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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杜松樹 第十五章

第二篇 杜松樹

第十五章

我再也無法壓抑之前的恐懼和痛苦了,我死死抱著龍古的身體哭訴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就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在自顧自地說著話,含糊不清、毫無邏輯,我甚至還說到了自己小時候因為說謊而被父親責罰並關在廁所里的事。
「你是應該去看看,其實我一直都希望你可以回到那裡,這需要莫大的勇氣去面對。當然我不會逼你,我只是在等待而已,這對你的精神恢復有很重要的意義。」
龍古幾乎是幾個字幾個字吐出來的,很難想象他在以多大的氣力去維持盡量平穩的聲線,直到說出最後結尾的三個字,他終於還是用雙手按住臉蹲下去痛哭起來。
「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在想——」她歪著腦袋,我看到她的另外一隻手伸向了那個塑料袋子。
辛十牙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一隻按在桌面上。
如果不是龍澤強烈要求,這次的旅行無論如何也不會帶上這對姐弟。我聽丈夫說,她似乎和龍澤的科任老師之間曖昧不清。我的天,她到底是不是十五歲?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像是一個成熟過早即將腐爛變質引人犯罪的伊甸園蘋果?雖然我並不願意干涉,但她畢竟是我丈夫的女兒,這種令家族蒙羞的事絕對不允許發生,我一定會阻止這段戀情的產生,當然,我也只有去找那個什麼姓夏的老師才行。
「因為,他告訴我了。」
「是啊,比如夏老師是有點甜甜的乳酪味,介一和涼笑是淡淡的桂花味道,總之很有意思啦。」
根據龍古找到的信息,我們至少要在這個島上待上十甚至十五天才會有船隊來救我們。而此刻這個地方雖然有淡水,但是沒有任何可以吃的食物。要知道我們有八個人,其中四個還是孩子。雖然開始的時候我們可以在海灘上捕捉到魚,可是很快便沒有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盡量縮小著食量吃之前剩下來的魚肉——沒多久他們便腐爛變質了,偶爾的一些菌類煮出來的湯也只是讓胃部產生暫時的虛幻的滿足感罷了。
「去島上?還有繪里和夏老師?」
一家人嗎?是啊,我所期盼的美滿家庭就快實現了。
「就在這裏找找吧,走得太遠回來時的氣力也消耗得多。」我停了下來,感覺應該走了四五百米了,這點路程已經讓我氣喘吁吁並頭暈起來了。我斜靠在樹榦上,清晰地嗅到了林間杜松樹皮的味道。
辛十牙沒有回頭,他說完之後快步走出了病房,龍澤站在外面,辛十牙覺得這個男孩應該不會偷聽。
「這麼說吧,也該說出今天找你的真正目的了。」辛十牙伸出舌頭舔乾淨嘴邊的茶水,臉上浮現出招牌式的燦爛笑容。
「不會的,這孩子不會這麼做的。」他的眼睛有點失神,眼下到臉頰的部分肌肉一下一下地抽搐,他不停地吞咽著口水。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第一次和我父親見面的時候他也沒有這樣過。
又要再去一次?正如他所說,我該找些什麼借口不去呢?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我會害怕去那裡?
「無論怎樣,沒有食物是活不下去的。」她說出了這樣的話。突然間,我看到舒敏像瘋子一般從地上彈跳起來撞在我的身體上,等我反應過來時她正低著頭騎在我的腹部上,她的雙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沒有妨礙你們吧?」辛十牙站在門外友好地笑著。
但是我不能針對她,因為她做得滴水不漏。我沒有任何證據,我只能將無奈和憤怒傾瀉在兒子身上,只能將他和他的姐姐隔離開來。只要等孩子長大,等他們有自己的是非觀念之後這些小花招也就沒有用了,我只需要再忍耐幾年就好了。
我沒有注意龍古的手裡攥著的那把斧子,上面的血跡已經乾涸。
「沒什麼,你很快會知道。」辛十牙再次仔細打量著龍澤,他無法從這個人身上找到半點與常人不一樣的地方。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辛十牙立即接起。
好極了。辛十牙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不太明白。」
「今天晚上一起吃個晚飯,我很久沒吃你煮的飯了。」龍古脫去了外套,米媛原以為他會如往常一樣出去的,這下她倒有點驚喜。
龍澤急促地喘著氣,連骨頭也在體內發起抖來。
不要慌,事情沒有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那個叫涼笑的女孩的死並不是最重要的,最壞的打算我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沒必要亂了陣腳,更何況所有的事也都快結束了。
「那好吧,本來我想只是我們一家人去,既然這樣人多也不錯,我會安排船,你好好休息吧。」
「真的?」樓曲萌驚訝地大張著嘴,「龍古同意了?」
「你說的是真的?但你怎麼知道的?」
「呃,是吧,暫時還是想不到什麼。」
「那次是我們不對,你的傷沒事了吧?」
舒敏一隻手撐著膝蓋,另外一隻手從袋子里摸出一件散發著金屬光澤的東西,似乎是扳手,但好像更輕、更薄一些。
「就是和龍澤一起長大的舒家的男孩?」
「上次我有些激動,不好意思。」也許是傷情好轉,或者更可能是因為龍澤的照顧,莫繪里比上次溫柔了許多。
「你真的,失憶了?」辛十牙降低了語速緩緩地問。
回頭望去,黑色的如同匣子般的木屋慢慢變得又小又模糊,四周看起來彷彿都是一模一樣的,杜松樹筆直得如同筷子,猛看上去幾乎沒有太大的區別,要辨別方向也很困難,因為陽光很難從頭頂層疊起來的枝葉中照射到地面上。
「不知道,我只是想不起來,如果我能想起什麼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一起去嗎?」她輕聲問。我有點意外,這是她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和我說話。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雖然我在心底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輸給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但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與她交流。我們離開了木屋,孩子們還在睡覺,一時間應該不會醒過來,何況我們也不會走得太遠。
「什麼?誰?」
舒敏舉起了斧子。我的眼睛朝上看去。
「哦,檸檬,香水么?」
「是的。」
「犯罪不是簡單的事件過程,對於我來說,惡意就像是這杯子里的黑色苦茶,我不僅要知道最後是誰喝下了這杯茶水,還要知道這茶水從何而來,如果只是簡單地認定你是兇手的話,我覺得還有很多沒有解決的問題。」辛十牙將茶水一飲而盡。
「是龍古讓你這麼做的?」
「我不怪你,她臨死前和我說了,那些瘋狂的舉動她也沒辦法解釋。她讓我告訴你,如果想要活下去,總要有一個人成為食物。她說她愛那四個孩子,她愛夏少元,她也愛我,所以她覺得只能是你或者她成為糧食,但她不願意殺人,也不願意讓心愛的人去承受殺死別人的痛苦,她更沒有勇氣去自殺,所以她利用了你,同時作為對read•99csw•com你的報復。最後她說了,很對不起。」
都這麼多年了,也許我真的在某個地方疏忽了,或許我老了,或許這個原本就並不愚蠢的女人識破了嗎?
「姐姐教我的童謠,那個童話里的。」他回答道,接著向四周環視著、搜尋著,我知道他在找什麼。
「我不奢望從你這裏得到什麼答案,幾年前海島上的事件發生的時候你們幾個還是孩子,我也知道你、龍澤還有涼笑之間的複雜關係,我老實告訴你,之所以想和你單獨談談是因為我已經知道那天是舒介一頂替龍澤參加的考試,至於龍澤去幹了什麼,我也不必說得太清楚。」
「一直都想,殺了你。」她說這句話時,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依舊保持著那種天使般純凈的笑容。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還是清楚地聽到那話從她的嘴裏吐了出來,我嚇壞了,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後倒了下去。
「那我呢,那我呢?」
作為後母的我,用斧子砍死了丈夫與前妻的女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一陣陣地在昏睡和半醒之間徘徊著,我感覺彷彿有人從我身邊走過,又好像有一陣陣如同夏夜蟲鳴的低語聲,總之混亂得厲害。一直到龍古再次出現,我才真正清醒過來。他彷彿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我看到他左胸的衣服和手掌上都有血的痕迹。
「他只是個高中生,而且平常缺乏人際交往,再加上他是涼笑被殺的第一嫌疑人,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對這個為了知道青蛙生理結構而解剖幾十隻青蛙的傢伙會殺人沒有太大的驚訝,對這些孩子來說,彷彿這個朝夕相處的同學隨時都可以成為殺人犯,就像脫掉一件外套那麼簡單。」辛十牙坐在書桌前,用手指關節有節奏地敲打著桌面。
「你覺得舒介一究竟會在哪裡?」樓曲萌翻看著手中的檔案,那全都是近幾年來龍古公司港口進出的記錄,當然這是靠著舒國慶的協助拿到的,雖然談不上是什麼機密文件,不過身為警察想要弄到這些也比較麻煩,樓曲萌不能公開地以調查為名去索要。
辛十牙可以很輕鬆地知道對方是否在說謊,可是在這漫長的談話過程之中——不,應該是單方面的敘述中,他根本沒有抓到一丁點米媛神態上的異常之處,她說得如此真實,如果說說一句謊言容易,但是要去編造一個這麼長的故事就太難了,更何況如果這個故事說出來對自己沒有絲毫好處甚至是有害的話,撒謊有何意義?她所想要隱瞞的難道還會比這個故事中的現實更加可怕么?
「你母親還沒和你說嗎?」
我閃開了這一下,實際上劈下來的速度並不快,畢竟是個女孩,畢竟她餓了很多天虛弱得厲害,剛才的樣子不過是外表下的強硬而已。
「你一定很生氣吧?因為爸爸說這裏只有四個大人,夏老師只是一介書生,而你這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一旦得知事實恐怕會比孩子更早崩潰下來,失去信念的人很難在嚴酷的環境里活下去,所以他沒有告訴你們而是選擇告訴了我,他讓我盡量多地收集一些可以食用的食物,盡量地讓大家支撐到救援的來臨,起碼是讓那四個孩子活下來。」
「什麼?」
「你身上好像,有點什麼水果的味道。」辛十牙摸了摸鼻子。
「那好吧,不過我想通知你一件事。」
夏少元對突然而來的事件沒有應付的可能,只是獃滯地嗯了幾聲。掛斷電話后,他覺得十分疲憊,頭痛再次襲來,原本打算備的課也被他煩躁地推到一邊。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幾天之後龍澤的父母會重新邀請你、夏少元老師以及我和上次來的那位女警,當然,還有龍澤,我們重新回到數年前的小島,就當作一次紀念旅行吧,我希望你不要拒絕。」辛十牙說完,也沒有等待答覆就打算轉身離開。
「就像你殺死舒敏一樣,對於殺人者來說,無論有多少理由和看似合理的動機,在結束一條生命的那一刻,這些東西都是蒼白無力的。」辛十牙閉上了眼睛,他不願意看到米媛的樣子。
「爸爸?不,他沒這麼說過,㈤⒐Ⅱ其實他還是挺愛你的。有多愛呢?他常常和我說,如果沒有你,他要達到今天的地位至少還要多奮鬥二十年吧,這就是他所要的幸福,這也是你對他來說存在的價值。父親所告訴我的只是讓我尋找食物而已,你的死可以救活大家,放心好了,我會好好對待龍澤的,我也很喜歡這個弟弟呢,到時候只需要說你在森林里迷路或者在懸崖邊一不小心滑到海水裡就是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覺得厭惡,我們保持著這奇怪的姿勢和動作大概有好幾秒鐘,我只是覺得平靜和有一點點不解。
「你說得對,我不想再逃避了,是該去面對了,否則我的餘生都不得安寧,而且我希望帶兩個人一起去。」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不過我自殺和涼笑的死沒關係,和舒介一失蹤更沒關係。」莫繪里忽然又變得冷淡起來,女人的表情變化起來的確難以捉摸。
「怎麼了?」
那就是我要活下去,不為自己,起碼為了我的兒子。
「回來吃飯?」
「她死了,就死在杜松樹下。」龍古艱難地說。
「就為這些?就為這個你要——殺了我?你以為殺死我你父親就會回去找你嗎?你錯了,他根本不可能走之前的路,他所有的經濟命脈都在我的手上,如果我不開口,即使我死了,這些東西也輪不到他來掌管。」我拚命地喊叫著,希望能說服這個神經有些不正常的女孩。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三十五歲的我為什麼和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差距這麼大,她就彷彿和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里似的,她到底是怎樣長大的,又是如何思考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但是現在有一點我非常明白。
「我要你說服龍古,讓當年的八人中除了死去的涼笑、舒敏和失蹤的舒介一外的五人與我和我的女警朋友再去一次那個小島。」
我明白了,她如同稀釋過的硫酸一樣慢慢腐蝕著我和兒子之間的紐帶,又像是一塊逐漸壘砌的高牆擋在我和龍澤之間——你搶走我的父親,我搶走你的兒子,是這樣嗎?
我想要喊,卻一個字、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我拚命地朝著原路跑去,就好像舒敏隨時會爬起來追我一樣。我一路瘋狂地跑著,一直跑到木屋才突然一下子虛脫下來,我忘記自己是一個長時間沒有進食的人了,剛才的搏鬥和疾跑燃盡了我體內唯一一點能量。
繼任者、替代品、小偷、無恥的女人。
「其實你也看出了不同吧,當時考試的是舒介一,不是龍澤。」
「我不想再重複了。」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白天的小島就像散發著濕熱的巨大九-九-藏-書黑色迷宮,我獨自站在猶如黑色盒子的木屋外,看著圍繞著自己的杜松樹,忍不住也輕聲哼起那首童謠來。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妨礙了。」龍澤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轉過頭為繪里剝橘子。
「什麼?」
「你怎麼了?為什麼暈倒在這裏?舒敏呢?」他著急地問。
媽媽殺了我,爸爸吃了我,兄妹們從桌下揀起我的骨,埋在冰冷的石墓里。
「是檸檬。」
「你先去徵求那個自殺女孩的意見吧,我兒子我會自己去找他談的。」米媛說完後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你到底還想知道什麼?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她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冷笑了起來。
龍古的嘴角在發抖,似乎幾次想說什麼卻沒辦法開口。
這是一個種滿了杜松樹的島嶼,我曾記得依稀聽父親提過幾次,但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以這種樣子到島上來。萬幸的是沒有人受傷——雖然我曾經有那麼一丁點期望那女孩別再出現在我的眼前,當然,誰會沒點惡意呢?那種東西就像水中的浮游生物一樣,連你自己都無法控制。
我很激動,儘力平復著自己,我大口地喘氣,肌肉因為剛才的劇烈動作而緊縮著。我贏了,但這不是作為生死遊戲的勝利者,而是因為我贏了自己。現在我知道了真相,但我依然不會放棄活下去。如果沒有她這樣的舉動,我可能會崩潰,會對活下去不抱任何希望,但現在從後頸處到脊背的大片潮濕的汗水讓我彷彿一下子清醒過來,其實我自己的求生慾念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從我五歲知道你們之間的事後,我就在思考著,幸福究竟是什麼?結果我得出結論,幸福就是幸運,是命運的一種變化形式。你是幸福的,我的父親是幸福的,我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是幸福的,反之,就像有黑就有白,有光就有暗一樣,我的母親是不幸的,我是不幸的。」
龍古繼續抽著煙,沒有主動開口。
「你們大人是不是總以為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記得?是不是你們認為即使是現實,只要你們願意,也可以歪曲?」
她到底想幹什麼?
辛十牙說完,從桌子拿起樓曲萌弄來的進出記錄無聊地翻看起來。
那女孩臉頰泛出詭異的潮|紅色,眼神空洞得像木偶,她手裡攥著斧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朝我走了過來,我看到她的嘴角輕輕蠕動著,像是在咀嚼著什麼。
我被罪惡感包裹著,我殺死了那個年輕女孩,雖然可以說出於自衛,但現實的結果就是我活著,而她死了。
「你只是個孩子,我可以理解為你憎恨我,或許你只是因為在這種地方的無法承受的壓力而崩潰,但我不想讓這件事毀了你,我不會告訴你父親,更不會讓你母親知道,這件事會永遠留在這個島上。」
「你真的以為再支撐幾天就會有船來?」她將斧子平舉到胸口,用另一隻手的拇指摩擦著亮閃閃的斧刃。
「我已經說服了我的丈夫,另外,至於那個自殺的女孩莫繪里和夏少元老師,恐怕要你自己去一趟了。」
舒敏的嘴巴又動了一下,那是我的幻覺么?
「那你的意思就是和龍澤有關了?」辛十牙突然緊逼了一句。莫繪里被問住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索性歪過頭不再理會。
十二天了,我只要站立超過五分鐘便會覺得眩暈,腳部的乏力感如同被東西拉扯住了一樣。五天以來我只吃了幾碗蘑菇湯和龍古好不容易在海邊撿來的一些貝類,我們把大部分食物都留給了四個孩子,但這遠遠不夠。是我的錯覺嗎?龍澤的臉上好像已經開始出現浮腫了,這孩子從小都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怎麼受得了這種飢餓。但讓我意外的是,只要那女孩在他身邊聊天,龍澤就不會流露出難過的表情。
「姐,每個人的名字都有味道嗎?」
「這裏很合適。」她微笑著蹲下來,用手按了按腳下的泥土。
「我,我馬上去準備,你也打電話叫兒子回來吧。」
你究竟要躲到什麼時候?
我左手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右手迎著斧子沖了過去。不知道她是完全沒想到我不會閃躲還是沒有習慣使用斧子,總之泥土直接打在她的臉上,我估計應該是讓她暫時失去了視力,接著我緊握著斧柄的手腕朝下翻轉過去,把斧子從她手裡奪了過來。女孩擦拭著臉上的黑色顆粒狀泥土,又低頭看了看空空的右手,忽然笑了起來。
那個少女、那個失蹤五年的女孩、那個卧病在床苦等五年的母親的女兒,早就已經在杜松樹林里香消玉殞了,連身體也化成了其餘七人活下去的食物和希望。
不過我已經沒有多餘的能量去思考這些事了,那個夏老師又抱著希望去碼頭看是否有輪船來接我們了;四個孩子都在木屋裡躺著,他們也沒多少氣力吵鬧跑動了,這樣倒也好,免得讓我去擔心他們的安全;倒是那個女孩,她雖然也很憔悴,卻依舊顯得比較精神,或許是年輕的緣故吧,又或者這樣的女孩平時就沒少節食,早就習慣了飢餓。
「我不知道,」沉默了數秒后,辛十牙這樣回答。這讓夏少元頗為失望,他原以為這個男人會說出些關於龍澤的事。
「我說完了。」米媛的臉上露出了釋放后的表情,她的確並不想說這些,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旦記憶打開了閘門,後面的東西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這些事她從未向其他人說過,但此時此刻全部傾吐出來竟然是如此暢快,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感。
頻繁的出差、辦公室里年輕漂亮的秘書、世界各地的旅行,還有例行公事的親熱,和婚前都不一樣了,或者說和父親死前都不一樣了才對。但他依然不敢放肆,因為我掌管著公司的鑰匙。我可以踢掉這個男人,但我實在做不出來,就因為我愛他,所以縱容、容忍、忍耐著。
「我沒有瘋,如果你不接受那孩子的心意的話才是瘋了,還有屋子裡的四個,想想吧,那裡還有你最愛的兒子,如果不按照舒敏說的去做的話,誰也沒辦法離開這個島,也許你還可以多撐幾天,但他們已經接近虛脫了。我現在就去,如果你願意可以和我一起來,就算這件事會被詛咒,但我此刻要活著離開這裏,就這麼簡單。」
「幸福,至少是要活下去才行。」舒敏仰起頭,彷彿在尋找著頭頂上不多的几絲陽光。
她的語調低沉,手裡緊緊攥著那東西。我雙手撐在身後,終於看清楚了,那是工具箱中的便攜斧,那東西非常鋒利,可以輕易砍斷胳膊粗的樹枝。
龍澤不再說話,只是直視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看見他的右手緊緊地握成拳頭,而嘴巴里似乎含著什麼東西。
「我懇求你放過我兒子,我相信他不會做出殺害同學的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九-九-藏-書別的隱情。」米媛的右手抓住桌沿,身體前傾著。
「夏老師,你的記憶依舊停留在那個時刻?」辛十牙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
舒敏像著魔一般念誦著,這是為什麼?她不是應該和我一樣餓了好幾天、身體虛弱才對嗎?
「沒人可以歪曲現實,但你確定同一個現實在任何一個人的眼睛里都是一樣的嗎?或者說對於同一句話,每個人的理解都會相同嗎?」
夏少元覺得有些渴。
辛十牙握著電話笑了一下。
「他沒有朋友,看樣子他父母也沒有將他藏起來的意思,這麼多天音訊全無,如果不是死了的話,那就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將他徹底隱藏了起來。」辛十牙伸出右手的食指。
那是什麼?我心裏頓時充滿了疑惑。
龍澤放下橘子站了起來。辛十牙看著他一臉的冷淡還以為他想幹什麼,沒想到這傢伙直接走出去了。
「媽媽不要騙我哦,姐姐可是從來不騙我的。」他說完就一步一步走回木屋去了。
龍澤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來電者似乎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過了幾秒后才極不情願地說了話。
「好吧,我知道了,我會回來,不過要晚點。」龍澤掛斷了電話。他再次抬起頭,辛十牙正好走到通道盡頭。
「那些東西,還是等能活著離開這裏之後再說吧。」
「成為幸福的食糧吧。」舒敏就像是吟唱一般低語著。意識開始遠去之際,我忽然想起了手裡的斧子,我沒有猶豫,眼前一陣閃電般的白光閃過,我立即感覺到脖子處鬆了下來,新鮮的空氣被送入氣管,我覺得舒服極了。舒敏卻像失去了靈魂的木偶,她跪在地上微微晃動著,有幾滴灼|熱而黏稠的東西滴落在我的臉上,女孩最後還是朝後仰去並栽倒在地上。
米媛無法掩蓋自己的驚訝,她獃獃地看著眼前的小個子男人,沒辦法理解他究竟想做什麼。
龍古站在客廳中央看著米媛,她並沒有露出任何滿意的神情,倒更像是完成了某個任務一般。
「你啊,是檸檬味。」
奇怪的是,她像沒有聽見一樣側著身體倚靠在黑色的樹榦上,凌亂的長發下的臉頰好像在動。
等等,有點奇怪。
辛十牙拒絕了和樓曲萌去選購新發布的高級泳裝和防晒霜的建議,而是直接去了莫繪里所在的醫院,他得知繪里將會在明天出院,所以急著趕來了。在醫院,他再次見到了龍澤。
「收集好蘑菇回去,我不會讓你再碰任何有威脅的武器,而且你不準單獨和那些孩子在一起。」我命令道。這是必需的,我實在無法確定這個女孩能幹出什麼事,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去冒這個險。
「過一會兒,過一會兒吧,她去幫你們採好吃的蘑菇了。」我早就預料到他會追問,所以想盡量安撫他。
「你覺得我是個神經病嗎?」米媛盯著龍古的臉。龍古抬頭看了她一眼,立即將視線轉到沙發旁的茶几上。
我看到了,那張貌似人畜無害的可愛臉龐和那雙看上去乾淨得像阿爾卑斯山上的積雪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瞟向我這邊,她在向孩子們暗示我就是那個後母嗎?
辛十牙覺得更熱了。
我只想和你近一些,再近一些,至少,比他近。
「有時當事人總會把事情在自己這裏的結束當成整個事件過程的完結,就好像盲人摸象,以為自己的理解才是真實的,而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影響最後的結果,甚至會截然相反、大相徑庭。對於事件參与的個體來說,他們所知道的真相只是個人的真相而絕非整個事實的真相,每個人也只是一塊必需的拼圖,如果只是從一兩塊拼圖去推測最後整個的畫面,往往會產生錯誤和偏差,而現在我欠缺的自然是龍古的那一塊,也是最重要的一塊。」
即便是辛十牙此刻也坐立不安起來,他衣領后的脖子被穿過葡萄藤的陽光曬得灼|熱刺痛起來,對於眼前女人如此平靜地講述的故事,他有種難以描述和無法抑制的不安和壓迫感。
「可以的話,和舒敏去找找有沒有能吃的蘑菇或者木耳什麼的,多少也算一點食物。」龍古臨走前這樣說道。
兩個朋友?果然後面還有別人,昨天她出去過,是不是見過什麼人了?
雖然在孤島上,但龍古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他帶著我們穿過杜松樹林,找到了那間曾經是護林人住的小木屋。一路上孩子們居然沒有哭鬧,我不得不承認她在哄孩子上的確很有一套。
「你愛他嗎?」我忽然聽到頭頂傳來這麼一句。
很顯然,當我看到她濕漉漉地走過來時,眼裡同樣說著——原來你也活著啊?
「你不是一直說想去海島度假么?」
「你瘋了!」我扯著龍古的袖子,他用另外一隻手推開我。
發現什麼了嗎?
「姐姐呢?」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他的女兒想殺了我把我吃掉還是說我因為自衛將她砍死了?這兩種回答我都無法說出來。我只是舉起手指著剛才的方向。
「實際上報表寫的日期比這個時間要長得多,最主要的是因為這裏連護林守島的人都離開了,你覺得藥廠的採集人員會每個月準時來這裏伐木帶走嗎?再加上海浪和暴風,船能來的日子只會推遲而不會提早,所以他需要我們用一個日子來支撐下去,但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我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去面對這殘酷的世界,還是說此刻微笑就好了?原來到頭來她居然是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啊?
舒敏突然伸出右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臉頰上上下撫摸著,那手很軟,卻冰涼。
「她,躺在那裡。」我的聲音小到自己都無法聽見,我抬起頭,看到龍古的臉色有些變化,他也許已經預感到了有什麼不對。
舒敏歪著腦袋看著我,我雖然極力想支撐起身體站起來,但小腿卻軟弱無力。
「不,我喜歡吃檸檬,還有事么?」龍澤沒有耐心繼續和辛十牙說話了。
樓曲萌翻閱記錄的手忽然慢了下來,她的眼睛發亮了。
「爸爸騙了你們,那是善意的謊言,他害怕告訴你們真相之後你們會產生恐慌,會喪失求生的意志。」
但是今天龍古發現,這不只是米媛幾年來例行公事地抱怨兒子對母親的疏遠或者丈夫對妻子的冷落這麼簡單的事了,米媛很不情願地說她要回島上看看。
「你覺得龍古知道他兒子做的一切么?」樓曲萌問。
龍古把夾著煙的手在空中搖了搖,煙在空中畫出幾道淡淡的軌跡。
「你還想了解什麼?我已經承認是我殺死了那女孩,這不就是真相嗎?作為案件的調查者,抓住兇手就結束了吧?你們要的不正是這個結果嗎?」米媛不無諷刺地說。
「其實我來只是想單獨和莫同學談談。」辛十牙毫不介意龍澤的話。
我走過去揚起手扇了她一個耳光,她踉蹌著摔倒,頭髮也鬆散著披在臉read•99csw.com上。
「你真的只是為了把舒介一帶回來?」樓曲萌放下資料,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從地上爬起來,手裡的斧子還在滴血,我想鬆開手扔掉那可怕的兇器,但斧柄就像長在我手上一樣。我的身體在發抖,我走過去,看到剛才猶如惡鬼的年輕女孩恢復了之前的純凈樣子,只是臉色更加蒼白。她的頭歪向一邊,眼睛死死地睜著,臉頰下滲透出一片不規則的血跡,慢慢朝外溢開。
這都不可能!絕不可能。
「哦,好的,是你的新朋友?我認識嗎?」
怎麼可能,她居然會有這麼大的氣力?我的脖子就像是被鐵鉗夾住一樣,無論我怎樣掰,她的細長手指也絲毫不為所動。
「她怎樣了?」我焦急地抓著他胸前的衣服。
辛十牙的手緩緩離開桌面,他抓起桌子上裝著殘茶的杯子舉到米媛面前,後者低頭看著黑色的苦茶,有點莫名其妙。
「既然當日下午他代替了龍澤去考試,那就有一點可以證明,他應該和龍澤一直保持著聯繫,如果建立在龍澤是殺死涼笑的兇手這個假設上來說,舒介一應該是知道龍澤的計劃並且主動協助他完成的。」
如果不同意的話,是不是會引起更大的懷疑?他們既然指使她來提出這種要求,就一定算好了讓我無法拒絕的對策吧,或許根本就是以我不會答應這種既定前提來制定計劃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當然愛他。」我回答道。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龍古懷裡,他將熱水送進我的嘴裏,一臉的不解和關切,這讓我覺得幾乎冰冷的身體和靈魂都稍稍暖和了一些。
「所以,我要找到食物,可以供大家活下來的食物。」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這是挑釁,是對我兒子的詛咒。
我保持著大概兩三米的距離跟在她後面,看到女孩袋子里似乎還有別的東西,棍狀物的輪廓清晰可見。
「那龍澤呢?」
這裏就是杜松樹林,還真是切合題意啊,真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她並不是公開指責我、辱罵我,而是潛移默化地向孩子們灌輸著如同洗腦般的理念——趕走前任妻子的繼任者是個小偷,是個狠心腸的傢伙,是個會吃掉孩子的巫婆!
米媛點點頭,隨即又神經質地加重語氣衝著龍古,「你不同意?」
「我實在不願意相信這事實,你是如何看的?」夏少元想知道辛十牙的想法。
「算了,我在照顧繪里。她很需要我。」
但我為什麼要接受這毫無理由的憎恨?我很想和她做朋友,但她簡直就視我為橫在她父母之間的障礙,我們像磁鐵的兩極,永遠無法靠近對方。每當她走到自己的父親面前,她都會用那該死的挑釁眼光看著我,而我也只能告訴自己,她只是個孩子,只是一個十五歲的高中女生而已。
但現在我沒辦法控制自己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唯一的希望——我的兒子居然如此迷戀這個和他同父異母的姐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龍澤並不知道兩人的關係才對啊,可是他卻對她言聽計從。連我和他父親都無法命令他做的事,只要這個女孩開口,他都會照做,長跑、早睡、不看電視卡通片、認真學習。我受夠了!彷彿我不是龍澤的母親,那女孩才是!
龍古依舊抽著煙,聽到這句話時他差點嗆到了氣管,因為不自覺地用力嘬了一口,他咳嗽了一下。
我是哪裡沒做好嗎?
那張漂亮的臉蛋下到底有一顆多仇恨我的心啊?這女孩就像一個滿是刺的球,別說如何接觸,只是看她幾眼都覺得難受得厲害。
辛十牙聽到身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找你來當然不只是為了傾聽當時島上的真相,更何況我手中只有你和夏少元那不完整的記憶,即便是你們沒有說謊,那也只是真實的一部分,我只是想儘可能地了解當年的一切。」
原本是打算讓他在這次旅行途中和女孩說清楚,這樣對雙方都好,說不定也能讓她清醒過來,結果卻遇到了該死的風暴。我知道了,一定是的,就是因為帶著這個不祥的如同瘟疫般的女孩才會出現這樣的事。
「還真是個性古怪。」辛十牙嘀咕了一句。
夏少元覺得頭痛得更厲害了,他閉上眼,女孩模糊的面容慢慢地如同顯影液里的底片一樣清楚起來,他站起身找了幾片止痛劑吞了下去,然後整個人躺在了沙發上。
米媛沒有說話。
「是辛十牙么?」是米媛的聲音。
「去收拾下行李,請個假吧。我們要去那個杜松樹島了,當然在這之前還得去趟醫院。」
所以你就憎恨我嗎?怪我偷走了你的父親,搶走了你的完整的家庭,奪走了你的幸福?
龍古坐在沙發上點著了一根煙,他安靜地聽著妻子幾乎沒有多少邏輯的支離破碎的敘述。他已經習慣了,自從那次從島上回來后,米媛一直都是這樣。龍古深知她的精神多少出了點問題,但這也很正常,她這種一直處於社會頂層的人遭遇到這種刺|激不是靠時間可以修復的。
「是啊,不幸者只有對不幸的偏執,但幸福者卻有幸福的事實。當我看到身患重病的母親一個人躺在床上哀怨痛苦的時候,當我看到那該死的所謂繼父拿著醫藥費和伙食費去痛快豪賭的時候,當我看到自己的另一個弟弟在這種家庭里漸漸變得陰暗孤僻的時候,當我看著自己的父親在眾人之中我卻沒辦法喊的時候,當我洗澡換內衣被那畜生般的傢伙下流無恥地偷窺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種生活的根源是什麼,我該做些什麼?」
「我不會在這裏死去,我也不相信自己的人生會有終點線,這些都是試煉,是試煉而已,既然是由我賜給她身體,就讓我來收回好了。」
「那你到底為什麼叫我出來?只為了幾年前所謂的真相?原來所謂的偵探也不過是探究狂而已,如果你想將我在眾人面前打回殺人犯的原形的話我毫不介意。」米媛抬起下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熟悉的歌謠在我身後響起,我驚恐地轉過身,看到龍澤站在我身後,他虛弱而無助地看著我。
「到底怎麼回事?」
龍古拿著斧子大踏步地朝前走去,我知道我已經沒辦法阻攔他了。
「我不會再干傻事了。」莫繪里輕輕撫摸著包紮好的傷口。
「成為食物吧,成為大家活下去的幸福來源。」舒敏面無表情地拿著斧子朝我的脖子劈了下來。
那是什麼?對我的評價嗎?你有什麼資格去責怪我,當我認識那男人的時候我怎麼知道他還有個妻子,還有個女兒?
這是我從那雙和她父親同樣漂亮乾淨的大眼睛里讀出來的東西。
辛十牙搖搖頭。
他看到辛十牙背對著自己揮了揮手,然後不見了。
「我們很可能會再去一次那個小島,希望你有所準備,另外我不希望聽到任何你推脫的借口,因為這對你恢復記憶也有好處。」九*九*藏*書
我忽然有些釋然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龍古的選擇和這個孩子的說法很對。如果幾天前我就知道這個消息,恐怕早已連東西也吃不下去了,那個姓夏的老師也一直都神情慌亂,雖然他現在還能每天強打起精神去渡口等待救援,但實際上他的內心比玻璃還要脆弱吧。
龍澤轉過身對著病房的長椅猛踢了幾腳,然後坐了下去。
「看來富人家長大的你拼起命來也像母狗般兇狠啊。」
恐懼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聽過母愛的力量、憤怒的力量、悲傷的力量,所有人都認為恐懼是最軟弱的,實際上只有恐懼到極點的時候人才是最最真實的,那是最接近動物原始本能的時候。
但實際上你錯了,你該恨的不是我,而是你的父親。我也不過和你母親一樣是個可憐的女人罷了。甚至還不如她吧,至少她曾經擁有過他的全部,而我到底擁有幾分之幾呢?
回去的時候,辛十牙接到了夏少元的電話,開始夏少元總是東拉西扯,辛十牙也隨意應付著。
還是去安排一下吧。
「嗯,舒敏的弟弟。」
「為了不出問題,讓他離開這個城市去龍古的島嶼真是再適合不過了。」辛十牙收緊了拳頭。
辛十牙說完后才發現,自己的女警官朋友早在上一句之前就聽不到任何話了,她已經走出去一邊打電話請假一邊思考著該穿哪一件泳衣了。
莫繪里重新轉過頭,臉色開始出現失血性的慘白,辛十牙看見她雙手緊握成拳頭,但她什麼也沒有說。
「我只是答應了一位可憐的母親,把她的兒子送回家。」
「你說,想去島上看看?」
「他們是調查龍澤同學失蹤案的人,有一位是警察。」米媛特意迴避了涼笑的事,只說成是為了舒介一。
龍古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那他現在會在哪兒?」樓曲萌沒有抬頭,依舊翻看著記錄,不過她的速度更加快起來,表情也有些疲憊。
我已無力去思考,即使死去了,那女孩的臉也在我眼前晃動著,她的話就像是留聲機一樣不停地在我耳邊回蕩起來:「成為幸福的食糧吧!」
女孩左右搖晃著孱弱的身體,她手持利斧,像電影里的殭屍一樣一步步朝我走來。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據我所知,對於失憶來說,醫學上也分為很多種,甚至不只是失憶,人類很多的機能表現都至少會存在客觀生理上的與心理上的原因。所以我想知道,你的失憶到底是外界不可逆的力量造成的,還是出於某些強烈的心理和對於精神的一種保護而造成的。」辛十牙很有興趣似的解釋道。
「說什麼?」龍澤奇怪地問。
這讓我嫉妒,讓我恐懼,我感覺到兒子對我自己的愛在一點點一絲絲被這個女孩偷走、抽光。
既然想死,自殺不就好了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現在營地里只剩下我和她了。女孩一直都不說話,只是動作緩慢地收拾著用來裝蘑菇的塑料袋子。
可是如果這是真的,辛十牙立即想到了之前夏少元小島記憶的終點,兩人的敘述像兩片齒輪互相咬合的拼圖碎片一樣緊緊結合在了一起,辛十牙沒有想出任何有力的質疑和反駁。
「我再出去碰碰運氣,這個島並不算太小,或許可以找到能吃的東西。」龍古已經明顯瘦了,我叮囑他千萬別走太遠,否則他會沒有回來的氣力,而我們也不可能去尋找他了。
我的身心都已經疲憊破碎,無論如何拼裝也沒辦法完整了,一想到等一下龍古回來後會發生的事我都覺得恐怖和噁心。但是我必須說服自己,即使不是為了那女孩,不為自己,也要為龍澤活下去。為了活下去,就算靈魂變得骯髒也無所謂了。
「你該不會,該不會真的要那麼做吧?」我無助地看著龍古,他從地上緩慢地直立起身體,我看到他已經沒有剛才的那種軟弱和悲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拚命想要活下去的野獸似的可怕眼神。
什麼?龍古居然將事實告訴了這個十五歲的女孩而沒有告訴我?他的心還是傾向於這個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的?憤怒和不解包圍著我,我的喉嚨里憋堵得難受。
媽媽殺了我,爸爸吃了我,兄妹們從桌下揀起我的骨,埋在冰冷的石墓里。
兩個小時之前——
我呼喊他,但他根本聽不進去,我半躺在地上,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走進了杜松樹林里。
「你們四個發小,一個死,一個失蹤,一個自殺,而且都發生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我想你也該理解一下我們沒有道理會不奇怪吧?」
還有那割下的一塊肉,到底是為什麼?
「案發的第二天,龍氏企業有一艘船開往那個杜松樹的島嶼。」
我殺人了。
可是,可是她究竟在講些什麼啊?那樣的童話故事怎麼可以講給小孩子聽?
「嗯,一家人,一家人一起吃個飯吧。」龍古平靜地看著興奮的妻子走進廚房。
「找找看有沒有可食用的蘑菇吧。」我低下頭四處張望著。
龍古默然地將煙掐滅在煙灰缸里。
女孩將袋子放下,也在杜松樹底部尋找蘑菇。這裡是海島,加上杜松樹林區內的濕度和溫度都很適合菌類的繁殖,所以想找到蘑菇並不是難事,不過因為不知道是否是毒蘑菇,所以挑選起來也很困難。過了十幾分鐘我才找到大概十幾個,野生蘑菇要小得多,這些東西還不夠那四個小鬼吃的。
「不,沒了,很高興見到你,再見。」辛十牙微笑著告辭,他沿著狹長的通道朝樓梯拐角處走去。龍澤則站在病房外目送辛十牙離開,他正打算進病房,電話響了起來。龍澤拿起來接通了。
「你怎能把不幸都歸咎在我的身上?」我無力而蒼白地辯解著。
「這個沒辦法做結論,無論哪種可能都是可以說得過去的,所以我想知道的是龍古得知我們要一起隨他上島的反應。」
「你丈夫,我父親。」她在我面前蹲了下來。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著她,忽然有些明白兒子為什麼會喜歡她,那是張多麼令人毫無戒備的臉蛋啊,幾乎沒有一點瑕疵,單單用美麗來形容實在有些不夠。我見過很多漂亮的女人,但我從來不會在她們面前有一丁點的自卑感,但是現在我從心底升起一股羞愧,眼前的女孩就像是從清水裡撈起來的玉一般,雖然我討厭她,卻依舊忍不住想要和她親近。
「你在唱什麼?」
就因為舒敏么?
繼母?殺死丈夫前任妻子的孩子?將他做成肉羹分給女兒和丈夫吃下?
我曾以為之前的事是噩夢,看來全部都只能是現實了。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我忽然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這是龍古說的,他從那裡的報表看到的。」
他雙手插|進頭髮里,頭低低地垂了下來,看著醫院的地板發獃。
「那個,試卷的事我從那位女警官口中已經知道了。」
龍古的手離開了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