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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八節

第五章

第八節

戎冀謹慎地發出詢問:「喂——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站在這裏?」
「戎大夫,我們……我們和您一起去……看看……」
又從黑暗中走出第三位不速之客,戎冀對他有著很模糊的印象。皇糧衚衕有個自稱「北平福爾摩斯」的渾小子,整天騎著輛德意志造的摩托車瞎逛……
戎冀偷偷向秋姍投去感激的一瞥。可是,事態的發展,實在是越發不容樂觀了——
嚴大浦開始打官腔了:「如果戎大夫確有不便,我們只有報告了上頭以後,再來決定如何處置嘍——」
戎冀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話頭。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說多了些。
戎冀也在笑:「你向自己和我們,精彩地證明了精神活動和心理作用對肉體的超然力量。謝謝你也恭喜你——今後,你將成為一位充滿自信心的人,將懂得靠自己內心的堅強和執著,去達成生活中的任何目標。」
「在後門。她還哭哭啼啼的,嘟嘟囔囔地說了什麼……」
葛巡警的說明話音未落,從他身後走出了大腹便便的第二位警官:
那個充滿誘惑力的聲音還在不斷地說:「蠟淚會很燙……會很燙……」
她的面孔,竟被一副狐狸臉的白漆面具遮住。誰也看不到她的五官,看到的只是一個怪誕的戲劇化的造型!
戎冀覺得眼前這個自稱「偵探」的渾小子,真應該被關進精神病院里去——裝模作樣的,一看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幸虧此刻自己身邊有秋姍,否則,可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
月亮又深深地藏進了雲彩,眼前的光線,弱得只能依稀分辨出那個女人的剪影……
小町嚇得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條件反射地又發出一聲尖叫!
小町突然撲向葛巡警:「剛才……剛才……在後門……有個可怕的女人,裹著一床翠綠色的緞子被……她是陳招娣!手指上還塗著鮮紅鮮紅的蔻丹呢!」
戎冀的聲音在說:「忘了那個女人的身影吧,忘了吧……我會在你的左手手背上,滴幾滴蠟淚……知道么,蠟淚——多麼美麗多麼富有詩意的名字……只是有點兒燙而已。你會因為肉體的輕微痛苦,忘卻精神的鬱悶,從而獲得澄澈的身心,遠遠地脫離那些可惡的幻覺……蠟淚,只是有點兒燙……有點兒燙……」
「我的手腕被割破了……我流血了……我死了……」
胡說!難道天下竟有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陣穿堂風襲來,隨之撲滅了蠟燭唯一的火光。
因為那兩個在燈光下亮晶晶的水泡兒,也因為好朋友的麻木不仁和見死不救,小町放聲大哭起來。
「……我看見她,那個女人……披著一件玫瑰紅色的……長長的斗篷……我看https://read.99csw.com見她,走出了二……二……二十……號的後門……塗著很紅很紅的口紅……」
秋姍笑著擁抱著小町:「好委屈呦,小姑娘。可是,剛才我親眼看見,戎醫生滴在你手背上的,不過是兩滴……涼水啊!」
戎冀回頭看了看彷彿充滿好奇又渴望著保護的兩位小姐,順手把蠟燭盤遞到秋姍的手裡,鼓足勇氣拉開了門……
秋姍出其不意地打了小町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打得歇斯底里的小姑娘目瞪口呆;打得戎冀心裏熱乎乎的,霎時充滿了對這位女同窗的感激。
戎冀突然顯得很焦躁:「怎麼可能呢?我又不是沒有出入過那個小後門嘛……」
透過布條的經緯,小町只能依稀看到蠟燭朦朧閃動的光暈。這一切,都讓她產生了從未體驗過的忐忑和激動……
就在這個時刻,她感到確實有兩滴蠟淚,落在了左手背上……
敲門聲停止了,轉換成了一個年輕女人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房間里的戎冀,也同樣再一次被嚇得魂飛魄散——他還沒有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把剛才在後門看到的景象,做出一番科學的、客觀的分析和解釋……這麼晚了,怎麼又是一陣不明不白的敲門聲?
輕輕的敲門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砰砰……砰砰砰……
「啊——燙死我了!」小町終於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戎冀不高興了:「你說謊,小姑娘。第一,你不可能在那麼短暫的瞬間,那麼昏暗的光線下,看清楚那麼多的細節。第二,血跡,你說什麼血跡?簡直是胡扯!假定這個『幻影』跟陳招娣有關係,她並非死於外傷失血的屍檢結論。秋姍大夫也很清楚,我說得對嗎?老同學……」
戎冀這下也想起來了:「不敢不敢。今晚有勞您大駕了……秋姍大夫本來是帶這位記者小姐來請我……提些改善健康狀況的建議。從聽到後門有人敲門,一直到我關好門回到房間里,秋姍大夫始終和我在一起。我們怎麼敢隨便放進一個不明身份的人進來呢?」
小町的口氣有點兒軟了:「後來……我就嚇得自個兒先跑回房子里了……」
「戎大夫,我們怎麼辦啊?」
「戎大夫你騙我!那麼你也是我夢中的幻影么?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女人身上裹著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月光下還發出了絲綢的反光;我還看見,她的手指塗著鮮紅的蔻丹;我還看見,白色的被子里兒上,有一大塊像血跡一樣的東西……」
月亮似乎突然又動了好奇心,猛地投下了一束清輝。秋姍看到,戎冀蒼白的臉上已經布滿了冷汗,額頭泛起了微弱的水的反射。他慌亂地拚命企圖推上門栓,九_九_藏_書卻感到有一股力量,正從外面往裡反推……
戎冀的這番話,真是令秋姍和小町都感動得心頭髮顫。
眼前的戎冀,在終於被點燃的一束燭光下,幾乎完全失去了自己整天掛在嘴上的什麼「精神」。厚厚的眼鏡片後面,是一雙死魚般疲憊而又不安的瞳仁……
「那我問你們兩位大夫,今晚,剛才,我們看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難道,真是一隻狐狸精不成?」
葛巡警依舊是那麼一張表情古板的面孔:「打擾了。我剛剛接到報案,有人親眼看見一個奇怪的狐臉女人,從北邊的燈芯衚衕,進了二十六號府上的後門……」
「原來是祥和醫院的戎大夫啊,久違了。記得記得,去年,已故高副市長和前夫人因為食物中毒,被送到貴院搶救的時候,我還得到過您的指教啊!」
「你都在夢境中,看見什麼令你感到恐懼的東西?說出來,那可怕的幻想就會消失;而一直埋藏在心裏,你的惡夢就還會重現……」
青灰色的月光下,秋姍生硬地拉著小町走出房間,跌跌撞撞地朝院子的大門方向走去。就在這時,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停電了!
秋姍順勢拉起小町的手:「走,回你自己的家去。好好睡一覺,保證明天什麼惡夢、幻影、狐狸精……通通都會從你這混亂的小腦袋瓜兒里,消失掉。」
「秋姍大夫,你的話就等於承認了我們剛才在後門看見的,不是什麼『幻影』了?那麼我現在明白了,我在幾天前看到的那個穿著長斗篷的高個子女人,也不是幻影!這個戎大夫,才是一個真正的撒謊鬼!」
抽泣聲如同由遠而近,飄忽不定……很難確定聲音是不是那個人影發出來的。
小町覺得委屈極了——秋姍姐姐竟那麼心平氣和,坐視了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場殘酷試驗的全過程!
秋姍一把抓住戎冀的后衣襟,試圖把他往小木門裡拉。戎冀順勢倒退回來,然後轉身,猛地把脊背頂在小木門上……
戎冀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女人,她一定是……瘋了!我是個無神論者,我……怎麼會害怕這種低劣的把戲?
小町卻不買秋姍的賬,無論秋姍怎樣明顯地暗示她不要多嘴,她還是故意要「穿包兒」說:「我看見了!一個裹著床翠綠色軟緞被子的小個子女人……親眼看見的!」
裹著棉被的人影似乎停止了哭泣,移動腳步,稍微靠近一些。
小町跟著就又發出了「媽呀——」的悲鳴聲,雙手抱頭,反身往回奔逃而去……回身時不小心,一腳踩了小花的尾巴,把小花疼得也發出刺耳的叫聲,更加讓人心寒膽顫了。
秋姍又是一副息事寧人九*九*藏*書的口氣:「兩位警官大人,我看這點兒事兒,就不要再上報了,弄得大家都麻煩。戎大夫,這麼小個院子,難道真還能藏起個把大活人找不著?您讓人家進去轉一圈兒,我們大家也就都可以放心回去了。」
門外,站著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年男人。秋姍馬上認出,他就是去年接了老周大叔的班,負責皇糧衚衕一帶治安的那位葛巡警。
秋姍制止她道:「你怎麼能夠肯定那個女人,就是陳招娣呢?信口胡說!」
秋姍畢竟是皇糧衚衕的老住戶了,她和顏悅色地跟來人們打著招呼說:「我們確實是聽到後門有人敲門來著,可是,也沒看見有誰跑進來啊!」
戎冀的臉越來越青,勉強讓出了進門的路……
戎冀請小町坐在屋子中間的一把扶手椅子上,然後用兩條柔軟的寬布條,把她的雙手不輕不重地束縛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後再用一根黑麻紗布條,蒙住了小町的雙眼。
戴著狐狸面具的女人,從棉被下面慢慢地伸出一隻膚色慘白的手臂,她細聲細氣地說:
就在這時,一陣輕輕的,充滿女性怯懦的敲門聲,從院子的後門方向傳來——砰砰……砰砰砰……
秋姍發出了驚恐的呼喊:「戎大夫,快回來——關上門,不要理她!她是……陳招娣啊!」
秋姍指著蹲在地上的小町說:「是她……也許是……被貓嚇了一跳吧。」
小門外,隱約可見小衚衕里一個女人的背影,好像裹著床薄棉被,披散著凌亂的黑色長發。
「戎大夫,不恭敬了。我就是那個報案人。因為我的大都偵探所接到了皇糧衚衕居民的調查委託,要查清傳聞中夜間出沒在二十五號院北後門那個……高個子神秘女人的真相。今天晚上,我卻意外地看見,有個裹著一床棉被的小個子女人,跑進了您這二十六號院的後門。因為我並沒有擅入他人私宅的權力,本偵探只好請求警方出馬了……希望得到您的理解。」
戎冀試圖在黑暗中維護著自己的職守:「別害怕,姑娘。你剛才看見的……只是一個夢中的幻影罷了……」
老天幫忙,就在這時,它讓半個月亮露出雲層,一束吝嗇的寒光,被投射到小衚衕里……也許是聽到了詢問,女人停止了抽泣,緩緩地轉過身來——
嚴大浦和和氣氣地表示諒解:「我說也是的嘛。不過,這位孫偵探,也是有心為了一方平安,才建議我們查清這件事情。我想,就算是出於小心,咱們一起在院子里各處查看一下,意下如何?」
當他擦亮了第二根洋火時,看見椅子里縮著一團披頭散髮的黑影,這是剛才已經被嚇壞了的小町。
儘管戎冀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身後兩個毫無思想準備的read.99csw.com小姐,卻發出了讓他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嚎叫。
葛警官卻鼓勵她道:「小姐您接著說,後來呢?」
戎冀看得出,秋姍竭力想把事情化解掉:「她也承認自己先跑回屋子裡了,並沒有看見那個什麼『裹著翠綠被子的小個子女人』跑進這個院子呀!長官們何必還要如此興師動眾呢?都這麼晚了,戎大夫明天還要出診呦……」
在戎冀手中搖晃不止的蠟燭光下,依稀可見橫插得好好的小木門栓兒。
戎冀用獨特的聲音輕聲述說著,小町按照他的引導,只覺得開始昏昏欲睡;耳畔的話語,化出了一幅幅朦朧的畫面,全身所有的血管都隨之舒張開來,竟真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秋姍顯然也在努力維護著戎冀的觀點:「當然。不過,我知道這孩子的夜間視覺特別好。經常能夠看清楚我們一般人,不大容易看見的東西……」
戎冀對兩位神色不安的小姐鎮定地說:「也許有人敲錯門了……我去看看就來。」
戎冀動手關掉了頭頂明亮的大燈,動手點燃了一支細細的白蠟燭。房間里的氣氛因此驟變。小町和秋姍都從柔和的昏暗中,感覺到了一股令人惶惑的神秘嚮往……
聽了戎冀無可奈何的回答,秋姍一把拉起他的手:「戎冀,我們一起去開門,讓那個小記者看看你的職業尊嚴和信念吧!」
「不好意思,剛才我還親耳聽見有個女人在院子里尖叫。怎麼回事呀?」
戎冀的語氣變得比平常說話更加輕柔:「姑娘,忘記我是誰,忘記自己現在置身於哪裡,忘記日常生活中的全部雜念,慢慢地……慢慢……想想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張舒適的軟床上,然後,命令自己逐步把全身都充分放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來:「是葛巡警啊——」
「小町,你太沒有禮貌了!」秋姍申斥道:「戎大夫有什麼必要撒謊?他是為了你好,是為了幫助你糾正精神障礙……」
無非是北平司空見慣的供電故障,但小町和秋姍在漆黑一團的房間里,開始表現出了不加掩飾的恐懼:
小町的內心,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依賴於那個曾經把自己的身、心一併引向飄逸升華的聲音。
他們兩人也不知道,怎麼跑回到屋子裡。戎冀雙手發抖,好不容易擦亮了一根洋火,卻發現秋姍把唯一一根蠟燭,遺忘在了後門。
戎冀走在前面,兩個女孩子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小花也邁著無聲的腳步,輕盈地跟著他們。這支奇怪的隊伍,在唯一一束蠟燭的光芒引導下,走到了更加荒涼的狹長的後院。
今晚,莫不真是活見鬼了?!
自己的左手背,已經被燙了兩個蠶豆大的水泡兒!
小町一看,兩個大醫生都被自己質問得啞口無言九*九*藏*書了,就表現得更加不自製:「我要把今晚看到得一切,寫成一篇目擊性報道,告發戎冀大夫那套騙人的什麼『精神療法』!」
戎冀忽然微微抖動了一下。這個微小的「神經反射」,並沒有逃過秋姍的眼睛。
秋姍站在門口猶疑著,不知自己是否應該打開大門。只好倉皇反身向屋裡跑去:
戎冀不能再推脫了,他隨著秋姍走到院子里,抑制不住雙手的震顫,終於打開了大門……就在這個時候,恢復供電了。從正北房窗戶射出的燈光,投到了大門方向……
「小姐,您可看清楚了?」
她用盡量溫柔的語氣說:「戎大夫,我看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萬一……萬一您當時沒有拴好門栓呢?」
「當然了,她就是陳招娣!」小町斬釘截鐵地回答。
戎冀故意用嚴厲低沉的聲音問道:「誰?」
「把頭放鬆……把頸脖放鬆……把身體放鬆……把雙手放鬆……把腰部和臀部放鬆……把雙腿雙腳放鬆……然後想象一道充滿溫暖的光芒,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你將漸漸進入萬念皆空的美好境界,感受到真我的力量和博大……慢慢……慢慢……海洋舒捲著波浪,藍天漂浮著白雲……」
老奸巨猾的嚴大浦順勢把話鋒一轉,衝著戎冀就咧開大嘴笑笑:
小町用右手捂著左手背,奇怪自己在知道那不過是兩滴涼水留下的痕迹,漸漸消失了剛才那火辣辣的疼痛……
輕輕的敲門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砰砰……砰砰砰……
小町臉上掛著淚珠兒就半張開了嘴巴,這意外的說明立刻止住了她的哭聲——
片刻之後,後頸部在一隻手輕輕的撫摸下,她的眼前恢復了一片光明;精神也從剛才的半昏睡狀態,迅速回到了正常的時空中。是戎冀已經解去那些布帶子。小町迫不及待地定睛一看——
「請你幫我把大門打開……我們是醫生,我們要是也相信世上有……鬼,那位偏執、瘋狂的小記者,還不知道要怎麼寫文章編派我們呢!」
小町隔著薄薄的罩眼布,果然看到一束蠟燭的火光,接近了自己,她分明感覺到火苗炙人的溫度。她開始緊張起來。本能地感覺到了害怕,非常怕那蠟淚燙了自己的手背……但是因為雙手被布帶縛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覺得無能為力,失去了反抗這個聲音的勇氣。
小町在朦朧中,只覺得自己一定要服從那唯一聲音的指揮,她發出了軟弱得讓秋姍感到陌生的聲音:
葛警官面無笑容地問道:「在哪兒看見的呀?這位小姐。」
今晚,月亮被埋藏在幾片烏雲後面。秋姍和小町逐步適應了黑暗,勉勉強強可以看見在一片爬牆虎中間,有一扇門框又低又窄的小木門。
孫隆龍和嚴大浦不易察覺地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