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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動物哭泣時/我掩起自己的臉」 第一章

第三卷 「動物哭泣時/我掩起自己的臉」

他在醫院的走廊上狂奔,不時攔住護士問路。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領帶扯開了,鬆鬆垮垮地掛在脖子上。他一會兒往左轉,一會兒往右轉,四處尋找指示牌。是誰的錯?他不停地問著自己。消息沒有及時傳到他耳中,因為當時他正在執行監視任務,無法聯繫上;因為局裡不知道這消息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他狂奔著,腰側隱隱作痛。他一下車就開始奔跑,跑上兩層樓,跑過走廊。醫院里非常安靜,此刻已是深夜。
「婦產科在哪裡?」他向一個推著手推車的男人大吼。那個人指了指一扇對開門。他推門進去。玻璃窗后的房間里有三個護士,其中一個走了出來。
「什麼事?」
「我是約翰·雷布思。我太太……」
她嚴厲地瞪了他一眼。「那邊第三張床。」然後順手一指……第三張床周圍的布簾合攏著。他掀開帘子。羅娜側身躺在病床上,臉色仍然潮|紅,頭髮黏在額頭上。她的身邊有一個完美的小東西正拿小鼻子拱著她,一小撮棕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目光散漫。
他摸摸小鼻子,一根手指沿著耳朵的曲線劃下。孩子的小臉皺了一下。他俯過身去吻了吻妻子。
「羅娜……太抱歉了。他們十分鍾之前才告訴我這消息。你怎麼……唉,我是說……他真美。」
「是『她』。」他的妻子說著,轉身躲開了他。

第一章

「有外表描述嗎?」
「我沒有看到,」那個女人說,「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聚集起來的人群。我是說,只有三四個人,但是我看到他們都聚在什麼東西周圍。接著救護車就來了。她會沒事的吧?」
邁克和羅娜。雷布思掛上電話,又打了一個給普萊德。
「我能處理的,長官。」他直視法梅爾的雙眼,「拜託了。」
「羅伯。羅伯特·蘭頓。有什麼事啊?」
沃森總警司走回桌后坐下。「薩米的事,我真是非常遺憾,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說我會為她祈禱。」
「她在空中飛起了足有十英尺,撞到防護欄,又彈回人行道上,然後就不動了。」
「沒有找到肇事的車?」
「從這個角度看不到。」
「還沒有意識。」
「能讓我進去一下嗎?我想看看你能看到的範圍。」
雷布思聳聳肩。「我想讓自己忙起來。」不錯,這是理由之一。同時,他也不希望別人接手他的案子。那是他的工作;他擁有它,它也擁有他。
雷布思點點頭:「還有別人看到嗎?」
「是啊,但是報紙上說她還在昏迷中。」
普萊德考慮了一下:「你確定?」
「我想你沒看見司機吧?」
「有沒有可能是偷來的車?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司機當時那麼匆忙。」
蘭頓點點頭,頭髮又掉到眼睛前面。「從窗口看見的,我當時正好起身換唱片,後來……」
「沒有剎車打滑的痕迹,」普萊德說,「事前和事後都完全沒有司機試圖剎車的痕迹。」
「與此同時,我需要重新安排一下你的工作。」法梅爾拿起筆寫著,「戰爭犯那個案子,以及在泰爾福特的案子上擔任聯絡官。你手上還有別的案子嗎?」
雷布思搖搖頭:「她淮備走走,比爾,去吉爾莫路找一個朋友。」
「我馬上就到。」
「車上有乘客嗎?」
普萊德點點頭。幾個鍾頭之前他們就在急診室見過面。當時內德·法洛坐在椅子里睡著了,所以他們倆走到走廊里談了一會兒。普萊德現在看起來更疲倦。他解開了深綠色襯衫的第一顆紐扣,棕色的西裝外套皺成一團。
「或者去醫院。」
「公交車道邊上。」她當時已經穿過了三條車道,再往前走一兩碼就安全了。「目擊證人說,車撞到她的時候,她幾乎已經走上人行道了。我猜想司機是喝醉了,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普萊德朝銀行那邊點點頭,那個門口有兩個公用電話亭,「目擊證人就是從那裡打了報警電話。」電話亭後面的牆上貼著一張海九_九_藏_書報,上面是狂笑著的瘋子坐在方向盤後面,還有一行字:「那麼多的行人,那麼少的時間。」某個電腦遊戲……
「你看到事故發生時有沒有下樓?」
「得了吧,比爾。需要我給你畫出來嗎?」
「怎樣?」
雷布思眨眨眼。「你看見了?」
年輕人點點頭。雷布思問了他的名字。
「我在『布王』樓上的一間公寓里。找到了一個目擊證人。」
穿過大廳,在重案組的辦公室里,每個人都走上前來對雷布思說他們有多麼遺憾,雷布思一一點頭致意。只有一個人坐在桌邊沒動——比爾·普萊德知道雷布思會過來找他。
「你要來點咖啡嗎?」法梅爾辦公室的咖啡有多難喝,在整個警局都是有名的,但雷布思還是很樂意地接受了一杯。「她怎麼樣了?」
「那條街上的交通不是很繁忙,周圍一定會有別的車。」
「那輛車當時往南行駛,向著出城的方向。」普萊德繼續說道,「看起來是闖了一個紅燈。停在那輛車后的摩托車手是這麼認為的。」
「恐怕情況沒有變化。有兩個訪客在陪著她。」
「我沒事,比爾。」他打量著四周,深吸了一口氣,「便利店後面好像是辦公室,不知道當時裏面有沒有人。但是『布王』和銀行的樓上都是公寓房。」
「他看見了全過程。而且他是學美術的。」
本來可能是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雷布思想。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取代薩米……
「沒有。」
「謝謝,長官。」
「我會問清楚的。」法梅爾打了個內部電話,雷布思越過咖啡杯的邊緣看著他。法梅爾是個大個子,雄踞在辦公桌後面。他的臉頰上布滿了細小的紅色毛細血管,稀疏的頭髮覆蓋著頭頂,好像一片精心犁過的土地。他的桌上放著幾張照片,是他的孫子和孫女。照片都是在一座花園裡拍的,背景里有鞦韆。有一個孩子手裡抱著一隻泰迪熊。雷布思感覺到喉嚨一陣刺痛,他努力把它咽了回去。
「哦,沒錯。」蘭頓說道,「我看見了。」
法洛問了他一個別人都沒有問過的問題:「你怎麼樣?還好嗎?」
那不是深度昏迷。她只是還沒有醒來,僅此而已。但是雷布思還是很感激報紙上登了這消息。也許有人看到了報紙,會主動出面;也許罪惡感會促使肇事司機主動投案;也許車裡還有乘客……要保守秘密是很困難的,你總會跟誰說一說。
門上沒有寫名字。「現在還有別人在嗎?」
普萊德考慮了一下自己的回read.99csw•com答。他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既是一位父親,又是一名警察。「她當時正要過馬路。看樣子是淮備去明托街,也有可能是去公交車站。」
「你確定你沒事嗎?那邊就有個咖啡館。」
雷布思跟每一個他能找到的人都談過了。便利店中的店員已經換過一班,但是門店經理給了他當時當班的那些店員的家庭電話。他一一打了過去。他們沒有看見或聽見什麼,直到救護車閃爍的紅燈出現之後才知道發生了車禍。烤肉餅店關著門,但雷布思用力敲門,店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一邊還拿著抹布擦著手。他把他的警察證貼在玻璃門上給她看,她開門讓他進屋。昨天晚上店裡很忙,她沒有看到意外是怎麼發生的——她把這件事叫做「意外」。而這正是這件事的本質:直到她說出口,這個詞才開始產生意義。埃爾維斯·科斯特羅:《意外總會發生》。下一句真的是「我們撞了人就跑」?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醫院的走廊。「不太好。」
她遞給他一份當天的《晚間新聞》,內頁里有一段報道——「交通肇事逃逸,受害者深度昏迷」。
「你們都是學生?」

「昨天晚上這裏發生了一起意外,羅伯。肇事逃逸。」這樣的事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語調平板地講述某人的生命中出現的巨變。距離他上一次給醫院打電話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小時。最後醫院方面要了他的手機號碼,說有什麼情況由他們打電話給他會更方便。他們的意思是對他們比較方便,而不是對他。
「他們怎麼說?」
「那很好。」
蘭頓聳聳肩。「我對車真是一點了解也沒有。不如這樣……」
「多謝你幫忙。」雷布思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心裏想著:我寧可換一個人來辦,換個厲害點的角色……
「什麼報紙?」
他們站在明托街和紐因頓路的會合點。與之交叉的是索爾茲伯里廣場和索爾茲伯里路。轎車、貨車和公交車在紅燈前排成一列,等著行人穿過馬路。
「嗯,是啊。那個,不是我的房子。我九_九_藏_書們是租的房子。」
「沒問題。」
「至少我沒聽說。」
蘭頓摘下眼鏡,開始擦鏡片。「不如我試試把它畫給你看吧?」
「聽著,我們一有消息就會第一時間通知你,但是現在你要不要回家……」
雷布思睜開眼。他站在窗邊,蘭頓就站在他左後方。窗下的街道上,行人們正在過馬路,就那麼踏過了薩米被撞的位置,又踏過了薩米摔倒在地的位置。拂起的灰塵落在人行道上,她躺過的地方。
「醒醒,約翰。」
法梅爾看了看他,又靠回椅子里,筆停在手指間。
蘭頓用手比了一下車從一個行進方向滑向另一方向的樣子。「他直衝著她去的。」
蘭頓鼓起腮幫,吐了口氣:「唉,我想……」
「為什麼?」
「誰在負責這件事?」
「瞄淮她?」
「他們都在廚房裡。」蘭頓停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雷布思對此懷疑,但蘭頓接著說:「你在想,我戴著眼鏡,所以可能會看錯,但是他絕對急轉彎了。你知道吧……故意的那種。我是說,就好像他是瞄淮她撞過去的一樣。」他對自己點點頭。
普萊德沉默了一小會兒,才說:「啊。」
他把畫架搬到窗邊開始動手。雷布思走到走廊上,給醫院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人聽起來並不意外。
「深綠色。」
「要避開她再容易不過了。」雷布思靜靜地說。
法梅爾掛上聽筒。「比爾還在負責這案子。」他說,「我想如果讓他從頭負責到底的話,也許我們可以更快地知道結果。」
他給邁克打了個電話,邁克說今天晚些時候會來醫院。他的家人也就這麼多了。當然還有一些別的人他可以聯繫,比如佩興斯——她一度是他的情人,最近則成為薩米的房東。但他沒有打。他知道第二天早上要給薩米上班的辦公室打個電話。他把這件事記在筆記本上,免得忘記。接著他打了個電話到薩米的公寓,向內德·法洛報告了這個消息。
「我又不是學醫的。」他朝角落裡的一個畫架點點頭,雷布思注意到架子上擺著油畫和筆刷。「有人正跑向電話亭,所以我知道馬上就會有救援。」
「她現在在醫院里。」他說,無法多看她一眼。
「然後呢?」
「不用了,長官。」
「那個女孩正在過馬路。她長得很漂亮……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接著那輛車闖過紅燈,忽然急轉彎,把她撞飛了。」
「對不起,長官。」
「比爾·普萊德昨晚就開始布置工作了,不知道現在誰接手了。」
「有兩三個九*九*藏*書目擊證人。當時他們在等紅燈。」
「聽著,約翰,你需要休息一段時間的,不是嗎?」
「我會查一下。」
「想去跟他們談談嗎?」
「失控的話,車不是應該晃動得更厲害嗎?」
「長官,我希望你能……我是說,我想繼續工作。」
她在吃比薩的時候這樣告訴過他,併為自己不能多待一會兒向他道歉。如果她在飯後多喝一杯咖啡……只要多喝一杯咖啡,她當時就不會出現在那裡。或者如果她讓他送一程……每當你回顧人生時,總會把它分成一段一段的時間,但其實人生是由一系列彼此關聯的點組成的,在任何一點上做出小小的變化,就可能完全改變你的整個生活。
「她差不多就在這個位置。」普萊德繼續說道,指著交通燈下方的一個地點,邊上是公交車道。馬路很寬,是四車道的。她當時並沒有穿過紅燈,而是偷了個懶,淮備沿著明托街再往前走一點,直接走對角線到路的另一邊。在她還是個小孩子時,他們就教過她怎麼過馬路,「紅燈停綠燈行」那一整套,反反覆復,教到她耳熟能詳。雷布思觀察著四周。明托街邊上有幾棟私人住房和小旅館,一個街角上是一座銀行,另一個街角是一家「布王窗帘連鎖店」的門店,隔壁是一家烤肉餅快餐店。
詞句從雷布思的耳邊滑過。他從窗口俯瞰著街道——薩米當時走過的街道。「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然後呢?」
「說不好。」他戴眼鏡,雷布思想著,他的證詞能有多可靠?
雷布思坐在他老闆的辦公室里。現在是九點十五分,前一天晚上他大概只睡了四十五分鍾。先是在醫院守夜,後來薩米又動了手術,說是有血栓之類的。她仍然沒有意識,仍然「情況危急」。他給身在倫敦的羅娜打了個電話。她說她會搭乘第一班火車儘快趕來。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她,讓她到了之後就打電話通知他。她開始問問題,聲音嘶啞破碎……最後,她終於掛上了電話。他試圖體會她的感覺。理查德和琳達·湯普森:《枯萎死亡》。九九藏書
「有幾個人報告了當時的情況。」普萊德翻閱著他的筆記,「沒什麼有用的信息,但我會再跟他們談談,看能不能挖掘出什麼線索來。」
「那車是什麼顏色的?」
「你住在這裏嗎?」雷布思問。
「車有沒有失控?」
「我來幫你。」
他們相互陪伴著度過了兩三個小時。起初兩人都沒有說什麼,法洛在抽煙,雷布思陪著他抽完了整盒。他無法以威士忌回贈——他口袋裡的那瓶已經喝完了——但他給這年輕人買了幾杯咖啡,因為法洛身上所有的錢幾乎都花在從杉頓區來醫院的計程車上了……
普萊德搖搖頭:「只知道是一輛深色的車,可能是運動車型。沒有人注意到車牌。」
「有什麼消息?」
「還有便利店和烤肉餅店,都要去。你負責小旅館和住家。半小時后在這裏見。」
「早上好,比爾。」
普萊德點頭:「根據他開車的樣子判斷,的確如此。我是說,他也有可能只是失控了,但如果是那樣的話,他事後為什麼不停下來呢?」
「他覺得司機喝醉了?」
雷布思緩緩地點點頭。是的,需要去醫院,但不是現在。他需要先和比爾·普萊德談一下。
「你倒試試看能不能阻止我,比爾。」
「那時候快餐店應該還開著。」雷布思指向那個方向,再過一個街角有一家便利店,「那家店應該也是。她當時在哪裡?」
雷布思的老闆輕輕地推了推他。雷布思眨眨眼,在椅子里坐直了身子。
「款式呢?」
雷布思把雙眼閉起了一會兒。
他去「布王」問了問,但是昨天晚上商店自然已經關門了,所以他上樓去拜訪了公寓的住戶。第一間公寓里沒有人。他拿出名片,在背後寫了一條簡短的留言,塞進信箱,接著記下了門口掛著的住戶姓氏。如果他們不打電話給他,他會打給他們。第二間公寓里,一個年輕男子來應了門。他二十歲出頭,抬手從眼睛前面撥開一綹濃密的黑髮。他戴著巴迪·霍利牌的眼鏡,嘴邊有一圈痘疤。雷布思介紹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又捋了捋頭髮,轉頭朝公寓內瞄了一眼。
雷布思走進屋。起居室還算整潔。蘭頓走在他前面,穿過起居室,走到放在兩扇窗之間的音響架前。「我當時剛換了一張唱片進去,順便朝窗外看了一眼。從這裏可以看到公交車站,我當時在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簡下車。」他頓了頓,「簡是埃里克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