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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節

第三章

第三節

三個多月以後,一對新人才回到上海來。婉方呢,長胖了不少,燙了一頭歐羅巴最時新的髮型,「大圈圈卷得跟菊花瓣似的……人也變得比以前懂事了」。
說是「好不容易」說服了岳母娘,同意接受採訪了。但是老太太接見這位北平女記者的地點,定在殷家的太湖別墅。
至於說到自己么,肯定是配不上這一類人物的——不但長相平庸,媽媽不是還經常責備自己「沒有一點兒大家閨秀的風範」么?
鄭宏令自從獲得了殷家千金的青睞,重新回到了中國幸運者的行列。
當老乳母回憶起婉方做新娘時的模樣,掩飾不住滿懷的悲哀:「可惜啊,她唯一的親姐妹婉圓,不在家了。」
殷達和的太太岳鳳蓮結婚後,好多年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無奈殷先生在娶親之前,與老岳父發過毒誓:永不納妾討小。夫婦倆人的膝下,也確實冷清了很久。
誰都知道,婉方是不會彈鋼琴的,那流水一般的美妙琴音,只屬於從小學琴的婉圓……
傭人曾經問過婉方,晚上聽到什麼沒有?婉方就生氣,一口咬定是下人們瞎編的「迷信故事」。如果誰敢在老爺太太跟前也這麼「造謠生事」,就扣掉誰的薪水。
到了傍晚,天色陰沉沉的,好像還掉了幾滴雨點。
記得婉圓當時像是剛剛哭過。她說:不要去吵醒了婉方,她這幾天忙婚事累了,現在還睡著。等她自己醒了,再把這封信交給她。不要等我回來吃晚飯了……
嚴大浦畢竟有公職在身,對巡捕房的老朋友梁副隊長,如此這般地做了一番交代,就帶著對十里洋場紙醉金迷的甜蜜回憶,獨自早早地回到北平。
不久后,太太說是為了保胎,多補進時新蔬菜和活魚,回到無錫鄉下的外婆家去小住。半年後,被殷先生從鄉下接回上海時,懷裡果然抱著粉|嫩粉|嫩的一對千金!
——老乳母充滿感嘆地告訴孫隆龍,這豪華郵輪的船票,是老爺在婚禮上當眾送給女兒、女婿的禮物,價錢可貴得「足夠窮人一家子過上好幾年哩」!
於是,下人們就越說越怕,越傳越神,自己把自己嚇得,相繼辭去了殷家酬勞豐厚的工作……
但是,也有讓人感到蹊蹺、費解的地方,那就是兩個女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漸漸不再像小不點兒的時候那樣,親密無間了——
做母親的,https://read.99csw.com不但不為女兒的成長感到欣喜,也不去對女兒進行安慰和教導,而是打髮乳母為她們「買些要用的東西」,就從此不再過問一句……
然而,鄭宏令血液中祖先吃苦耐勞的血緣,使他堅持靠自己勤工儉學,完成了博士課程。同期的學子看見:他曾在波士頓市區的中餐館端盤子、洗碗;還在大學圖書館打過「阿魯拜託」(英語:學生臨時工的發音)……
「嘖嘖,還是出生在有錢人家好啊!」
曾佐這種人,當然不會是一盞省油的燈。他自有他進入角色的獨特途徑,那就是:關於那位一表人才的殷家乘龍快婿鄭宏令——
婉方就讓那郭老媽子陪自己到餐廳去,隨便弄了點兒東西墊墊肚子。郭老媽子後來回憶說,當時婉方挺體貼,讓她也一塊兒喝了杯加糖的牛奶,然後就上樓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
殷婉方呢,已經在兩天前就到蘇州去了,她要為公司親自選購一批蘇綉製品,作為禮物送給一些外國客戶。她也會在今天晚上以前,直接從蘇州趕到太湖別墅去,跟大家會合。
他們驅車行駛了將近大半個白天。車窗外,煙雨蒙蒙中的江南景色,簡直是北方平原無法比擬的一幅幅水墨畫……
對鄭宏令如此熱忱、周全的考慮,小町感激不已。
應該說,岳鳳蓮曾經是個好母親。她不惜花錢為婉圓買了外國的大鋼琴,給婉方重金請來金髮碧眼的洋人舞蹈老師,學的就是那種「用大腳拇指尖尖立在地板上的舞」。還為了她,在院子里加蓋了一間帶大鏡子和木把手的房子,讓她在裏面,「自己瞧著自己的人影,蹺腿、轉圈圈呢」!
還剩下一個「大哥」曾佐,在上海灘如同蒸發了一般,也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忙活什麼。小町和孫隆龍只是偶爾聽說,他跟一幫都是歐美留學回來的高級白領們經常聚在一起。喝咖啡、聽音樂、敘舊聊天,彷彿從來也沒有這麼優哉游哉……
不知道為什麼,大小姐並沒有回來,家裡的老僕佣們也紛紛提出辭工離去……當問到「這是為什麼」的時候,孫隆龍得到的回答,竟是十分荒唐的:
他經常用這句話,鼓勵公司里年輕的後輩們。春風得意的他,從來也沒有表現出過小人得志的輕狂。誰也沒有見到他在任何時候read.99csw.com,有過任何失態的言行。
隆龍還是第一次聽女人閑談女人身上「特有的東西」,生怕那老乳母看見自己偷偷臊紅了的耳朵……
但是,太太突然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脛而走。親戚朋友中好事的女眷們,也有上門藉著慰問之名,跑來確認虛實的。那時,笑吟吟的岳鳳蓮也當眾嚷嚷:想喝大街上賣的酸梅湯啦,要吃弄堂小菜帶辣味的豆瓣肘子啦……
鄭宏令喝得酩酊大醉,顯然是難得地徹底放鬆了身心……他一手舉起一隻瓷酒盅,一手托著一隻瓷湯碗,又哭又笑地說了一句讓他表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
老乳母還說,婉方叫人照原來的樣子收拾婉圓的屋子,說是等她姐姐回家。她和姑爺自己在外面有一套公寓,老爺總說家裡太清靜,常常打電話叫他們回來住住。
老傭人倒是在孫隆龍的追問下,說出了婉圓失蹤時的情景:
一晃,都四年多了……
旅途充滿了愉快和詩情畫意。小町幾乎感到了絲絲的遺憾——如果這個幾乎堪稱完美的男人,不是殷婉方的丈夫,而屬於長相一模一樣的秋姍姐姐,那該多好!
記得是她們六、七歲那年,有一次,婉方想摸摸婉圓的鋼琴,一向性格溫厚的小姐姐婉圓,卻故意猛地關上了琴蓋,夾腫了婉方的手指頭。為此,婉方也絕對不再允許小姐姐婉圓,走進她練習跳舞的大房子里去了……
大的起名「婉圓」,小的起名「婉方」。太太和先生,自然都把她們寶貝得掌上明珠一般。
鄭宏令溫和地囑咐說:「小町記者,除了自己的化妝品之外,你連睡衣都不必帶,盡可輕裝簡從一些……」
小町從始到終毫無睡意,甚至動了心思:要鼓動紫姨將來搬到江南,選一個有水的小鎮安度晚年。江南的風流、江南的富足、江南的柔和、江南的精緻……所有美好的意境,都因為身邊這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江南主人公,更加令人心旌搖動。
孫隆龍還真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幾個殷家過去的老傭人。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是殷太太早先貼身的雜使女傭,已經年近七旬;另一個,是殷家姐妹的乳母。
「此『碗』,非彼『碗』也——哈哈哈……」
最讓乳母費解的還有一件小事,就是女孩子們都是在十三歲時來了例假。兩個小姐因為還不懂read.99csw.com事,都嚇得哭起來。作為母親的殷夫人,卻在乳母向她報告這個消息的時候,突然表現出了一個母親不可理喻的厭惡態度!
婉圓穿了一件平時常用的米黃色風衣,打著一把草綠色的布雨傘,就這麼走出了大門,到今天也沒有回來……
婉方和姑爺鄭宏令舉行了婚禮后,家裡一天也沒有住。他們在國際飯店開了最貴的總統套房,第二天上午,就在許多朋友的歡送下,直接乘船到巴黎和倫敦去新婚旅遊。
老傭人說,也有「往好里變的事情」,就是自幼一向性格潑辣也相當霸道的婉方,結婚以後舞不跳了,卻迷上了畫畫。性格比從前文靜、安分了許多。對下人呢,也儘力去模仿她姐姐那幾分委婉、隨和。
「機會,是屬於有準備的人的。」——鄭宏令對自己最高的評價,也就是這句話。
總裁夫人是個大忙人,別墅比較清靜,可以迴避許多求見者的打攪……老人家因為不願意長途乘坐令人眩暈的汽車,已經先送她搭乘早上直達無錫的火車走了。
殷府大宅里開始鬧鬼啦!害怕。待不住了。
這個總是神氣活現的北平姑娘小町,第一次真正品嘗到了……自卑的滋味。
老傭人說,殷家在姐姐婉圓出走以後不久,日子也還算平靜。從老爺太太到下人們,都認為大小姐是耍小性子,過一陣子自己就會回家。
其實也難怪,她們是雙胞嘛。向來每天早出晚歸忙於打理公司的老爺,多少年來,叫錯閨女名字的時候更多,根本都不稀罕了。在家裡做了好幾年的傭人,也是經常搞錯她們誰是誰呢!老乳母深深地嘆息道:「唉,婉圓走得無影無蹤,真不知老爺、太太心裏有多惦記呢。」
鄭宏令隨即問清了小町下榻的旅館,自己再開車過來接小町一起到無錫去。目的是讓她順便在路途上,感受一番江南水鄉的民情和風光。
「可是……」老傭人似有些堵在嗓子眼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被孫隆龍掏出來。
兩個孩子都開始在父母面前爭寵,相互間增加了許多斤斤計較、磕磕碰碰的事情。殷家一家四口在外人面前,卻向來表現得親密無間。
看著小町心滿意足的吃相,鄭博士時時會露出兄長一般善意的微笑來。
婉圓已經出走快一年了,有一次,老爺、太太是去了太湖別墅休養,好幾天都不在家。半夜深更的,read.99csw.com就從沒有開燈的大客廳里,傳出了鋼琴聲?!
只是,太太經常失口,把「婉方」叫成「婉圓」,弄得在場的人都挺不自在。
那些日子,全家上下都在為婉方的婚事,按照太太的吩咐忙裡忙外。出事的當天,太太和老爺為了安排婉方的婚禮會場,坐車到國際飯店去了。
還有,不止一次花匠「起夜」時,看到過一個白色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在靠近後院圍牆的夾竹桃樹下徘徊……
他平日里的為人處事,依舊表現得謙和、勤勉和自律。據說結婚後,在岳父當家的殷實公司,他主動要求從一般職員開始做起,身體力行地實踐著美國式的自我價值觀,不久便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敬重。
這位鄭宏令博士天生具有令女孩子產生好感的許多長處,從途中就餐的風味小館子,到刻意地沿途購買當地的特產小吃,無不體現出他自然而細膩的關懷——
加上與夫人殷婉方相親相愛、比翼齊飛,更是無處不受到人們錦上添花般的好評……
開始時,她們擺出一副決心為過去的東家「守口如瓶」的面孔。孫隆龍照樣是以他那慣用的殺手鐧:金錢、物質,很快就搖撼了這脆弱的道義力量——
「婉方小姐好看得就跟仙女下凡似的!老爺當時喜歡得呀,眼淚都流出來了……」
冒著野地清香的薺菜蝦仁豆腐、素炒杏邊筍……比起味道濃烈的北方菜肴,口感清淡、別有風味;麻球、薑餅、蟹殼黃、桂花酒釀圓子、擂沙團、百葉包線粉、肉骨頭原汁雞鴨血湯……簡直是讓人越吃越餓。
到頭來,不過就是想跟老阿姨們聊聊天,扯扯過去東家的閑話。
到了晚上快八點,傭人輕輕推門去婉方屋子裡看了一眼,那孩子穿著她最喜歡的粉紅色絲睡裙,果然是睡得一動不動。綴滿了珠子和鏤空花邊的豪華婚禮服,就掛在床邊的架子上。傭人便把婉圓留下的信,放在門口的地毯上了。
家業由過門女婿殷先生繼承以後,歷盡艱辛才逐步擺脫了歷史的陰影,成為社會名流和正大光明的民族實業家。棉紗、布匹的加工、印染和出口生意,殷家都是做得實實在在的。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殷氏夫婦當然重視家族的在外名聲,大事小事都要做好表面文章。
一個和氣慷慨的北方小夥子,先是熱心地幫助人家把菜籃子提回家,以後就是主動把那嗆蝦、醉蟹、九九藏書糟田螺、青魚、圓魚、大黃魚……總之,無論多腥、多臭、味兒多怪,只要聽說是上海百姓的至愛,他都一個勁兒地上趕著送進家門……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花匠說,出現過那個白色人影徘徊的后圍牆,有一小片夾竹桃樹,花朵無緣無故地開放得異常碩大而鮮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興許,正是因為夫人的娘家過去在上海灘名聲不太光彩,現在的體面,也就格外的至關重要了。
第二天早上,當婉方從自己的屋裡走出來,出現在父母和所有下人面前時,已經穿上了那件華貴的白裙子——那是專門在上海法國人開的洋服店訂做的婚紗。拖著落地的大裙擺,矇著一塊半透明的頭紗,她有點兒羞答答地直低頭——
此公曾經是江南聞名的絲綢商家之後,這不假。可自從民國十五年開始,杭州的老家就已經不能再為他往大洋彼岸,源源不斷地輸送銀子了……東洋物美價廉的機織紡織品,滾滾的洪水一般,迅速地衝垮了古老絲綢之邦千百年手工業生產的基盤。
那會兒,我們下人也都回屋睡下,或者收工回了自己的家。就是一個留在大屋子值更的老女傭郭老媽子,勸婉方明天再說。因為老爺太太也辛苦了一天,都睡下了。
架不住小町「胖子哥、胖子哥」地叫,只好跟頭驢子似的,幫著她把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兒」,先扛回到她乾媽紫姨家去。
她們的乳母提起往事時還說,太太其實連一天的奶,也沒有給兩個女兒吃過。說是沒有奶水,還就真的一滴也沒有!
當孫隆龍追問:那「鬼」是怎麼個鬧法呢?回答得也很含糊:
這位修養極好的洋博士,顯然還是位做事舉輕若重的人物。他特地對小町說,太湖別墅有時候也需要接待一些重要的客戶,常備有生活需要的一應用品。
一直到晚上快一點鐘,婉方才披頭散髮地跑下樓來,迷迷糊糊地說,我姐姐怎麼就……走了呢?
小町因此而理解了:為什麼富有而美麗的殷家千金,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他以身相許。比起那粗心大意的孫隆龍之流,簡直就是天鵝和鴨子的反差……
跟殷婉方夫婦初次見面之後,小町等待了一個星期,終於得到了鄭宏令博士的電話。
但是,鄭宏令在上海有一位曾經一起赴美留學的姑表兄弟。在鄭宏令準備結婚娶親的前一天,兄弟倆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