊頂著衚衕西頭兒的三號院兒，進門的西房。」

「秋大夫，敢情你們讀書人，就是聰明。推門時，真跟那天晚上的……『感覺』，對，就是您說，感覺可是一樣一樣的啊！」

「你傻看什麼？看我這手指頭老是纏著布條子不是？我們做裁縫的，捏針的手傷得厲害……見不得人哩！」

從那以後，老太太就經常徹夜跪在觀音像前，九九藏書無聲地禱告著，直到晨曦升起在窗欞……

小末兒自知自個兒的表達能力有限，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記憶中的那些情景說出來后，發現這位秋姍大夫走了神兒……

譚明旺努力鎮定下來：「來不及做放火的準備。」

「虧得你還會做這麼好吃的面，簡直是蠢得沒藥可醫！難怪不被人家算計死呢。」

孫隆龍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抓住小末兒的衣領。人家正提起事前準備好的大桶，也被他把水都給弄灑了……

林記的老掌柜夫人，正在女兒橋橋小姐的攙扶下，走了進來……看見紫姨，林老夫人款步走上前來，向女主人微微屈腿，行了一個京都古老的「墩兒安」禮：

小末兒可憐巴巴地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一個勁兒地用眼睛向秋姍求援。秋姍從孫隆龍的手中解脫出小末兒，微笑著摸摸他剃得短短的腦袋：

小末兒尊敬地望著她說：「大姐也是個吃苦的人呢！」

小牌室里，所有人都沉默著。凝固的空氣令人心都彷彿微微發怵。只有一副紙牌在曾佐的手裡，被洗得「嘩啦啦」作響……紫姨提筆寫下了八個剛勁有力的鋼筆漢字：

譚明旺一個人行色匆匆，走在夜幕已經降臨的皇糧衚衕里。他的內心交織著憤怒和焦躁。

譚明旺臉上露出了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急躁：「那個小末兒，現在住在幾號院？」

他大聲悲鳴：「冤枉——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警官先生，你們冤枉我啦！我是來找自己……家裡人的啊！」

「小末兒！你想把她也燒死嗎？」

「你真是——反應遲鈍！」

「就是這種感覺，對不對？『麵條師傅』小末兒？」

嚴大浦冷笑了：「這就怪了！難道這三號院西房的門，被人事先施了魔法不成？請您幫我分析分析，怎麼可能一推開門，這火，就能『呼啦——』一下，自個燒起來呢？」

「橋橋到哪兒去了？她在王府井定做的洋縐綢窗帘兒，我下班就順便取回來了。還有她的……」

紫姨這間小牌室的窗戶，懸挂著厚重的金紅色絲絨窗帘。需要打開它的時候，拉動窗戶旁邊環形的繩子，帘子就會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邊一層半透明的麻紗帘子……這是一間外國人常說的所謂「美室」。

譚明旺不安了：「怎麼……橋橋她……」

小末兒面露出由衷的欽佩，他當眾彎腰便是一個大躬：

小末兒就是這樣，愚蠢地重複著秋姍問話中的一個個詞彙，把秋姍氣得真恨不得把麵湯一下潑到他的腦袋瓜上去：

嚴大浦故做昏庸態：「狡辯！你放火需要什麼準備？推開門，往裡面倒桶洋油、點根兒洋rｅａｄ•９９ｃｓｗ.ｃoｍ火兒，還不就齊活了？譚先生，聽說您是上過大學堂的人，不過也別以為我們是吃乾飯的。最近這些日子，誰都在周圍購買了大量的洋火水和洋火兒，誰跟洋人的司機，用兩包駱駝牌香煙，換過一瓶子汽車燒的那啥子『嘎索林』……作證的人，可都是按了手印兒，隨時可以跟您對簿公堂的。」

小末兒支吾了半天：「好像是有一點兒……緊。」

秋姍生怕面前這塊終於就要開竅的「木頭」，重新失去了悟性：「有一點兒什麼？快說、快說呀——」

庫房失火后兩天的那個晚上，小末兒自己一個人，對著老掌柜夫婦卧房的門，跪下深深地磕頭。然後，他背著個小布包袱，悄悄走出了林家宅院的後門，貼著皇糧衚衕的牆根兒，消失在黑暗深處……

譚明旺被一堵熊熊燃燒的火牆擋在門外。隔著火焰，他分明看見，自己美麗的未婚妻和那個叫小末兒的窮小子，他們面對面地緊緊相依，隔著火牆，瞪大眼睛望著自己……

老太太默不做聲，低頭自顧自捻著手裡那串油光光的檀木珠子。

「『遲鈍』？」

陳姐不無自豪地說：「有個弟弟在上大學堂哩——從學費、書費到吃穿用度，全是我供著。指望他畢業以後，干出一番大事業，那我也就苦到頭兒啦。」

小町舉著她的照相機，鎂光燈猛烈的光芒一閃，把譚明旺又迷惑又狼狽的形象，連同警察救火的背景，以最佳的角度和畫面拍攝下來。

老林掌柜把一疊銀票，剛交給匆忙中離去的麵粉奸商不久，小末兒就慌慌張張地從作坊後面跑來，把因為摻和了觀音土而根本沒有黏度的麵糰，焦慮不已地拿給老掌柜看……

紫姨也不以謙虛託詞：「林老太太，我聽著呢——」

「其人之道，其人之身。」

林公子似乎想起什麼，還追在背後擔憂地叫了一聲「明旺」。卻被母親淡泊而冷峻的一聲「讓他去——」，便止步不前了。

「那段時間，本來市面就蕭條，加上許多前朝的老客戶家道中落，生意做得異常艱難。已經有幾位股東因為無利可圖，想要撤股。犬子不孝，在外面欠下高額賭債的風聲，也不脛而走。就是在這種時候，我丈夫生怕這十石麵粉受騙的事情，再被股東們知道，情急之下，竟想出了放火燒掉庫房的下策……」

小末兒對那位不明不白葬身火海的女裁縫陳姐，始終懷著親切的念想……

「秋姍，好樣的！我說你能琢磨出來，你就能琢磨出來。早晚，他們都會給你再鼓一次掌。這會兒，快到我的洗浴室去，四媽已經把熱水和換洗衣服都給你備好了……看看我九_九_藏_書們俱樂部的大美人，把自己都給弄成花貓兒啦！」

譚明旺一言不發，拔腳就往外走。

「庫房失火的兩天以後，外面對這場火災的真相議論紛紛——也有人在猜測……就是我們林家人自己做的手腳。小末兒肯定是也聽到了這些街談巷議，便自己背負著庫房放火嫌疑犯的名聲，一個人不辭而別，突然離開了我家。」

終於，紫姨聽到了什麼：「我們的客人，來了。」

她哭著衝進了父母的房間，只見老掌柜頓時口角歪斜，側身倒地不起。把橋橋母女倆慌得大聲呼喊起來……

為了親近她們，為了掙脫她們，為了擁有她們……面前同樣都會聳立起一道瘋狂的火牆——這就是宿怨，自己終生與「火」，結下的宿怨……

「現行縱火犯人一名，立即逮捕歸案！」

院子里，只有西房的燈是亮著的。窗戶紙上，果然印出了橋橋和一個年輕男子相對而立的清晰剪影！

小末兒沒有聽懂：「『異常』？」

紫姨默默聽完了林記老太太坦白的敘述后，輕輕拍手——從帘子後面，走出了也已是淚流滿面的小末兒。他直撲到林記老夫人的面前，「撲通」跪倒在她的腳下——

滿懷的思念、愧疚和委屈，交織成濃濃的苦情，使老太太和小末兒如同久別重逢的母子，緊緊擁抱著，哭成了一團……

女主人母女和牌友們相聚圍台而坐，手中卻沒有發牌，因為他們在等待比玩兒牌更加「吸引人」的事情。

她示意小町推著自己，來到了大客廳里——

與此同時，如同噩夢重現一般：「呼——」的一聲，火焰騰起！

譚明旺憤怒了：「長官說什麼『未遂』？我壓根兒就沒有放火企圖燒死他們。我根本就來不及……」

彷彿作為一個男人，無論怎樣試圖令自身成功、富有、出人頭地、衣冠楚楚，也永遠沖不出她們所點燃的……那原始的心靈之火，註定永遠要在她們任性的意志中，疲於掙扎、毀於一旦！

一場被活人親手點燃的火，永遠結束了一場紅塵中的孽緣，亦從此改變了一個無辜少年的人生……女人，這些為情而生、為情而毀的殘忍動物，她們怎麼能表現得如此無恥、如此悲壯、如此自私、如此地……奮不顧身！

她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擦洋火兒……小末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火柴棒兒扔了一地，心疼得直眨巴眼睛。

林公子沒有好氣的埋怨開了：「明旺，你也不管好了自己沒過門的媳婦。上班、上班的，不知道這年輕女孩子，最是冷落不得的。」

那天晚上，老掌柜夫人半夜醒來，發現丈夫並不在身邊，詫異不已。她推門向院子里張望——夜黑風高，一個九_九_藏_書鬼祟的人影，鑽進了庫房……

「唔……小末兒，我再問你，當時你推開露露洋服店的門時，有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

他那伴著急促呼吸的說明，戛然而止——自己難道不是正在犯下一個「不打自招」的致命錯誤嗎？！

小末兒猛地一把推開門扇……「呼——」的一聲，小雜物間里霎時煙騰火冒！

嚴大浦順勢追問：「來不及幹什麼？」

小末兒努力搜索著記憶：「推門的時候，好像覺得……覺得陳姐的房門，有一點兒……」

紫町俱樂部所有人的目光相聚，頷首屬意——終於……

「你剛才衝著裏面喊什麼來著？我可是親耳聽見的。那是能對自己『沒過門的女人』說出的髒話嗎？外人聽著，難道不是天大的仇、地大的恨嗎？」

「就是……感覺嘛！比如說，門特別重、特別難推開，等等——」

禍不單行，兒子因為欠下高利貸，驚恐不安地把一疊賬單，放在父母的面前。氣得渾身發抖的老林掌柜，俯視著正跪在他們腳前滿面羞愧的兒子，憤怒地把欠賬單子，拋在地上，然後，他到供奉祖宗牌位的發案下面，拿出了家法的鞭子……絕望的母親哭著和親生兒子一起跪在地上，也沒壓住老掌柜的怒火。當他把鞭子舉了起來的時候，卻被身板兒結結實實的小末兒，緊緊抱住了胳膊——

人們在燃燒的火牆面前，緊張地傳遞著洋鐵皮桶、銅臉盆；小末兒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火海；哭得瘋了一樣的女兒林橋橋，若不是被母親死死地抱在懷裡，怕是會追著小末兒一起往火里沖了……

只見秋姍狼狽不堪地從煙火中沖了出來：「快！快——你們快幫忙把火澆滅呀！」

媽媽，也是這樣，和一個眉心長著顆大黑痦子的男人面對面地緊緊相依，隔著一道火焰的牆壁，注視著自己……

「『等等』？」

譚明旺拿著兩個包裝挺講究的大禮品盒，興沖沖地走進林家晚餐后的客廳。他環視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覺得氣氛異樣地冰冷。跟老太太打過晚輩兒的招呼，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譚明旺竭力解釋道：「但是，我現在根本就沒有隨身帶來洋火水、『嘎索林』和洋火兒，不信您立刻就搜上一搜。我剛一推開門，這火『呼啦——』一下，自個就燒起來了。」

譚明旺的手臂被兩個警察狠狠地扭住了。

譚明旺猶豫了片刻，低頭走進了低矮的小門洞子……

群彷彿是從腳底下冒出來的警察，團團包圍住了譚明旺。有人將準備好的水，迅速潑向火源……

當時小末兒正在離庫房最近的小屋裡睡覺，火光最先驚醒了他。他衝出房間，直奔庫房。正在騰起的火光，照亮了角九_九_藏_書落處逃竄的一個黑影兒——

當林橋橋走進小末兒住過的小屋，發現已是人去室空。

林記的老掌柜夫人開始了她慢慢的述說：「您也許知道，我是個吃齋念佛的人。真人面前，再也不能隱瞞真相了。六年前，國家時局還十分動亂。鄉下的佃戶們因為軍閥的部隊打仗，拋荒了土地。做糕點的麵粉一時斷了來源，市麵價格卻天天暴漲。我丈夫通過一個奸商，高價購買了十石麵粉，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送到家裡的，大半竟是摻和了觀音土的貨色。」

大槐樹的落葉，在他腳下發出了不祥的「沙沙」聲……片刻功夫，他就走到了衚衕西頭——看得出，西口附近的三號院兒，是皇糧衚衕中一個窮人居住的寒酸院落。

秋姍陷入了深思：「緊？緊……」

這場災難之後唯一的轉變，似乎是林公子的「浪子回頭」。他在父親的墳前痛哭流涕。而他的妹妹橋橋，卻變成了一個幾乎不再歡笑的少女。

「有我的未婚妻，就是我還沒有過門的女人！我怎麼會放火燒她呢？」

當時，陳姐每次出現在簡陋的張記麵店，總是狼吞虎咽地吃著面。看她吃得那個香呦，小末兒就想，這位大姐……真是餓壞了。有一次，陳姐抬頭見小末兒正盯著她的手發獃，不好意思地笑笑，說：

這時，林橋橋和小末兒毫髮未損地出現在譚明旺的面前，無言而鎮定地注視著他。譚明旺被這四隻眼睛看得全身不由地劇烈顫抖起來……

林公子林續薪卻趁機在前面的櫃檯前，企圖偷偷弄開放錢的抽屜……

等屋裡的那幫人吃飽喝足，重新一起來到後面那間小雜物房門前時，眼前的景象把大家嚇得目瞪口呆：

那一年，小明旺他已經七歲了。會記事了。媽媽不要自己了，跟自己相好的那個男人一起「騰雲駕霧、遠走高飛」了——這是後來「小紅樓」里媽媽生前的「姐妹」，說來安慰一個男孩子的話。口氣中隱隱流露出的是……羡慕和讚譽。

「可憐我那好孩子小末兒啊，六年多生死不明，有家難歸。現在，聽說都回到了家門口，卻……不能讓我跟他見上一面……我想對紫姨您說的是，我們小末兒，絕不是放火的犯人——六年前不是；現在，也不是啊——」

這個景象，瞬間便喚醒了在譚明旺心中沉睡了二十多年的慘烈記憶——

他開始拉腔拉調地詢問譚明旺：「說吧，房子裏面有你家的什麼人？」

這個傻小子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少爺吃皮肉之苦，捨不得看見師母的眼淚。

其他人還沒有完全省悟過來，秋姍和小末兒這是「玩兒」的什麼火？紫姨獨自輕輕鼓起掌來：

「『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