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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也很興奮,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李愛蓮也跑了上來,看著爹。爹小心解開腰中藍布,又解開夾襖扣,又解開布衫扣,從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捲毛臟書。我搶過來,書還發熱,一看,上邊寫著「世界地理」。李愛蓮又搶過去,看了一眼,興奮得兩耳發紅:
王全又嘆了一口氣:「她沒參加考試!」
又靜了,不說話,看著天空。
我說:「那還用說。」
「你說,就我這德行,我能考上嗎?」
河堤上,李愛蓮坐在那裡,樣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豎著一個八分錢的小圓鏡子。她看著那鏡子,用一把斷齒的化學梳子在慢慢梳頭。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細。東邊天上有朝霞,是紅的,紅紅的光,在她臉的一側。打上了一層金黃的顏色。
由,於是發出一聲喊,爭先恐後擁出教室,去幫老師割麥子。學校的麥地在小河的西邊,大家趕到那裡,二話不說,搶過老師的鐮刀,雁隊一樣拉開長排,「嚓」,「嚓」,「嚓嚓」,緊張而有節奏、快而不亂地割著。一會兒割倒了半截地:緊繃著的神經,在汗水的浸泡下,都暫時鬆弛下來。大家似又成了在農田幹活
我答:「還好。」
這時我們都恢復了常態,爹開始用疑問的眼光打量李愛蓮。
複習班結束了。聚了一場的同學,就要分手了。高考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壞的,有哭的,有笑的,但現在要分別了,大家都抑制住個人的感情,又聚到大宿舍里,親熱得兄弟似的。惟獨「磨桌」還在住院,不在這裏。大家湊了錢,買了兩瓶燒酒,一包花生米,每人輪流抿一口,捏個花生豆,算是相聚一場。這時,倒有許多同學真情地哭了。有的女同學,還哭得抽抽嗒嗒的。喝過酒,又說一場話,說不管誰考上,誰沒考上,誰將來富貴了,誰仍是莊稼老粗,都相互不能忘。又引用剛學過的古文,叫「苟富貴,莫相忘。」一直說到太陽偏西,才各人打各人的行李,然後依依不捨地分手,各人回各人村子里去。
我也忽然想起這個茬兒,不由高興起來。爹站起身,剎剎腰裡的藍布,自告奮勇要立即走汲縣。
王全失眠更厲害了, 一點睡不著,眼裡布滿血絲,頭髮亂糟糟的象個雞窩。大眼看去,活象一個惡鬼。脾氣也壞了,不再顯得那麼寬厚。有天晚上 ,因為「磨桌」打鼾,他狠狠將磨桌打了兩拳。磨桌醒來,矇著頭嗚嗚的哭,他又在 一旁啅牙花子,「這怎麼好,這怎麼好。」磨桌腦仁更痛了。一看書就痛,只好花兩毛錢買了一盒清涼油,在兩邊太陽穴上亂抹。弄得滿寢室都是清涼油味。我一天晚上到宿舍見他又在哭,便問:
許久,我沒動。
「我去找他!」
「啊?」我如同五街轟頂,半天回不過味兒來。等回過味兒來,上前一把抓住王全,狠命地揪著:「你騙我,你胡說!這怎麼可能呢!她親筆寫信,說在新鄉參加考試!出嫁?這怎麼可能!王全,咱們可是好同學,你別捉弄我好不好?」
但以後的幾天里,卻出了幾件不愉快的事情。
我放開王全,怔怔地站在那裡,覺得這是做夢!
接著便痛苦地用雙拳砸自己的腦袋。
「叫什麼?」
同學們都走了。但我沒有急著回去。我想找個地方好好鬆弛一下。於是一個人跑了十里路,來到大橋上,看看四處沒人,脫得赤條條的,一下跳進了河裡,將大半年積得渾身的厚厚的污垢都搓了個凈。又順流游泳,逆流上來。游得累了,仰面躺到水上,看藍藍的天。看了半天,我忽然又想起王全,想起「磨桌」,想起「耗子」,心裏又難受起來。我現在感到的是愉快,他們感到的一定是痛苦,我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急忙從河裡爬出來,穿上了衣服。
我說:「要萬一沒找到複習資料呢?」
我忽然意識到,她是一個姑娘,一個很美很美的姑娘。
但她忽然說:「哥,我有點冷。」
爹說:「什麼時候了,還顧那麼多!」
「愛蓮!」我又一次將她抱在懷中。
我忙解釋:
第一件是王全退學。離高考只剩一個月,他卻突然決定不上了。當時是分責任田的第一年,各村都帶著麥苗分了地。王全家也分了幾畝,現在麥焦發黃,等人去割,不割就焦到了地里。王全那高大的黑老婆又來了,但這次不罵,是一本正經地商量:
「找到了?」
早晨有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發白。附近的村子里.雞叫聲此起彼伏。我忽然感至有些冷,看到身邊的李愛蓮,也在打顫。我忙把外衣脫下,披到她身上。她看著我,也沒推辭。只是深情地看看我,慢慢將身子貼到我的懷裡。我身上一陣發熱 發緊,想低頭吻吻她。但我沒有這麼做。
「妹妹,回去吧。」
走了二里路,我向回看,愛蓮仍站在河堤上看我。她那身影,那九九藏書被風吹起的衣襟,那身邊的一棵小柳樹,在藍色中透著蒼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紅的晚霞下,猶如一幅紙剪的畫影。
爹滿有信心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一天一夜走過二百三。」
當時就穿上鞋,要到教室整理筆記和課本。但誰也明白,現在離高考僅剩半個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再「從頭」也來不及了。
接著爹爬起身,就要從另一條岔路回家。
我說:「您都六十五了。」
王全見了我,也很高興,也一把抱住我,急著問我考得怎麼樣,我急著問他麥子收了沒有,嫂子怎麼樣,孩子怎麼樣,不知誰先回答好,不禁都.哈哈」笑起來。
「昨天?」昨天我還在考場參加考試!
哥:
突然,門「吱哇」一聲開了,走出一個人。她大紅的襯衣,綠的良褲子,頭上一朵紅絨花。這,這不就是曾經抱著我的腰、管我叫「哥」的李愛蓮嗎?這不就是我曾經抱過、親過的李愛蓮嗎?這不就是我們相互說過「永不忘記」的李愛蓮嗎?但她昨天出嫁了,她沒有參加考試,她已經成了別人的媳婦!
李愛蓮也不說話,頭無力地靠災了門框上,直直地看著我,眼中慢慢地、慢慢地湧出一了淚。
這一天,我心神不定。《世界地理》找來了,但學習效果很差,思想老開小差。我發現,李愛蓮的神情也有些慌亂。我們都有些痛恨自己,不敢看對方的目光。
於是兩個人飛也似地跑上前去,我揚著雙臂,邊跑邊喊:「爹!」
「是不是王全又打你了?」
又是一個五雷轟頂。是呀,她戶口沒在新鄉,怎麼能在那裡參加考試?可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我好糊塗!我好自私!我只考慮了我自己!
「別急,我給你掏出來。」
王全沒回答我,卻用疑問的眼光看我。看了一會兒,冷笑一聲:「她的事,你不知道?」
「老弟,不說咱倆以前是同學,現在一個屋也躺了大半年了。咱哥倆兒過心不過心?」
王全突然蹲在地上,又雙手抱住頭,半天才說:「你真不知道?——她出嫁啦!」
「哥,常想著我。」
上回來。
他忙搖頭:「這種時候,哪裡還敢麻煩大家。」
「怎麼了,寫了反標嗎?」
順著小路,我一陣高興一陣難過向回走。我又想起了爹媽和弟弟,這大半年他們省吃儉用,供我上學,我應該趕緊收拾行李回家。我又想起李愛蓮,不知她父親的病怎麼樣了,她在新鄉考得怎麼樣。我著急起來,決定明天一早去新鄉。
我說:「還是先回家告訴媽一聲,免得她著急。」
等教室平靜,「磨桌」才被人抬丁出去。
他點點頭。
王全說:「那是她的苦心、好心、細心。唉,恐怕也不過是安慰你,怕你分心罷了。你就沒想想,她戶口沒在新鄉,怎麼能在新鄉參加考試呢?」
「哥,上了大學,別忘了,你是帶著咱們倆上大學的。」
他點點頭,又吸了一口煙,突然動了感情:「你嫂子在家可受苦了!孩子也受苦了。跟你說實話,為了我考學,我讓大孩子都退了小學。我要再考不上;將來怎麼對孩子說?」
「呂奇 」
「大半年的苦都受了,還差這一個月?!」
他仍很焦急:「你說的輕巧,你考好了,當然不著急。可我這些題明明會,卻答混了,豈不冤枉!我好糊塗,我好糊塗!」
愛 蓮
於是兩個人不說話,又等。一直等到月牙兒偏西,知道再等也無望了,便沮喪地向回走。但約定第二天五更再來這集合等待。
不到一個下午,麥子就割完了。校長受了感動,通知伙房免費改善一次生活。又是蘿蔔燉肉。但這次管夠。大家洗了手臉,就去吃飯。那飯吃得好香!
「以後不管幹什麼,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是享福,是受罪,都不要忘了,你是帶著咱們兩個。」
「爹!」我驚叫。卻是哭聲。
忽然,我聽到後排「咕咚」一聲,接著教室一陣騷亂。我扭回頭,吃了一驚,原來是「磨桌」暈倒在地上。監考的老師,紛紛向「磨桌」跑,有的同學就趁機交頭接耳,偷看別人的試卷。監考老師又不顧「磨桌」,先來維持秩序,馬中又大聲咋唬。
大家一下都著了慌。這時同學的精神,都已是強弩之末。王全鬧失眠,成夜睡不著。「磨桌」腦仁疼,一見課本就眼睛發花。
「你比我起得還早!」
何況我心緒不寧。我想起了李愛蓮。兩天前,她給我來了一封信:
「找到了嗎?」
我推著自行車,沮喪地回來。到了村口,眼望著去新鄉的柏油路,路旁兩排高高的白楊樹,暗想:這次不知病得怎樣,離高考只剩十來天,到時候可別耽誤考試。
看著爹挪動著兩隻腳,從另一條路消失。我和李愛蓮捧著《世界地理》又高興起來,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並 約定,叫天一早偷偷到河邊集合,一塊read.99csw.com來背《世界地理》。
我說完,不顧王全的叫喊,不顧他的追趕,沒命地朝前跑。等跑到村頭,才發現跑到的是郭村,是李愛蓮娘家的村。就又折回去,跑向王村。
「你這是答的什麼題,這就是你的方程式嗎?你搗的什麼亂啊!?」
幾個監考老師紛紛問:
「什麼時候嫁的?」
他渾身發抖,眼緊閉,牙齒上下「嗒嗒」響,臉蒼白,滿頭髮的汗。我一陣心酸,滿眼冒淚。「磨桌」,好兄弟,你就這樣完了!你的清涼油呢!你怎麼不多在腦門上,塗上厚厚的清涼油?你為什麼要暈倒呢?大半年的心血,就這樣完了!兄弟,你好苦啊!
「說不定是大伯腿腳不好,走得慢了。」
我狠狠地問:「她嫁了?」
「你看,王全也不告訴一聲,就這麼走了。」
眼巴巴望著考場。頭上曬出一層密密麻麻的細汗珠,他不覺得;人蹚起的灰塵撲到他身一上和臉上,也不覺得。我看著這考場,看著那警戒線外的眾鄉親,看著我的坐在磚頭蛋上的父親,不禁一陣心酸。
下一場考試的鐘聲響了。同學們有高興的,有著急的,有沮喪的,但都又重新聚集到了考場。警戒線外,家長們又在焦急地等待。我爹又坐在毒日頭底下的磚頭蛋上。馬中又講話,說上一堂考試有的同學表現不好,這一場要注意,不然可別怪鄙人不客氣……大家聽他講,都很著急,因為他整整耽誤大家八分鐘答卷時間,然後才髮捲。「忽拉」「忽拉」一陣紙響,又靜下來。接著又是「嚓嚓」的筆劃紙的聲音。
爹還有些逞能:「沒啥,沒啥,就是這書現在緊張,不好找,你表哥作難找了一天,才耽擱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趕回來了。」
累。累。實在是累。
「嫁到哪村?」
「哥……」
我問:「你怎麼樣『耗子』?」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無邊無際的夜空閃爍。天是那麼深邃,那麼遙遠。我第一次發現,我們頭頂的天空,是那麼崇高,那麼寬廣,那麼仁慈和那麼美。我聽見身邊李愛蓮的呼吸聲,知道她也在看夜空。
……
他又吸了一口煙:「那我問你一句話,你得實打實告。訴我。」
天盡頭有一回聲:「哎!」
離高考剩兩個月了。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說高考還考世界地理。學校原以為只考中國地理,沒想到臨到頭還考世界地理。
她笑了,「你就會混說。」
「那她幹什麼去了?」我急忙問。
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吻一個姑娘。
高考了。
我說:「可您不會騎車呀!來回一百八十里呢!」
我牙齒上下打顫,。立在那裡不動。大概那樣子很可怕,王全倒不哭了,站起來安慰我:
我和李愛蓮對看了一眼。這時才發現她渾身是土,便問她剛才跌倒摔著了沒有。她拉開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塊。但我們都笑了。
晚上,我們來到大路邊,用手電筒不時照著書本,念念背背。
「我也剛剛才到 。」
許久,她又問,這次聲音有些發顫:「要是萬一你考上我沒考上呢?」
我一愣,竟答不上來。說實話,論王全的智力,實不算強,無論什麼東西,過腦子不能記兩晚上,黃河他能記成三十三公里。何況這大半年,他一直失眠,記性更壞。但他用功,卻是大家看見的。我安慰他:
我忙問:「那其它五道呢?」
就這麼幾句話。當時,我捧著這封信,眼望著新鄉的方向。心裏發顫。現在,我坐在考場上,不禁又想到:不知她在新鄉準時趕到考場沒有;不知她要在醫院照顧父親,現在疲勞不疲勞;不知面對著卷子,她害怕不害怕,這些題她生不生……但突然,我又想象出她十分嚴肅,正在對我說:「哥,為了我,不要胡思亂想,要認真考試。」於是.我閉了一會兒眼睛,開始集中精力,重新看卷子上的幾道題。這時考題看清了,知道寫的是什麼。還好,這幾道題我都背過,於是心裏有了底,不再害怕,甩了甩鋼筆水,開始答題。一答開頭,往常的背誦,一一出現在腦子裡。我很高興有這一思想轉折,我很感激李愛蓮對我現出了嚴肅的面孔。筆下「沙沙」,不時餚一看腕上借來的表。等最後一道題答完,正好收卷的鐘聲響了。
「我看這天空和星星就知道。」
大家亂罵,埋怨學校打聽不清,說這罪不是人家的。更大的問題還在於,大有都沒有世界地理的複習資料。於是掀起一介尋找複習資料的熱潮。一片混亂中,唯獨「耗子」樂哈哈的。他戀愛的進程,據說已快到了春耕播種的季節。
她突然伏到我肩頭,傷心地「嗚嗚」地哭起來。又扳過我的臉,沒命地、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吻著,舔著,用手摸著。
爹早已從磚頭蛋上站起,在一堆家長里,踮著腳,伸長著脖read.99csw.com子朝教室看。看我出來,忙迎上來,焦急問:「考得怎樣?」
「是嗎?」
爹笑了,是焦急后的笑,是等待后的笑,是擔心后的笑。笑得有點勉強,有點苦澀,有點疲勞。但眼中冒出淚。淚眼對我望著。那蒼老的眼裡,竟閃出對我表示感激的光!「這就好,這就好。」然後從飯袋裡掏出六個雞蛋,一定讓我吃下。可我什麼東西都不想吃,只想喝水。爹說:
「進家?……」
他點點頭。又說:「還有麥子呢。麥子真要焦到地里,將來可真要斷炊了。」。
這時校長戴著「監考」牌進來,才止住了馬中的嘮叨,讓考生們靜下心,繼續答題。
愛 蓮
「嫁了。」
「人家就是怕她考上不好辦,才緊著結婚的。」
我沒動。我動不得。.f我眼中甚至冒不出淚。我張開嘴,想說。但覺得乾燥,心口賭得慌,舌頭不聽使喚,一句話說不出來。
爹笑了,眼裡閃著狡猾的光:「同學,同學,你們看吧.你們看吧。」
「王村。」
我心頭一熱,抱住了她。她在我懷裡,眼睛黑黑地、靜靜地、順從地看著我。我吻了吻她濕濕的嘴唇、鼻子,還有那濕濕的眼睛。
但我看著她,一動沒動。我動不得。
送了二里路,我讓她回去。我說:
我安慰他:「既已考過,就不要再想了,還是集中精力想下場的數學吧!」
「找到了。」
第二天雞叫。我便爬起來,到那村口去等。遠遠看見有一人影,我認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卻是李愛蓮。
停了幾天,又發生第二件不愉快的事,即「耗子」失戀。失戀的原因他不說,只說悅悅「沒有良心」,看不起他,要與他斷絕來往。如再繼續糾纏,就要告到老師那裡去。他把那本捲毛《情書大全》摔到地下,攤著雙手,第一次哭了:
「不要喝水,不要喝水,接著還要考呢,喝水光想尿。」
「耗子」也十分沮喪,倒在鋪上一言不發。
我說:「那還用說。」
的農家少男少女,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許多老師帶著讚賞的神情,站在田頭看。馬中說:「這幫學生學習強不強不說,割麥子的能力可是不差。要是高考考割麥子就好了!」我抹了一把汗水,看看這田野和人,第一次感到:勞動是幸福的。
這次王全陷入了沉思。
我爹又病了,我回去一趟。不要擔心,我會馬
我這時才顫抖著全部身心的力量,對世界喊了一聲:
突然,李愛蓮小聲說話:「哥,你說,我們能考上嗎?」
「耗子」瞪了我一眼:「你管我呢!」然後雙手捂頭,痛苦叫道:「我日他祖輩親奶奶,我都認識這些題,但這些題都不認識我。我一場考試好自在,鋼筆動都沒有動。臨到鐘聲響,才在一道題上寫了幾個字,『中國共產黨萬歲』,那些改卷的王八蛋能給我分嗎?」
「班長,你說,這還叫人嗎?」
第三件不愉快的事情,是李愛蓮的父親又病了。我晚上到教室去,發現她夾到栽書里一張字條:
「妹妹……」但我喊出的聲音其實微弱。
爹說:「說不定你娘在家早著急了。」
「進家吧。這是妹妹的家!」
「你也想開點,別太難過,事情過去了,再難過也沒有用……」
這樣鬧騰了幾日,有的同學找到了複習資料,有的沒有找到。離高考近了,同學們都變得自私起來,找到資料的,對沒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個競爭對手。我們宿舍,就「磨桌」不知從哪裡弄到一本捲毛發黃的「世界地理」,但他矢口否認,一個人藏到學校土崗后亂背,就象當初偷偷燒蟬吃一樣。我和王全沒轍,李愛蓮也沒轍,於是著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這時我爹送來饃,見我滿臉發黃,神魂不定,問是什麼書,我簡單給他講了,沒想到雙手一拍:
「你知道李愛蓮最近的情況嗎?她爹的病怎麼樣了?她說在新鄉考學,考得怎麼樣?」
我們也鄭重地點點頭。
暮色蒼茫,西邊是最後一抹血紅的晚霞。
爹仍是笑,把腳收回去:「沒啥,沒啥。」
「昨天。」
「那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
這時爹又說:「你們看吧,要是十天不夠,咱不給他送,就說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丟了。」
我高興得如同瘋了,大喊大叫向前撲。後面李愛蓮跌倒了,我也不顧。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來的老頭跟前。
我也冒了淚珠,安慰「磨桌 」沒想「磨桌」「嗚嗚」大哭起來:
晚上上自習,我悄悄把這消息告訴了李愛蓮。她也很高興。
我扭回頭,發瘋地跑,跑到村外河堤上,一頭撲倒,「嗚嗚」痛哭。
「她別看不起我,我從頭好好學,到時候一考考個北京大學,也給她個臉色看看!」
我又安慰:「你也想開些,收不了莊稼是一季子,考學可是一輩子。」
天色漸漸亮了,東方現出一抹紅霞。忽然,天的九*九*藏*書盡頭,跌跌撞掩走來一個人影。李愛蓮猛然從我懷裡掙脫,指著那人影:
高考結束了。
哥:
離下場考試還有十分鐘,我回到了宿舍。「磨桌」和「耗子」都在。「磨桌」正在焦急地翻書,急得滿頭大汗,見我進來,帶著哭音顫著聲說: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書,穿過玉米地,來到那天李愛蓮割草的河邊。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便想從玉米地悄悄鑽出,嚇她一跳。但等我扒開玉米棵子,朝河堤上看時,我卻呆了,沒有再向前邁步。因為我看到了一副圖畫。
「是是,是《世界地理》!」
我堅定地回答:「能,一定能!」
咕咕鳥叫了,割麥子。學校老師停止輔導,去割學校種的麥子。學生們馬放南山,由自己去折騰。我找校長反映這問題,校長說唯一的辦法是讓學生幫老師早一點收完麥子,然後才能上課。我怪校長心狠,離考試剩一個月了,還剝削學生的時間,但我到教室一說,大夥倒很高興,都擁護校長,願意去割麥子。原來大夥學習的弦綳得太緊了,在那裡死用功,其實效果很差。現在聽說校長讓割麥子,正好有了換一換腦子的理
但第二天早晨,我們三人醒來,卻發現王全的鋪空了,露著黃黃的麥秸。他終於下了決心,半夜不辭而別。又發現,他把那張爛了幾個窟窿的涼席,塞到了「磨桌」枕頭邊,看著那個空鋪,我們三個人心裏都不好受。「磨桌」憋不住,終於哭了:
她的手在我身邊,我感覺出來。我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隻略顯粗糙的農家少女的手。那麼冷的天,她的手是熱的。
「地里麥子焦了,你回去割不割?割咱就割,不割就讓它龜孫焦到地里!」
我們都沒有話。
起風了。夜風有些冷。但我們一動不動。
「這是我的同學,叫李愛蓮。」
就這樣胡思亂想,我忽然發現前面有一拉糞的小驢車。旁邊趕車的,竟象是王全。我急忙跑上去,果然是他。我大叫一聲,一把抱住了他。
考場就設在我們教室。但氣氛大變。牆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標語:「遵守考場紀律」,「不準交頭接耳」,「違反紀律取消考試資格」……門上貼著「考試細則」:進考場要帶「准考證」,髮捲前要核對照片,遲到三十分鐘自動取消當場考試資格……小小教室,布了四五個老師監堂。馬中站在講台上,耀武揚威地講話:「現在可是要大家的好看了。考不上丟人,但違反紀律被人捏胡出去——就裹稈草埋老頭,丟個大人!」接著是幾個戴領章帽徽的警察進來。大家都憋著大氣,揣著小心,心頭嘣嘣亂跳。教室外,停著幾輛送考卷和準備拿考卷的公安三輪摩托。學校三十米外,劃一條白色警戒線,有警察把著警戒線,圍著許多學生的家長,在那裡焦急地等待。我爹也來了,給我帶來一饃袋雞蛋,說是媽煮的,六六三十六個,取六順的意思。並說吃雞蛋不解手,免得耽誤考試時間。這邊考試,爹就在警戒線外邊等,毒日頭下,坐在一個磚頭蛋上,
我忙說:「動員幾個同學.去幫一下」
「在哪兒呢?」
但我還是跑到水龍頭下,「咕嘟」「咕嘟」喝了個夠。
王全嘆了一口氣:「她根本沒參加考試!」
「她給我來信,說在新鄉考的!」
我忍住眼淚,點點頭。
「班長,我完了!我好糊塗!這些題我都會背,但我記混了!我把『黨的基本路線』答成了『社會主義總路線』!」
愛蓮順著河堤追來送我。
「為什麼不等考試后再嫁?哪裡差這兒天。」
「可,可她親自寫的信哪!」
哭罷,我抹抹眼睛,進了村子。打聽著,找呂奇的家。到了呂奇的家門前,一個大紅的雙喜字,迎面撲來,我頭腦又「轟」地一聲,象被一根粗大的木頭撞擊了一下。我獃獃地立在那裡。
李愛蓮也發現了我 ,似被電猛然一擊,渾身劇烈地一顫,呆在了那裡 。
我說:「爹,您歇會兒再走吧。」
我走了。
我安慰他,說憑著他的家庭和長相,再找一個也不困難。他得到一些安慰,發狠地說:
然後不等王全回答,撅著屁股就走了。
我相信我考得不錯。我預感我能被錄取。不能上重點大學,起碼也能上普通大學。我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在考場警戒線外等了兩天的爹,爹一下竟說不出話來。平生第一次,一個老農,西方人一樣,把兒子緊緊地擁抱在懷裡,顛三倒四地說:「這怎麼好,這怎麼好。」然後放開我,「嘿嘿」亂笑,一溜小跑拉我出了校門,要帶我回家;我說學校還有我的行李,他又放開我,自己先走了,說要趕回家。告訴我媽和弟弟,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我對不起他,當時我有《世界地理》,也沒讓他看。」
高考就要開始了。我們大半年的心血有沒有白費,就要看這兩天的考試了。但為了照顧我九九藏書爹,我不能回鎮上考了,就在新鄉的考場考。哥,親愛的哥,我們雖不能坐在一個考場上,但我知道,我們的心是在一起的。我想我能考上,我也衷心祝願我親愛的哥你也能夠考上。
說完,一撅一撅動了身。我忙追上去,把饃袋塞給他。他看看我,被胡茬包圍的嘴笑了笑;從裡邊掏出四個饃,說:「放心。我明天晚上准趕回來。」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淚。
我一看,頓時興奮起來:「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樣子。」
她長出了一口氣,也說:「要是萬一我考上你沒考上,我也不會忘記你。」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愛蓮分別悄悄溜出了學校,在後崗集合,然後走了二里路,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一開始有說有笑的,後來天色蒼茫,大路盡頭不見人影,只附近有個拾糞的老頭,又不禁失望起來。李愛蓮安慰我:
李愛蓮臉頓時紅了,有些不好意思。
他搖搖頭,說:「太苦,太苦,班長,別讓我考大學了,讓我考個小中專吧。」
我抬起身,這才發覺出了一身大汗,頭髮濕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我聽到馬中又在講台上威嚴地咋唬:「不要答了,不要答了,把卷子反扣到桌子上!能不能考上,不在這一分鐘,熱鍋炒螞蟻,再急著爬也沒有用!」我從容地將卷子反扣到桌子上,出了考場。
他答著哭聲:「還有兩道也答混了!我的媽,我的政治要不及格了!」
兩天過去了。高考終於結束了。
我狠狠朝自己腦袋上砸了一拳。
髮捲了。頭兩個小時考「政治」。但我突然感到有些頭暈,噁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些。但接著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勞。我想,完了,這考試要砸。
我們說:「十天夠了,十天夠了。」
到了晚上,他把我拉出教室,第一次從口袋掏出一包煙捲,遞給我一支,他叼了一支。我們燃著煙,吸了兩口,他問:
這時爹鄭重地說:「你表哥說,這本書不好找,是強從人家那裡拿來的,最多只能看十天,還得給人家送回去。」
馬中說:「反標倒不是反標,但也夠搗亂的!我念給你們聽聽」,接著拖著長音念:「『黨中央,教育部: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給你們寫信。卷上的考題我不會答,但我的心是向著你們的。讓我上大學吧,我會好好為人民服務……』這叫什麼?你以為現在還能當張鐵生啦?……」
暈倒的「磨桌」被人抬著,從我身邊經過,我看了他一眼。
和王全僅分別了一個月,他卻大大變了樣,再也不象一個複習考試的學生,而象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戴一破草帽,披著臟褂子,滿臉胡茬,手中握著一桿鞭。
一塊走了一段,該說的話都說了。我突然又想起李愛蓮,忙問:
李愛蓮眼中也湧出了淚:「大伯,難為您了。」
「找到了,小子!」
可等了兩天,還不見她來。我著急了,借了「耗子」的自行車,又騎到郭村去。家裡只有李愛蓮的母親在拉麥子,告訴我,這次病得很厲害,連夜拉到新鄉去了。李愛蓮也跟去了。
爹看著我們興奮得樣子,只「嘿嘿」地笑。這時我才發現,爹 的鞋幫已開了裂,裂口處洇出一片殷紅 殷紅的東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來,發現那滿是臟土和皺皮的腳上,密密麻麻排滿了血泡,有的已經破了,那是一隻血腳!
我也忽然想起這問題,身上也不由一顫。但我堅定地答:
不知是天漆黑,還是風物靜,這時思想異常集中,背的效果極好。到學校打熄燈鍾時,我們竟背熟了三分之一。我們都有些驚奇,也有些興奮,便扔下書本,一齊躺倒在路旁的草地上,不願回去。
我忍住淚,但我忍不住,我點點頭。
這場考試臨結束,前邊又發生了騷亂。這次是「耗子」。馬中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答卷。看了一會兒,猛然把考卷從他手中搶過,怒目圓睜:
「你表姑家的大孩子,在汲縣師範教書,說不定他那兒有呢!」
王全這時抽抽嗒嗒哭了起來:「看樣子你真不知道。咱倆是好同學,我也知道你與李愛蓮的關係,怎麼能騙你。她爹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鄉就大吐血。沒五百塊錢人家不讓住院,不開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急得什麼似的。急手抓魚,錢哪裡借得來?這時王莊的暴發戶呂奇說,只要李愛蓮嫁給他,他就出醫療費。你想,人命關天的事,又不能等,於是就……」
我大吃一驚,不由停步,張開嘴,半天合不攏。王全只低頭不語。我突然叫道:「什麼,沒參加考試?不可能!她給我寫了信!」
我安慰他:「要萬一考上呢?這事誰也保不齊。」
「你怎麼知道?」
我點點頭。
到了王村,我腳步慢下來。我頭腦有些清醒。我想起王全說的話,「已經結婚了,再找有什麼用?」我不禁蹲到村頭,「嗚嗚」哭起來。
「別怪我,妹妹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