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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第五章

昨天

第五章

「也不是說該怎麼辦。」慎一說。他抬手理了理頭髮,然後又用同一隻手吱吱地撓著頭皮。「我覺得是不是應該把話說得婉轉些?突然冒出一個孩子來,老媽肯定會受不了的。」
「還沒有。」我說。
我拿出一隻玻璃杯和一隻茶杯,倒人烏龍茶,走到慎一旁邊。慎一有些拘束地打量著我的房間,說:
「好吧。」
「嗯。」
「沒事就好。」我放下了心,吁了口氣。「我剛才好像有個不祥的預感。」
「現在再怎麼懺悔也沒用了。不管怎麼說,你父親拼死拼活才讓飯店的生意走上了正軌。他向我求婚,就是那之後的事。」
「是啊,我知道。」
我一口氣說了出來,又慌忙補充說:「當然,那是和母親結婚以前的事。」
「你還真能找到這兒。」
看來慎一和和也所關心的,不是真山本人,而是她的那個孩子。
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啊。
「為什麼現在提起這事?」
「母親也是這樣?」
等慎一關上了客廳的門,母親便開口問道。
大哥慎一打開房門,無可奈何地笑著說。
「那你的行李呢,什麼時候到?」
「處理這類事情,你最拿手了。」
「自你離開家以後,媽老是提起你。」
「而不是真山?」
不知道是像誰。
「不祥的預感?」
「是嗎。」
「那麼,找到了嗎?」
「那個人懷著父親的孩子,但父親和她分手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事兒。所以父親想讓我去找那個孩子。」
「也許你是不會理解的,」母親淡淡地一笑,「其實,那也是一種愛情啊。」
母親瞥了慎一一眼,提高了聲音。然後她又很疲倦似地嘆了口氣說道:
母親嘆了口氣。
我察看了一下慎一的臉色,想從他的表情上判斷他對那事兒的想法。但是我看不出慎一臉上有任何表情。
「是爸爸出什麼事了?」
「我?」
「至少,父親讓事業走上了正軌,把我們養大成人。別人怎樣暫且不管,我想,對於父親的人生,我們並沒有資格橫加指責。」
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了父親母親剛相識那會兒,他們有些羞澀地坐在一起談笑的情景。
「啊,對不起,讓你等久了吧?」
我在車站前的中華料理店吃了點東西,草草地把晚飯解決了。當我回到公寓,大哥慎一站在我的門口。整整一年沒有見面的九九藏書家人,今天一天之內居然見到了三個。我有些驚奇地趕到慎一的面前。
「是啊。」母親點著頭。「你從小就那樣。」
「得了一次兩次獎,就能在那個世界里混,沒那麼容易吧?再說那時祖父死了,不由他不繼承家業。」
我和大哥慎一正好相差10歲,他今年應該是三十。不認識他的人一定會把他看成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五六歲。以前他就顯得老相,自從進父親的公司當了幹部之後,那情形就越發嚴重了。你真應該留在大學繼續從事你的天文學的研究啊,每次看著慎一大哥的臉,我都忍不住想這麼說。性格超脫的大哥,雖然並沒有讓人覺得他是在勉為其難地做著他的工作,但我總覺得,慎一大哥並不適合那些生意上的事兒。說起來,慎一大哥開始抽煙,那也是進父親公司以後的事。
「是啊,到底是為什麼呢?」
「那麼,明天見。八點以後我和和也都會回家的,你那個時候來吧。」
母親搖了搖頭。她不說我也明白。那就是我所看到的父親的人生,從一個夢想成為畫家的青年,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生意人。
「是父親囑託的,他讓我去找一個人。」我開口說。
母親拿起茶壺,給我倒了一杯紅茶,問道。
「行李?」
「好像只有做母親的還不知道。說吧,怎麼回事?」
「嗯?」我問。
他們兩個避開母親嚴厲的視線,一起看著我。事到如今,什麼婉轉,什麼若無其事,得了吧。
我苦笑著,把玻璃杯遞給慎一,然後我自己也重新環視了一下自己的這間破舊屋子。建築年齡15年,朝向不好,距離車站很遠,房租便宜是唯一的優點。
「啊。」慎一還在看著屋內的情形,點點頭說。
母親說起話來還是這個語調,我苦笑著回答說:
慎一臉上露出了笑容,轉身離開了。你後悔嗎?只有過那麼一次,我直截了當地問慎一。習慣啦,慎一回答,當時他臉上也是掛著這樣的笑容。是習慣了成為生意人的自己,還是習慣了後悔?我沒有往下問。大概,今後也不會再問的。
「你是問我該怎麼辦?」
母親和和也已經等在客廳里了。和也好像在為自己偷聽了我和父親的談話而感到尷尬,看到我只是「哦」地打了聲招呼,眼睛便轉到了一旁。
慎一還想說什麼九*九*藏*書
「也許吧。」
「不是爸爸已經沒了?」
「怎麼?不搬回來?」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這是既成事實,再說又是和老媽結婚以前的事。」
「會受到傷害的。」
許久不見,但我連招呼都沒打,便急切地問。
「那個鋼琴家,對吧。」
「這就是女人的弱點啊。」母親開玩笑似地說著,笑了。
老媽用手指按著眉間,又巡視了一遍三個兒子。
「真山?」
「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使用同一個廁所,最後進同一個墳墓。你父親需要的,打個比方說吧,是一個能一起生活在油鹽醬醋之類瑣細家務中的人,所以你父親選擇了我。」
「後來,生意也漸漸擴大了,賺的錢多了,借的錢也多了。已經沒有退路了,你父親只能拼著性命讓飯店的生意走上軌道。就我知道,你父親也頗做過些不地道的事兒。那也是沒辦法啊,他面前只有兩條路:一輩子背著債務,要不就是……」
「一個叫真山的,是父親過去的戀人。」
「你父親想要尋找真山的念頭,慎一是不會明白的,和也也一樣。但是,你也許能夠明白。」
「脾氣犟得出奇。」
母親嘟囔了一句。
說什麼呀,慎一笑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腳邊有三個煙蒂。
「你爸剛接下飯店生意的時候,飯店已經欠下了很多債務,讓你父親一籌莫展。但是,沒辦法啊,還僱用了那麼多的職員呢。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為什麼要那麼著急呢。但你父親就是急著要把債務還清。為了儘快還債,就要擴大飯店的規模,要擴大飯店的規模,就又背上了新的債務。而為了歸還新欠的債務又不得不另開新的飯店,為了新的飯店又需要新的資金。」
老媽的笑意從嘴角洋溢到整張臉上,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紅茶。當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時候,剛才的笑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好像,變結實了。」
母親喃喃自語地說。
「很久很久以前。你和父親相識時的事兒。」
「嗯?」
慎一環顧屋內的視線,停留在我身上,他淡淡一笑。
母親是個感覺敏感的人,她已經察覺到了三個兒子都顯得有些神情緊張。母親靠在沙發上,雙臂環抱在胸前,一一審視著三個兒子。
「是和也從父親那兒知道的。」
九九藏書慎一,和也,你們先離開一會兒。」
母親輕聲說道,笑出了聲。
「不,我沒打算搬回來……」
「父親以前,曾經畫過畫,你知道嗎?」
第二天,上課、打工都結束后,我來到父母的家。時隔一年,從車站到家裡的那條道上,又冒出了兩幢新建的公寓和一家便利店。半道上我琢磨著是不是該買點什麼帶去,是不是再返回車站去買,但這麼邊走邊想,我已經到了家門口,於是我按響了門鈴。
「理想屈服於現實。」
「老媽?」
「我做不到啊。」我的耳邊一直迴響著母親那輕輕的話語。
「要是說客套話,說你住的這房子真不錯啊什麼的,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在挖苦你。」
「你知道啊?」
「即使這樣,你還是接受了父親的求婚?」我問道。
「嗯。」
老媽又依次看了看三兄弟,當她發現上面兩個都瞅著小兒子,便緊緊地盯著我。
慎一盯著母親看了一會兒,回過身來朝我點了點頭,好像是說「都交給你啦」。我也向慎一點點頭,於是慎一叫上和也,一起走出了客廳。
「我想,讓你父親來到我身邊的,不是那種愛呀、戀呀之類的美麗感情。和虛假,欺騙也毫無關係。你父親在我這裏尋求的,是一種拯救。」
「他提過那個人的事,說是和我認識以前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神,他滿臉認真地這麼形容過。這可不像你父親能說出口的話。當時我還真有些妒忌呢。」
「我和和也也談過了,如果那人真是父親的孩子,他當然也有繼承父親財產的權利。父親也確實有尋找這人的義務,如果父親自己找不了,那就應該由我們來完成這個義務。」
慎一有些不知所措地說道:「是我有事來找你的。」慎一看著我悶悶地回答。
老媽坐在沙發上,用靠在沙發扶手上的右手支著臉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慎一像是表示要說的話說完了,拍了拍膝蓋,然後站起身來。
「嗯。那個,不是常有那樣的事嗎?做夢做到剛死去的人忽然出現在自己的夢裡。」
「能不能告訴我,三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兒?」
「沒那回事。」慎一把玻璃杯傾向一側,默默擦著什麼也沒沾著的杯口,搖搖頭說:
「明天就來吧。」
「沒事。是我自己不請自來的。」
「婉轉些?」
「那麼真山呢?」
九*九*藏*書好一陣子,我琢磨著母親的話。我並非完全不能理解這種感情,但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這樣的感情中,也許我做不到。
「慎一!」
我拿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招呼慎一進屋。
「傻瓜,我可不是在誇你。只不過是因為一起生活過來的時期不同,你還是個孩子。」
「去吧。」
「離家出走的兒子卻長得這麼健壯,作為做父母的,自信心全沒啦,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啊。」
「我和你父親有一個共同的朋友,是他介紹我們認識的。那時,你爺爺已經去世了,你父親剛繼承了飯店的事業。那個生意人的世界,對一個剛跨出大學校門的年輕人來說,可不是那麼容易混的。那時,你父親曾經開玩笑說,我的那家飯店,不知道究竟是做飯做菜的飯店,還是專門製造債務的飯店。」
「啊。」
「是嗎。」
母親自己認為是這樣,那就是這樣,我只有表示理解的份。
「聽說要你找人?」慎一接過我遞過去的玻璃杯,開門見山地問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抬頭看著慎一的臉。
「找人?誰?」
「老媽看上去也挺精神啊。」
「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
「今天來,是有些別的事兒要說。」
「原來是碰巧啊。」
我有些猶豫,還是開口間到。
「那,以後為什麼放棄了呢?」
「啊。」
母親好一會兒看著我,什麼也沒說,而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視著她的目光。半晌,母親依然看著我,說道:
「不是搬回來住嗎,行李不運回來怎麼行?」
「這有什麼奇怪。」我笑了,「父親,母親,不都是那麼固執嘛。」
就因為她是女神吧。
真是的,為什麼要那麼著急呢。
「你就這脾氣。」
「只有烏龍茶了。」
母親嘟囔了一句,嘴角露出了笑意。
「對,婉轉些。」
他們三人的面前都放著茶杯。周末晚上吃完飯,大家聚在一起喝杯茶,這是我們家的習慣。自我上初中起,大家一起喝茶,三次中至少有一次因為我和父親吵架而搞得不歡而散。每當這種時候,大哥慎一總是費盡周折勸著父親和我,和也只是無動於衷地在一旁冷眼相看,而母親則唉聲嘆氣不斷搖頭。
我點點頭。結婚三十多年的丈夫,臨終前說要找以前的戀人,母親再怎麼也會沉不住氣的吧。
「你是說他為什麼向九-九-藏-書媽媽求婚,」
母親收起笑容,看著我。
「是嗎。」
母親看著我,似乎在擔心我是否能理解她的話。
「行啊。」
「是這樣。」
「你覺得不應該去找?」結果,我也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想起和也走進病房時的那張笑臉,確實有些不太自然。
慎一皺了皺他那圓鼻子:「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
母親用寬容的眼神看著我。
「但我能找到。」
母親彷彿懷著憐惜之情,追憶著流逝的時光,她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的預感比這還可怕。」
「那有各種各樣的看法。我想,當時父親放棄了靠不住的畫家夢,到底還是選擇了經商。話雖這麼說,可經商也不是一條輕鬆的路,父親年輕時創業多麼的辛苦,你也聽說過吧?」
我拿了個座墊遞給慎一,然後打開冰箱,這才想起昨晚因為久久無法入睡,所以把啤酒都給喝光了。想著要去見父親,到底還是讓我有些緊張吧。
「是嗎?」
「那麼,父親他……」
「是嗎。」我點了點頭。
「早忘啦。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不說,還真想不起來了。」
「大哥。」
「知道了。」我回答。
「直到你父親去世,你都還是個孩子,所以只有你才能完整地看待你父親的一生。這一點,慎一、和也做不到,你母親也做不到,因為我們總會把你父親的一生分成一段一段。」
「年輕的時候,他想成為一個畫家,這事我以前也聽說過一些。據說學生時代還在什麼展覽會上得過獎呢。」
慎一好像是專為這事而來的,他如釋重負地微笑了。慎一大概想找一個新話題,他又重新打量起屋裡的情形。慎一的那張圓臉和鼻子都接受了母親的遺傳。三個兄弟中,只有我長得最像父親。我想起了下午在那所公寓里遇到的男子,我和他長得也很像嗎?
「怎麼像外人一樣。說一聲我回來啦,直接進來不就行了。」
「只是,」慎一好像很為難地說道,「老媽她……」
「別的事兒?」
老媽自言自語地喃喃說著,眯縫起眼睛,彷彿正在記憶中搜索。
我覺得慎一併不適合現在的工作,但他到底是個管人的幹部,一下子便卡住了我的要害。
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母親微笑了。
「和也今天去醫院的時候,碰巧聽到了父親和你的談話。」
「還有什麼要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