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辜負人們的等待，最近已經有不少人看到，這位芳名陳招娣的小姨子，滿面春風地挽著副市長姐夫的手臂一起走出大門，堂而皇之地鑽進原夫人留下的那輛玫瑰紅色的愛車……

「喂，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吧，大偵探——」

嚴大浦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哪個』來著？是虛是實呀？」

「我呀，一來『那個東西』，就這裏……小肚子呦，老痛老痛的！聽我姐夫說，咱們這條里弄的秋姍診所，女大夫的醫術，老好的唼……」

小町並沒有把長輩的訓導放在眼裡。顯然，如此喋喋不休的指教，把她的耳朵都磨出了繭子。她捅捅身邊的隆龍：

什麼？什麼？高副市長家的小姨子……懷上了？

秋姍實在挑不起多大的談興。自己是個婦兒科醫生，從醫學的角度看透了人世間，只有「一男一女」兩個物種罷了。雲來雨往、暗結珠胎，無非是「人情物慾」的本能行為、必然結果罷了。任何法律、家規、傳統、禮教之說，在強大的自然定律面前，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紫姨輕輕地拍拍秋姍的手：「好姑娘，我想，這事確實派不上什麼『風俗警察』的用處。過些日子，怕是你要辛苦了。」

紫姨不滿地看了她一眼：「風度不夠好，小姐。」

陳佩蘭只說是在找到了合適的新司機之前，暫時就讓小姨子坐在方向盤後面。沒想到，人家開車還開上了癮。接送姐夫上、下班，表現得樂此不疲。馮雪雁留下的那輛玫瑰紅色的車子，替代了公車。高子昂還從公家得到了數額可觀的一筆「車補」，可謂皆大歡喜。

在紫姨那間溫暖的小牌室里，當小町無意中提起這件事時，秋姍親眼看見，曾佐眼鏡片后的那雙眼睛，霎那間便布滿了說不出的憂慮……

那位老岳丈在上海時，便在一家小餐館的櫃檯負責收賬。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盤，多少錢的菜肉佐料進了廚房，便應該端出多大量的飯食……瑣瑣碎碎、千頭萬緒，用老北平的話說，他是「門兒清」。

如今可好，在兩雙南方女子的月眉杏眼精明而嚴密的注視下，下人們任何一點兒偷懶、偷吃、偷摸的小動作，幾https://read.99csw.com乎無一不被「人贓俱獲」地提交到男主人面前……過去需要十八個下人分工承擔的工作，很快就被合理、緊湊地安排在六個下人的身上。

「……」

「這高家可真是邪了！該懷的懷不上，不該懷的卻懷上了……」

第二天上午，秋姍的診所里就闖進了高家第二個需要得到「結論」的女人——高子昂副市長的新夫人陳佩蘭。

她與自己那位習慣於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母親一起，裁減了將近三分之二的家僕傭人。為了杜絕管家貪污、廚子揩油，從此全家的購糧買菜，統統被丈母娘大人親自擔負起來。

秋姍勉勉強強地答道。心想，上班儘是這些破事兒，下班可不願意再碰這樣的話題了。她一雙好看的眼睛，並沒有離開自己手裡的幾張紙牌。

這個上身穿著鮮艷翠綠色薄呢外套的未婚女子，馬上就把所有人的視線，無一遺漏地吸引到自己那正被雙手輕輕捂著的「小肚子」上……

這個過去和自己一樣的上海籍小護士，如今穿金戴銀、珠光寶氣。連到診所來做檢查，都沒有放棄向人炫耀自己一身高級法國名牌底衣、底褲的機會。

小町撿了面前的幾個小銅板，不太情願地扔到媽媽的面前。

誰都萬萬沒有想到，這對上海姐妹花的「肚子」問題，終於在不久后的皇糧衚衕中，引出一場又一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來。

嚴大浦有點兒不高興了：「我算個屁！倒是沒有了這些個男盜女娼，天下的訟棍們，就要少了一半的是非買賣！」

「……」

這個年不滿三十的江南女子嫁進高家以前，是祥和醫院的一名臨床護士。她生得身材嬌小，五官玲瓏俊秀，舉止輕盈且透著溫柔。特別是額上那一雙眉毛，總被修飾得細如一彎初升的弦月。結婚前，就是上班時在病房裡戴上口罩，同樣會吸引來異性聯想的目光。

曾幾何時，這個上海小店員的女兒學會了駕駛，一時間又平添了幾分野性、時尚的風流。

「儘管您和陳招娣小姐是同胞姐妹，作為醫生，我還是沒有權利向您透露另外一位患者的……私事。」

那位進了ｈｔtｐs://ｒeａd.９9cｓw•ｃｏm京城便無業在家的小姨子陳招娣，也給自己找到了「不可或缺」的位置。她住進高家大宅門后不久，下人們就明白了：從此頭頂多懸了盞專門找茬挑刺兒的燈。哪兒還能像當年大小姐出身的女主人那樣，不但持家大手大腳、偏聽輕信，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還時不時願意端出慷慨大方的救世主心腸……

正如馮雪雁後來所意識到的那樣，留洋，未必就能把一個人血液中的平民意識，「留」在異國他鄉而換回一副貴族的靈魂。高子昂對陳佩蘭一家帶來的「新風氣」，實在是如魚得水、心悅誠服。更不要說，自打老岳丈接管了家裡的錢櫃，不但多出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好吃好喝，反而還讓他看到了日常支出的結餘！真是何樂而不為呢……

唯一美中不足的則是，這位比原夫人馮雪雁年輕了十幾歲的小家碧玉，肚皮也是遲遲沒有動靜。相反，在新婚三個月的「激|情」之後，高子昂自己卻開始明顯地感覺到……有點兒「力不從心」了。

用薛婷護士的話說，等著瞧吧，遲早是要再唱一出「環環相報，在劫難逃」的好戲。

紫姨家的小牌室，最近大半年可謂是平淡無奇——直到那天衚衕里風傳著「高府小姨子未婚先孕」的謠言，小町才挑起了新鮮話題：

說起皇糧衚衕二十五號副市長官邸這半年裡的變遷，連紫姨也難免暗暗發出百感交集的嘆息——

秋姍瞪了他們兩個一眼：「你們討厭不討厭！？」

大浦還是要追問：「也『哪個』呀？」

陳佩蘭因為工作資歷已經不短，靜脈注射技術亦堪稱全醫院首屈一指。加上長相順眼、舉止得體，但凡醫院里住進本市的高官或名流，院長、主任們總會點名，派她多司專門看護之責。

「高陳太太，您如果對這件事情有興趣，何不直接去問她？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嘛。」

陳佩蘭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流露出了一臉無法掩飾的焦慮。

「是啊——」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個門。」高子昂無數次地在心裏如此慶幸著自己的選擇。於是這位寬厚大度的姐夫親自提議並出資，把年reaｄ.9９ｃsw.ｃｏｍ滿十九的小舅子陳小寶，送去就讀大學商科。

「其實也沒啥，就是我聽說有人看見，那位小姨子跟她姐夫，晚上在汽車裡……『那個』來著……」

「還有人說，親眼看見這位小姨子，跟咱們衚衕那個叫張九的流氓頭子在汽車裡，也『那個』來著……」

身邊的薛婷護士在口罩下面，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竊笑。

「是啊——」

還是如同以往，紫姨的預言，被無情的事實不幸地證實了。

當年，那位民國元老的千金，才貌雙全、出人頭地的驕傲女主人馮雪雁，就這樣在一場人生的「劫難」之後，銷聲匿跡。把曾經屬於自己的「人、財」一應，拱手出讓給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得志小人高子昂。

「夫人，如果您對我的檢查結果不夠肯定，建議您到自己原來供職的祥和醫院婦產科，再進行一次複查。那裡不是公認全市醫療水平首屈一指的嗎？薛小姐，可以請下一位病人進來了……」

「那……是不是真像衚衕里瘋傳的那樣，她的肚子里有了動靜？」

儘管薛婷用低小的聲音嘟囔著，還是被秋姍用口罩上面的眼睛，放電般掃去警告的一瞥。

「薛護士，誰允許你插嘴了！」

這位躍躍欲試、即將粉墨登場的小姨子，今天竟是闖進了已婚女性們的領地，更是讓在場的目擊者們，內心充滿了神秘的猜測。

嚴大浦咧開大嘴，「嘿嘿」笑起來：「聽說，有個阿拉伯的啥國家，還有『風俗警察』哩！」

不久，陳招娣就主動提出要學開車。當她手把手地被專職司機教會了駕駛，真是應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老話——那位經不住甜言蜜語的老司機，很快就卷了鋪蓋……

「那我妹妹，她……是真……真的嗎？」

「秋姍姐姐，聽說那個總是十指塗得血紅的上海小女人，是在你的診所做的檢查？」

天無絕人之路的是，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家門裡和家門外，都隨之發生了變化……

在象徵性等待的幾個月之後，二十五號的副市長官邸大門，姍姍地走進了一個血統、閱歷、舉止、身材、長相……無不與馮雪雁大相徑庭的上海女人陳佩蘭。

一個還沒出閣的黃花大閨女？還https://read.99csw.com真的就……懷上了！

皇糧衚衕幾乎所有多事女人的眼角，都在暗中窺視著一場預想中必然奏響的「續曲」——二十五號高副市長的府邸，狼煙再起！

可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彷彿一直在「守株待兔」之中。果然，還真是讓她「堅守」到了這一天：被明媒正娶為高級官僚的正房太太，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個富於「人生尊嚴」的歸宿。

曾佐終於開腔了：「我為中國的嚴大警官，頗感遺憾。」

「對不起……大夫。但是我想，我無緣無故停經的原因……」

「胡太太這件毛線坎肩，顏色老好看的，花也織得老好看嘛——」

「我並不懷疑您自述的癥狀都是真的。醫學書上有關於『假象妊娠』的病例記載，就是指那類因為特別渴望懷孕的女性，會產生與懷孕十分相似的種種生理現象……我想，您原來也是醫務人員，不難聽懂我的解釋。」

顯然，這位副市長家的新夫人陳佩蘭，並非一人得志、有福獨享的薄情人物。她不但把上海娘家從瞎眼祖母、貧寒爹娘到一雙弟妹的一大家子，接進北平城裡這座青磚碧瓦、寬敞豪華的兩進大院，而且採取了一番「改革性」的理家方針——

秋姍真的煩了：「紫姨，今兒個怎麼這麼沒意思啊？！」

陳佩蘭把滿腔的失望和憤怒，都噴射到薛婷護士的身上。

高府原本馮雪雁留下的老管家，一旦沒了明面收入之外的肥水可撈，不久便被另一戶官府人家「挖」走。如此一來，正中了新主婦的下懷。

秋姍又煩了：「你們討厭不討厭！」

「不，這不可能！我已經兩個月沒有了。還有，我最近老想吃酸吃辣呀！」

說來，陳佩蘭的這一場機遇，正是因為費陽先生在二十五號的家庭舞會上，蓄意投放鈴蘭毒液在酒水中那樁轟動一時的事件。高副市長夫婦不幸雙雙中毒后，入院接受搶救和治療的那兩個星期，高子昂的身邊，出現了這個殷勤備至的漂亮護士……

外人是不知道啊，高子昂迎娶新人後的最初半年，曾何等地幸福、滿足。本來他也是清貧人家出身，對前夫人那渾身上下的鋪張惡習，過去一向就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女人們剛才ｈｔｔｐs://rｅad•９９cｓw.cｏm的話題，自然是無法繼續下去了。候診室里出現了異樣的安靜……只聽一個嗲嗲的南方音色，率先打破候診室里不自然的沉默：

「胡太太，以後你教教我織這種花，好不好唼？」

孫隆龍丟掉手裡的剩牌，摸摸自己剛剃過的圓腦袋：「難道你們沒有察覺，咱們皇糧衚衕最近又有好戲要開場了？」

小町和孫隆龍兩個尚未嘗過「禁果」的小傢伙，開始擠眉弄眼。好像得到了外人無從確認的寶貴情報，近水樓台佔了多大便宜似的。

被稱作胡太太的女人，本來就是個半文盲。平日里，除了相夫教子串門子打麻將流長蜚短說閑話……並沒有從善如流的交際本領。突然被這位副市長家鋒芒閃耀的小姨子作為談話對象，剛才那張並未曾閑著的嘴，竟一句對應之詞也吐不出來。

生活里的事兒，有時會比小說的情節還要離奇——這位被皇糧衚衕的主婦們形容作「狐眉狐眼」的上海小女人，長得比她那位挖塌了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牆角」的姐姐陳佩蘭來，還要多出幾分妖冶。

曾佐卻不由得豎起了耳朵——他有著不能對外隨便公布的客戶秘密，是一紙與二十五號院兒有關的法律委託……

人世間的事情如此地變化無常。「馮雪雁時代」那全城知名的所在「皇糧衚衕二十五號」，從此退去了古城新潮文化沙龍的光芒，彷彿變成居住著老老少少一群市井人物的上海里弄。

紫姨攤開手裡的幾張牌——顯然，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贏了。

秋姍聲調冷冰冰地打斷了陳佩蘭多餘的陳述，陳佩蘭尷尬地慢慢披上了外衣……秋姍發現，她抑制不住地渾身在微微發抖。心裏不由得隱生出了女性對女性的絲絲憐憫來。

如同一個高明的暗示，一句「此地無銀」的潛台詞，儘管女人們當時看到的，只是被塗滿血紅色蔻丹的十個指甲蓋兒。但就從那個時刻開始，整個皇糧衚衕「忽如一夜春風來」，家家都在談論著一個桃色的緋聞——

「請您不要用這樣的口氣對我的同事說話，太太——她並沒有惡意。再說，您如果對她的服務有所不滿，應該通過我，來對她進行管教才是。」

「很遺憾高陳太太，我的檢查證明，您並沒有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