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耐不住了：「曾佐你說，到底是什麼能夠把那個學生的皮膚，燙成深度燒傷呢？」

紫姨笑眯眯的：「我閨女手背上的水泡兒，不就是論據么？心理學雖說還是一門年輕的科學，人類對心理活動的認知本身，那可就太久遠了。巫婆巫師、神婆神漢們，大多搞的就是暗示和催眠術……你們小時候，不就聽過『望梅止渴』和『杯弓蛇影』的典故么？」

嚴大浦根本就不相信：「吹！讓哥看看——」

啊——還真是一塊冰，愣是把人給……燙傷了！

「勞駕你們哪位帶個路，去看看朝北衝著燈芯衚衕的那個小後門？」

「後來呢？」隆龍一個激靈兒，突然又睜開了眼睛。

大家都覺得，今天紫姨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地偏著曾佐說話呢。

那天深夜，陳佩蘭突然發現，有個人在高子昂的書房裡，鬼鬼祟祟地翻弄東西。她趕緊偷偷打發身邊一個下人，去給父親報信兒；一邊躲在書房門口，觀察著屋裡那個人的動靜。

秋姍指指旁邊的孫隆龍：「偵探已經睡著了。」

沒想到紫姨又插了一句話：「我認為曾佐的看法，也有一定道理。」

孫隆龍樂了：「沒關係，我不嫌棄你。我都上高小了，還在褥子上畫地圖呢！」

這下，從家裡的每位主子到每個下人，所有人都對此深信不疑了。

面對接二連三的悲劇，陳佩蘭的母親當天晚上就在廚房——那個她頤指氣使、樂此不疲的一個地方，懸樑上弔。

秋姍輕輕捅捅身體僵直的戎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陪著葛警官等人去後門。戎冀只好和秋姍一道走在前面，後面緊跟著葛警官和那個無事生非的「私家偵探」。

嚴大浦擺擺胖乎乎的手：「別客氣，戎大夫。我不會——」

嚴大浦倒也不拂主人的面子：「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帶回去，讓署里的同僚們也跟著開開洋葷。戎大夫，我也不想把事情往大了張揚，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您說是不是？」

小町不高興了：「媽媽，說著小點兒呢，扯我幹嘛！」

隆龍進入了自己的推測：「我猜，不是烙鐵，最多就是塊烤得熱乎乎的……俄式灌腸。」

嚴大浦不解了：「那為啥？照您這麼說，我去鄉下請個算命先生、馬路上揪個麻衣相士，讓他們來幫我辦案得了。」

幾張嘴一起發出了含著抗議的反問：「為什麼？」

嚴大浦打哈欠了：「你們能不能說得……白點兒。」

家裡所有的下人，連跟太太討了工錢再逃的心都省了，一個不拉地倉皇離去……這個曾經輝煌，曾經繁榮的大宅門，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片死寂。

大浦還是傻了：「這麼厲害？那個姓巴的洋博士夠狠心的，真用烙鐵把自己的學生九九藏書給燙壞啦！」

紫姨說完，搖起掛在輪椅把上的小銅鈴鐺，很快就傳喚來那位終日無語，耳朵永遠醒著的老獨頭……她留下自己大眼兒瞪小眼兒的牌友們，徑自睡覺去了。

垂頭喪氣跟在孫隆龍後面幾步之遙的戎冀和秋姍，互相偷偷地交換著迷惑不解的目光。

紫姨接著說：「我呢，發現其實町子自己也特別緊張，老是睜著眼睛熬夜。一個小孩子家家，上半夜越是睡不好，後半夜可不就睡得更死？我就想了個辦法，有一天晚上，我把鬧鐘撥快一個小時，然後叫醒她說，你真了不起，現在已經過了四點，你也沒有尿炕啊！你長大了，尿炕的毛病已經好了！就這樣，反覆折騰了幾個晚上，她真的就再也沒給我上演『水漫金山』了……」

小町心想，這個戎大夫也許還以為，自己撞上的，也是個為錢就會幫他推幾圈磨盤的「小鬼」吧？

果然，走進正房后，戎冀馬上就從卧室里，找出幾包駱駝牌香煙，窘迫地放在嚴大浦的面前。

隆龍騎在牆頭上，又馬上應和小町說：「對啊，民間巫術和醫學科學，畢竟不能相提並論嘛！」

「戎大夫的顧慮，完全可以諒解。容我也想一想，看是不是我們就在這兩天再商量商量？當然，今天晚上這個事情，咱們可以另當別論。為了不要引起其他什麼意外，在您幫助我審完了二十五號院的案子之前，就暫時委屈您一下，不要離開這個院子。生活上的事情嘛，我可以請您的朋友秋姍大夫代勞照顧照顧。也就不要再讓其他閑雜人等進進出出，以免節外生枝。至於那個神神道道的小記者，還有那個冒冒失失的什麼『孫偵探』，我都會讓他們乖乖地閉上嘴巴。」

曾佐心想，這麼有意思的例子，說給大浦這種人聽，真是對牛彈琴：「這是紫姨的催眠術，為了哄探長睡覺的。」

仗著酒力，血氣上頭的陳家老爺子大吼一聲，自己率先就衝進漆黑一團的書房裡。那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二話沒說，對著半蹲在地板上那個正在用鐵器專心撬動柜子銅鎖的人影，舉手就是重重的一棒子！

葛巡警的手電筒光柱，晃來晃去……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情景，出現在眾人的面前——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居然就掉在北後門裏面的地上！

戎冀不知這個胖官兒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只有連連點頭表示贊成。

戎冀話中有話地說：「這是朋友特地從美國給我帶來的。味道不太嗆人，您不妨先帶回去……嘗一根……」

曾佐又犯損了：「這主意不錯。也許還真比如今的中國警察，更派用場呢！」

紫姨用眼睛看著秋姍，等著她說話。秋姍偏不說，就是九*九*藏*書出了神地琢磨自己的心事。

小町伸出自己的左手——手背光溜溜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自己又傻了眼。逗得嚴大浦笑了起來……

大浦又打了個大哈欠：「那人本來得的就是——『心病』。要是真有病，那個姓『古』的藥劑師，就是請他直接喝蜜，一準兒也治不好他的病。」

「快，掌燈！掌燈！」

前面院子里，小町趁著沒人，對著嚴大浦做鬼臉：「這傢伙，居然用涼水，把我的手背燙倆水泡兒！」

老奶奶保持著手握佛珠、莊嚴端坐的姿勢，已經魂飛西天。陳佩蘭已徹底地神形分離，成了心智不醒的一具活死人。

大浦接著說：「我聽說，戎大夫是一位醫術罕見的天才人物。我想請您協助我，查清楚二十五號高府兩個人突然死亡的真正原因。上面，雖說對你們祥和醫院的屍體檢查報告，也提不出反駁的依據，可總覺得接二連三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人，未免蹊蹺。這其中還有個內情，這會兒也不妨讓您心裏有個底兒——您也知道，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家族，是咱們民國何等顯赫的門第。馮家的親族裙帶們，對高副市長和他的新夫人一家子，就這麼不費舉手之勞地佔據了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院兒的馮家祖產，可是一直……猜測紛紛的。馮家的人脈關係中，有權有勢的還大有人在嘛——」

紫姨還真有耐性，接著講故事：「俄國的大心理學家巴甫洛夫博士，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他在一段日子里，經常反覆地對一個學生說，當心啊，最近，我要在你洗澡的時候，把一塊燒紅的烙鐵按在你的後背……有一天，那個學生坐在澡盆里的時候，突然感到背後一陣鑽心的劇痛，接著就彷彿聞到了皮膚被燒焦的味道，他想都沒想，就發出了受刑人的慘叫聲……」

小町不同意了：「要照你們的比喻，愚昧迷信和現代科學，不成了一回事嗎？」

秋姍說：「不錯，那就是古人揭示和運用『心理暗示』，最著名的實例啊！」

黎明前，當嚴大浦聞訊帶人趕來，他看到陳小寶那甚至沒有被觸動過的屍體，手裡還握著一把鐵鉗子……

紫姨的故事就這樣終止了。

秋姍一聽，就感覺到曾佐的話里又帶刺兒了。

秋姍小聲說：「戎大夫，會不會我們……我們真的……沒有拴好門栓？」

戎冀點頭表示理解：「嚴警官說得是個常理。我能夠協助您具體做什麼呢？」

葛巡警今晚就像中了彩票一樣，他在沒有人住用的空廂房，用手電筒的光芒掃射到了一隻柳條箱。裏面，居然塞著一件玫瑰紅色的絲絨長斗篷。

那人影應聲倒下——頭顱中迸出的鮮血和腦漿，噴濺了陳家老爺子一身一臉https://read.99csw.com。下手過重——當時他的腦海，似乎瞬間也掠過這麼個念頭……

紫姨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話：「我倒是同意曾佐的比喻。」

孫隆龍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還有嘛，我考慮把隔壁二十五號副市長家的電話暫時借用兩天，馬上找人拉一條線過牆，移到您屋裡來。您畢竟還是個治病救人的醫生嘛，萬一醫院那邊兒，老病人們有啥急事，至少可以請您的同事，代著支應一下……我想，只要查清了大事兒的真相，這一床被子、一件斗篷的小事兒，自然也就沒有太多追查的必要了嘛！」

嚴大浦不緊不慢地：「戎大夫，咱們屋裡……商量？你們幾個，就在院子里等一會兒。」

紫姨故意吊著：「剛才有人打哈欠，傳染我了——懂嗎，這就是典型的『疲勞暗示』。乏了，明兒再聊……」

紫姨不痛不癢地回答：「背上，落下一大塊深度燒傷唄！」

小町和隆龍哪肯罷休，跟老太太撒嬌了：「說完這句話，我們馬上推您去卧室，好不好，拜託了——」

曾佐專註著自己手裡的紙牌，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猜嘛，是一塊……冰。」

「還真神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哩！」

這回嚴大浦聽出道道兒了：「別走別走，紫姨。這一回，粗人我真的有點兒……開竅了。」

曾佐露出一臉揶揄的笑容：「擱在那個學生背後的，根本就不是燒紅的烙鐵。」

曾佐冷冷地揶揄道：「那鄉下巫婆、神漢的把戲，嚴大探長從來就沒有見過？」

紫姨用嘴朝曾佐一努：「曾佐不是已經把答案說出來了嘛。」

「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院兒，就是個招了魔鬼、妖怪、討債鬼詛咒的院兒！」

「不，這不可能。我明明是拴好了門的。」

被找到的陳佩蘭，正依偎在雙目失明的祖母身邊。這祖孫兩代的面龐，呈現出了同樣的……淡定？麻木？亦或是萬般無奈后的大徹大悟？

「報告！找到了——物證！」

陳家老爺子最近因為家喪連連，每天借酒澆愁直到深夜。當聽到下人跑來報告說，有賊跑進了高副市長的書房。馬上就帶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下人，每人手提著根手腕粗的硬木棒子，匆匆地跑來……

紫姨繼續講故事：「『自我暗示』療法的發現者是三十年前法國一名叫古爾的藥劑師。一天，有個沒有處方的『絕症病人』纏著他買葯——當然，我無從考察那個病人到底得的是什麼病。至少當時他自己認為，得的是某種『絕症』吧。古爾藥劑師被他糾纏得沒有辦法，就給了他幾片毫無藥用的糖衣片，吹噓是特效藥。數日後，那位病人竟前來致謝——糖衣片真的治好了他的病！」

大家把充滿懷疑的目光hｔｔｐｓ://ｒｅaｄ.99csｗ.ｃｏm，一起投向擁有謎底的紫姨。

戎冀努力回憶著當時驚惶失措的慌亂情形，似乎也開始有點兒動搖了。但是，他有著必須堅持院子里沒有藏人的理由：

戎冀到現在終於明白，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了。

葛巡警興沖沖地上前，就像搶頭功一樣，從地上一把抱起了那床被子！

作為醫生，戎冀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也要保持自己旺盛的精力和清醒的頭腦。當天晚上，等這幫不速之客都離開了院子，他破天荒服下了適量的安眠藥。

棒下斃命的，竟是陳小寶。

曾佐頗有感觸地說：「那個戎冀大夫玩的，也跟巫婆神漢們的把戲，至少有殊途同歸之處。他無非都是在高妙地利用了心理暗示對理性認知的影響。他那一套跟巫術，區別不過就是一個是樸素直觀的經驗發揮，另一個是進入理論層面的科學實踐而已……」

曾佐冷言冷語道：「什麼『醫學』、『藥學』、『生理學』……別以為那就是個多麼神聖的領域。如果巫術根本就沒有一點道理，它就不會在民間存在了幾千年！醫生如果都是想象得那麼萬能，高子昂和陳招娣，也就不會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看上去，這是一個偶然的誤傷事件。

紫姨連連點頭：「對。其實，就連動物也會因為接受了暗示，改變行為和習慣不是？比如說我這小點兒，我教它幫我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開始就是故意把手絹扔到地上；然後我撿起來塞到它嘴裏，我再取出來；緊接著就給它一小塊冰糖……如此反反覆復，使它形成了條件反射，以為只要把東西從地上叼起來再吐給我，就能夠得到一塊糖。小町子五歲時，每天晚上一過凌晨四點，肯定就要尿炕……」

「那就再多說八個字——佛說，『萬法為心』；我說，『舉一反三』。前面四個字，算是玩兒宗教；後面四個字嘛，算是玩兒科學吧！諸位，明兒見。」

「幫助我設法讓有關的嫌疑人，開口說出自己知道的真相。」

隆龍像是明白曾佐的比喻：「就是嘛，你們鄉下人鬧個小病小災的，去請那巫婆、神漢來跳大神，煙熏火燎、昏天黑地大鬧一場，有時，不也莫名其妙地，就把些個事情解決了嗎？！」

這時，葛巡警的興沖沖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把那床棉被舉到長官面前：

戎冀的眼珠兒在鏡片後面緊張地轉動著……

嚴大浦還是習慣地腆著大肚子背著手，悠閑地在院子中央轉悠兒。看那樣子，他是胸有成竹，就像對事後的搜查結果「三年早知道」了一般；又像是他對任何搜查結果都不在乎，只等著部下走個過場，然後劃劃復命了事……

「這床鋪蓋，倒真跟那天蓋在陳招娣屍體上的，幾乎是一模一樣嘛！戎大夫，read.99csw.com是不是再勞駕您帶個路，讓葛巡警把這院子里所有的房間，都查看一下啊？」

秋姍終於感到不公平了：「可就是你這輕描淡寫的一個『而已』，標志著人類認識自身的關鍵性轉折。」

陳老爺子見大女兒正在向光線昏暗的屋裡，緊張地窺視著。他也躡手躡腳地湊上去，努力向書房裡面發出響動的地方望去——

戎冀壓抑著內心的惶惑，引著幾個男人向自己佔用的幾間正北房走去……

葛巡警的手電筒棒，又粗又亮的光柱開始掃射院子的各個角落。他恭恭敬敬地請求說：

曾佐偏要說：「紫姨，請您說些心理暗示的學院研究，不要遷就這個房間里的『愚昧落後』。」

家裡難道真的正在鬧賊不成？從那賊子弄出的聲響，就能夠聽出，那人有多麼著急、多麼張皇失措……書房裡結實的紅木櫃門，被用力撬得發出刺耳的「嘎嘎」聲。

果然，這一覺睡到大天亮，直到秋姍親自為他送來了油條、豆漿，戎冀才起身。夜裡，隔壁發生的事情，沒有人傳話，戎冀便是一概無從知曉了……

當晚，秋姍和小町回到十九號院兒時，「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其他人還沒有散去。中心話題很快進入了那個古怪的圈子——

小町自然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剛剛經歷過的「水泡兒事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聽得隆龍直吸溜兒。原來一點兒也不相信的大浦，聽了秋姍的「目擊證言」，將信將疑地一個勁兒抓耳撓腮：

大浦久久注視著眼前這石頭般冷冰冰的一雙人形，晨曦中那默不做聲的白髮人與黑髮人，頓使他的胸膛中湧起了無限的哀傷……

嚴大浦壓根兒沒有伸手去觸摸一下那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眯縫著小眼睛掃視了一下，就說：

十九號院兒這邊兒，紫姨講著故事的時候，二十五號院兒里的「故事」，也譜寫出了腥風血雨的最後一章……

戎冀和秋姍，兩人不約而同大驚失色。

嚴大浦認真地反問：「這是一回事么？」

戎冀抖動著嘴唇辯解說：「我從來沒有進過那間東廂房……那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小町接著琢磨：「要不然就是……一隻手，巴甫洛夫博士用自己的一隻手。根本就沒有那麼高的溫度。剛才我不是還被涼水燙出水泡兒來了？我信——巴甫洛夫大博士一伸手，就能放出電來！」

緊接著，陳佩蘭的父親在皇糧衚衕的黑暗中，留下一串聽不出是大哭還是大笑的噪音，從此消失了身影……

「這……我並不是你們公家的人，我出面審問嫌疑人，不太……合適吧？」

知道「賊人」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不知是誰在昏暗中發出了需要光明的提示……燈亮了，呈現在陳氏父女眼前的，竟是個再直截了當不過的悲劇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