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回答。在他們腦海中最突出的問題，比炸彈還要嚴重的，是大火。貓和大象都討厭火，貓要發瘋，大象要逃跑，至於蛇——

他——邁克心想——他不會讓他們帶走他的蛇。他才不會！

「我想，」他擲地有聲地宣佈道，「很快就會有空襲了。而我對此一點都不高興。」

邁克指了指頭頂上。年輕人的眼神隨著他的手勢所指的方向往上看去，並且最終，弄懂了他的意思。

長長的沉默。

這姑娘看上去有點恍惚，好像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她在唧唧喳喳的人群中走著，眼神直直地向里張望。她的嘴唇似乎動著，但沒有發出聲音。有那麼一會兒她停了下來，把身體挺得筆直，做了個女王致意般的糟糕動作，甚至引起了一個小男孩的興趣。

事實上，有那麼一瞬間，這姑娘看起來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邁克甚至有幾分期待她飛奔過去，摟住那小夥子的脖子。只是她自身的尊嚴，又或許是別的什麼情感，阻止了她這樣做。但很明顯，她正準備著某些具有震懾力而又響亮的話，與此同時，她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動到了他的視線之內。

有那麼一會兒，他就站在那兒點著頭，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你可能會說，他又在心裏默默地，從頭開始他原先的演講了。而邁克，必須承認的是，開始有點神經緊張，就好像站在一場巫術表演的前面。

邁克加快了追趕的腳步。

年輕人可什麼也沒聽見。他就像在跟著音樂行進一般，直接走向了邁克。他跨過最低一層台階，一陣驚慌之後又恢復了平穩，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對不起。你能否告訴我……」

就在裏面，那空曠的大廳幾乎是一片黑暗。它唯一的照明來自玻璃後方，還帶著黃色的鬼影。那是個洞穴般的空間，中央有一塊方形的台階，所以參觀時你必須繞行。亮著燈的展櫃在黑暗的牆壁上閃著微光，各式各樣的場景也漸漸浮現：岩石、假樹、植物叢林，還有小怪物們的聚居地。

有奸|情。幽會。調情來了。

「邁克可能有他的缺點，」皇家艾伯特的園長，愛德華·本頓先生聲明說，「但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對動物園的一切都忠心耿耿。」

「噢，是的，」那姑娘喘著氣說，「是的，是的，是的。九_九_藏_書」

邁克不認識她。她鮮活的臉色、灰綠色的眼睛和深色的眼瞼，那頭深棕色的長發打著大卷落在她的肩頭，這些引起了邁克最深重的懷疑，更何況……

「老天爺！」年輕人驚呼道。他忽然回到了現實當中，手背抹著額頭，又放了下來，「對不起！我剛剛在對自己說話！我不是故意的——！」

他們的羅曼史——若能這樣說的話——是從皇家艾伯特動物園的爬蟲類館里開始的。

「噢，是的，」他點點頭說，「是的，當然，當然了。」

那小夥子也有點恍惚，而且絕對在自言自語。他是那種某種程度上有點憂鬱而浪漫的拜倫氣質的男孩子，這無疑又增添了些效果。真讓人頭大，邁克這麼想著。他的灰色西裝剪裁極佳，領帶顏色標明了他就讀過的學校，雖然已經泛白。不過西服和領帶都皺皺的，而且他這天肯定忘了刮鬍子了。

然後他就會狠狠瞪一眼站在身邊的人，不管那人是誰。

因此，在這個晴朗的九月的下午，邁克站在爬蟲類館的人口處，雙手在背後握緊，發出捏動手指關節的聲音。他的眼神隨著銀色的軍用阻塞氣球向西邊移動，眉頭緊鎖。第一次注意到那個女孩兒向他走來時，他的情緒已壞到極點。

一天一次——從下午兩點到四點——為了這棟建築物里的表演，下面的燈光會被打開，透過它光滑、厚重、打不碎的玻璃地板照上來。孩子們被嚴厲地警告，不許在上面溜冰，雖然他們依然如故（這讓邁克很不高興）。不止一個粗心大意的成年人就這樣急匆匆地衝進來，然後在半空中摔了個大跟頭（這讓邁克很高興）。

「嗯。凱里·昆特先生？」她說。

這兩個人之間有關係，而且是來這兒會面的，邁克對此毫不懷疑。他了解這些特徵。那半克朗透露出賄賂和腐敗的意味；而當邁克·帕森刻薄起來的時候，就是兩鎊六便士對他也不起作用。他急忙追了上去。

第一眼看上去，她是個漂亮姑娘；也因此，估計不是好人。但這甚至不是你會在她身上注意到的第一件事。

來到爬蟲類館——那是棟紅磚的方形一層建築，就在獅館的馬路對面——客人們會看見邁克站在門口，或是當他們在館內繞圈子時鬼鬼祟祟地跟在他們rｅａd.９９csw•ｃｏｍ身後。他的灰色鬍鬚和責備的眼神總能讓大多數遊客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但有兩種人完全不為所動：孩子們和情侶們。至於說情侶們會選擇來這裏，那是有原因的。

「先生？」

「若有空襲的話，」另一位管理員提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那些貓怎麼辦？」他指的是大型貓科動物們，「還有大象呢？蛇呢？」

穿著藍色羊毛上衣和褐色燈芯絨褲子的姑娘，正把雙手放在屁股上，輕柔地繞過裝著大毒蜥的被燈光照亮的展櫃。邁克能很清楚地看見她。

在下午一點五十五分，玻璃地板下面的燈光還沒被打開。邁克發現那姑娘轉向左邊走過去了，小夥子則轉向右邊。館中央有個大展區，堅固的牆壁幾乎從地面直延伸到天花板上，若他們都繞著這些展示櫃走，那在大廳後方某處，他們註定是要相遇的。

同樣，在邁克腦海里，還有個小小的、冷酷的疑慮。即便如他這般牢騷滿腹、對動物園充滿厭惡之情，但在六十歲的年紀丟掉這份工作也不是鬧著玩的。而且這間動物園不大，他們極有可能在這段時間把它整個關掉。

伴隨著另一個有王者之風的動作，她又沉入到原先的夢境里，踏著台階走進大樓了。

這位心胸寬廣的哲學家的觀點，邁克一點也不能接受。他也不喜歡情侶們。所以那天下午，當他看見那個姑娘，他立刻就起了疑心。

非常緩慢而又刻意地，她把雙臂抱在胸前。

這是一九四零年九月六日，一個因好天氣而顯得格外明朗的下午。邁克正站在爬蟲類館的人口處，穿著那身灰色制服，看著外面稀稀拉拉的人群。沒錯，他是有點心不在焉。即便是邁克，在他內心深處，也些微地被橫掃整個皇家艾伯特動物園員工群的不安氣氛影響了一點點。

這間爬蟲類館，皇家艾伯特里的表演場，要稍稍好點。

這個沒刮鬍子的年輕人站直身子，扯了扯那條邋裡邋遢的領帶，做了個深呼吸。他的眼神壓根兒沒落在邁克身上，又舉起公文包伸直了胳膊。之後，忽然間，他大聲說起話來。那是一種彷彿從地底下傳出來的低沉聲音，不算響亮，卻在穿過爬蟲類館前方的空間里顫抖著。

「並不是說，」一位管理員這樣說道，「他九-九-藏-書們專程跑來這裏摟摟抱抱。但身處這樣的環境，他們覺得應該停下來享受一下；那麼，為什麼不呢？」

「你明白的，老夥計，」邁克說，「你明白！」

老邁克·帕森看見了那個開端，而且嚇破了膽。位於肯辛頓公園中的皇家艾伯特動物園擁有一段漫長的歷史，然而自一九零四年秋天，那隻兇猛的老虎差點兒逃出籠子之後，園子里就再沒有過這麼大的騷動了。

但那條眼鏡王蛇——一條油亮的黑白相間的大傢伙正安睡在假山石塊中間——是這裏的重要展品。而正是在這裏，邁克·帕森首次感到驚奇——此後還發生了許多次。因為看上去，這個年輕人真的是對這條蛇感興趣。

她的裝扮，包括藍色的羊毛上衣和燈芯絨褲子，一隻口袋裡塞著白色棉質的工作手套，模糊地暗示她有工作卻沒有明確指出是哪種工作。邁克認為這身打扮把她的身材暴露得太多了。她對此毫無意識，不僅如此，她對身邊的任何事都毫無意識。她直直衝著邁克走來，在驚醒之前差點撞到他。

對蛇感興趣？

「射殺它們，這個可能性最大了。」他說。在邁克的靈魂深處，他並不真的相信事情會是這樣。本頓先生，皇家艾伯特的園長，是一位爬蟲學者，他主要的興趣就是研究爬行動物。

「一切都是開放的！」那靈魂出竅般的聲音急切說道，「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都能夠用最簡單的原理解釋清楚。我早就說過了，而且在開始我所要給你演示的內容之前，我還要再說一遍：裏面一點欺騙都沒有！」

「哎呀，哎呀。」邁克喃喃自語，對整件事充滿憎惡。

這給邁克贏得了勤勤懇懇、恪盡職守的好名聲。

不過她本人對此完全沒意識。

邁克在她身後注視著她，心裏正進行激烈的辯論。而讓他打定主意，並證實了之前所有讓人緊張的疑問的，是沒過兩分鐘看見的那個人，因為他看見的那個小夥子，很明顯是跟著她的。

（戀人間的爭吵，呃？他跟這丫頭間有麻煩了，而剛才他是在預演脫身的借口。沒錯！）

但是，除了這些時刻，爬蟲類館還是會在大部分時間里維持昏暗和朦朧，就像你所期望的那樣。這裏充滿了詭異的聲響，轉角處有詭異的閃光。就是這時，情侶們才會溜進來九_九_藏_書。

非常緩慢而又刻意地，她用精心設計過的強調語氣，開口了。

就在大廳後部，裝著那條眼鏡王蛇的展櫃前面，邁克發現了他正在尋找的東西。

邁克可沒有屈尊回答她。他嚴厲地指指頭上，在那裡，石頭刻成的「爬蟲類館」幾個大字正掛在門上兩英尺高的地方。

並非邁克·帕森特別不喜歡這場騷動，他就是個討厭女人的人。他已經在這裏做了太長時間的管理員，他討厭這動物園，討厭動物，還有其他一切也都讓他討厭。

而邁克的回答極具個人風格。

當玻璃地板下的照明被打開，遊客們就能看到下面一個溢滿了水的湖裡，鱷魚們正緩慢爬行。那是個相當精巧的設計，引得每個人嘴裏都發出嘖嘖的讚歎，當然，除了邁克。這個時候，整個爬蟲類館變得異常明亮，遊客們的身形在天花板上投下凌亂的、長長的影子，孩子的聲音在各處響起，而邁克就追在他們身後。

這個高個兒的身影走進來的時候，他給人留下的印象並不友善。他右手提著一隻公文包，嘴唇就像那個姑娘一樣動著，雖然他把下巴縮進了衣領里，可看上去仍像是在發表演講。有那麼一下，他挺直了身子，把公文包在頭上繞了整整一圈——這一次可把那個小男孩驚呆了。

年輕人就站在展櫃前，他背對著邁克，正在往裡看。在中央展區的一側，燈光照亮的展板後方是大毒蜥（毒蜥屬鈍尾毒蜥），擁有噩夢般的醜陋形狀。另一側的展台里放著熱帶美洲蜥蜴（美洲蜥蜴科），鱗狀的眼珠和腫脹的黃色條紋身體讓它看上去更加可怖。

在昏暗中，邁克經過了許多裝著醜陋動物的玻璃箱。他經過了光彩奪目而又邪惡的黃金珊瑚蛇（珊瑚蛇屬東部珊瑚蛇）；經過了身體並非黑色而是橄欖綠的黑曼巴蛇（曼巴屬東非綠曼巴）；經過了卧在白色充滿水泡的水缸中的褐色水蝮蛇（蝮蛇屬食魚蝮）；他經過了巨大的粉紅腳蜘蛛——它常常被誤認為捕鳥蛛——正用它複眼的閃光透過玻璃看著外面。

安格斯·麥克塔維什，管理員的負責人，今天早上已經大致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無論如何，」他大聲說，「我絕不會欺騙你！」

「媽媽，」小男孩說，「媽媽，快看！」

「畢竟，」有人指出說，「貓有柵欄https://read.99csw.com和鐵絲籠子關著，可是那些爬行動物呢？這裡有毒蛇、毒蜘蛛，還有毒蟲，外面都只有一層玻璃罩子。哎呀，要是把那些玻璃都炸壞了，它們會爬得整個南肯辛頓到處都是。我們該拿它們怎麼辦？」

之後，在他左側，一塊陰影移動著。

只是好了一點點。不是說邁克喜歡爬行動物，或喜歡昆蟲，也不是喜歡著名的玻璃地板下面的那些鱷魚。但它們身上確實有種危險而又友好的夥伴般的氣氛，但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有時候，他會在裝了菱斑響尾蛇的、明亮的玻璃展櫃前停下。邁克細細打量這條蛇，而它則睜著那雙眨也不眨的大眼睛轉過頭來，信子從嘴裏輕快吐出，就像一條細長的橡皮筋。

年輕人打開公文包，拿出了一個速寫簿和一支鉛筆。邁克看見鉛筆在紙上快速移動，持續了近二十秒。但這年輕人看上去並不開心，他聳起肩膀，搖了搖頭，似乎還在喃喃自語。他猛地把速寫簿和鉛筆塞回公文包里。

她已經清醒過來了。那雙灰綠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從未離開那年輕人。她的呼吸輕淺而無規律，帶著安靜、持續而強烈的怒意。

「喂！你，這位先生！」

這會兒他們全看著邁克，他可是爬蟲類館的管理者。

「對——對不起！」那姑娘說。她抬起布滿陰影的雙眼，一張堪稱闊大的嘴開始說話：「可不可以——我是說，請問你可以告訴我爬蟲類館在哪裡嗎？」

當興奮的孩子們對著企鵝傻笑，或是跟北極熊聊天，甚至少見多怪地在獅館里閑逛時，邁克總感到反胃。他就是不懂他們能從裏面看到些什麼。和平時期就夠糟糕的了，而現在，戰爭又開始了——邁克斜眼看著天空，這樣想著。

顯然他有些詞窮了。他翻遍口袋，拎出了半克朗遞給邁克。之後，他臉上浮現出一抹詭異的假笑，這更增添了他身上的拜倫氣質，而露出的一口白牙使他整張臉變得明亮起來。就好像要追趕那個姑娘一樣，他急匆匆走上台階去了。