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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十節

第五章

第十節

就在這個時候,又停電了。戎冀只好在他和秋姍之間的桌子上,又點燃了一根白色的蠟燭——儘管兩個人都沒有直接說出口,他們自然而然地,對昨天夜裡停電后發生的一切,產生了共同的聯想……
戎冀感到,自己正在走進人生一個絕望的低谷。
十九號院兒里的紫姨沉默了,跟幾天前滔滔不絕講述故事的那個女主人,判若兩人。
在兩場「暗示謀殺」獲得成功的驚人實踐之後,還能夠附帶配合屍體解剖的病理觀察,更是千載難得的實踐機會。全世界同領域的專家學者,有幾個人能夠獲得如此寶貴的研究數據啊!
戎冀都沒有再以一個心理學家的習慣,去冷靜地分析發生在身邊的事情。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真有些累了——原來一個名叫戎冀的學者、專家,同樣也需要平實、溫暖的人間關懷。
「小花的奶媽對我說,小花在臨死前的好幾天,總是疑神疑鬼地說,自己可能吃魚時,不小心吞下了一隻魚鉤。儘管奶媽勸那孩子不要胡思亂想,但小花堅持說,是大哥用一雙『天眼』,穿透肉身看見那隻魚鉤就在她的肚子里。還說,八成什麼時候,那隻魚鉤順著血管,就會跑到心臟去,要了自己的命……無論奶媽怎樣安慰小花,說那是大哥『逗你玩的』。小花都認為大哥的話,不可不信……」
原來,自己唯一渴望見到的一個人,只是秋姍。
無論是一度小人得志的高子昂,還是雞犬升天的陳佩蘭一家,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始終是生活在一場財產的幻影之中,始終生活在屬於別人的屋檐之下……
「我明白了。戎冀你當時的猜測是,那個神秘的黑影就是不懷好意的大哥,他因為怕小花有一天,會說出自己夜裡看到的人是誰,就用一種成功概率很低的暗示手段,謀殺了小花,是么?」
昨天晚上,出現在後門的那個「狐狸臉女人」……
那遠在壯鄉深山種茶的馮雪雁一旦得知,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院兒,竟上演了這麼一場荒誕而又悲慘的續集。她會怎麼想?或是從此便……什麼都不想了呢?
「當時,歐洲經常發生瘟疫流行,傳染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人們因此普遍產生恐懼心理,有不少染病的人,被活生生地掩埋掉了。有些沒有斷氣就被倉促埋葬的『死人』會痛苦地掙扎,企圖拚命爬出墓坑、墳穴。他們在這種本能的求生過程中,難免肢體傷殘、血流滿面……這種情景,往往很容易被人誤解為是所謂『殭屍活動』、『殭屍流血』、『殭屍的相互撕咬、吞食』,以至於聯想到是『殭屍的復活』等等。如此便在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廣大地區,藉助人們恐慌的心理,『吸血殭屍』、『吸血鬼』的傳聞,得到更加廣泛傳播罷了……」
戎冀知道,儘管中國社會的傳統倫理,尚不允許他的研究成果,在學問的宮殿登堂入室,自己是個孤獨的先驅者。總有一天,世界會注意到自己默默無聞的偉大探索……
「心理因素?真的么?那麼您是怎麼對她進行相應的『心理治療』呢?」
這種「環境暗示」,正是戎冀對周圍所有街坊鄰里和警方「思維方向」的誘導。人們的注意力,很容易便一直圍繞在那個子虛烏有的復讎女神「馮雪雁」身上……
陳佩蘭是唯一知道戎冀大夫治療秘密的護士,她對「暗示療法」這高明的把戲,隱隱心存快|感。也曾暗戀過這位不苟言笑的天才醫師。遺憾的是,戎冀似乎是個對女色毫無興趣的男性。他就像是個活在精神世界中的聖徒。
一個「暗示」,便提醒了一個貪婪的靈魂——
正是這些特別接近真實的故事,才是最聳人聽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啊——
「這我知道,嚴探長特地請我看過包括有你簽名的那份死因診斷文件了。所以我才開始懷疑,她死於一個不可知的神秘原因——比如說,我們中國和歐洲地域不同,語言、文化、民俗無不大相徑庭,但傳說中的吸血鬼和吸血殭屍卻異曲同工。這難道不是個值得探究的謎嗎?這樣廣泛的民間傳說,我想,一定事出有因。」
「秋姍,這就是我們今天許多司法或刑偵斷案,非常容易忽略的一個死角——純粹心態因素所構成的犯罪動機。正是因為小妹妹神秘的死亡,我後來報考了北平醫學院;也是因為這件往事,我投入了對人類精神和心理領域的探究。我發現,無論一個人做好事,還是做read.99csw.com壞事,固然大多是會具備所謂『明確的動機』。而某種模糊不清的所謂『非動機性動機』所導致的行動,卻往往得不到傳統思維定律的解釋和重視。異常心態持有者們令人不可理喻的種種社會行為,將會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日常生活環境中,我們這些醫學界人士,必然面臨著生理學、解剖學之上的挑戰性課題……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一個預言罷了。」
戎冀,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學問研究狂。對精神分析學和心理學孜孜不倦的探索,就是他自身的生命本身。衣食住行,被降到了最簡化的程度。書房和卧室里,放滿了中國尚極為珍貴、難得的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科學的專業著作:
二十五號院兒連喪兩命之後,戎冀也曾稍稍感到不安。但是他對自己解釋說,我不過是曾經「下意識」地提示過陳佩蘭:
戎冀在追求的領域中,卻是那麼地富有。他幾乎把自己豐厚的收入,都投資到了神秘而神聖的探索之中。
為了一床棉被和一件斗篷被警察搜到的事實,導致戎冀前所未有地給自己服用了適量的安眠藥。他有意識地強迫自己暫時一切放下,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戎冀是一個學者,他對孤獨的承受力,本應該在正常人之上。可這一次,他卻覺得自己竟像病人一樣,出現了「恍恍惚惚」的精神癥狀。
「秋姍,你真像個可愛的孩子。我挺喜歡你大胆的懷疑和超出常人的想象力。」
秋姍說:「這位喬家三姨太,過去有些輕度貧血的癥狀。表現得精神萎靡,食欲不振,還開始明顯地消瘦……最近,她大喜臨頭,懷上了孩子。一看到檢查結果,就給我送了禮物。」
戎冀沒有反對,起身到裡屋去,讓唱機流出了一支秋姍沒有想起標題來的西洋小夜曲……戎冀的住宅里,似乎只有這台病人贈送的手搖唱機,是唯一一件能夠幫助主人暫時忘卻「奮鬥主題」的東西。
秋姍的筷子,獃獃地停止在了嘴邊上……
「戎冀,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魂么?」
戎冀接著回想:那天晚上,和秋姍、小町一起看見的幻影又是誰呢?她為什麼要戴著一副白狐狸的社火面具,裹著一條翠綠色的軟緞被子?這小個子的女人,正在對自己做出什麼暗示?暗示所要達到的目的,到底又是什麼呢?
整個皇糧衚衕,再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家庭都關起門來,議論紛紛……
至今,只有曾佐一個人知道,馮雪雁在離開北京之前,把法定產權屬於自己的這座二十五號院兒的房契,包括汽車在內許多浮財的產權證明,統統留在了自己的私人法律顧問曾佐的手裡。
我不過就是給陳佩蘭講述了一個歐洲的心理學家,曾用「純粹的」暗示手段,創造了殺人不留痕的故事,一個神奇的「水與血」的故事……罷了。
難道,真應了陳家唯一從來也不曾糊塗過的一個人——瞎眼奶奶說過的話:陳家人是「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滿斗」嗎?
曾佐毫不懷疑,那個企圖敲開姐夫屋裡紅木櫃門的陳小寶,只是急於為了找到這所房子的房契。皇糧衚衕里早有傳聞,他在外面欠下大宗的賭債和毒債。
「通過談話我了解到,她從兒童時代開始,就在心裏留下了可以直譯為『結』的一個記憶——曾經親眼看見自己的嬸娘,因為難產大出血死亡。那對於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來說,是相當深刻的一次心理刺|激。她長大以後,就是因為自己的月經量過多,也會自我感覺到嚴重的貧血癥狀。甚至真的出現面色蒼白、嘴唇無色、眩暈無力……我憑藉自己在患者心中的權威性,給她開了一些『特效藥』——價格不菲呢!」
「是的,秋姍。如果我執意要追究大哥謀殺小花的『動機』的話,也只能從這一點點蛛絲馬跡上,做出假設而已。從此,我不願意更多地接觸異性,我承認自己產生了一種……逆反性心理。我本能地認為,垂涎女色是罪惡的,也是危險的。不到非不得已的情況,我不願意與他人發生任何肢體的接觸。」
當高子昂為「公務」,忙到很晚才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多,陳佩蘭也越來越經常地帶著一個自己信任的下人小夏,提著一壺開水,揣上一小包香片兒,來到二十六號戎冀的住處。她請日常生活乏人關懷的戎冀大夫喝口熱茶,說幾句醫院里的老人舊事,打發下人把他https://read.99csw.com的換洗衣服拿去,洗洗燙燙……
「我的判斷就是,小花在這種高度緊張的心理狀態下,因為一根針尖朝上插在褥子里的繡花針,在夜裡觸及到了她接近心髒的體表位置。作為一連串『消極暗示』的受體,她終於死在了自己想象中的那隻並不存在的魚鉤上……」
她話音未落,馬上又聽到院子里的大門,有人敲門。戎冀現在是一聽到敲門聲,就會本能地緊張、焦躁起來。秋姍善解人意地主動去開門,轉眼便提回一隻三層的木漆食盒:
他的出現,無疑帶給陳家所有人一個客觀的「暗示」:這個家裡已經有人,開始著手出售房產的打算了。
「我記得,小時候家住在西城。附近有個人家七歲的男孩子,得了一種駭人的『怪病』。這個男孩子在家裡人殺雞的時候,會不顧一切地渴望去吸飲生雞血,如果身邊有人因為不小心擦傷了皮膚,他也會表現出舔食傷口鮮血的強烈生理慾望……漸漸,左鄰右舍越傳越神,說這個男孩子是『吸血鬼附體』!因為我們的醫學和科學,至今還無法解釋這種『怪病』的病因。那個男孩子和他的家人,受到歧視和疏遠也就可想而知了。連我媽媽都擔心,晚上出去會碰到什麼可怕的東西……」
「瑞典進口的……酵母片。」
「怎麼說呢……」
而他最不願意見到的那些人——一個腦滿腸肥的探長、一個表情木訥的巡警和那個自稱「偵探」的混蛋公子哥,也會跑來東拉西扯一通,耽誤了寶貴的讀書時間不說,令自己總也無法擺脫那些古怪事件的陰影……
陳佩蘭發現,戎冀也是一個需要崇拜的人物。很快,她也學會了傾聽,懂得適時地表示驚嘆:
原來我們的人類,竟是精神支柱如此脆弱的動物!
找到葛巡警報了案的那幾位高家下人,把慘案發生的前因後果,總算講述清楚了。不能不感激他們直到決心離去,最後還沒有忘記,要為這上海一家人中,唯一能夠說得上和善些的陳佩蘭和老奶奶,澄清那場事故的真情……
一個聲稱自己在台階絆了一跤,便從此「下肢癱瘓」的胖夫人,戎冀大夫讓她來就診了十次,每次都在她堆滿肥肉的腿上,用碘酒劃上一圈黃線,暗示她正在「兩寸、兩寸地恢復神經的知覺」……後來,奇迹真的發生了——胖太太熱淚盈眶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秋姍一邊打開溢出佳肴香味的食盒,一邊在戎冀的面前擺放好餐館的筷子和小碟……餐館為客人想得相當周到,需要外送的客人,大多都是不太願意收拾碗筷的「懶蟲」。
傍晚時分,秋姍又來了,臉上掛著輕鬆、溫存的笑容。她一走進房間就說,自己剛才跟派在這裏「值班」的葛巡警打了招呼,說今晚十點前,會確保不離開戎大夫一步。讓葛巡警放心回家去,跟媳婦吃頓晚飯,抱抱孩子……
第二次、第三次……出現在二十五號院兒後門那個穿著長斗篷的神秘女人,就是戎冀對陳佩蘭的回報了——
陳佩蘭當然知道,二十五號院兒中兩個人的真正死因,瞞得過一百個會拿手術刀的醫生,也瞞不住一個戎冀。她老老實實地對自己的啟蒙師父,報告了如何怎樣穿著一款長斗篷,等到了一個幾乎天天醉酒後走過燈芯衚衕的小地痞……
那天晚上,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院兒里有人浴血、有人自絕的慘劇,唯獨沒有被送入已經受到「監護」的二十六號院兒戎冀的耳朵里。
「秋姍,關於這個男孩子,我更加傾向於他患有一種紅血球和血紅蛋白的低下症。因為身體的需要,他本能地出現了嗜血的慾望。我翻閱過一本涉及到有關『吸血殭屍』的德文版原著,這本書里對歷史上最初的『吸血鬼』、『吸血殭屍』現象,也有過一些比較客觀的論述。我記得,書上記載說,中世紀時,這類迷信形成了一種民間風氣,主要流傳地在歐羅巴的中部地區。例如,東普魯士、西里西亞和波希米亞……」
秋姍在這個時刻,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壓抑和……隱隱的噁心。但她知道,這是一個醫生與另一個醫生的專業性對話,戎冀沒有任何情慾的邪念。而一個「冷酷的科學怪人」的形象,終於在秋姍的眼前,完成了他的自我刻畫。
戎冀也許是為了迴避秋姍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他起身到裡屋自己的書房,動手翻轉了那張唱片。又是一支不知名的小夜曲,九九藏書在房間里幽幽地回蕩……秋姍在昏暗中露出了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她像是在笑:
戎冀舉起了面前的小杯子:「謝謝你了,秋姍——謝謝你的酒和你的關懷。喬家三姨太過去的萎靡和消瘦,完全是假象性的。根據我的診斷,她是因為某種心理因素,導致了長期的『自覺貧血』癥狀。」
「那麼,你至少是……將信將疑的了?」
難道就在自己的附近,存在著一位熱衷此道的同行不成?他(她)的「環境暗示」也玩得很好。還真把自己嚇出一頭一身的冷汗來……
只有秋姍,是自己唯一可信賴的同伴了。這位心理學專家在高度孤獨不安的環境下,漸漸淡薄了職業性的戒備心——這個溫柔美麗的「患難盟友」,她的存在和出現本身,會不會正應了心理暗示學中的「信譽暗示」呢?會不會這就是那個自己猜測中的隱身對手,正在為最後的出擊,實施著一套必要的「心理鋪墊」呢?
「你那位周到熱心的鄰居陳佩蘭太太,打發家裡的下人小夏送來了晚餐。說是皇糧御膳房的幾樣小菜和素餡包子,還為你的小花,特地要了一碟沒有撒椒鹽兒的干炸小黃魚兒呢……我還餓著肚子呢,可以沾你的光嗎?」
「我十五歲的時候,家裡發生了一件事情。後來我自己冷靜地分析一下,也許就是這樁『意外』,決定了我的一生……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乳名就叫『小花』。她是我父親小老婆生的女兒,是我家最年少的妹妹。小花比我小五歲,比我大哥要小整整十五歲。她很可愛,長得就像我們河南年畫上的娃娃。我家是信陽府的財主,當年家境很富有。家父晚年得到這麼個小千金,寶貝得很。我跟這個小妹妹因為年齡比較接近,從小的感情就超過了其他兄弟姐妹……」
久違的家庭氣息,在戎冀如同一潭死水的心裏,像顆小落石濺出了一圈圈舒展的漣漪……
戎冀依然平淡地講述道:「吃了兩個半月,那位三姨太也許飯量和消化狀況也都隨之有所改善,總之,她不但被徹底治愈了,面色紅潤,體重增加,而且不久還懷了孕。然後……不就成為秋姍診所的常客了嘛!」
終於有一天,她主動地解開了自己的鈕扣……但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依然不是一個男人、一個異性,而是一位專家、一位學者。
戎冀找到了話題:「是不是那位瓜子臉的喬家三姨太?她也曾經是我的病人,專程跑到祥和醫院去,掛了我四次門診號哩。」
他不過就是裝模作樣地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兒,煞有介事地敲敲磚牆,彈彈廊柱罷了。嚴格地說,曾佐沒有必要撒謊,也沒有撒謊——他就是名副其實的產權代理人。
漸漸地陳佩蘭發現,自己也開始成為戎冀的病人——需要對人傾訴,需要有人傾聽,需要戎冀告訴自己,怎樣才能安穩地入睡……
「你認為,你大哥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樣陰險的犯罪,通常總是會有動機的吧?」
「因為你是一位婦科醫生,我不怕對您坦白,當陳佩蘭一次次赤|裸著躺在我的眼前時,我需要對她的性神經反射表現進行觀察,都沒有直接用手對她進行過觸摸。我完全是藉助其他物體,來進行……我的臨床實驗的。」
嫁給了高子昂以後,陳佩蘭建議戎冀大夫搬到皇糧衚衕自己家的隔壁。租賃這個院子的保人,用的還是自己這個「副市長夫人」的名義。
他把自己的請假電話,打到了祥和醫院內科主任那裡。忽然發現,多少年來忠實職守的那個醫院,竟是那麼地可有可無。
秋姍放聲大笑起來……她毫不懷疑,戎冀的這個病例,百分之百是真的。關鍵問題是,他準確地找到了患者心理上的歷史癥結。
你不妨反覆地警告自己的丈夫,要「高度重視」、「嚴加保護」自己的心臟,要把「特效藥片兒」帶在身上,保證隨時都能夠服用;否則……
「但是有一天,小花在早上被發現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我父親當然是悲憤得無法形容,家裡能夠接近小花的下人,都受到了嚴厲的審問……我父親是個自稱『康黨』的開明鄉紳,受過一些維新思想的影響。他把信陽府一位西洋醫師請到家裡來,說什麼也想查出小花神秘的死因。結果,那位西洋醫生認為,沒有找到外傷、中毒和細菌感染等典型疾病的死因依據,只能診斷為是……某種潛在病因或精神因素所導致的『心臟猝停』。」
「我還read.99csw.com記得,令他大出風頭的是有一年趕廟會,在擁擠的人群中,一個渾身穿金戴銀的女人突然大叫,說自己手腕上的一隻翡翠鐲子,被人趁亂給摘走了……當時,站在周圍的十來個人為了澄清自己,就有人提出,都把衣服口袋翻出來。當時,我大哥就在附近觀望著這場鬧劇。認識他的人就請這位『戎半仙』說說,這件事如何是好?我大哥想了想便說,自己也許能夠看見那個翡翠鐲子藏在誰的身上。提議這十幾個人先不要翻兜兒,只要站成一排讓自己目測一遍即可。」
秋姍並不作答,只是透過同樣朦朧的燭光,注視眼前戎冀那同樣朦朧的形影……
而促使他匆匆孤注一擲的,也許就是因為,在陳小寶喪生於親生父親棒下的頭天上午,曾佐以「產權代理人」的身份,翩然出現在二十五號院兒的門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秋姍對戎冀不但直呼其名,而且換「您」為「你」,這使戎冀感到了絲絲輕鬆的溫情。
他在祥和醫院里,曾經有個配合默契的助手,就是護士陳佩蘭。這個上海姑娘,對戎冀那非同一般的醫術簡直就是心懷崇拜——無病呻|吟的闊太太們,「疼得要裂開」的腦袋,因為戎冀一場充滿暗示性的談話,加上幾十毫升的葡萄糖液或是一包維他命,經常就奇迹般地獲得了康復……
秋姍突然打斷了戎冀的回憶,說:「我看到你的書房裡,有一台手搖唱機,可以放一張唱片么?我怕自己會因為你的故事……陷入過份的……『情緒化的感受』。你知道,我也是個醫生,我同樣習慣於讓自己時刻保持冷靜。音樂,也許可以分散一些我的感情關注吧……」
「同樣滿腹疑惑的我,在小花的褥子里,無意中找到了一支針頭朝上的繡花針。針尖上有一點兒幾乎無法辨認的血跡。我開始獨自在家中的各個角落,暗自進行查訪。結果我發現,我的大哥非常可疑。小花和我在一起時,曾經表現出對這位長兄特別的敬畏。也許這與我大哥的性格和形象都有關——他是個性格陰鬱、沉默寡言的人,平時熱衷於鑽研陰陽八卦和麻衣相術,在當地甚至小有名氣。」
儘管戎冀的解說,相當富有科學的理性色彩,秋姍還是覺得,衣服下面不知不覺地炸起一層雞皮疙瘩來。她想,如果小町這丫頭也聽到戎冀此刻這番講述,不知道要被嚇得先抱腦袋還是先抱腳了。
「秋姍,這樣說吧,我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是個唯心主義者。我相信精神主宰著『存在』的哲學定義。如果有人相信有鬼魂,那麼鬼魂就存在;如果有人連站在面前的大活物都不相信,那麼這個活物,至少對於不相信『它』存在的人來說,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陳佩蘭是個十分內秀有心的女人,她過去是見過馮雪雁的。因為自己的個子相對矮小,她在披著馮雪雁那件玫瑰紅色的長斗篷時,沒有忘記在腳底下墊了兩塊磚頭……
當陳佩蘭的丈夫高子昂和妹妹陳招娣,先後死於「心臟猝停」,如此新鮮、生動、完整的「病例」,令戎冀對陳佩蘭簡直是感激涕零了——這個小護士,真可謂是冰雪聰明。她幹得太漂亮了!
就連二十個小時都不到,這個暗示所導致的重大錯覺,便釀成了一個家庭的徹底毀滅——這一切,無論是必然,還是偶然,都未免到來得太快了一些。
「戎冀,剛才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到底相信鬼魂的存在么?從小到大,我都希望有人能夠為我解答一個荒誕的問題,就是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吸血鬼』啦、『吸血殭屍』什麼的?那個陳招娣的死,使我更加渴望得到答案了。」
秋姍興緻盎然地請教自己的同窗前輩:「是什麼『特效藥』呢?」
「我怎麼聽不懂啊,戎冀,你就像是在談論……充滿詭辯色彩的一個哲學理念。在學校的時候,你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物。可我們都不知道關於你的任何情況。特別是,為什麼你會對精神分析和心理學,表現出那麼狂熱的追求?」
傳說中一度出現在北邊燈芯衚衕那神秘的「高個子女人」,人們卻一致認為,那就是二十五號院真正的女主人——生死下落不明的馮雪雁。正是她那神秘的陰影,實現了這場復讎的大手筆——
輕鬆愉快的同行閑聊,伴隨著低度的酒精緩緩輸入……
那個張九手下的小地痞,幾乎每天深夜帶醉而歸。聽覺驚人靈敏的瞎眼九九藏書祖母坐在自己的屋裡,總能聽見他哼著浪蕩小曲兒,從二十五號院兒後門的燈芯衚衕,緩緩穿行而過。
「當年我大哥到底因為什麼動機,發揮『杯弓蛇影』這古老的『消極暗示』手段,謀害了妹妹小花,我至今不得而知。只是奶媽隱約提到過,有一天夜裡,好像看見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小花的卧室。因為小花是個敏感的女孩子,她半睡半醒地發出了一聲尖叫,那個黑影就趕緊跑出去了。奶媽怕遭到責難,事後不但自己沒有說,還告訴小花,不過是她做了個惡夢罷了……」
「我直接參加了陳招娣的屍體解剖,她的血管的充盈度和體重等等所有數據,都能夠證明她的死因,肯定不是大量失血。」
一場失去了被告和兇手的案子。
秋姍關懷地勸說戎冀:「我們都是學醫的,必須首先保證自己的健康和營養。先嘗嘗這個……『御膳房』最受歡迎的一道風味小菜『長安酸菜鴨血』;這個也不錯,材料用的是三種新鮮的西山野生菌,我很喜歡的;這家店的『冬筍肉絲』,做得可是公認全城第一呢!沒想到這位上海出身的太太,還挺會點京菜。對了,我還帶來了一小瓶法國南方產的白葡萄酒,是咱們皇糧衚衕六十一號院兒的喬三姨太,送給我的呢。」
曾佐輕輕拂弄著手裡的紙牌,他似乎是在思索,其實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他是怎麼也沒有料到,眼前竟出現了如此簡單、如此殘酷的一個結局……
馮雪雁其人何等的門第中人?她的命,自然是貴得絕非凡人可比。這位民國元老的千金做什麼,都將不同凡響。無論是曾經一介布衣的副市長高子昂,還是那偶然得志的陳姓一家上海人,誰都甭想看她的笑話兒,當她的家。
陳佩蘭已經無法承擔,也不能感激了。大千世界的所有恩怨情仇、生死福禍、苦樂貧富……都不再會在她的心中掀起點滴的波瀾。心如死水,萬念皆空——她沒有捻過一圈兒佛珠,似乎轉眼便實現了徹底超然物外的真無境界。
當時,陳家竟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提出任何質疑。因為自從住進這座豪宅,感動得甚至好久都捨不得使用抽水馬桶的這家上海貧民,誰都未曾親眼見過,也許甚至沒有來得及想到:皇糧衚衕二十五號這座宮殿般的所在,畢竟是存在著「所有權」的。
「他很快就指著其中一個年輕男子說,鐲子就藏在他身上……一語中的,大哥因此盛名遠播,被方圓百里傳為『天眼』。現在我回想這件事情,其實大哥成功的因素非常簡單,無非是從偷竊者那慌亂的眼神中,迅速地做出推斷罷了。在那樣一種環境的壓力下,小偷兒直視著大哥這個自稱具有『洞穿力』的目光,是很難保持處變不驚的。」
「秋姍,你也許是我生平第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要知道,『信賴』本身就是一種帶情緒化的感受。我向來不喜歡這一類的心理活動……但是,今天也許便是永遠。我不知道,明天這個院子和我自己,還會發生什麼?我願意告訴你,我心理上的那個『結』,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那就假定今天晚上,你是我的醫生,我的心理醫生,好嗎?」
也許是因為很少喝酒的戎冀,血液中開始循環著乙醇這種麻痹神經的化學成份,他透過燭光看到的客人,形影朦朧得令他產生了一種朦朧的安全感:
戎冀需要的,只是一個活生生的教具。就在陳佩蘭那美麗的胴體旁邊,戎冀的觀察和體驗,被即刻化作實驗記錄——什麼關於女性的「性興奮點與體液分泌」、「特定的心理和情緒與性感受的關係」等等等等,事無巨細且毫無淫邪色彩地,被寫成了一頁頁學術性的記錄。他對照弗洛伊德大師的理論觀點,通過活體試驗,證實了「性的變位與升華」等等深奧心理學名詞的真正含義……
「這些世界著名的心理學試驗案例,真是太有意思了……」
「戎冀,你這間房,晚上還挺涼的呢……」
「戎冀,這一點我早就有所察覺了,只是不知道原因何在。」
繆勒的《視覺比較生理學》,貝內克的《心理學教科書》、韋伯的《觸覺論》、布雷德的《神經病學》、費希納的《心理物理學綱要》、馬赫的《感覺的分析》,還有出版時間不久的巴甫洛夫的《大腦兩半球機能講義》、巴特利特的《記憶:一個實驗的與社會的心理學研究》和維戈茨基的《思維和言語》……
「戎冀,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