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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990年——香雲小學

第十五章 1990年——香雲小學

「嗯。」我點點頭。
但是,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我的夥伴們仍在下面……
「抓住它,我們就可以爬上去了。」
一個聲音突兀大喊:「咦!學校呢?!香雲小學呢?!」
「好像有人在喊!」
而諷刺的是,地坑裡卻顯得幽暗潮濕,早上醒來的時候還有一層霧氣打濕了我的頭髮。我似乎還聽到水滴的聲音,但這裏光線不足,我很難去證實我的聽覺是否有誤。
「看這裏!」小寶叫我。
如果不能得到救援,我懷疑我們這些特殊的孩子能否在這樣一個殘酷的環境下生存下去。水和食物都將是困擾我們的嚴重問題。我們很渴了,從昨天地震之後就沒有喝過一點兒水,過度的驚嚇和運動也極大地消耗了我們身體內的水分。喉嚨變得很乾,聲音沙啞起來。
「我的媽媽也來了。」我一激動,眼眶就濕了。
那些聲音就飄蕩在我們的頭頂。內心的激動表現到太陽穴上,是抑制不住的微微跳動。
「我沒答應你們!我不會扔下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們死了,也會成為它們的食物。
「媽喲!怎麼會無端端就不見了?好可怕呀!」
我記得有一部經典的港片,裏面的女主角說:我猜中了開頭,但沒有猜中結局。
「別忙。」有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引導著人們的想法走向黑暗的邊緣,「我們先看看再說吧。」
「可是,這麼高,我們能爬上去嗎?」
「嗯。」語氣尷尬,但大家都如此,稍後又變得自然起來。
我面前的土坑已經被填平,嶄新的黃土堆砌成一個不起眼的墳丘。我頹然跪倒在地,我的眼淚,一滴滴滲進黃土裡便再也尋不見。
心裏卻是哭的。
小寶在下面鼓勵我。他的聲音好像遠了些,我想我已經爬得很高了。
我有點兒不高興。女人的語氣就像在看一出難得的好戲。
從後面跑上來幾個家長,硬是把曹太太拉了回去。哭哭啼啼的母親,掙脫眾人,又撲到坑邊:「我的孩子就在下面!就在下面!」
當一聲哀求的狗吠在身後響起,我們回頭便看見一雙可憐的大眼睛躲在陰影中——曾校監飼養的那隻貴婦狗,昨天被我們趕進窟窿之後一直沒敢出來。它可能還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已命喪黃泉,它……它也會下去陪主人的。
「不行!」小寶在下面回答,「在爬上去地塊就會掉下來的。三水妹!你先爬上去吧!」
「那我們快報警察吧,得派人救他們上來。」
「不知道啊,但我們總得試試,我們不能在這裏等死。」
說著,我忽然又笑了。
「這些水太髒了,我們應該找個東西在下面盛著,比如說盆子罐子什麼的。」
「這位曹太太!你幹什麼!別忘了我們說好的!」
「哇啊啊——」
曹太太就倒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暈倒了,雙手沾滿鮮血和泥土,地上血跡斑斑。她神志不清地呼喚著她女兒的名字。
遠處傳來大人說話的聲音。音節分明,蔓延進深深的地坑裡。
「我們進去看看吧。」
我終於爬上了地塊,這消耗了我很大的體力,我躺在那裡直喘大氣,好恢復體力征服最後一段路程。離地面這麼近,我似乎聽到上面有人在哭。
「昨天的地震真厲害呢,倒了許多屋子呀。」
「怎麼了?」另外一張臉邊向著邊探出來。
與我的喊聲同時發生的,是再一次的餘震。
那個女人顯然九*九*藏*書聽出了女兒的聲音,感激涕零地朝蒼天合手。
他們為什麼不再說一句話呢!
我身邊的女人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孩子!我的孩子啊!」
水的問題解決了,那麼,食物呢?
黑夜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我聽到那痛苦的哀號。我知道,那位偉大的母親正一邊叫著女兒的名字,一邊拚命地用雙手刨開上面的泥土。她的十指都破了,鮮血淋漓,但她仍強忍著疼痛,繼續挖著。
我轉頭看見桌子上的橙子。
隨著太陽在上方的移動,地坑裡接收到的光線也更加充分,地坑被劃分為黑暗與光明兩邊,教學樓隱藏在巨大的陰影里。而處在光線照射下的地坑另一邊的環境也就更加容易分辨。遍布地上的亂石碎磚,陡峭的坑壁使人望而生畏,昨天餘震中塌下的泥土形成了一個約六十度角的小斜坡,即使勉強爬上去也離坑邊有一大段距離。
「快點兒爬上來啊!」我興奮地說。
我們飛快地逃出教室,站在地底的空曠地帶,鬆軟的沙石不斷沿著斜坡滑落,黑暗中那奔騰的滾動聲猶如千軍萬馬逼近我們的身邊,我們擁作一團,肌肉血管神經全部因恐懼而劇烈地跳動著。
不是現在。
驅動著她的強大力量,來自母親對孩子的愛。
是個誤會吧?之前認為被媽媽拋棄了,只是我的誤解。我忽然有些內疚。我想,媽媽還是愛我的,不然她也不會來救我了。
「我父母也會來救我的!」
上面的人早已離開了。他們明知道我們在這裏,卻狠心地裝作我們已經死了。
「是哦,可是,你比我更臟!」我沖她笑了笑。我的笑把她嚇壞了。
「可能。」
我沿著水管爬到接近坑邊的一個小斜坡。斜坡很陡,稍微不留神就可能滑下去。我一步一小心,鬆軟的沙土從我身邊嘩嘩地往下掉。我稍稍滑下去,又趕緊往上爬。這樣進進退退,我終於摸到了久違的地面。
我摸到電線后,緊緊抓住,同時聚集甚久的恐懼都化作一口大氣從下腹深處吐出來。
他們就在地坑邊上,探頭往下望。
小寶安慰大家:「放心,我們會爬上去的。」
我說:「媽媽,你一定很喜歡吃橙子吧。」
「怎麼了?小寶?快爬上來了呀。」
交談繼續,更多不同的聲音摻雜進來。
「哇嗚——」他們尖叫著往後退,這是我們所感受到的最強烈的餘震。
她是誰的媽媽呢?
悲凄的哭聲,再簡單不過的單音節,卻勾勒出我們的絕望和無助。我試圖抹乾眼淚,但更多的淚水奪眶而出。整個地坑裡回蕩著我們的哭聲,它們出不去,和我們一同被困,而上方的人仍然沉默。
「哎呀!」她驚愕的表情隔著一段距離而顯得模糊,「教學樓真的在下面!香雲小學掉下去了!」
我們活著,但心死了。
「喂,你的孩子也讀這所學校?」
「哇——」坑邊的女人大吃一驚,「什麼聲音呀?想嚇死人嗎?」
曾經我想,就這樣被電死了也不是不好。
他不說話,算是默認。
女人又縮回頭。
我們抬起頭,不相識的,互相寒暄。
啊!我終於爬上來了。生命中所有的黑暗似乎全被驅散,暖暖的風吹乾凈了我內心的陰霾。我哽咽了幾下,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教學樓塌陷時扯斷的電線線路纏繞著,自上方垂掛,read.99csw•com如女人哀怨的亂髮。有些水管斷裂了,露出半截,滴著水,在角落形成一個小水窪。大家歡呼著跑過去,也不管水有多麼骯髒渾濁,只要能解決大家的口渴就行。
我爬到她的身邊,淚流滿面。
遼闊的天空,藍藍的色彩流失在天邊。白色的雲朵,用柔軟的影子掃過我的臉龐。
星光鑽不進這片暗寂的漆黑,我們的臉被夜抹平了。小寶同樣睡不著,他的聲音從我的左臉悄悄地傳來。他知道我說的「他們」指的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父母。
「喂,這裡有個大洞!好大的地坑啊!」
當家長們再次過來和她拉扯在一起時,突然——餘震又來了。
「還有我父母!」
一種黑色的蟲子蟄疼了我的腳,我咬牙切齒地把它們碾成肉醬。
我開始用力,抓住那纖細的似乎會斷掉的電線死命地往上爬。我在這時成了一個攀爬高手,我以前從未爬過樹什麼的(如果弄了一身臟回家會惹媽媽生氣)……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朝倒塌的地塊爬過去,掌心與電線摩擦得很疼,我咬緊牙關,身體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晃來晃去。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全身冰冷,根本忘記逃跑的本能了。
我們會獲救的。我忽然非常確信這一點。
餘震有時會把我們從夢中驚醒。
大約有二十幾個人吧。
我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缺陷被送來這裏。上帝製造了我們,並非完美無缺。
都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他們被埋在下面了!
夥伴們有些哭了起來。
女人站在坑邊,卻顯得不知所措,就在這時,另一個女人出現了。那是小寶的媽媽。
我走過去,赤著腳。地板上留下我髒兮兮的腳印,一個接一個,蔓延向她。她錯愕地張大了嘴巴,仍不敢相信她所看見的。電視機里的節目大概很搞笑吧,剛才泛起的笑意僵硬地留在她的臉上,皮膚收不緊了。
「我們得好好保護這個水窪。」小寶喝完水后擦了擦嘴巴,對大家說。
即使餘震過去,我們也久久不敢回到教室。二十幾號人坐在地上,抬頭望著那一小片被切割的星空。月光露出半張側臉,憐憫地俯視我們瘦小的身影。
我看見小寶的媽媽走到了她的身邊,微諷地說:「看見了吧?你的女兒死了!下面的人都死了!我們根本不用去救他們!」
呼呼作響的風,是地獄為我們展開的道路嗎?
日後就算有救援到來,人們也可以吧屍體重新挖出來,送回到地面上。我不期望救援會很快到來,香雲小學畢竟地處偏僻,被大家遺忘了也說不定,更何況我們掉進了二十幾米的深坑裡,會有人發現我們嗎?
我面無表情地說,坐在她旁邊。我全身臟極了,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我哭著喊:「媽媽!我們在這裏!救我們!」
「哇!香雲小學都掉下去了!」
「是呀,就算塌了,也會有留下一堆廢墟呀!可是為什麼什麼也沒有呢?!」
黑暗中,那像一股暖流。
腳步聲稍稍加速,噔噔——噔噔——旋即逼近。
曹太太轉過身,不料小寶的媽媽卻悄悄地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
小寶抬起頭:「爬上去。」
耳邊嗡嗡作響了好久,才重新恢復安靜。
小寶大概搬來了一塊大石頭,他站在上面,縱身一跳,猛地抓住了電線。電線引起的劇烈搖晃,連我也能感覺到震動。
媽媽目瞪口呆地看著https://read.99csw.com我,彷彿我是從幽冥地府逃出來的冤魂厲鬼。她的臉色發青,握著電視遙控器的手不斷顫抖。
我騎在小寶的肩膀上,他勉強承受著我的體重站了起來。我擔心他會什麼時候支持不住,趕緊伸手去抓那根電線。在觸摸之前,我不是不害怕的。如果電線還通電,那麼我們兩個人都會被電到。電流會經過我們的心臟,如果電力足夠大,甚至會燒焦了我們。
我拔腿就跑。拳頭大的石塊紛紛砸落在我身旁。我一邊跑,一邊看見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只見一塊重達幾噸的地塊嘎吱裂開,搖搖欲墜地朝教學樓壓過來。那一瞬間,遮天蔽日的恐怖恍若世界末日,死神黑色的羽翼彷彿掠過我們的頭頂。
「爸爸媽媽!救我啊!我在這裏!嗚嗚——」
「我父母也是!」
別的小孩也跟著喊起來。
她站起身,跑到柜子前把早已不用的藤條又拿起來。
「三水妹,你能行的!」
這個女人長相姣好,年齡不過三十歲,十分年輕。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坑邊往下望,生怕會一不小心掉下去。
大地的震動聲淹沒了我的呼叫。腳下的土地大塊大塊地崩塌,我驚恐地拖著曹太太就往外跑。當我回頭看,我看見身後坑邊的泥土開始塌進地坑裡。它會埋住地坑的!把所有人都埋在裏面!
小寶說出他的計劃。
「小瓊!別怕!小瓊!媽媽馬上就來救你!」
「嗯。知道的。」
「小瓊!你還活著!謝天謝地!你還活著啊!」
「說不定你的孩子已經死掉了。就算他活著,也可能摔成殘廢了。」
只聽到他們喋喋不休的交談。
「哇!聽到了嗎?好嚇人的聲音啊!」
「小瓊!小瓊!你在哪兒?」急得直掉淚的曹太太就差沒從上面跳下來了。
「那是我媽媽!」
我聽見低B瓊的聲音,她情緒激動地朝媽媽揮起手,但就連我也看不清她在陰影里位置,更何況身處高處的她的媽媽了。
「會不會……還有人活著呀?」
經歷人生最恐怖的一天,很多人都累了。散落在周圍的屍體開始散發出某種難以形容的味道,通常來說屍體不會這麼快發臭,但縈繞在鼻翼間的氣味同樣令人感到窒悶。我呼吸著這樣壓抑的空氣,思緒彷彿漂流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找不到歇腳的陸地。
家長們陷入沉默。他們早已厭惡自己孩子身上的缺陷,他們不能再忍受孩子變成缺手少腳的怪物。也許,他們死了最好。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可以投胎轉世,下一輩子做個健康又幸福的小孩。
「我們會得救嗎?」
它們鑽進地底下,去啃噬那些死去的屍體。是屍體的腐味吸引了它們。
「應該不會的。唉……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們要爬出去!」
「沒關係,等你爬上去了。我再爬。」
它們在黑暗中四處爬著。
又有個女人探出臉,雙手合成喇叭狀,放在嘴邊,大聲地問:「喂,下面有人嗎?」
在那之前,我們正在埋葬屍體。一方面是為了防止屍體發臭,另一方面是為死去的夥伴做一點兒事情。我們不能任由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體慘兮兮地暴露在外。大部分夥伴已經被埋在瓦礫之下,我們把所能找到的少數屍體集中在一起,挖個大坑埋掉。
嘩啦嘩啦。大塊的泥土成群結對地自坑邊塌落。要不是家長們躲得快,一定會隨著沙石摔下來。
矮仔馬上九_九_藏_書舉起手:「我知道有個好東西。」
地塊斜倒在教學樓上,形成一個斜角,包圍了我們僅余的空間。上方所能看見得天空只剩下很狹窄的一小塊。旁邊有人在呻|吟,不知傷到了哪裡。
教學樓在戰慄,大量的沙石嚇得我們不知所錯。
他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又跑了過來,手裡多了一隻紅色的塑料桶——可能這桶原來是用做搞衛生的,現在成了我們裝水的容器。
夥伴們再次興高采烈地喊起來。這時太陽已移過正午,光線只打在坑壁上,我們站著的地方一片陰暗,從上方很難看到我們的身影,但那女人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呼救聲。
「不會……有電吧?」我表示擔心。
「我才不管你!」
只是,沒有機會了。
「媽媽!救命!」
嘴巴發出喊聲,心臟卻沉下去。
手指誠惶誠恐地接近電線,我閉上眼睛,緊咬舌頭,緩慢地深呼吸著。
「到時候我們就自己爬上去。」
稍後,他好像往下滑下去了,只聽得咚的落地聲。
透明的乾涸。
黑暗熄滅不了這群孩子的希望之光。大家圍坐在一起,懷著美好的願望入睡了。
地面又突然輕微晃動起來,一些沙石滾落,但夥伴們睡得很熟,沒人醒過來。
黑暗中的四周,儘是夥伴們慌亂逃命的尖叫聲。沒來得及跑進教室,頭頂的巨大地塊便轟然砸在教學樓上,教學樓發出斷裂一般的悶響,塵土飛揚,碎石亂濺,一時間殘酷如人間煉獄。
說話的夥伴聲音有點兒像常健康,我咕嚕地咽了咽口水,後頸彷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語氣複雜,聽得出說話的人內心矛盾,對生或對死的兩種期待聲勢浩大地對抗。
「他們不會來吧?」等夥伴們入睡后,我才憂心忡忡地問小寶。
我又喊起來,幾乎要哭了。
呼——沒有電!
「下面真的有人啊。」
「說不好你的孩子已經死了!」
「我的孩子沒事吧?」
巨大的聲浪聚集在一起,直衝雲霄。家長們的臉驚慌失措地縮了回去。
「唉——」他嘆了一口氣,滿是無奈,「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們最好還是別跟其他人說我們的遭遇吧。」
我衝下面說:「小寶,你也快爬上來呀。」
我推開家裡的門。
「你真臟。」她說。

震后餘生

「嗯。好。」
「是呀,幸虧這次市區受損並不嚴重,我看電視新聞說倒的幾乎都是郊區的房子,所以就過來看看。」
餘震剛過,思女心切的曹太太又撲到坑邊,拚命地叫喊起來。這一次,低B瓊沒有回答她,或是暈了,或是死了。
「她來了,她來救你了。」我說道,很快又從那些隨後探出臉察看的女人當中找到了我的媽媽。
「死孩子,以後敢這樣跟媽媽說話,看我不打死你!」
「媽媽!」
我點了點頭,又不死心地問道:「如果他們真不來,我們該怎麼辦?」
自然界就是這樣奇怪,生物鏈環環相扣,人類以其他動物為食物,卻也會成為這種卑微蟲子的盤中餐。
世界彷彿失聲了,那些家長都人間蒸發了似的,但他們明明就在那裡——就在我們的上面呀!
我們這群小孩表情怪異地盯著它,它嚇壞了,又往窟窿里縮。倘若真要把它抓出來,不是不可能。把它抓出來后,它就……就可以成為我們的食物……我們不想承認這一點,但這隻畜生的確是我們目前所能找到的食物。九*九*藏*書
我的夥伴們也是如此,他們猜中了開頭,我們的父母真的第二天就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這出乎我的意料。我也看見了我媽媽的臉。
「沒錯,我們不會死的!」又有誰堅信不移地喊起來了,「我父母一定會來救我的!」
人們發出陣陣驚嘆聲,如果定格的話,那會是一張張目瞪口呆的面孔。
我連忙往下張望。地塊遮住的陰影里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我大聲地問:「喂!你們還好嗎?」
其他人也好似看到了希望,頹喪的情緒一掃而空。
我走過去,看見他在指著上面一捆垂下來的電線。那電線隨著塌陷的地塊一同下降了不少,現在只離我們的頭頂不到三米的距離。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還有人活著!我要打電話報警!我要報警!」
「嗯。」我乖乖地點頭,「我不會再這樣幹了。」
我身邊的一個小孩興奮地叫起來。她天生兔唇,說話口齒不清,「媽媽」兩個字的音節還夾雜著牙縫間呼出的空氣,不仔細聽,實在很難聽懂她在說什麼。就因為這個原因,她在香雲小學待了一年。
「可是……可是……下面的孩子……」
「可你怎麼辦?」
聽到小寶在大聲喊:「大家,快跑回教室!」
他們甜蜜地笑了。他們也許夢見第二天早上,他們的父母正對他們笑呢。
「不!她沒有死!她還活著!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一張臉出現在遙遠的陽光下,一個女人從地坑邊探出了臉。
我慢慢地睡著了。
那是低B瓊的媽媽吧,她還沒離開嗎?
「我回來了。」
我發覺身邊的小寶身子竟微微地顫動起來。我記起小寶跟我說過他媽媽的事情,他媽媽十六歲就生下了他。我也看過他收藏的和媽媽的那張合照。年齡和面貌都和站在上方的女人吻合。
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就停了下來。我轉身跑了回去,即使大地還在地震,土坑還在坍塌,我已顧不上那麼多。我邊跑邊哭:「小寶!小寶!低B瓊!矮仔!啞妹!」
也許活動在瓦礫黑洞里的那種灰色的小動物——老鼠,也可以納入我們的食物清單。但是,我們還沒有到茹毛飲血的地步。這隻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我們沒想到希望如此快地降臨在我們頭上。
「我不能這麼干!那是我的孩子呀!」一個心急如焚的女人出現在坑邊,「小瓊!小瓊!」披頭散髮的她撕破喉嚨地朝下大喊,「小瓊,是媽媽!媽媽來接你了!」
小寶也發現了這一情況,他停止了爬動。
「你媽媽?」我捅他的胳膊。
身邊的小孩大聲喊道。她的聲音一旦提高,便更加難聽,在坑壁四周誇張地迴響,等到傳至上方,已成鬼哭狼嚎般的怪聲。
被碎石砸穿腦袋的孩子,一聲不吭地就倒了下去。溫熱粘稠的液體濺到我的臉上,那是前一秒鐘還在別人血管里奔騰的鮮血。
小寶一邊回應著,一邊利索地爬上來。他比我重,那根電線被拽得發出古怪的聲響。而我也感覺到身處的地塊好像承受不住再多的重量,輕輕戰慄,好像要隨時再崩塌似的。
我從沒想到,那是我和小寶的最後一次對話。我站在地塊上,正午的陽光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我第一次感覺離希望這麼近,我現在離坑邊只有七八米得距離,徒手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我發現有根被折彎的水管可以利用。
空氣十分不流通,埋葬在地下的屍體散發出的氣味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