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可以入眠的溫暖場所 第一章

可以入眠的溫暖場所

第一章

我想喊出聲來,我想放聲大哭,我要跪在地上請求妹妹原諒。但是,妹妹不原諒,她決不會原諒我。
「你說的青木,是誰?」
「青木?」
「猴子可有了不起的學習能力。」
他看著我,平靜地問道。失望感在隱隱作痛,讓我覺得胸口很不好受。我仔細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張臉,再也找不到以前曾讓我怦然心動的某種感覺。
煙灰已積得很長快掉下來了,我伸手把煙在煙灰缸里掐了。
「那個結城,他怎麼了?」
「就是這種大大咧咧的性格。兩個人正面對面說著話,也沒想到要忍住哈欠,掩飾一下自己的厭倦。」
教授咕噥著,緩慢地轉動著腦袋,像是在做什麼準備活動。
「所謂大學這玩意兒啊,」
「問問去情人旅館的情侶們就行了,為什麼你們要來這兒。」
我回過頭去,教授已經站了起來,兩手撐在腰間,轉動著上半身。
「工作?」
「和班裡的學生?」
「啊。」我點點頭。
我抹去打哈欠滲出的眼淚,問道:
「那就請他們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去喝酒?」
我抱緊自己的肩膀,但無論抱得多緊,我的身體都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妹妹是在9歲時死的,是被我殺死的。
「能做些什麼?」
教授忍住笑聲,又開始伸展腳脖子。
香煙的煙霧在我們兩人之間飄蕩著,這飄蕩的煙霧最能象徵現在我們兩人的關係。他想著要去美國去非洲,我想著去研究生院去養老院,我們抱著各不相同的問題,難以苦樂與共。
「他在班裡好像沒有朋友。」
「工作。」
「要去美國了。」
我走進大樓最上層的這間研究室,教授腆著肚子伸著腿,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的嘴巴張得像個大洞似的,喉嚨口好像塞了口痰,呼嚕呼嚕地打著呼。儘管如此,這可是一位在刑法領域相當著名的人物。我心裏暗想,日本的司法界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的眼睛盯著我掐煙的手,說。
他四下張望,看著周圍的學生,說道。但他自己變了,踏上社會才一年多一點,read.99csw.com他已經把那身西服穿得很像樣了。要不是我們約好了在這個小小的學校食堂見面,如果是在大街上,即使我們擦肩而過,恐怕我也會認不出他來的。
「咿呀,真疼。」
對一個失去了年幼的妹妹的小姐姐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慰了。但是,這份安慰卻讓我那麼地恐懼。妹妹變成了星星往下看著地上的我們。也許,她現在正注視著我。一想到這兒,我渾身冰涼,整個脊背不停地顫抖得發麻。
「謝謝,我會的。」
「還想問什麼?」
「是有這麼回事吧。」
「不行。說了去就得去。」
「什麼沒變?」
「老樣子。」
「什麼都沒變。缺乏變化的要素。」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不好意思,下面還有教授的一堂討論課。」
「不管怎麼樣沒有朋友可不好受啊。所以我想,到時候,讓班裡的人和他加深來往。」
教授像小孩撒嬌似地提高嗓門叫起來。
他得救了似地站了起來。
「好,去教猴子們學《論語》吧。」
我們都垂下腦袋,雙方都期待對方先開口,氣氛變得有些不自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來這裏告訴我這事兒,而他好像也在重新思考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裏告訴我這事兒。我又重新點上一支煙。食堂里的學生們都開始站起來了,動身去上第四節課。最後還是我先開口:
「為什麼你要上研究生院?我聽說的時候吃了一驚,心想你怎麼還會留在學校。」
「是去過。」
我邊吐出一口煙邊說。
「不過世上的一切都是平等交換。為此,學校為國家和學生能做些什麼呢?」
正當防衛和過剩防衛,這是連學者們都爭執不休的問題。讓我們班的學生討論這個課題,那就簡直和讓小學生們發表對尼採的看法一樣愚蠢。我想象著課堂上學生們互相攻擊對方的語病,重複著幼稚的爭論,實在是打心眼裡感到厭煩。
「研究生院怎麼樣?」
「這兒可一點兒都沒變啊。」
我快步穿過校園中心,在那幢八層樓的白色九*九*藏*書建築的門前,我掐掉了叼在嘴裏的煙,剛才和他在一起時那麼沉重的睡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是說你大大咧咧。原來不這麼覺得,現在我覺得你就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以前我認為那是遲鈍,是因為我太幼稚了吧。」
研究樓,大家都這樣稱呼這座白色建築。在這幢樓里,教授和副教授們都有一問自己的單獨研究室。哪間屋子分配給哪位教授,這是校長的權利。據說,每當學校換了新校長的時候,教授們便要跟著換研究室,所以誰和現任校長是一派的,誰曾經支持敗下陣去的校長候選人,只要看研究樓的配置就能一目了然。如果這個說法屬實的話,那我的指導教授可算是相當有一手的,因為儘管校長都換了兩屆了,但他卻始終堅守在研究樓最高層、景色最佳的那個房間。也許是因為他了解大學根幹部分的弱點吧。
「要是還不行呢?」
「結城勉。那個瘦長個,挺有禮貌、臉長得像大田鼠似的男孩。」
「是嗎,恭喜了。」
教授點點自己的腦袋,我們一起走出了研究室。
看著臉上浮起暗笑的教授,我真恨不得殺了他。但我點點頭:
我直到今天還是害怕黑夜。夜晚的天空閃爍著冷冷的光,我知道其中有一束正照射著我,只照射著我一個人。
「黑頭髮和壽命確實是在減少,我這個旁人能看到的只有這些。」
「所謂大學,那可不是教授學生知識,而是培養研究者的地方。這一點人們很容易誤解啊。」
「要是在這一點上失敗了,就不能把學生送到社會上,而必須留在學校,讓他們去研究生院磨鍊。」
「就是那個,上討論課的時候,總像得了便秘似的,繃著一張法利塞教徒的臉,坐在教室角落的那人。」
「對。」
「為了讓人數極少的那一撥研究者能夠充分地從事研究,所以才有了大學,它可以從國家那兒領取補助金,從學生那兒徵收學費。」
「今天去吧?」
「即使是我,也不想這麼惹麻煩。」
「對。」
他慢慢喝著紙杯里https://read.99csw.com的咖啡,我漫無目的地看著那些像出了毛病的報時掛鐘似的、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學生們。那些空洞無聊的語言不停鑽人我的耳朵,讓我昏昏欲睡,而吸進嘴裏的過濾薄荷煙也是令人無精打采。
「行。」
「不怎麼樣。」我回答。
我責備著教授,拿起課堂摘要打開研究室的門。
「我得去幫忙,要讓那些糊裡糊塗的二年級學生和傻模傻樣的三年級學生分組討論。那位教授,實在是懶得什麼都不想干,這些事兒全成了他的研究生的工作了。」
「不記得了嗎,你三年級的時候?」
「沒什麼其他事兒嗎?兩年沒聯繫了,打來電話說要見面,不會只是想重溫舊情吧。」
我打了一個哈欠。看到我張著大嘴的樣子,他笑了:
「他們怎麼回答?」
「這樣你可嫁不出去哦。」
教授問我,他還在做著擴背運動,聲音聽起來像是很痛苦。
當我在眺望美景的時候,當我為美妙的音樂忘乎所以的時候,當我和某個充滿魅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當我感到高興的時候,快活的時候,愉快的時候,我就會聽到妹妹輕輕問我的聲音。
「啊?」
「我一直想問你來著,」
「你也去,你。」
「這還不知道。」他笑了,「因為我希望去海外工作,現在希望實現了,如此而已。」
「你總是那麼刻薄。」
「好像確實如此。」
因便秘而煩惱,嚴格的猶太教徒的臉,很有禮貌,大田鼠。
教授哈哈大笑起來。
我毫不客氣地伸手拍了拍那顆頭髮花白的腦袋,呼嚕聲停止了,教授抹了一下從嘴裏流出來的口水,抗議似地抬頭看著我:
「是嗎。」我點點頭,想讓自己回憶起和他分手的原因。
「你還問是誰,」我剛這麼說,但馬上搖搖頭,「算了,是誰都行。」
「因為沒什麼別的事兒可干。」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我的話,像是無何奈何似地,也笑了起來,斜努著的口角露出同情的神色。他渡過了大橋,但我還在河的這邊原地踏步,是這麼回事兒吧?
「啊?」
九*九*藏*書好像是有這人吧。」我怕麻煩,便妥協了。
「教授,你的話太過分了。」
教授做完了背部體操,像是激勵自己似地,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臉頰。
「沒印象。」
「那以後,那個,今天討論課上完以後,帶班裡的學生去喝一杯。」
我和他出了食堂,便一左一右分手作別。我朝教授的研究室走去,這才想起道別時竟然連手都沒和他握一下。這以後我們恐怕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吧,然而我心裏卻沒有絲毫的感慨。我為自己而感到有些情緒低落。
「抱歉。你睡得神情那麼安穩,我擔心你是不是死了。」
「沒什麼,十年一次的失敗之作也是被容許的。因為十年只有一次,送到社會上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良影響。」
這實在超越了我的想象能力。
他好像鬆了口氣似地抬起頭來:
宇宙正在膨脹。
我叼著香煙站起身。
人死了以後,就升到天上變成了星星。
「是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大家一起去喝酒。」
「創造性的工作。」我笑了起來,「這年頭,最好別一本正經地這麼說話,別人會真把你當成大傻瓜的。」
我歪著頭想了想。班裡學生的臉我有一半都沒見過,名字和臉對得上號的更是一個也沒有。
教授笑了,換了只腳繼續做伸展活動。
教授邊開始做伸展運動,邊咕咕咕地笑了起來。我很不喜歡這種笑聲。
「為國家提供便於使用的人才,為學生提供容易適應社會的能力。」
「嗯。也許快去了。」
「我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嗎?」
「是嗎?」我說,「那又怎麼樣?」
「啊。」他啊了一聲,有些躊躇。
「在外多保重。」
「你怎麼樣?」
我問。再這麼聊下去就沒勁了。
「他的興趣愛好一定很高尚。」
「得得,是我失言了。」
「謝謝。」
「要出息了?」
「必須磨掉學生的稜角,最大限度地。」
「教授也還是老樣子嗎?」
「你是說我腦袋遲鈍吧?」
「究竟是哪陣風把你吹的,要帶學生去喝酒?」
姐姐,你快樂嗎?是啊,你當然快樂。要不你怎https://read•99csw.com麼會寧可殺了我都想活下來呢?說不快樂,那才是騙人呢。
我咚咚咚地把那疊課堂摘要收拾整齊,沉默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然後做出讓步:
「這不是理,而是情的問題。指導教授都已經低下頭求你了。我可是很少向人低頭的,連校長我都沒向他低過頭。」
我在困意中聽到他這麼說。我拿過放在一旁的鋁合金煙灰缸,把煙灰彈落到裏面。
「在班裡沒一個朋友的女孩,就因為那次機會,和同班的一個男孩好上了。」
「這麼一說,」我說,「剛才我和青木見了面,他說在考慮是否去美國或是非洲工作。」
今後還想在司法界混下去的話,那最好記住性騷擾這個詞。我想這麼反擊,但還是懶得說出口。我從鐵皮書桌上找出今天要用的講課摘要,匆匆瀏覽了一遍。
「請您饒了我吧。」
我是大學三年級的夏天開始和他交往的,四年級的夏天便分手了。但是交往也好分手也好,我似乎想不出究竟出於什麼原因。我想那大概都是些非常瑣細的事兒吧,比如打噴嚏時的模樣頗有魅力,我很中意;但吃麵條的樣子實在不雅觀,我不喜歡,等等。不過也許並非如此吧,我不知道,因為我記不清了。
我回答著,然後拿出煙點上火,以便讓自己的眼睛能從他身上移開。
「我想這是一種高見。」
「真的恭喜你了。」
「美國?」
忘了這是奶奶還是大姨告訴我的。
「真是一點兒沒變。」
「可就這一次哦。」
上初中的時候,老師這麼教我們。那時我想,這是因為每天都要收容那麼多死去的人,所以宇宙才會不斷地膨脹。
「哪有這回事兒。如果踏上社會,我想你肯定會有創造性的工作可干。」
「對。」
我抬頭仰望天空,想要尋找妹妹的那顆星座,但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妹妹在我不知道的某個方向,帶著冷冷的、近乎透明的純粹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二年級學生里,有個叫結城君的吧?」
「結城?」
教授像把自己的手腕向上拉似地做著背部擴展運動。
「啊,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